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閒居爲不善,無所不至。
落筆但只註名,先從閒居寫起。二寸長的人兒,樹上睡覺,則小人閒居也。蟠桃、丹酒,總寫“善”字,小人偷盗則爲不善矣。以下先至寳閣,次轉長廊,是翻“至”字;然後轉到兜率天宫,則天外已至,宜無有不至者矣。明白爽亮,痛快人心,予獨以此篇爲最。
以大聖的體統,却作此小輩之事,其名則聖,其實則怪,把一座齊天府竟化作傀儡院,讀之令人奇絕。
此題原是兩句,所以上下亦分作兩截。上半是寫閒居爲不善,下半方轉入無所不至。法脉精妙,用意神奇,無處不是閒居爲不善,無筆不是無所不至。嘗愛太白《夜宴序》爲文章之仙境,讀此則如入蓬萊仙島,無處不是仙境也。
盗則無惡不作,醉則無有不爲。以盗寫爲不善,醉寫無所不至,却是天生的兩股柱脚。不知神脉便已順手照定下意,讀之無不令人稱快。
話表齊天大聖到底是個妖猴,先扣小人,與上便不混。更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較俸祿高低,寫得無賴,方合身分。但只注名便了。有官無職籠閒居,絕妙。那齊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飡,夜眠一榻,無事牽縈,自由自在。講閒居爽亮,然已照定結尾。閑時節點“閒”字明醒。會友遊宫,交朋結義。見三淸稱箇“老”字,逢四帝道箇“陛下”。與那九曜星、五方將、四大天王、二十八宿、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群神,倶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引出如許大人君子,按定下囘,以為小人作一陪襯。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踪不定。提清無所不至,便得兩截之法。 一日,玉帝早朝,班部中閃出許旌陽真人俯顖啟奏道:“今有齊天大聖,日日無事閑遊,結交天上衆星宿,不論高低,倶稱朋友。未寫無所不至,先説無人不交,殊不知無一不交卽無所不至之根也。恐後來閒中生事。有此一翻,筆意更醒。不若與他一件事管了,庶免別生事端。”玉帝聞言,卽時宣詔。那猴王欣欣然而至,道:“陛下,詔老孫有何陞賞?”雖無爲不善、無所不至之文,已傳爲不善、無所不至之神。玉帝道:“朕見你身閒無事,與你一件執事。你且權管那蟠桃園,早晚好生在意。”徧使他不“閒”,轉“爲”字更醒。大聖懽喜謝恩,朝上唱喏而退。 他等不得窮忙,妙!卽入蟠桃園內査勘。本園中有個土地,攔住問道:“大聖何往?”大聖道:“吾奉玉帝點差,代管蟠桃園,今來査勘也。”那土地連忙施禮,卽呼那一班鋤樹力士、運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掃力士
小人都用力,不似大聖之閒居也。都來見大聖磕頭,引他進去。但見那:
夭夭灼灼,顆顆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樹,顆顆株株果壓枝。果壓枝頭垂錦彈,花盈樹上簇胭脂。時開時結千年熟,無夏無冬萬嵗遲。先熟的酡顔醉臉,還生的帶蒂靑皮。凝烟肌帶緑,映日顯丹姿。樹下奇葩並異卉,四時不謝色齊齊。左右樓臺並舘舍,盈空常見罩雲霓。不是伭都凡俗種,瑤池王母自栽培。
大聖看翫多時,不是大聖看翫,正是小人窺伺。問土地道:“此樹有多少株數?”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昇,長生不老。後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其善可知。○先寫明“善”字,轉“爲”字便省力。大聖聞言,懽喜無限,當日査明了株樹,點看了亭閣回府。自此後,三五日一次賞玩,也不交友,也不他遊。仍是閒居。
一日,見那老樹枝頭,桃熟大半,他心裡要吃箇嘗新。吃卽“爲”也。○只説他毛頭毛腦,誰知他便毛手毛脚。奈何本園土地、力士並齊天府仙吏緊隨不便。忽設一計道:賊出卑計,豈不信然。“汝等且出門外伺候,讓我在這亭上少憇片時。”那衆仙果退。只見那猴王脫冠服,爬上大樹,出山像露出本色。揀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許多,就在樹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飽,却纔跳下樹來,簪冠着服,喚衆等儀從囘府。遲三二日,又去設法偷桃,儘他享用。蟠桃雖善,偷吃則爲不善矣。如此精心法,實人世之罕見。
