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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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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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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10回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魏丞相遺書托冥吏

[作者:吴承恩]

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取經人無由出頭,故先叙此犯天條、遊地府二回,生出水陸會,又由水陸會引出取經人。一層一層,曲折而來,天造地設,天然有此奇妙,而全部之大局不難成矣。是豈雕蟲刻簡之才所能為也?

上回如彼結局,這回又如此落筆,文意似不相聨,不知立志潛修,金山法明已反照定題靣,是“本”字,即“獨”字之來龍,學士即君子之伏脉。神氣相聨,而法脉尤為奇異。

龍王之犯天條,秦王之遊地府,皆非人世之事。魏徵以人臣而上奉天命,下通冥吏,極其幻渺,讀之入情入理,如聞如見,不啻出諸信史。真乃妙想天地外,下筆鬼神驚,非貫天人之學,必不能有此奇異也。

本題“獨”字朱註只云幽獨不知之地,“慎”即不欺暗室,不愧屋漏也。然思天下之至暗昧、幽獨而為人所不知者,莫如天堂、地獄,此而有愧,便是個不慎。看他筆墨新鲜,文章確當,而騰蛟起鳳,另是一種奇觀。讀書悟得此法,實又見一重天地矣。

老龍之不慎,不過一念之差,卒至因小失大。蓋根本之地有虧,遂致天理人心没救。寫的利害,反的透徹,“故”字、“必”字之神,亦不拽而自到。

 

  

詩曰:

 

都城大國實堪觀,八水周流繞四山。

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説長安。

 

 

此單表陜西大國長安城,安乃故國山河,厯代帝都。從“故”字入手。乃厯代帝王建都之地。個根本之地。○籠“獨”字,已伏定下章之意。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遶城流。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絃樓。團錦簇,民稠物阜。並照下壹是。華夷圖上看,天下最為頭,真是箇奇勝之方。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指有位的君子。○伏下天子修會,結尾相應。改元龍集貞觀。此時已登極十三年,嵗在己巳。惟照定取經之日,兼已留得下文兩畫之地。且不説他駕前有安邦定國的英豪,下魏人曹。與那創業爭疆的傑士。非胡敬德。

却説涇河岸邊,水最渾。人每喻善惡清濁,則曰涇渭。有兩個賢人:君子之通稱。一個是漁翁,名喚張稍;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山水幽深,漁樵寂寞,俱貼“獨”字。○按下庶人,並照壹是。字兩個是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人、進士,無非君子。此以無位者而言。一日,在長安城裡,賣了肩上柴,貨了籃中鯉,同入酒舘之中,吃了半酣,水煑魚薪換酒,肩担山色钩長虹。漫道山明與水秀,只怕龍虎會風雲。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爲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筭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靑,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遇。”鬧場不如淡薄,是為“獨”字一襯。李定道:“張兄説得有理。但只得[當為“是”之誤]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靑。”張稍道:“你山靑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戀花》詞為証:

 

煙波萬里扁舟小,静依孤蓬,西施聲音遶。滌慮洗心名利少,閒攀蓼穗蒹葭草。      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稍,無榮無辱無煩惱。”以下作漁樵問答,總將“獨”字盡力一揮。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靑。也有箇《蝶戀花》詞為証:

 

雲林一段松花滿,黙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緑肥春正煖,倐然夏至光陰轉。又値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翫。迅速嚴冬如指撚,逍遙四季無人管。”

 

漁翁道:“你山靑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鷓鴣天》為証:

 

仙鄉雲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緑鱉,旋篜紫蠏煑紅蝦。靑蘆笋,水荇芽,菱角鷄頭更可誇。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靑,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為証:

 

崔巍峻嶺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醃臘鷄鵞強蠏鱉,麞豝兔鹿勝魚蝦。香椿葉,黃楝芽,竹笋山茶更可誇。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酸棗木樨花。”

 

漁翁道:“你山靑真箇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葉小舟隨所遇,萬叠烟波無恐懼。垂鈎撒網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喫箇醉。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恬淡自居,真有獨得之致。

 

樵子道:“你水秀還不如我的山靑,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數椽山下蓋,松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乾柴,沒人怪,從我賣,或少或多憑世界。將錢沽酒隨心快,瓦鉢磁瓶殊自在。酕醄醉了臥松陰,無掛碍,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

