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利思義。
五行相生相尅,相生者卽道,相尅者卽魔。彼行者方以一心真火,掃除妖邪,聖嬰卽以三昧真火,阻撓大道。究竟行者之火,乃五行之自然,紅孩之火,不過出於一時之修煉。邪不勝正,此聖嬰之卒以見擒也。 十萬百萬,分文不肯善發,只説金谷長春,誰知人亡財散。至此紅塵卽當猛省,乃猶鑽入火坑,而抵死不出。牛魔與兒子作牛,聖嬰又欲與兒子作牛,只冀百花成蜜後,誰知辛苦一塲空。此正是老牛力盡刀尖死,莫與兒孫作馬牛。紅孩兒、火雲洞,總喻言網利之地,有如紅火坑。鑽頭山,則惟錢孔之是鑽也。一人温飽,幾人飢寒?此魔只是利慾燻心,不顧羣兇之害命。利心重者則必義心輕,此所云骨頭輕也。 聖嬰如此巨富,如何又寫其慳吝?蓋鄙者必貪,貪者定鄙。患得患失,不易之理也。可知“慳吝”二字,乃卽貪利之深心,不義之公案。才子用筆,乍看若輕若淡,細味實懇實切。 先寫鄉黨,次及親友,然後説到父子,而不義之罪,以視酒色財氣為更重。所以孔子警放利,孟子戒網利。此輩不只有虧倫常,兼且得罪名教。一步一拜,其罰亦妙矣哉。 或問:别種妖魔物欲,一收卽伏,聖嬰何以獨用五十三參?蓋利能昏迷人心,最難感格,非得如許深功,不足以覺悟此心也。 “思”字聨絡上下兩章,“邪”字恰又是“義”字的反面,故上章之念呪,只收煞“無邪”,而本題之源脉神氣,不覺自動。
却説那孫大聖兄弟三人,按下雲頭,竟至朝內,只見那君臣儲后,幾班兒拜接謝恩。思義也。○
開手先擒“見”字,落筆便不混。行者將菩薩降魔收怪的那一節,只講收怪,而“思利”二字自在其中。此乃一章之源脉,且與結尾緊相對照。陳訴與他君臣聽了,一個個頂禮不盡。此句照定天王,已伏五十三參之句矣。正都在賀喜之間,又聽得黃門官來奏:“主公,外面又有四個和尙來也。”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薩哄了我等,却又變作和尙,來與我們鬭智哩?”忽又不信,反映下意。行者道:“豈有此理!”卽命宣進來看。 衆文武傳令,著他進來。行者看時,原來是那寳林寺僧人,寺有琦樹,故云寳林。○
此寺的僧人更覺勢利。捧著那沖天冠、碧玉帶、赭黃袍、無憂履進得來也。回抱上文,正為“利”字入脉。行者大喜道:“來得好!來得好!”且教道人過來,摘下包巾,戴上沖天冠;脫了佈衣,穿上赭黃袍;解了縧子,繫上碧玉帶;褪了僧鞋,登上無憂履。教太子拿出白玉圭珪來,與他執在手裏,早請上殿稱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無君。”那皇帝那里肯坐,哭啼啼跪在堦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師父救我回生,怎麼又敢妄自稱尊?請那一位師父為君,我情愿領妻子城外為民足矣。”感此恩義,不復圖此傾國之利矣。那三藏那里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經。又請行者,行者笑道:“不瞞列位説,老孫若肯做皇帝,天下萬國九州皇帝,都做徧了。只是我們做慣了和尙,是這般懶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頭長髮,黃昏不睡,五鼓不眠,聽有邊報,心神不安;見有災荒,憂愁無奈。我們怎麼弄得慣?你還做你的皇帝,我還做我的和尙,修功行去也。”高尚其義,俱是正撲題面。那國王苦讓不過,只得上了寳殿,南面稱孤,大赦天下,封贈了寳林寺僧人回去。足見和尚非利不行,無寳處不落,而與寳瓶前後正相呼應。却纔開東閣,筵宴唐僧,一壁廂傳旨宣召丹青,寫下唐師徒四位喜容,供養在金鑾殿上。
那師徒們安了邦國,不肯久停,欲辭王駕投西。那皇帝與三宫妃后、太子諸臣,將鎮國的寳貝,金銀緞[原作“叚”]帛,獻與師父酬恩。以利酬義,是有利而並有義矣。那三藏分毫不受,只知有義,不圖有利,總是正撲題面。只是倒換關文,催悟空等背馬早行。那國王甚不過意,擺整朝鑾駕請唐僧上坐,著兩班文武引導,他與三宫妃后並太子一家兒,捧轂推輪,送出城廓,却纔下龍輦,與衆相別。國王道:“師父呵,到西天經回之日,是必還到寡人界內一顧。”三藏道:“弟子領命。”那皇帝眼淚汪汪,遂與衆臣回去了。只此一筆,“思義”二字其神妙極。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腸大路,一心裏專拜靈山。正値秋盡冬初時節,秋收冬藏,正是奪利的時候,而射獵已伏於此句。但見:
