第八回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这一篇词,名《苏武慢》。话表我佛如来,辞别了玉帝,回至雷音宝刹,但见那三千诸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无边菩萨,一个个都执着幢幡宝盖,异宝仙花,摆列在灵山仙境,婆罗双林之下接迎。如来驾住祥云,对众道:“我以
甚深般苦,遍现三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识。名生死始,法相如是。”
说罢,放舍利之光,满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大众见了,皈身礼拜。少顷间,聚庆云彩雾,登上品莲台,端然坐下。那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合掌近前礼毕,问曰:“闹天宫搅乱蟠桃者,谁也?”如来道:“那厮乃花果山产的一猴,作孽滔天,不可名状。概天神将,俱莫能降伏。我去时,正在雷将中间,扬威耀武。我止住兵戈,问他来历。他言有神通,会变化,又驾觔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我与他打了个赌赛,他出不得我手,却将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压他在那里。玉帝大开金阙瑶宫,立安天大会谢我,却方辞驾而回。”大众听言喜悦,极口称扬。各分班而退,共乐天真。果然是:
瑞霭漫天竺,虹光拥世尊。
西方称第一,无相法王门。
佛祖一日唤聚诸佛、阿罗、揭谛、菩萨、金刚、比丘僧尼等众,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处不记年月,料凡间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宝盆,盆中具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与汝等享此‘孟兰盆会’,如何?”概众一个个合掌,礼佛三匝。如来却将宝盆中花果品物,着阿傩捧定,着迎叶布散。大众感谢,因请如来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来微开善口,敷演大法,宣扬正果,讲的是三乘妙典,五蕴《楞严》。但见那天龙围绕,花雨缤纷。正是:
禅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万里天。
如来讲罢,对众言曰:“我现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敬天敬地,心爽气平;北巨芦洲者,虽好杀生,祇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诸菩萨闻言,合掌问曰:“如来有那三藏真经7”如来曰:“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二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我待要送上东土,叵耐那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要旨,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么得一个有法力的,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却乃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谁肯去走一遭来?”当有观音菩萨,行近莲台,礼佛三匝,道:“弟子不才,愿上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也。”如来见了,心中大喜,道:“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可去得。”菩萨道;“弟子此去东土,有甚言语吩咐?”如来道;“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许在霄汉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目过山水,谨记程途远近之数,叮咛那取经人。但恐善信难行,我与你五件宝贝。”即命阿傩、迦叶,取出“锦襴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对菩萨言曰:“这袈裟、锡杖,可与那取经人亲用。若肯坚心来此,穿我的袈裟,免堕轮回;持我的锡杖,不遭毒害。”这菩萨皈依拜领。如来又取三个箍儿,递与菩萨道:“此宝唤做‘紧箍儿’,虽是一样三个,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紧、禁’的咒语三篇。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疼,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
那菩萨闻言,踊跃作礼而退,即唤惠岸行者随行。那惠岸使一条混铁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萨左右,作一个降魔的力士。菩萨遂将锦襴袈裟作一个包裹,令他背了,将金箍藏了,执了锡枚,径下灵山。这一去,有分教:
佛子还来归本愿,金蝉长老裹栴檀。
那菩萨到山脚下,有玉真观金顶大仙,在观门首接住,请菩萨献茶。菩萨道:“今领如来法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大仙道:“取经人几时方到?”菩萨道:“未定,约莫二三年间,或可至此。”遂辞了大仙,半云半雾,约记程途。
师徒二人正走间,忽然见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萨道:“徒弟呀.此处却是难行。取经人浊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师父,你看河有多远?”那菩萨正停云步看时,只见那河中,泼刺一声响亮,水波里跳出一个妖魔来,生得十分丑恶。那怪物手执一根宝杖,走上岸就捉菩萨,却被惠岸掣浑铁棒挡住,喝声:“休走!”那怪物就持宝杖来迎。两个在流沙河边,来来往往,战上数十合,不分胜负。那怪物架住了铁棒道:“你是那里和尚,敢来与我抵敌?”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师父往东土寻取经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胆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记得你跟南海观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为何来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师父?”