一朝,王娘娘設宴,大開寳閣,瑤池中做“蟠桃勝會”,與小人閒居作一反照。卽着那紅衣仙女、靑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黃衣仙女、緑衣仙女,各頂花籃,去蟠桃園摘桃建會。七衣仙女直至園門首,只見蟠桃園土地、力士同齊天府二司仙吏,都在那裏把門。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法旨,到此摘桃設宴。”土地道:“仙娥且住。今嵗不比往年了,玉帝點差齊天大聖在此督理,須是報大聖得知,方敢開園。”仙女道:“大聖何在?”土地道:“大聖在園內,因困倦,自家在亭上睡哩。”索居閒處,寫來如画。仙女道:“旣如此,尋他去來,不可遲悮。”土地卽與同進,尋至花亭不見,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下句追魂。四下裏都沒尋處。原來大聖耍了一囬,吃了幾箇桃子,變做二寸長的個人兒,在那大樹梢頭濃葉之下睡着了。人至二寸,小之至矣;柽上睡着覺,閒極矣。如此寫法,真千古之僅見。○《博物志》載:李子敖身長三寸三分,於鳴鵠中遊行無碍,亦未必有若此之小也。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來,尋不見大聖,怎敢空回?”傍有仙使道:“仙娥旣奉旨來,不必遲疑。我大聖閒遊慣了,想是出園會友去了。不閒,而且忙。汝等且去摘桃,我們替你回話便了。”那仙女依言,入樹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樹摘了三籃,又在中樹摘了三籃,到後樹上摘取,只見那樹上花果稀少,都被“為”去
。止有幾箇個毛蒂靑皮的。善者已無,止留不善者矣。原來熟的都是猴王吃了。七仙女張望東西,只見向南枝上止有一箇半紅半白的桃子。善而不善,更妙。靑衣女用手扯下枝來,紅衣女摘了,却將枝子望上一放。原來那大聖變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驚醒。大聖卽現本相,耳躲内掣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咄的一聲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膽偷摘我桃!”慌得那七仙女一齊跪下道:“大聖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來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開寳閣,做蟠桃勝會。適至此間,先見了本園土地等神,尋大聖不見。我等恐遲了王母法旨,是以等不得大聖,故先在此摘桃。萬望恕罪。”大聖聞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請起。王母開閣設宴,請的是誰?”仙女道:“上會自有舊規,請的是西天佛老、菩薩、聖僧、羅漢,南方南極觀音,東方崇恩聖帝、十洲三島仙翁,北方北極伭靈,中央黃極黃角大仙,這個是五方五老。還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淸、四帝,太乙天仙等衆,中八洞玉皇、九壘,海嶽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倶一齊赴蟠桃勝會。”大聖笑道:“可請我麼?”仙女道:“不曾聽得説。”似此善會却不請小人,小人又何樂為不善也。大聖道:“我乃齊天大聖,就請我老孫做個席尊,有何不可?”好嘴臉。○無所不至,其神已寓於此。仙女道:“此是上會規矩,今會不知如何。”大聖道:“此言也是,難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孫先去打聽箇消息,看可請老孫不請。”
好大聖,捻着訣,念遍咒語,對衆仙女道:“住,住,住!”這原來是箇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個個睖睖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樹之下。種種作惡,俱為不善立案。大聖縱朶祥雲,跳出園內,竟奔瑤池路上而去。正行時,只見那壁廂:
一天瑞靄光搖曳,五色祥雲飛不絶。
白鶴聲鳴振九臯,紫芝色秀分千葉。
中間現出一尊仙,相貎昂然丰采別。
神舞虹霓幌漢霄,腰懸寳箓無生滅。
名稱赤腳大羅仙,按下見君子。○小人原無可寫,故於對面尋出一位大人以陪之。特赴蟠桃添壽節。
那赤脚大仙覿面撞見大聖,大聖低頭定計,賺哄真仙,他要暗去赴會,却問:“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見招,去赴蟠桃勝會。”大聖道:“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孫觔斗雲疾,着老孫五路邀請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禮,後方去赴宴。”大仙是個光明正大之人,不似小人之陰謀詭譎。就以他的誑語作真,道:不是大人偏信小人,正是小人之能哄大人也。“常年就在瑤池演禮謝恩,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禮,方去瑤池赴會?”無奈,只得撥轉祥雲,徑往通明殿去了。
大聖駕着雲,念聲呪語,搖身一變,就變做赤脚大仙模樣,下章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已寓於此。前奔瑤池。不多時,直至寳閣,此至一所。按住雲頭,輕輕移步,走入裡面,只見那里:
瓊香繚繞,瑞靄繽紛。瑤臺舖彩結,寳閣散氤氳。鳳翥鸞騰形縹緲,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鳳丹霞扆,八寳紫霓墩。粧綵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龍肝和鳳髓,熊掌與猩脣。珍饈百味般般美,異果嘉殽色色新。
那裏鋪設得齊齊整整,却還未有仙來。這大聖點看不盡,忽聞得一陣酒香撲鼻,及轉頭,見右壁廂長廊之下,有幾個造酒的仙官,搬糟的力士,領幾個運水的道人,燒火的童子,在那裏洗缸刷甕,已造成了玉液瓊漿,香醪佳釀。大聖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喫,奈何那些人都在那裡,他就弄箇神通,把毫毛拔下幾根,丢入口中嚼碎,噴將出去,念聲呪語,叫“變!”卽變做幾箇瞌睡虫,奔在衆人臉上。你看那夥人,手軟頭低,閉眉合眼,丢了執事,都去盹睡。大聖却拿了些百味八珍,佳肴異品,走入長廊裡面,又至一所。就着缸,挨着甕,放開量,痛飲一番。喫勾了多時,酕醄醉了,莫不是醉將軍解甲封侯?莫不是詐瘋魔孫臏逃走?莫不是问洗馬逞舊風流?莫不是潤笔毫草聖三斗?莫不是劉伶戒酒?莫不是高陽酒友?却原來是饜東郭天官盗酒,好似個醉螃蠏手足亂爬,從今不識朝天路。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為不善有何好處?再過會,請的客來,却不怪我?一時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囘府中睡去也。”大圣的的妙人,畢吏部見不及此。
好大聖,搖搖擺擺,仗着酒,任情亂撞,一囬把路差了,偏偏有此一差,差出如許的異事,無限的奇文。不是齊天府,却是兜率天宫。再至一所。○從“閒居爲不善”過到“至”字,然後轉入“無所不至”,筆勢曲而有致。一見了,頓然醒悟道:“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天外已至,則無有不至者矣。乃離恨天太上老君之處,如何錯到此間?不是醉了,竟是錯了。此時悔過已是無及,而又將錯就錯,是以愈錯愈遠也。也罷,也罷!一向要來望此老,不曾得來,今趁此殘步,就望他一望也好。”卽整衣撞進去。那里不見老君,小人無理已極,如何還得見?是反按下見君子。四無人跡。原來那老君與燃燈古佛在三層高閣朱丹靈臺上講道,衆仙童、仙將、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聽講。這大聖直至丹房裡面,尋訪不遇,但見丹竈之傍,爐中有火。爐左右安放着五箇葫蘆,葫蘆裡都是煉就的金丹。大聖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寳。桃有桃之善,酒有酒之善,丹又有丹之善。寫得花團錦簇,雅俗共賞,方嘆此書之奇。老孫自了道以來,識破了內外相同之理,筆墨飛舞照前,如同兒戲。也要練些金丹濟人,不期到家無暇。偏説他不閒,妙不可言。是小人不可閒,而亦並不可忙也。今日有緣,却又撞着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幾丸嘗新。”他就把那葫蘆都傾出來,就都吃了,看他寫“爲”字,一處一様,一遍一色,偏有許多的“爲”法。興會淋漓,真是好看。如吃炒豆相似。好吃,自老子造丹以來,實未嘗有此一吃。