 

漁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為証:

 

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淸遠楚江空,牽纜一潭星動。入網大魚作隊,呑鈎小鳜成叢。得來烹煑味偏濃,笑傲江湖打閧。”心不虧,天真有此無窮的妙藥。此獨之所以必慎也。

 

樵夫道:“張兄,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為証:

 

敗葉枯藤滿路,破稍老竹盈山。女蘿乾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擔。蟲注[當為“蛀”之誤]空心榆柳,風吹斷頭松柟。采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這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漁翁道:“你山中雖可比過,還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臨江仙》為証: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雲開。困臥蘆洲無箇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儘意自安排,朝臣待漏,曾似我寛懷?”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靑更幽雅,亦有《臨江仙》可証:

 

蒼逕秋高拽斧去,晚涼擡担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撥雲尋路出,待月叫門開。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欹捱。篜梨炊黍旋鋪排,甕中新釀熟,真箇壯幽懷!”幽閒自得,天然有此真境。

 

漁翁道:“這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你却沒有我閒時節的好處,有詩為証,詩曰:

 

閒看天邊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

倚蓬教子搓鈎[當為“釣”]綫,罷棹同妻晒網圍。

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

緑蓑靑笠隨時着,勝掛朝中紫綬衣。”不作風波,所以風波亦自無侵。

 

樵夫道:“你那閒時又不如我的閒時好也,亦有詩為証,詩曰:

 

閒觀縹緲白雲飛,獨坐茅庵掩竹扉。

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棊圍。

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

草履麻縧粗布被,心寛強似着羅衣。不謂幽静之中有此大受用。

 

張稍[原作“梢”]道:“李定,我兩個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詞章,不為稀罕,且各聯幾句,看我們漁樵攀話何如?”李定道:“張兄言之最妙,請兄先吟。”

 

“舟停緑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

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岩岫曉雲蒙。

龍門鮮鯉時烹煑,虫蛀乾柴日燎烘。

釣網多般堪贍老,擔繩二事可容終。

小舟仰臥觀飛雁,草徑斜欹聽唤鴻。

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踪。

溪邊掛晒繒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

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

魚多換酒同妻飲,柴剰沽壺共子叢。

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嘆任顛風。

呼兄喚弟邀船夥,挈友攜朋聚野翁。

行令猜拳頻遞盞,拆牌道字漫傳鐘。

烹蝦煑蟹朝朝樂,炒鴨爊鷄日日豐。

愚婦煎茶情散誕,山妻造飯意從容。

曉來舉杖陶輕浪,日出擔柴過大□[“行”中加“童”]

雨後披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枯松。

潛踪避世妝痴蠢,隱姓埋名作啞聾。”不言“獨”之當慎,先寫“獨”之可樂。更妙。

 

張稍[原作“梢”]道:“李兄,我纔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聨,小弟亦當續之。”

 

風月洋狂山野漢,江湖寄傲老餘丁。

淸閒有分隨瀟洒,口舌無聞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穩,天昏體蓋箬蓑輕。

忘情結識松梅友,樂意相交鷗鷺盟。

名利心頭無筭計,干戈耳畔不聞聲。

隨時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飡野菜羮。

兩束柴薪為活計,一竿釣線是營生。

閒呼稚子磨鋼斧,靜喚憨兒補舊繒。

春到愛觀楊柳緑,時融喜看荻蘆靑。

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涼摘嫩菱。真乃自在忙。

霜降鷄肥常日宰,重陽蟹壯及時烹。

冬來日上還沉睡,數九天高自不篜。

八節山中隨放性,四時湖裡任陶情。

採薪自有仙家興,垂釣全無世俗形。

門外野花香豔豔,船頭緑水浪平平。

身安不説三公位,性定強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閫令,三公位顯聽宣聲。

樂山樂水真是罕,謝天謝地謝神明。顏子之不改其樂,孟子之仰不愧俯不怍,真有此境。   只咏嘆慎獨,下章全神便已隠隠吸動。

 