霜凋紅葉林林瘦,雨熟黃粱處處盈。
日暖嶺梅開曉色,風搖山竹動寒聲。
師徒們離了烏鷄國,夜住曉行,將半月有餘,忽又見一座高山,真個是摩天礙日。三藏馬上心驚,急兜繮忙呼行者。行者道:“師父有何吩付?”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隄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也。”行者笑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那長老只得寛懷,加鞭策馬,奔至山巖,果然也十分險峻。但見得:以下俱從“見”字翻入。
高不高,頂上接靑霄;深不深,澗中如地府。山前常見骨都都白雲,扢騰騰黑霧。紅梅翠竹,緑栢青松。山後有千萬丈挾魂靈臺,臺後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泉,泉下更有灣灣曲曲流水澗。又見那跳天搠地獻果猿,丫丫乂乂帶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尋穴虎,待曉翻波出水龍。登得洞門吻喇的响,驚得飛禽撲魯的起,看那林中走獸鞠律律的行。見此一夥禽和獸,嚇得人心扢磴磴驚。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堂當倒洞當仙。靑石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好一個利塲。
師徒們正當悚懼,又只見那山凹裏有一朶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了一團火氣。火生土,已伏下“信”字。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搊著脚,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矣。”慌得個八戒急掣釘鈀,沙僧忙輪寳杖,把唐僧圍護在當中。
話分兩頭。却説紅光裏,真是個妖精。是個利精。他數年前,聞得人講:“東土唐僧往西天取經,乃是金蟬長老轉生,以金蟬寫利字,寓意精絕。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延生長壽,與天地同休。”只管自己長生,却不顧别人短命,於是損人利己,傾財害命,無所不至矣。他朝朝在山間等候,不期今日到了。可見思之已久。他在那半空裏,正然觀看,只見三個徒弟,把唐僧圍護在馬上,各各准備。這精靈誇讚不盡道:“好和尙!我纔看著一個白面胖和尙騎了馬,真是那唐朝聖僧,寫見利爽亮。却怎麼被三個醜和尙護持住了!長老惟是金的,所以一邊只想奪來,一邊又怕搶去。一個個伸拳斂袖,各執兵器,似乎要與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個有眼力的,想應認得我了,認得你是西方路上白虎山中,火雲洞内,青面獸、赤髮鬼,棗核頭,白手尖脚赤屁哈回子。似此模樣,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問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勢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迷”字關鎖兩頭,是思利的通病。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內生機,斷然拿了。只想利,並不想義,至在善内生機,足見謀利的老手。且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怪,卽散紅光,按雲頭落[原作“按”]下,去那山坡裏,搖身一變,變作七歲頑童,足見其不成人。赤條條的,身上無衣,將蔴繩捆了手足,來時捆着,去時套住,遙遙相應。高吊在那松樹稍頭,口口聲聲,只叫:“救人,救人!”