一時間丹滿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這塲禍,比天還大,若驚動玉帝,性命難存。走,走,走!不知又至何處。有餘不盡,方見笔墨之妙。不如下界爲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宫,不行舊路,從西天門,使個隱身法逃去,藏形匿影,更非君子。卽按雲頭,囘至花果山界。但見那旌旗閃灼,戈戟光輝,原來是四健將與七十二洞妖王,在那里演習武藝。大聖高叫道:“小的們!前以大人作陪,此以羣小相襯。我來也!”衆怪丢了器械,跪倒道:“大聖好寛心!丢下我等許久,不來相顧!”大聖道:“沒多時,沒多時!”且説且行,徑入洞天深處。四健將打掃安歇,叩頭禮拜畢,倶道:“大聖在天這百十年,實受何職?”大聖笑道:“我記得纔半年光景,怎麼就説百十年話?”健將道:“在天方一日,卽在下卽一年也。”大聖道:“且喜這番玉帝相愛,果封做齊天大聖,起一座齊天府,又設安靜、寍神二司,司設仙吏侍衛。向後見我無事,過到下句,又抱上“閒居”,方見手筆之妙,更見此書之奇。着我去管蟠桃園。近因王母娘娘孃設蟠桃大會,未曾請我,是我不待他請,真正濉,還虧自道。先赴瑤池,把他那仙品仙酒,都是我偷吃了。走出瑤池,踉踉蹡蹡悮入老君宫闕,又把他五箇葫蘆金丹也偷吃了。把個“為不善”、“無所不至”,偏用他自己述出更妙。但恐玉帝見罪,方纔走出天門來也。”
衆怪聞言大喜,卽安排酒果接風,將椰酒滿斟一石碗奉上。大聖喝了一口,卽咨牙倈嘴道:“不好吃,不好吃!”崩、芭二將道:“大聖在天宫,吃了仙酒仙殽,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鄉中水。’”大聖道:“你們就是‘親不親,故鄉人。’我今早在瑤池中受用時,見那長廊之下,有許多瓶礶,都是那玉液瓊漿,你們都不曾嘗着。待我再去偷他幾瓶囘來,你們各飲半杯,一個個也長生不老。”只怕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也。是反按下意。衆猴懽喜不勝。大聖卽出洞門,又翻一觔斗,使個隱身法,竟至蟠桃會上。進瑤池宫闕,水穷山盡,忽又一翻異様,驚人之筆。只見那幾個造酒、搬糟、運水、燒火的,還鼾睡未醒。他將大的從左右脇下挾了兩個,兩手提了兩個,層巒疊峙,總爲“無所不至”傳神。卽撥轉雲頭囘來,會衆猴在於洞中,就做箇仙酒會,各飲了幾杯,快樂不題。
却説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聖的定身法術,一周天方能解脫,各提花籃,回奏王母,説道:“齊天大聖使術法困住我等,故此來遲。”王母問道:“汝等摘了多少蟠桃?”仙女道:“只有兩籃小桃,三籃中桃。至後面,大桃半箇也無,想都是大聖偷吃了。及正尋間,不期大聖走將出來,行兇拷打,又問設宴請誰。我等把上會事説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直到如今,纔得醒解囘來。”
王母聞言,卽去見玉帝,備陳前事。説不了,又見那造酒的一班人,同仙官等來奏:“不知什麼人,攪亂了蟠桃大會,偷吃了玉液瓊漿,共八珍百味,亦倶偷吃了。”又有四個大天師來奏上:“太上道祖來了。”玉帝卽同王母出迎。老君朝禮畢,道:“老道宫中,煉了些九轉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會,不期被賊偷去,特啟陛下知之。”玉帝見奏悚懼。少時,又有齊天府仙吏叩頭道:“孫大聖不守執事,自昨日出遊,至今未轉,更不知去向。”小人的去向,其實難知。玉帝又添疑思,只見那赤脚大仙又頫顖上奏道:“臣蒙王母詔,昨日赴會,偶遇齊天大聖,對臣言萬歲有旨,着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禮,方去赴會。臣依他言語,卽返至通明殿外,不見萬歲龍車鳳輦,又急來此俟候。”玉帝越發大驚道:“這厮假傳旨意,賺哄賢卿,無所不至,一齊點出,更覺熱閙。快着糾察靈官緝訪這厮踪跡!”