他二人既各道詞章,又相聯詩句,行到那分路去處,躬身作別。張稍[原作“梢”后同。]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細看虎。假若有些凶險,正是明日街頭少故人!”點出“故”字,是將“慎”字一翻。李定聞言,大怒道:“你這厮憊懶!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麼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總是個君子,於獨不慎。有此一反,便生出如許異様奇文。張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你怎麼就保得無事?”張稍道:“李兄,你雖這等説,你還沒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靣上營生,極凶極險,可不慎乎?隱隱暗暗,有什麼捉摸?”張稍道:“你是不曉得。原是人所不知之地。這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鯉,他就與我袖傳一課,占課筮卜,俱屬隠微暗昧,貼“獨”字奇絕。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買卦,他教我在涇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抛钩,定獲滿載魚蝦而歸。明日上城來,賣錢沽酒,再與老兄相敍。”二人從此敍別。

 

這正是“路上説話,草裡有人。”○隔壁須有耳,墻外豈無人。故要慎,故必慎也。原來這涇河水府有一個巡水的夜叉,聽見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轉水晶宫,慌忙報與龍王道:“禍事了,禍事了!”一有不慎,其禍立至。怕人。龍王問:“有甚禍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只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相別時,言語甚是利害。那漁翁説: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筭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筭准,却不將水族盡情打下?何以壯觀水府,何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龍王甚怒,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傍邊閃過龍子、龍孫、黑水河已伏於此。鰕臣、蟹士、鲥軍師、鳜少卿、鯉太宰,一齊啟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過耳之言,不可聽信。’大王此去,必有雲從,必有雨助,恐驚了長安黎庶,上天見責。大王隱顯莫測,變化無方,但只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若無此輩,可不是妄害他人也?”龍王依奏,遂棄寳劍,也不興雲雨,出岸上,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衣秀士。真箇:

 

丰姿英偉,聳壑昂霄。步履端莊,循規蹈矩。語言遵孔孟,禮貎體周文。身穿綠色羅襴服,頭戴逍遙一字巾。寫出一位君子。

 

上路來拽開雲步,徑到長安城西門大街上。輕身潛往,便是個君子不慎。只見一簇人,濟濟雜雜,閙閙哄哄,內有高談闊論的道:“屬龍的本命,屬虎的相冲。寅辰巳亥,雖稱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嵗君。”龍王聞言,情知是那賣卜之處,先上前,分開衆人,望裡觀看,只見:

 

四壁珠璣,滿堂綺繡。寳鴨香無斷,磁瓶水恁淸。兩邊羅列王維畫,座上高懸鬼谷形。端溪硯,金烟墨,相襯着霜毫大筆;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臺政新經。六爻熟諳,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曉鬼神情。一槃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佈列淸。真箇那未來事,過去事,觀如月鏡;幾家興,幾家敗,鑒若神明。知凶定吉,斷死言生。開談風雨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袁守誠。偏説他知獨,是深進題前一襯。

 

此人是誰?原來是當朝欽天監臺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誠是也。天罡乃唐代之高人,與白玉蟬並精術數之學。補這一筆,“獨”字便有根據。○“誠”字為本題領脉。那先生果然相貎稀奇,儀容秀麗,名揚大國,術冠長安。龍王入門來,與先生相見。禮畢,請龍上坐,童子獻茶。先生問曰:“公來問何事?”龍王曰:“請卜天上陰晴事如何。”天上陰晴,非人之所能知。以此見戲,足見其不慎。先生即袖傳一課,斷曰:

 

“雲迷山頂,霧罩林梢。

若占雨澤,准在明朝。”人不知而己獨知之,寫“獨”字更妙。

 

龍王曰:“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的千真,説的萬當,方見文章之妙,愈覺“獨”字之奇。龍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説,定要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衆!”先生忻然而答:“這個一定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后來會。”

龍王辭別,出長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問曰:“大王訪那賣卦的如何?”龍王道:“有,有,有!但是一個掉嘴口討春的先生。我問他幾時下雨,他就説明日下雨;問他什麼時辰,什麼雨數,他就説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我與他打了箇賭賽;若果如他言,送他謝金五十兩;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門靣,趕他起身,不許在長安惑衆。”衆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獨”字更醒。他怎敢這等胡言?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定是輸了!”故作滿意,方見下文之奇。

此時龍子龍孫與那魚卿、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只聽得半空中叫:“涇河龍王接旨。”衆擡頭上看,是一個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竟投水府而來。慌得龍王整衣端肅,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龍王謝恩,拆封看時,上寫着:

 

“敕命八河總,驅雷掣電行;

明朝施雨澤,普濟長安城。”