却説那孫大聖忽擡頭再看處,只見那紅雲散盡,火氣全無,便叫:“師父,請上馬走路。”唐僧道:“你説妖怪來了,怎麼又敢走路?”行者道:“我纔然間,見一朶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耶!”八戒笑道:“師兄説話最巧,妖精又有個甚麼過路的?”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却就有東南西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只有心赴會,無意傷人。此乃過路之妖精也。”
三藏聞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只聽得叫聲“救人!”長老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那里甚麼人叫?”行者上前道:“師父只管走路,莫纏甚麼人轎、騾轎,明轎、睡轎。這所在,就有轎,也没個人擡你。”唐僧道:“不是扛擡之轎,乃是叫喚之叫。”行者笑道:“我曉得,莫管閒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里之遙,又聽得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聲,無有回聲。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救困扶危,是為“義”字一逗。行者道:“師父,今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過了此山,再發慈悲罷。這去處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説,是物可以成精。諸般還可,只有一般蠎蛇,但修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他若在草科裏,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元神綽去,利之迷人,亦由是也。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脫得去,謝神明。’切不可聽他。”
長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馬而去,行者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那里,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孫送他一個卯酉星法,教他兩不見面。”卯屬木,酉屬金,若欲不思,除非没見。好大聖,叫沙和尙前來:“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孫解解手。”你看他讓唐僧先行幾步,却念個呪語,使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過此峯頭,往前走了,却把那怪物撇下,他再拽開步,赶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見那三藏又聽得那山背後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没緣法,不曾得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哩。”八戒道:“在便還在山前,只是如今風轉了也。”行者道:“管他甚麼轉風不轉風,且走路。”因此,遂都無言語,恨不得一步□[左“足”右“叉”]過此山,不題話下。
却説那妖精在山坡裏,連叫了三四聲,更無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見他離不上三里,却怎麼這半晌還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軀,脫了繩索,又縱紅光,上空再看。不覺孫大聖仰靣回觀,識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著脚推下馬來道:“兄弟們,仔細,仔細!那妖精又來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鈀棍,將唐僧又圍護在中間。
那精靈見了,在半空中稱羨不已道:“好和尙!我纔見那白靣和尙坐在馬上,却怎麼又被他三人藏了?這一去見靣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纔捉得唐僧。不然呵,徒費心機難獲物,枉勞情興總成空。”却又按下雲頭,恰似前番變化,高吊在松樹梢頭等候,這番却不上半里之地。
却説那孫大聖擡頭再看,只見那紅雲又散,復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説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行者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却説無事;似這般淸平之所,却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甚麽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著脚,捽下馬來,如今却解説甚麼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却也過意不去!這等,這等!……”行者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却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却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兒呪》,念卽思也,挑逗絕妙。却是沙僧苦勸,只得上馬又行。
還未曾坐得穩,只聽又叫:“師父救人呵!”長老擡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樹上,兜住繮,便駡行者道:“這潑猴多大憊懶!全無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説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麼?”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却又覿面看見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脚,二來又怕念《緊箍兒呪》,低著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那家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説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却是個肉眼凡胎,不能相識。
那妖魔見他下問,越弄虛頭,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呀,山西去有一條枯松澗,為想金蟬,心都用盡,寫“思”字奇絕。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紅,只因廣積金銀,家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寫“利”字奇絕。年老歸世已久,家産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以十萬、百萬而猶赤體,足見其為牛魔之子也。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定是重利,此十萬、百萬之所由來也。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呵,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銀人,放債的如何肯借與窮鬼?○
奪利之事甚廣,放債乃其一端。此處點明下回,求助之意不寫而自到。身貧無計,奪利之人,再不顧此,所以可恨。結成兇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刼擄,定然。把我父親殺了,自然。見我母親有些顔色,拐將去做甚麼壓寨夫人。亦只筭作利錢。那時節,我母親捨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冦,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我母親哀吿,免教我刀下身亡,却將繩子吊我在樹上,只教凍餓而死,十萬、百萬,無非為子孫計,不知子孫早已不自計,則利又何益?那些賊將我母親不知掠往那里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裏修積,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打動三藏,全在此句。致使黃沙蓋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聞言,認了真實,就教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想上重谢矣。那獃子也不識人,便要上前動手。行者在傍,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里哩!莫要只管架空搗鬼,説謊哄人!你旣家私被刼,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與誰人?你將何物與我作謝?這謊脫節了耶!”那怪聞言,心中害怕,就知大聖是個能人,暗將他放在心上,却又戰戰兢兢,滴淚而言曰:“師父,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絶,還有些田産未動,親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麼親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衆言説,典賣些田産,重重酬謝也。”
八戒聽説,扛住行者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只管盤詰他怎的!他説得是,強盗只打刼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産也劫得去?好信傳神,心思如畫。若與他親戚們説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全是一片利心,不然見死亦不救矣。獃子只是想著吃食,那里管甚麼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怪來。那怪對唐僧馬下,淚汪汪只情磕頭。長老心慈,聞知重谢,便爾心慈,所謂亂也。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那怪道:“師父呵,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駝著,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駝。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尙駝著。”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諕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唐僧教孫行者馱著,行者呵呵笑道:“我馱,我馱!”