怪物闻言,连声喏喏,收了宝杖,让木叉揪去,见观音纳头下拜。告道:“菩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肋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菩萨道:“你在天有罪,既贬下来,今又这等伤生,正所谓罪上加罪。我今领了佛旨,上东上寻取经人。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我教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那怪道:“我愿皈正果。”又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菩萨曰:“岂有不到之理?你可将骷颅儿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怪物道:“既然如此,愿领教诲。”菩萨即与他摩项受戒,指沙为姓,就姓了沙;起个法名,叫做个沙悟净。当时入了沙门,送菩萨过了河,他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
菩萨与他别了,同木叉径奔东土。行了多时,又见一座高山,山上有恶气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驾云过山,不觉狂风起处,又闪上一个妖魔。他生得又甚凶险,手执一柄钉钯,不分好歹,望菩萨,举钉钯就筑,被木叉挡住,大喝一声道:“那泼怪,休得无礼!看棒!”妖魔道:“这和尚不知死活!看钯!”两个在山底下,一冲一撞,赌斗输赢。正杀到好处,观世音在半空中,抛下莲花,隔开钯杖。怪物见了心惊,便问:“你是哪里和尚,敢弄甚么‘眼前花’哄我?”木叉道:“我把你这个肉眼凡胎的泼物!我是南海菩萨的徒弟。这是我师父抛来的莲花,你也不认得哩!”那怪道:“南海菩萨,可是扫三灾、救八难的观世音么?”木叉道:“不是他是谁?”怪物撇了钉钯,纳头下拜道;“老兄,菩萨在哪里?累烦你引见一引见。”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头,厉声高叫道:“菩萨,恕罪!恕罪!”
观音按下云头,前来问道:“你是那里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间挡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是我咬杀母猪,打死群彘,在此处占了山场,吃人度日。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菩萨道:“此山叫做甚么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卯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个家长,又唤做‘倒踏门’。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归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个赡身的勾当,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万望菩萨恕罪。”菩萨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你既上界违法,今又不改凶心,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喝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甚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菩萨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汝若归依正果,自有养身之处。世有五谷,尽能济饥,为何吃人度日?”怪物闻言,似梦方觉,向菩萨道:“我欲从正,奈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菩萨道:“我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那怪满口道:“愿随!愿随!”菩萨才与他摩顶受戒,指身为姓,就姓了猪;替他起个法名,就叫做猪悟能。遂此领命归真,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专候那取经人。
菩萨却与木叉,半兴云雾前来。正走处,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唤。菩萨近前问曰:“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
打了三百,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观音闻言,即与木叉撞上南天门里。烦丘、张二天师引见玉,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启奏,饶地性命,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玉帝闻言,即传旨差天将解放,送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这小龙叩头谢活命之恩。菩萨把他送在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小龙领命,潜身不题。