 

旨意上時辰數目,與那先生判斷者毫發不差,文!“獨”字尤為出色。諕得那龍王魂飛魄散。但可懼,更覺可畏。少頃甦醒,對衆水族曰:“塵世上有此靈人,真個是能通天地理,却不輸與他哩!”鲥軍師奏云:“大王放心。要嬴他有何難處?臣有小計,管教滅那厮的口嘴。”龍王問計,軍師道:“行雨差了時辰,少些點數,就是那厮斷卦不准,怕不贏他?那時捽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難也?”龍王依他所奏,果不擔憂。

至次日,點札風伯、雷公、雲童、電母,直至長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時方布雲,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却只得三尺零四十點,改了他一個時辰,尅了他三寸八點是欺人,此竟瞒天,則不慎獨之至矣。後發放衆將班師。他又按落雲頭,還變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門裡大街上,撞入袁守誠卦鋪,不容分説,就把他招牌、筆、硯等一齊捽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動。這龍王又輪起門板便打,駡道:“這妄言禍福的妖人,擅惑衆心的潑漢!你卦又不靈,言又狂謬!説今日下雨的時辰點數倶不相對,你還兀然高坐,趁早去,饒你死罪!”守誠猶公然不懼分毫,仰靣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知故犯,有意作惡,該死無疑。別人好瞞,只是難瞞我也。中形外,此守誠之所以不可瞒也。我認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尅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説人之可欺,不想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你還在此駡我?”

龍王見説,心驚胆戰,毛骨悚然,的利害,“故”字、“必”字自醒。急丢了門板,整衣伏禮,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戲之耳,此地豈是戲的?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此一點,天即知之,比人更覺利害。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誠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龍曰:“願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時三刻,該赴人曹官魏徵處聽斬。曹即人也。為衆人之所誅也,必抱定上意,方得“故”字之神 。你果要性命,須當急急去吿當今唐太宗皇帝方好。下天子一照。那魏徵是唐王駕下的丞相,若是討他個人情,方保無事。”老龍一片陰謀,守誠一派鬼談,“獨”字尤爲神妙。龍王聞言,拜辭含淚而去。不覺紅日西沉,太陰星上,但見:

 

军凝山紫歸鴉倦,遠路行人投旅店。渡頭新雁宿眭沙,銀河現。催更籌,孤村燈火光無熖。風裊爐烟淸道院,蝴蝶夢中人不見。月移花影上欄杆,星光亂。漏聲換,不覺深沈夜已半。墨陰幽,句句暗昧,寫出“獨”字之真境。

 

這涇河老龍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時前後,收了雲頭,斂了霧角,竟來皇宫門首。此時唐王正夢出宫門之外,步月花陰,陰月夕,又屬夢寐,更為幽獨。忽然龍王變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當救你。”龍王云:“陛下是真龍,臣是業龍。臣因犯了天條,該陛下賢臣人曹官魏徵處斬,點小過,偏他就知,且並不肯放過,此人更覺小器。故來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此時雖慎,恐亦無及。太宗曰:“既是魏徵處斬,朕可以救你。不詳究,便慨然許諾,亦是個不慎。然與有意欺瞒者有間矣。你放心前去。”案對三曹,其失在此。龍王歡喜,叩謝而去。

 

却説那太宗夢醒後,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點,太宗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官員。但見那:

 

烟籠鳳闕,香藹龍樓。光搖丹扆動,雲拂翠華流。君臣相契同堯舜,禮樂威儀近漢周。侍臣燈,宫女扇,雙雙映彩;孔雀屏,麒麟殿,處處光浮。山呼萬嵗,華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燦爛天香襲,堤柳輕柔御樂謳。珍珠簾,翡翠簾,金钩高控;龍鳳扇,山河扇,寳輦停留。文官英秀,武將□[左“扌”右“兜”]搜。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綬乘三象,地久天長萬萬秋。

 

衆官朝賀已畢,各各分班。唐王閃鳳目龍睛,一一從頭觀看,只見那文官內是房玄齡、杜如晦、徐世勣、許敬宗、王珪等,武官內是高士亷、段志賢、殷開山、程咬金、劉洪紀、胡敬德、秦叔寳等,下壹是。一個個威儀端肅,却不見魏徵丞相。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間得一怪夢,夢見一人迎靣拜謁,口稱是涇河龍王,犯了天條,該人曹官魏徵處斬,拜吿寡人救他,朕已許諾。今日班前獨不見魏徵,何也?”世勣對曰:“此夢吿徵,須唤魏徵來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門。過此一日,可救夢中之龍。”唐王大喜,即傳旨,着當駕官宣魏徵入朝。