那怪物暗自歡喜,順順當當的要行者駝他。行者把他扯在路傍邊,試了一試,只好有三斤十來兩重。不成其為人也。行者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麼在老孫面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那話兒’。”妖怪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我怎麼是個甚麼‘那話兒’?”行者道:“你旣是好人家兒女,怎麼這等骨頭輕?”人皆以為賤,如何不輕?妖怪道:“我骨格兒小。”行者道:“你今年幾嵗了?”那怪道:“我七嵗了。”行者笑道:“一嵗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麼不滿四斤重麼?”那怪道:“我小時失乳。”行者説:“也罷,我駝著你,放在心則迷矣。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説。”三藏纔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著孩兒隨後,一行竟投西去。有詩為証:
道德高隆魔瘴高,禪機本靜靜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頑躧外趫。
意馬不言懷愛慾,黃婆無語自憂焦。
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
孫大聖駝著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塲,空身也難走,却教老孫駝人。這廝莫説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將他駝與何人,倒不如摜殺他罷。”那怪物却早知覺了,便就使個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氣,吹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心腸太重。行者笑道:“我兒呵,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哩!”那怪聞言,恐怕大聖傷他,却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裏,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傍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屍骸摜得象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丢在路兩邊,倶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著,忍不住心頭火起道:“這猴和尙,十分憊懶!就作我是個妖魔,要害你師父,却還不曾見怎麼下手哩,你怎麼就把我這等傷損!早是我有筭計,出神走了,不然,是無故傷生也。若不趁此時拿了唐僧,再讓一番,越教他停留長智。”好怪物,就在半空裏弄了一陣旋風,,走石揚沙,誠然兇狠。好風:
淘淘怒捲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
嶺樹連根通拔盡,野梅帶幹悉皆平。
黃沙迷目人難走,怪石傷殘路怎平。
滾滾團團平地暗,徧山禽獸發哮聲。
刮得那三藏馬上難存,八戒不敢仰視,沙僧低頭掩面。孫大聖情知是怪物弄風,急縱步來赶時,那怪已騁風頭,將唐僧攝去了。無踪無影,不知攝向何方,無處跟尋。
一時間,風聲暫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觀看,只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担丢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行者喊:“八戒!”那獃子聽見是行者的聲音,却擡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風呵!”沙僧却也上前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那里?”八戒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躱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行者道:“如今却往那里去了?”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一風卷去也。”
行者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得!”又想丈人哩。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説的是那里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倶休,説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説我們有始無終也!”行者道:“兄弟,你説的也是,奈何師父不聽人説,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纔然這風,是那樹上吊的孩兒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你們不識,那師父也不識,認作是好人家兒女,教我駝著他走。是老孫筭計要擺佈他,他就弄個重身法壓我。是我把他摜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屍之法,弄陣旋風,把我師父攝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聽我説。故我意懶心灰,説各人散了。旣是賢弟有此誠意,教老孫進退兩難。——八戒,你端的要怎的處?”八戒道:“我纔自失口,亂説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隨機應變,老獃絕妙。哥哥,没及奈何,還信沙弟之言,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失去金蟬,無可為度矣。行者却回嗔作喜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三個人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里,却也没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松常見。孫大聖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那巔險嶮峰頭,喝一[原作“二”]聲叫“變!”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閙天宫的本像,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根,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和尙,不好了,師兄是尋不著師父,惱出氣心風來了。”
那行者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都披一片,掛一片,裩無襠,褲無口的,此是一夥窮鬼。跪在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怎麼就有許多山神、土地?”衆神叩頭道:“上吿大聖,此山喚做六百里鑽頭號山。頭上戴着方帽兒,惟錢孔是鑽也。○