菩萨带引木叉行者过了此山,又奔东土。行不多时,忽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木叉道:“师父,那放光之处,乃是五行山了,见有如来的‘压帖’在那里。”菩萨道:“此是那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压在此也。”师徒俱上山来,观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口迷]、吽”六字真言。菩萨看罢,叹惜不已,作诗一首,诗曰:
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
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师徒们正说话处,早惊动了那大圣。大圣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菩萨闻言,径下山来寻看。只见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监押天将,都来拜接了菩萨,引至那大圣面前。看时,他原来压于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动。菩萨道:“姓孙的,你认得我么?”大圣睁开火眼金睛,点着头儿高叫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承看顾!承看顾!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你从哪里来也?”菩萨道:“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大圣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余年了,不能展挣。万望菩萨方便,救我老孙一救!”菩萨道;“你罪业弥天,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
那菩萨闻得此言,满心欢喜,对大圣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大圣声声道:“愿去!愿去!”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法名。”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菩萨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皈依的,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这等也不消叮嘱,我去也。”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这菩萨留心在意访神僧。
他与木叉离了此处,一直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大唐国。敛雾收云,师徒们变作两个疥癞游憎,入长安城里,不觉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见一座土地庙祠,二人径入,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知是菩萨,叩头接入。那土地又急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城各庙神祇,都来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菩萨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取经人。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众神各归本处,把个土地赶在城隍庙里暂住。他师徒们隐遁真形。
毕竟不知寻出那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悟一子曰:前七篇,明金丹大道是修炼先天真一之气而成,其丹法、根源、火候、始终、下手秘诀、包括无遗。学道者静观密察,得师指示,即可共证菩提,立跻仙位。仙师恐世人愚昧,或谓仙佛乃系天生,非凡人可学而至。或谓参悟惟在一心,止自已可求而得。故下文提出玄奘一人,做个榜样;提出悟空、悟净、悟能、龙马,做个作用;见得仙佛人人有分,非天生性成;彼我共济,非一己孤修也。
但书中设险设怪,作魔作难,至十万八千之远,八十一难之多,一十四年之久,又未免起人骇疑畏阻之心;以为必不可至之地,必不可脱之厄,必不可成之功。若然,则是以《西游》阻绝世人也。仙师立言之意,发明未得真传,而有千魔万难之极苦;己得真传,而有一永得之极乐也。故提纲云:“我佛造经传极乐。”正欲以至近至易者,救试验从生。