却説魏徵丞相在府,夜觀乾象,正爇寳香,只聞得鶴唳九霄,却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時三刻,夢斬涇河老龍。亦在夢中,似此神奇,非惟他人之所不能想,亦並他人之所不敢想。這丞相謝了天恩,齋戒沐浴,在府中試慧劍,運元神,運元神,即心運元神,以誅其心也。故此不曾入朝。一見當駕官賫旨來宣,惶懼無任;又不敢違遲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帶,同旨入朝,在御前叩頭請罪。唐王出旨道:“赦卿無罪。”那時諸臣尙未退朝,至此,却命卷簾散朝,獨留魏徵,宣上金鑾,召入便殿,先議論安邦之策,定國之謀。將近巳末午初時候,却命宫人取過大棋來,“朕與賢卿對奕一局。”衆嬪妃隨取棋枰,鋪設御案。魏徵謝了恩,即與唐王對弈。一第一着,擺開陣勢。正合《爛柯經》云:

 

博奕之道,貴乎嚴謹。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奕秋曰:寧輸一子,不失一先。擊左則視右,攻後則瞻前。有先而後,有後而先。兩生勿斷,皆活勿連。闊不可太疎,密不可太促。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勝;與其無事而獨行,不若固之而自補。彼衆我寡,先謀其生;我衆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凡敵無事而自補者,有侵絶之意;棄小而不救者,有圖大之心。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不思而應者,取敗之道。《詩》云:“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此之謂也。理無異書理,題意却傳於棋意,寫法妙。

 

詩曰:

 

棋盤為地子爲天,色按陰陽造化全。

下到元微通變處,笑誇當日爛柯仙。

 

君臣兩個對弈此棋,正下到午時三刻,一盤殘局未終,魏徵忽然俯伏在案邊,鼾鼾盹睡。離幻渺,却是題意。此《西遊》之所以為奇文也。太宗笑曰:“賢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勞,創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覺盹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喚。不多時,魏徵醒來,俯伏在地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却纔暈困,不知所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來,拂退殘棋,與卿從新更着。”魏徵謝了恩,却才撚子在手,只聽得朝門外大呼小叫。原來是秦叔寳、徐茂功等,將着一個血淋的龍頭,擲在帝前,啟奏道:“陛下,海淺河枯曾有見,這般異事却無聞。”此無他,不慎獨之故也。太宗與魏徵起身道:“此物何來?”叔寳、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頭,雲端裡落下這顆龍頭,微臣不敢不奏。”唐王驚問魏徵:“此是何説?”魏徵轉身叩頭道:“是臣纔一夢斬的。”曹操是睡裡殺人,魏徵却從夢中斬龍。惟其為異事,所以稱為奇文。唐王聞言,大驚道:“賢卿盹睡之時,又不曾見動身動手,又無刀劍,如何却斬此龍?”魏徵奏道:“主公,臣的

 

身在君前,夢離陛下。身在君前對殘局,合眼朦朧;夢離陛下乘瑞雲,出神抖搜。那條龍,在剮龍臺上,被天兵將綁縛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條,合當死罪。我奉天命,斬汝殘生。’龍王哀苦,臣抖精神。龍王哀告,伏爪收鱗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進步舉霜鋒。扢扠一聲刀過處,龍頭因此落虛空。”

 

太宗聞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誇奬魏徵好臣,朝中有此豪傑,愁甚江山不穩?悲者謂夢中曾許救龍,係夢寐,何可輕諾?不期竟致遭誅。只得強打精神,傳旨着叔寳將龍頭懸掛市曹,曉諭長安黎庶,下壹是,以為欺人瞒天者之一鑒。一壁廂賞了魏徵,衆官散訖。