此句貼“利”字。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聞大聖來了,只因一時會不齊,故此接遲,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衆神道:“爺爺呀,只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没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吃得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後住?”衆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後。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松澗。心機都用盡,焉得不枯?○
此句貼“思”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火盛則金鎔,無義已見於此矣。那洞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房地已經凖折,想是還有拖欠未清。小妖兒又討甚麼常例錢。”如此摳剝,無怪土地赤貧如洗。行者道:“汝等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衆神道:“正是没錢與他,只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羣精;若是没物相送,就要打,拆[原作“折”]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房了地盡,還要日夜頂工,足見錢債之苦。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行者道:“你等旣受他節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里妖精,叫做甚麼名字?”衆神道:“説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怪不得一毛不拔,如此慳吝也。羅刹女養的。無怪此處捲地剝皮,赤貧如洗。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一昧良心,二昧天理,三昧倫常。説來竟是真遺種,不是當年梅樹枝。却也廣大神通。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是誠小人也。○
叙明來歴,不惟“義”字有根,火焰山亦於此伏定,而前後實有相生之妙。號叫做聖嬰大王。”則小之至極,而無以復加矣。
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却現了本像,跳下峰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點醒“思”字,下意自透。師父决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説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里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著萬水千山,海洋也有兩道,怎的與你有親?”行者道:“剛纔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問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刹女養的,名字喚做紅孩兒,號聖嬰大王。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閙天宫時,徧訪名山豪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結七弟兄。結義也,講明結義,下文不思此義自醒。一般五六個魔王,止有老孫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稱為大哥。這妖精是牛魔王的兒子,我與他父親相識。若論將起來,還是他老叔哩,妙!所謂不來親者强來親。他怎敢害我師父?妙講“義”字,“思”字亦極有神。我們趁早去來。”沙和尙笑道:“哥呀,常言道:‘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又豈知富在深山遠親。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没有個節禮相邀,他那里與你認甚麼親耶?”行者道:“你怎麼這等量人!常言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縱然他不認親,好道也不傷我師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還我個囫圇唐僧。”雖不思義,量必不至空返。兄弟們找大路,一直前進。
行了百十里遠近,忽見一松林,林中有一條曲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利澤源頭,原是活水,只點此筆,下回之為借債無疑。那澗稍頭有一座石板橋,通著那廂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處了。我等商議,那個管看守行李、馬匹,那個肯跟我過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猪没甚坐性,我隨你去罷。”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將馬匹、行李倶潛在樹林,小心守護,行李卽取經之理也,此理貫通全部,故於處處寫得着意。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隨,與行者各持兵器前來。正是:
未煉嬰兒邪火勝,心猿木母共扶持。
畢竟不知這一去吉凶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五行之中皆有道,五色之中皆有怪。如黄风山乃土之怪,蓮花洞乃金之怪,荆棘嶺乃木之怪,黑水河乃水之怪;此卷紅孩兒,乃火之怪也。 澗下的活水長流,澗頭的松樹已枯,非惟不能濟貧拔苦,亦並莫哀王孫,豈不有愧漂母,而相負此十萬百萬耶?見利忘義,其聖嬰之謂與! 前寫蓮花洞,此又寫鑽頭山,二傳得無相犯?然而各有其旨也。蓮花洞是言生財,火雲洞是講奪利。生財者固不可因人財而凂己,奪利者又豈可以己財而害世?金角、銀角,甚言其死守不出,鑽頭、火雲,足見其貪得無厭;蓮花洞是教揆之於道,而以戒非理取財;火雲洞則準之於義,而以譏見利亡義:所以各有其妙也。 有軟有硬,卽是一冷一熱的地步,一迷一哄,便是網利的真才實學。至在善中打筭,足見謀利的老手。開卷數筆,通章的大局已定,聖嬰之真容,已傳於此矣。
人只知火雲洞之根本於牛魔王,不知“聖嬰”二字,已伏於三星洞。聖嬰、紅孩兒,總言其小,以見不成其為人也。 上文五臺山,乃喻仁、義、禮、智、信也,文殊菩薩卽所謂正經也。人将正經綑住,久已不念,却念念在寳林,此思利之所由來也。妙在找挽上章,却順便落到下章,此舉世之所以稱奇也。財理尚赤,故云紅孩、火雲,緊貼“利”字講。前以寳林為來龍,尾以寳珠作照應,其中結義放債,以演其文也。 紅氏被賊,原不過是聖嬰的一片鬼談,三藏遂信以為真誠,以致其苦不勝言。掩映下文其蔽也賊,更為爽亮。 此章原是問成人,故曰孩兒,曰聖嬰,却是反面,但加一“紅”字,便已扣定“利”字,再移不到下二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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