若曰:自有此经,而可免十万八千之遥赊,八十一难之险阻,一十四年之淹久也。现首篇劈头提出“西游释厄”四字,便晓西游原以释厄,非有作难也。然则为魔为难,因玄奘未得真传而设,似宜到大雷音见佛祖传经之后而得道,何以至凌云渡,即已脱壳成真?不知大士奉旨寻僧,己传与五般宝贝。令其收伏三徒,准备脚力,玄奘己密受《紧箍》口诀。真经之传,己在大士上长安之日,固不必到西天而即可得道也。特借必往西天,以指明大道根源之处;借十万八千之远,八十一难之苦,一十四年之久,以指明防危虑险,功程火候之至要。原不远也,远生于担荷之不力,浅迫之便途;知十万八千之匪遥,而道在目前;顿悟者,一觔斗而己至矣。原无难也,难生于尘缘之迷惑,僻漏之参差;识八十一难之易解,而乐自无极;大勇者,一金箍棒而己了矣。原非久也,久生于不识药物之火候,锱两之奥妙;知一十四年之非久,而经可立致;善知识者,金禁紧而即已入我彀中矣。第不能历极苦之假,不知极乐之真;不历极苦之苦,不知极乐之乐;不历十万八千、八十一难、一十四年之远险而且久,不知九九之止一九,两藏之止一藏,五千四十八日之止一候也。此经本于《阴符》、《道德》,造自黄、老,仙师特托我佛以阐其教,唐世以广其为,玄奘以示其标,西游以演其义,取缔以发其旨己耳。倘谓必如玄奘之西游取经而始可成道,则是上世应鲜古佛真仙,后世断绝佛胎仙种;为甚繁甚难甚幽远,人人必不可得之道,非至简至易至切近,必可共得之道,则天违我佛传经之婆心矣。我佛传经,妙有二义:未得道者,令如玄奘之往西而取经;己得道者,令如悟之到西而皈佛。总一传也,总传一极乐也。其经旨之微妙,在人神明而察识之,故必观音大士之神观为能奉行也。
篇首一诗,言参禅冥悟之众,虚费工夫,如“磨砖作镜”而不可鉴形;“积雪为粮”,而不可充饥,到老无成,迷误年少。其言“毛吞大海,芥纳须弥”,总属无据之说,而“金色头陀”,未免傍观微笑矣。人能悟此,则“超十地三乘”;滞此而不能悟,则入于“四生六道”,而轮回万劫,不可脱也。谁人能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恍惚杳冥之中,有杜宇一声之春信,忽然惊破晓梦耶?因致“曹溪路险”,而不可行;“鹫岭云深”,而不可到,茫茫无畔,莫可捉摸。此处故人之音信,杳绝无闻耳,须知“千丈冰崖”之间,有“五叶莲开”,超然而出,有馨香袅袅,透垂帘而绕古段也。人能于此中“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般之至宝,始可得丹而成仙作佛也。岂彼禅关参觅所得窥其涯涘哉!盖禅关止在性体上参求,而不从命根上着脚,徒费工夫万万,直至老死茫茫,终归大化。可悲,可惜!是皆不识五行山下心猿之事,并不识五行山下走心猿之事也。
故如来回至雷音宝刹,对诸佛、菩萨道:“我以甚深微妙慈悲般若之心,遍观三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言“根本性原”,即本来面目也。虽难以径入寂灭,而专从性体参求,至得道之后而观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言“同虚空相”,则非顽空;言“一无所有”,则非绝无。我所殄灭乖猴之事,三界莫有识是事者。是事乃至真至妙,而非寂灭、顽空者,特以“名生死始”,而法相应如是耳。倘谓性原本空,而莫识是事,则非我之甚深,而徒事寂灭,则亦寂灭而己矣。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名则死,而为天地之始;有名则生,而入于五行之中。如乖猴,是名生而死始,法相有乖本性根源,故出不得如来之掌,而超脱五行之外也。
佛祖盂兰宝盆中,具百样奇花,千般异果,是“有名,万物之母”,贞下还元之象。此一问也,即佛祖所谓“我有一宝,秘在形山,诸人还识得么”之义。故大众“请如来明示根本”,如来“宣扬正果”,发三五之妙蕴,禅心朗月,真性涵天,此谓天、地、鬼三藏之真经也。总而言之:三藏止三五,三五止一五,一五止一而己。一也者,乃修真之径,正善之门。此经出于西方,必待东土求取,非有静观密察如大士者,不可得也。
如来道:“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许在云霄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谨记路程远近之数。”言修行者务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不得悬空虚想,躐等妄作。又须机活神圆,毫无执滞,其中有火候功程次第,切须谨记,不可违错。
五件宝贝之内,有“锦襴袈裟一领”。袈裟,离染之服。锦者,五色深丝织成。在五色为青、黄、赤、白、黑,在五德为仁、义、礼、智、信,在五行为金、木、水、土,在五伦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在五方为东、西、南、北、中央,在五音为宫、商、角、徵、羽,在五味为咸、苦、酸、辛、甘,在五季为春、夏、秋、冬四季,至于五官、五谷之类,不可罄述,总一五也,总“锦襴袈裟一领”之宝贝也。“九环锡杖一根”,环者,圆成无端之象。在理数为循环,在阴阳为往还,在火候为九环,在体用为连环,在四隅为围环,在鬼神为屈伸,在天地为功用,在死生为终始,在四通为无碍,在隐显莫测为智慧,在因事制宜、随机应变为权,总一五之中也,总“九环锡杖一根”之宝贝也。此二宝,一是体备,一是功用,故取经人坚心来此,穿则免堕轮回,持则免遭毒害矣。