當晚回宫,心中只是憂悶,想那夢中之龍,哭啼啼哀吿求生,豈知無常,難免此患。思念多時,漸覺神魂倦怠,身體不安。有不慊,自然身有不安,從此有病矣。當夜二更時分,只聽得宫門外有號泣之聲,太宗愈加驚恐。抵還是君子,若係小人,欺人瞒天,憫不畏死。正朦朧睡間,又見那涇河龍王,手提着一顆血淋淋的首級,高叫:“唐太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你昨夜滿口許諾救我,怎麼天明時反宣人曹官來斬我?你出來,你出來!我與你到閻君處折辨折辨!”一言不慎,其禍乃爾。“故”字、“必”字,其神欲躍。○遊地府已兆於此。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閙不放,太宗箝口難言,只掙得汗流遍體。正在那難分難解之時,言既出,駟馬難追,如何開解,是以《詩》有謹言“白圭”之章。只見正南上香雲繚繞,彩霧飄颻,有一個女真人上前,將楊柳枝用手一擺,那沒頭的龍,悲悲啼啼,竟往西北而去。原來這是觀音菩薩,抱上文,筆意絕妙。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此住長安城都土地廟裡,夜聞鬼泣神號,特來喝退業龍,救脫皇帝。善的大抵有救,此老龍之所以無救也。那龍竟到陰司地獄具吿不題。已獲罪於天,此又欲誣枉於地,到底不慎。

 

却説太宗甦醒回來,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嬪妃,與近侍太監,戰兢兢一夜無眠。不覺五更三點,那滿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門外候朝。等到天明,猶不見臨朝,諕得一個個驚懼躊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來道:“朕心不快,衆官免朝。”不覺倐五七日,衆官憂惶,都正要撞門見駕問安,只見太后有旨,召醫官入宫用藥,衆人在朝門等候討信。少時,醫官出來,衆問何疾。醫官道:“皇上脈氣不正,虛而又數,狂言見鬼,又診得十動一代,五臟無氣,恐不諱只在七日之內矣。”衆官聞言大驚失色。

正愴惶間,又聽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功、護國公、尉遲公見駕。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樓下。拜畢,太宗正色強言道:“賢卿,寡人十九嵗領兵,南征北伐,東攩西除,苦厯數載,更不曾見半點邪祟,今日却反見鬼!”尉遲公道:“創立江山,殺人無數,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朕這寢宫門外,入夜就抛磚弄瓦,人作下虧心事,半夜嘗覺鬼打門。鬼魅呼號,着然難處。白日猶可,昏夜難禁。”叔寳道:“陛下寛心,今晚臣與敬德把守宫門,看有甚麼鬼祟。”太宗准奏,茂功謝恩而出。當日天晚,各取披掛,他兩個介冑整齊,執金瓜鉞斧,在宫門外把守。醫護衞,是為君子慎獨一轉。好將軍!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金盔光爍爍,身披鎧甲龍鱗。護心寳鏡幌祥雲,獅蠻收緊扣,绣帶彩霞新。這一個鳳眼朝天星斗怕,那一個環睛映電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傑舊勳臣,只落得千年稱戸尉,萬古作門神。轉慎獨,然已照下修身。

 

二將軍侍立門傍,一夜天曉,更不曾見一點邪祟。是己所獨知之處,人如何得見?是夜,太宗在宫,安寢無事,曉來宣二將軍,重重賞勞道:“朕自得疾,數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將軍威勢甚安。卿且請出安息安息,待晚間再一護衞。”二將謝恩而出。遂此二三夜把守倶安,只是御膳減損,病轉覺重。太宗又不忍二將辛苦,又宣叔寳、敬德與杜、房諸公入宫,分付道:“這兩日朕雖得安,却只難為秦、胡二將軍徹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靑,傳二將軍真容,貼于門上,免得勞他,如何?”衆臣卽依旨,選兩個會寫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掛,照樣畫了,貼在門上,夜間也即無事。