靈官領旨,卽出徧訪,盡得其詳,按下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更透。囘奏道:“攪亂天宫者,乃齊天大聖也。”又將前事盡訴一番。平生作過事,没興一齊來。玉帝大惱,卽差四大天王,協同李天王按仁義禮智信,卽天理也。並哪吒太子,點二十八宿、九曜星官、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値功曹、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嶽四瀆、普天星相,共十萬天兵,佈一十八架天羅地網,卽法網。下界去花果山圍困,定捉獲那厮處治。衆神卽時興師,離了天宫。這一去,但見那:
黃風滾滾遮天暗,紫霧騰騰罩地昏。只為妖猴欺上帝,致令衆聖降凡塵。四大天王,五方揭諦:四大天王權總制,五方揭諦調多兵。李托塔中軍掌號,惡哪吒前部先鋒。羅猴星爲頭檢點,計都星隨後峥嶸。太陰星精神抖擻,太陽星照曜分明。五行星偏能豪傑,九曜星最喜相争。元辰星子午卯酉,一個個都是大力天丁。五瘟五嶽東西擺,六丁六甲左右行。四瀆龍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層層。角亢氐房為總領,奎婁胃卯貫翻騰。斗牛女虛危室壁,心尾箕星個個能。井鬼柳星張翼軫,輪鎗舞劍顯威靈。停雲降霧臨凡世,花果山前扎下營。
詩曰:
天産猴王變化多,偷丹偷酒樂山窩。
只因攪亂蟠桃會,十萬天兵佈網羅。
當時李天王傳了令,着衆天兵扎了營,把那花果山圍得水泄不通。上下佈了十八架天羅地網,人到萬惡滔天之際,自然天理難容,王法在所不免。先差九曜惡星出戰。九曜卽提兵竟至洞外,只見那洞外大小衆猴跳躍頑耍。星官厲聲高呌道:“那小妖!你那大聖在那里?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等乃上界差調的天神,到此降你這造反的大聖。教他快快來歸降;若道半個‘不’字,教汝等一槩遭誅!”那小妖慌忙傳入道:“大聖,禍事了,禍事了!外靣有九個兇神,小人固不善,不知天神更兇。口稱上界差來的天神,收降大聖。”
那大聖正與七十二洞妖王,並四健將分飲仙酒,還為不善哩。一聞此報,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門前是與非。”好自在!説不了,一起小妖又跳來道:“那九個兇神,惡言潑語,在門前駡戰哩!”大聖笑道:“莫採他。‘詩酒且圖今日樂,功名休問幾時成。’”囬抱“閒居”,按下“厭然”。説猶未了,又一起小妖來報:“那爺爺!九個兇神已把門打破,殺進來也!”大聖怒道:“這潑毛神,老大無禮!本待不與他計較,如何上門來欺我?”卽命獨角鬼王,領帥七十二洞妖王出陣,小人舉動,無處不是鬼,而此時還要鬼吸下意,絕倒。老孫領四健將隨後。那鬼王疾帥妖兵,出門迎敵,却被九曜惡星一齊掩殺,抵住在鐵板橋頭,莫能得出。
正嚷間,大聖到了。呌一聲:“開路!”掣開鐵棒,幌一幌,碗來粗細,丈二長短,丢開架子,打將出來。九曜星那個敢抵,一時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陣勢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弼馬溫!你犯了十惡之罪,先偷桃,後偷酒,攪亂了蟠桃大會,又竊了老子仙丹,又將御酒偷來此處享樂,你罪上加罪,無所不至不善,不可枚舉。豈不知之?”大聖笑道:“這幾樁事,實有,實有!隠隠藏藏,還是個有所不為小人的,彰明较著,方是個無所不至之小人也。但如今你怎麼?”偷牛賊倒拿失盗主,有理之極。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帥衆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這些生靈納命。不然,就躧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大聖大怒道:“量你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請吃老孫一棒!”這九曜星一齊踴躍。那美猴王不懼分毫,還虧兇惡,人尚不怕,真正小人,而無忌憚者也。輪起金箍棒,左遮右攩,把那九曜星戰得筋疲力軟,一個個倒拖器械,敗陣而走,急入中軍帳下,對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驍勇!更見不善。我等戰他不過,敗陣來了。”李天王卽調四大天王與二十八宿,一路出師來鬭。大聖也公然不懼,惟其不懼理法,此其所以無所不至也。調出獨脚鬼王、七十二洞妖王與四個健將,盡是些小人。就於洞門外列成陣勢。你看這塲混戰好驚人也:
寒風颯颯,怪霧陰陰。那壁廂旌旗飛彩,這壁廂戈戟生輝。滾滾盔明,層層甲亮。滾滾盔明映太陽,如撞天的銀磬;層層甲亮砌岩崖,似壓地的冰山。大捍刀,飛雲掣電;楮白鎗,度霧穿雲。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擺列;靑銅劍,四明鏟,密樹排陣。彎弓硬弩鵰翎箭,短棍蛇矛挾了魂。大聖一條如意棒,翻來覆去戰天神。殺得那空中無鳥過,山內虎狼奔。揚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飛塵宇宙昏。只聽兵兵撲撲驚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這一塲自辰時佈陣,混殺到日落西山。那獨角鬼王與七十二洞妖王,盡被衆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將與那衆猴,深藏在水簾洞底,這大聖一條棒,抵住了四大天神與李托塔、哪吒太子,倶在半空中,殺勾多時。大聖見天色將晚,卽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噴將出去,呌聲:“變!”就變了千百個大聖,小人原時時有變,此後七十二付嘴臉,有自而來也。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戰敗了五個天王。大傷天理,仁義禮智信一齊掃地矣。
大聖得勝,收了毫毛,急轉身回洞,早又見鐵板橋頭,四個健將,領衆叩迎那大聖,哽哽咽咽大哭三聲,又唏唏哈哈大笑三聲。傷理犯法,不得不為若人哭,更不得不爲斯人笑也。大聖道:“汝等見了我,又哭又笑,何也?”四健將道:“今早帥衆將與天王對敵,把七十二洞妖王與獨角鬼王,盡被衆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該哭。這見大聖得勝回來,未曾傷損,故此該笑。”大聖道:“勝負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況捉了去的頭目乃是虎豹狼蟲、貛獐狐狢之類,小人無異畜類,畜類卽是小人。我同類者未傷一個,天理王法,亦無奈此小人何。何須煩惱?他雖被我使箇分身法殺退,勢必滅理犯法,方是個無所不至,寫來確是後意更妙。他還要安營在我山脚下。我等且緊緊防守,養養精神。天明看我使箇大神通,拿這些天將,只怕明早良心發現,見不得天王可奈何?與衆報仇。”四將與衆猴將椰酒吃了幾碗,安心睡覺不題。閉藏不出,挽上“閒居”,已順渡下“厭然”。
那四大天王收兵罷戰,衆各報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獾獐的,有拿住狼蟲狐狢的,更不曾捉着一個猴精。當時果又安轅營,下大寨,賞犒了得功之將,吩咐了天羅地網之兵,各各提鈴喝號,皆因小人閒居,却累得天王忙急,可發一笑。圍困了花果山,專待明早大戰。固作滿意,便吸動閉藏之神。此正是:
妖猴作亂驚天地,佈網張羅晝夜看。
畢竟天曉後如何處治,且聽下囘分解。
小人不知大人之學,専作小人之事,迨至傷理犯法,而後嘆其無及,良可悲也。前爲《大學》之道一反,後爲气禀人欲立案,而行險儌幸,已兆基於此矣。
丹酒、蟠桃,煉自太上,出自瑶池,長生不老,壽同天地,正寫“善”字。盗酒、偷丹,以見其爲不善,傷理犯法,總是無所不至;走至兜率天外,方是個無所不至。寓意最妙,用筆極奇,四面八方發揮,無不透亮,而筆墨亦無所不至矣。
先寫鼠竊,次寫大醉,俱是小人的行徑。竊則奇形萬狀,醉則醜熊千般。一字一層,一層一轉,必寫至傷理犯法,是爲不善的結局,方是無所不至的定案。
小人只知盗酒、偷丹之可為,並不知不善之不可為;只知其樂處,並不知其苦處,一旦敗露,觸網犯法,家破人亡,此誠可哭,此誠可笑。獨是以君子哭笑猶可,却偏為小人哭笑,小人如此,亦何為而為哉?
小人有小人的襯貼,不善有不善的排塲,無所不至有無所不至的根據。實字刻畫虚字,摩神讀此,方知文章之别有一天也。
《西遊》全部,無題不是奇文,至於此篇,更奇。看他先寫“閒”字一層、“居”字一層、“善”字一層,乘勢點出小人,翻轉“為不善”一層。又其次,先過到有所至,然後轉到無所不至,極力一書,迨無剩意。逐字咬破,層次天然,誠乃希世之奇文,非細心讀之,莫知其妙也。
為不止偷盗,志不過醉飽,此真小人也。看他只寫無所不至,便已反照定下章不知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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