又三个箍儿,“唤做‘紧箍儿’,虽然一样三个,而用各不同”。又有“‘金、紧、禁’咒语三篇”。金者,禁也,进退之节也。以金禁制,使无遁情。一用于收大圣,以用为禁;一用于收黑熊,以不贪为禁;一用于收善财,以善舍为禁。用各不同,大士用金银之妙也。此修丹之秘要,下士闻之,莫不大笑者,故仙师隐示而不显言。何以故?修道者,物累净尽,一尘不染,金所首禁,此解常理,人必信以为然。特不知金所首用,倘一刻暂离,则放纵无可约束,而不能使彼入我之门,故惟首用其金,而紧紧禁制,方免逾越狂悖之患。何以故?金者,人见之而莫不首肯,莫不触目,莫不动念,故金念一动,势必目昏脑急,刻难自宽,不容不就金听令矣。真人曰:“欲求天上宝,须用世间财。”乃秘要也。但金虽一色,而用各不同,念亦各别,紧禁之法则一也。若世人荡检逾闲,而圣人作金科以禁制之,又一范围之法门。发露至此,人必以为穿凿而大笑之,请看篇中“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咒语念一念,管教他入我门来”之语,却甚明显。然则不自吝惜其金,而“金、紧、禁”制仍与前解常理不相悖谬。知此者,灵山脚下,即金顶大仙,坚心求道者,二三年之间,即可至此,原系真言。成道之速者,固如是耳。非谓一十四年,乃其定期也。然五件之中有三个,仍有三五之义,不可不知。
自此,而沙僧现相矣。这沙僧,乃丹道中至要至妙所在,读者却又认错。柳宗元曰:“西海之山有水,散涣无力,不能负芥,及底而后止。故名‘弱水’。”扬子云《甘泉赋》:“东烛沦海,西耀流沙。”弱水,流沙,西域实有此地名,仙师特借以喻情欲易沉,性基难固,必藉真土以凝结之。真土者,真意也;流沙者,土之无定者也。真土无形,而遍历九宫,水、金、木、火,无此,不能和合,其功莫尚,故又名“沙和尚”。至“卷帘大将”之名,“蟠桃会上失手打碎玻璃盏”,“七日一次,飞剑穿我购肋”,“没奈何?寻行人食用”,此等全无意味,未知确有妙义。帘者,所以隔别内外,防闲廉耻,彼熊卷之而无嫌忌。“蟠桃会”,所以合欢心也。“玻璃盏”,千年之水化成,西方至宝,所赖以合欢者惟此。彼用意不诚而失手打碎,各失欢心,亵宝溺职,其罪滋大。“七日”者,天心来复之候也。清夜自思肘腋幽隐之地,绍无抱惭刺痛如飞剑然。岂非徒食取经人之肉,而成无用之妖孽哉!其“九个骷颅”,譬九宫之真土,故水不能沉。“取经人自有用处”,其用处之妙,姑候收伏时再详。此处“指沙为姓”,起名“沙悟净”,“入了沙门”,“他洗心涤虑,再不伤生”,可知皈依净土,须真意真诚,不可疏失,以致伤生害命也。盖长生命基,全赖此土和合而成。土为炼丹之至要,彼解沙僧为金水者,不知真土之为用而妄揣臆度者矣。
自此,而猪八戒现相矣。猪属亥,亥中有甲木。木能生火,故曰“语能”。“亥”字从乙,孕也;从二人,男女也。有二首六身,为十月纯阴,阳无终绝之理,得生生不已之义。金丹非其和合煅炼,不能成就也。“天河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蓬者,转旋无定,遭逢不常,曲直之性,顺义而爱金。酒者,水金也,一逢木金,即转旋无主,虽嫦娥,亦戏弄矣。一灵真性,近于畜类,故“错了道路”,投在猪胎。甲为阳木,卯为阴木,宜与卯二姐配合。“不上一年死了”,乃阳生阴死之义。“一洞家当,尽归我受用”,盖亥中乙孕,得禄于卯也。“吃人度日”,一味嗜酒好色。而“伤生”害命,所以为妖。及得菩萨点化,“如梦方觉”,从正受戒,“断绝五荤三厌”,故曰“猪八戒。”
自此,而白马现相矣。古今奉为指南者,以猿为心,以马为意。若云:马是意。心者,意之体;意者,心之用。则齐天大闹天宫、觔斗云等神奇不测,均应系白马所为。何以专言在猿耶?此可悟白马之非意矣。白马者,金象,龙马也。乾为龙,为马。马乃纯乾之物,乾乾不息之义。言修道者,必乾乾不息,有大脚力、大负荷如龙马者,方能至西方而取经耳。彼凡马无力,不免为鹰愁涧所阻。若认马为意,彼独非马乎,何以被龙马所吞而必须龙马耶?但另有一要义又须指明:修道者,以降龙为首务,若放纵恣肆,则自毁其明珠,而为孽龙。脚根不实,不堪载道,何能致远?故须潜之深渊,韬明养晦,而后可以善其用也。自此,而大圣由潜离隐矣。其先天真乙之妙,己阐悉于前,无庸再赘。
总而明之,木数三,居东;火数二,居南。木能生火,二物同宫,故二与三合而成一五。悟能,亥也,为水火一家也。金数四,居西;水数一,居北。金能生水,二物同宫,故四与一合而成二五。悟空,申也,为金、水一家也。戊、已,本生数五,是三五也。悟净,为土一家也,三五合而为一,即太极也。太者,至大之谓;极者,至要之称。其理在混沌之中,一动而生阴阳。阴阳者,气也。所谓理生气,而气寓夫理者也。有先天真乙之气,而始能生三家;由三家相见之后,而又能生先天真乙之气,以成婴儿也。婴儿全赖此一气之运用,而后能脱胎以成真人。玄奘,即婴儿也,故玄奘离不得悟空;即悟能、悟净,亦离不得悟空也。《悟真篇》曰:“东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戊己本居生数五,三家相见结婴儿。”此的旨也。噫!发明至此,世人莫测所谓,未免妄揣臆度,邪说秽行,将至真无上之妙道,如同儿戏。有志学道者,务速求真师,逐节指示,免堕轮回。
此回结尾,大圣“见性明心”四字,这“心”字,方著人心上,即前篇菩提祖师所谓“成道之后,须要见性明心者”是也。学道之始,便能见性明心,亦是禅家三乘之妙。但止知无为,不知有作,不过独修一物之孤阴,何能结丹而成圣胎?终落于空。可悲,可惜!紫阳真人曰:“但见无为为要妙,不如有作是根基。”上阳祖师曰:“到老无为,如何得乐?入室采铅,是云有作。大德市朝,又谁知觉?欲成匡廓,先立鄞鄂。得一黍珠,方是不错。九载坐忘,无为功博。行满三千,与众共乐。若只无为,不先有作。此乃愚夫,自相执着!殷勤数语,以晓后学。”盖见性明心,是得丹以后之专功;攒簇五行,乃作佛成仙之根本。若止见性明心,而不知攒簇五行,必不能超脱轮回也。如唐僧之末成婴儿,必籍三家以结成;如孙悟空之已定五行,则必见如来以超脱。读到师徒上无底船彼此相谢之语,便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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