如此二三日,又聽得後宰門乒乓乒乓磚瓦亂响,曉來即宣衆臣曰:“連日前門幸喜無事,今夜後門又响,於前不慎於後亦不可,况不慎之失,每從後靣露出。却不又驚殺寡人也!”茂功進前奏道:“前門不安,是敬德、叔寳護衞;後門不安,該着魏徵護衛。”太宗准奏,又宣魏徵今夜把守後門。單在暗昧處用心着力,便是個君子慎其獨。領旨,當夜結束整齊,提着那誅龍的寳劍,侍立在後宰門前,真個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絹青巾抹額,錦袍玉帶垂腰,盔寳甲,錦袍玉帶,俱為下脩身伏線。兜風鶴袖采霜飄,壓賽壘荼神貎。脚踏烏靴坐折,手持利刄兇驍。圓睜兩眼四邊瞧,那個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無鬼魅。雖是前後門無事,只是身體漸重。一日,太后又傳旨,召衆臣商議殯殮之事。太宗又宣徐茂功,分付國家大事,叮囑倣劉蜀主托孤之意。言畢,沐浴更衣,待時而已。傍閃魏徵,手扯龍衣,奏道:“陛下寛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長生。”果能慎獨,雖有小疵,無關性命,故曰長生。太宗道:“病勢已入膏,命將危矣,如何保得?”徵云:“臣有書一封,進與陛下,捎去到陰司,地更為幽獨,越要仔細。付酆都判官崔珏。”傳奇所載鶯鶯之父。太宗道:“崔珏是誰?”徵云:“崔珏乃是太上先[原作“元”]皇帝駕前之臣,如此寫出個“故”字,越令人奇絕。先受兹州令,後陞禮部侍郎。禮之士,是位君子,與前賢人、進士正相應。在日與臣八拜爲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位故君子,更覺奇妙。現在陰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夢中常與臣相會。於夢中斬龍,此又説夢中見鬼,越寫越妙,愈出愈奇。此去若將此書付與他,即其也,虑及陰司,則慎獨之至矣。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來,其不死,故要慎,故必慎也。管教魂魄還陽世,定取龍顔轉帝都。”雖是不能長安,大抵根源之地無愧,吸下“本”字,已照定還魂。太宗聞言,接在手中,籠入袖裡,遂瞑目而亡。那三宫六院、皇后嬪妃、侍長儲君及兩班文武,倶舉哀戴孝,仍然煞到“故”字。又在白虎殿上,回照陜西長安,落到脩身之意。停着梓宫不題。

畢竟不知太宗如何還魂,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古本,原是一百回,不知何人,將第九回陳光蕋、江流兒一節,全然删去,却於第十回、十一回、十二回之内,慿空分出一回,以補其數,遂使題綱错亂,法脉不清,極盡東施之醜態。若不改正,則界址不分,而文義不可讀矣。

第九回江流兒一段,今雖補刻,但其中之詩詞,已廢缺無存。若得原本,務必續補,庶不致美玉之有瑕玷。

獨者,乃隠微之中,即人根本之地也。故云:人不知而,己獨知之。人必於此地不失,庶幾此身常泰。乃涇河欲瞒天以欺人,則仰而有愧,俯而有怍,則有虧此心,而不慎也甚矣。如此一反,書理透亮,文義顯然,讀之無不稱快。

别種奇書,多是故為幻渺,有意求奇,讀之却不見奇。惟獨《西遊》,實實落落,平平常常,不求其奇,而已無不奇。其奇不在幻渺上,正奇在自然老到上。

賢人進士,即是君子,夢寐筮卜,無非獨也。老龍欺人以瞒天,便是個君子不慎。題綱兩句,上句是一反,下句是一正,一反一正,全題畢現。

起筆漁樵一段,扣定君子,先從“獨”字寫起。守誠一段,承上“獨”字,以為不慎者一翻。太宗延醫、守門,是為慎獨一轉。魏徵書托冥吏,是君子慎獨的正面一合,理精義微,筆墨俱有神妙。人每疑此書原非此意,予强作此解。殊不知天下之可以强而為者,不過偶然一二,亦未必能通,如何强得全部一百回?借曰强解,不知此文此題,又是何義?以視舊説之着眼扯淡者,又為何如也?

文中禮部托孤,俱寫君子;守門、遺書,緊貼“慎”字。至云“先皇駕下為臣”,乃一“故”字。草裡夢寐,無非獨也。人曹守誠,是承上意,以為“故”字領脉。凡人之不慎獨者,只説天之可瞒,人之可欺。孰知誠中形外,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此人曹守誠之所以不可欺瞒也。以一念之不謹,遂罹妚測之禍,是為不慎獨者一反。而秉禮之君子,則自不忽於此,是一合。結尾落到酆都、長生,其意尤妙,以見此地之不慎者,永墮輪迴,能慎者,則自久注天人。彼世之怕死者,亦胡不敬德,以叔保其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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