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心明清净法 棒喝野狐禅
诗曰:
瑶台皎皎一片月,玉宇棱棱千尺冰,
冷淡家风清净理,如斯方不愧为僧。
又曰:
隔花犬吠大和尚,夹岸藤缠小法师,
白昼野狐灯日盛,不知何处可无为?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辞别了唐王,出离长安大国,往西前进。此犹是中华地界,一路平安。不几日,过了巩州地方,行到一处,天色晚了,见路旁一个小庵。小行者扶唐半偈下马,就将行李放在马上,牵了进去借宿。这庵儿虽小,却十分精严富丽。二人将走到佛堂,早有一个少年和尚出来迎问道:“二位老师何来?”唐半偈忙问讯道:“贫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拜见我佛,求取真解,路过宝方。因天色晚了,不识地名,敢求宝庵借宿一宵,明日早行。”那和尚道:“我这地方虽犹是唐朝河州卫地方,却因西番哈泌土地辽阔,已不属他管了。老师既奉天子敕命,乃是天使大法师,怎么没有护卫跟随?却教二位师父落落而来?”唐半偈道:“佛家清净为本,淡薄为宗。怎敢称天使?怎敢劳护卫?”那僧惊讶道:“老师怎么转如此说。”一面邀入禅堂,施礼,分主客坐下。一面分付备斋,一面就问:“二位老师大号?”唐半偈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赐号半偈。这是小徒,俗号小行者。敢问院主法号?”那僧道:“小僧贱号慧音,乃天花寺点石大法师第二辈法孙。”唐半偈因问道:“这等说来,令师祖点石大法师,定是一位有道行、有辩才的善知识了。”慧音道:“家师祖是西域人,道行辩才,一时也说不尽。只法座下的徒子法孙,以‘定’、‘静’、‘慧’三字排来,每一字足有上千。这河州地界城里城外,似小僧这样的庵儿约有千余,无一庵不是他的下院。”唐半偈道:“为何这等富盛?”慧音道:“不瞒老师说,这哈泌地方,不论官宦军民,皆好佛法,又最喜听讲经。我这家师祖口舌圆活,讲起那因果报应来,耸动得男男女女,磕头礼拜,以为活佛,无不信心。那钱财米粮,就如山水一般涌塞而来,故如此富盛。”正说完,侍者备上斋来,请他师徒二人用过。慧音复问道:“老师父方才说,奉天子敕命见我佛求解,不知果是真么?”唐半偈道:“现有敕书,怎敢打诳语!”慧音道:“若果是真,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佛事了,何不广为播扬,使善信尊崇,为我佛门荣幸?”唐半偈道:“清净无为,佛教之正也;庄严奢侈,佛教之魔也。贫僧今日奉旨求解,正欲驱魔归正,安敢复为播扬,以益其罪戾。”慧音微哂道:“老师又来取笑了,播扬正是奉佛,怎么转是罪戾?小僧学微识薄,不敢请辩。且请安置了,待明日家师祖再细细请教。”遂送师徒二人,到客房安歇。正是:
至人欲扫魔归正,邪道思依正作魔。
佛法坦然平似水,黑风一阵忽生波。
原来这天花寺的点石法师是个西域人,性极贪淫,专以讲经说法哄骗愚人。不料,今岁正聚众讲时,忽被孙大圣显形封了,揭不开,没得经讲。一时不知其故,十分没趣,只推有病下台,约改期再讲。过了许久,只揭经不开,讲解无时,弄得各寺清冷,布施全无。师徒们正无法奈何,这慧音忽见唐半偈说,奉敕到西天求解,似有缘故,只得连夜报知点石。点石想道:“当今讲解正盛,为何又要求解?莫非唐朝中有甚变头?明日可请他来见一见,就问他这经揭不开的缘故,或者他知道些因由。”慧音道:“这个唐半偈,为人一味清净冷落,全不象个和尚。虽于佛法有功,却于大众无益。若使他苦修得志,我佛门弟子都要饿死矣!老师祖还要与子孙做主。”点石道:“他既以苦修为宗,我偏以极乐为教。明日等他来时,可传众子孙一时齐集,都要色相庄严,看他动心不动心!”慧音大喜,传出法旨,各各整备,然后归庵歇息。正是:
佛原不自佛,魔岂为他魔,
一念微分别,天渊隔已多。
到次日天明,唐半偈与小行者起来,吃了早饭,就收拾行李要走。慧音忙止住道:“我这河州外卫,虽与唐天子命令不甚相通,却犹是唐朝地界。老师父既奉天子敕命过此,家师祖也是佛门一位尊宿,岂可不会一面?”唐半偈道:“会一面因好,但急于西行,不敢久稽。”慧音道:“家师祖住的天花寺,去此不远,且是顺路,一会即行,也无耽搁。”唐半偈道:“既是顺路就去。”遂不上马,叫小行者牵着,自同慧音步行。果不多路,不一时到了天花寺前。定睛一看,果然好一座齐整寺宇。但见:
层层殿宇,一望去金碧辉煌,分不出谁楼谁阁;叠叠阶墀,细看来精光璀灿,又何知为玉为珠。钟鼓相应,闻不了仙梵经声;土木雕镂,瞻不尽庄容佛相。僧房曲折,何止千间,真是大丛林;初地周遭,足围数里,可称小佛国。
唐半偈看见十分富丽,便不欲进去。当不得慧音再三拱请,只得步了入去。到了二山门,唐半偈看见内中十分洁净,就叫小行者同马住下,先自到大殿上拜了佛。早有一班知客,迎请到客堂中去坐,一面献茶,一面叙问来意。唐半偈因说道:“贫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求真解。路过宝庵,蒙慧音师兄道及点石大法师,道行辩才为当今善知识,不敢径过,特求瞻仰。”众知客道:“原来如此。家师祖在禅房静养,不轻易见客。老师既是天使大法师,慧音进去禀知,自然出堂相见。”一面说,一面就摆上许多果品、点心来吃茶。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得大殿上法鼓发擂。众知客就对唐半偈道:“殿上擂鼓,家师祖将出堂了。”鼓擂三通,然后一派仙乐,隐隐约约,渐次吹近堂来。唐半偈将眼往堂外一看,只见仙乐间着一队队幢幡宝盖,与那香灯净水,簇拥而来,何止有百十队。到了堂外,都八字分开,独点石和尚带着一、二十个小和尚,走入堂来。唐半偈看那点石和尚怎生打扮:
毗卢帽方方绣佛,锦褊衫缝缝垂珠。容肥如满月,大亏美食之功;身净若高松,深得安闲之力。头圆颈直,外相宛然罗汉;性忍心贪,内才实是魔王。
点石进到堂中,看见唐半偈,因问众知客道:“这位可就是唐朝天使法师?”众知客道:“正是。”点石方殷勤施礼。唐半偈见点石和尚百般做作,心下不喜。然既到此,只得上前施礼。二人礼毕,分宾主坐下。点石就问道:“侍者传言不清,不知老师奉命,实是何往?”唐半偈道:“贫僧实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解真经。”点石道:“这三藏真经已流传天下久矣,天下高僧,已讲解明矣,那里还有真解?何必更求!此中必有缘故。老师远来,定知其详,伏乞朋示。”唐半偈道:“真经虽已流传,天下虽已讲解,然未得真诠。将我佛万善法门,度世慈悲,俱流入讲经说法,果报小因,厉民害道。故我佛不胜怜悯,特遣旃檀功德佛陈玄奘法师,亲临长安,现形天子朝堂,大显神通,命斗战胜佛孙悟空,将天下经文尽皆封了,至今一卷一张也揭不开。又明说我佛有真解未传,要天子如昔年求经故事,再遣人去求,求得真解来解真经,方得度世度人的利益。故唐天子特命贫僧前往,只此便是实情,并无他故。”点石听了,心下方知,经揭不开是这个缘故。又想道:“我这法会下有三、四千人,皆靠着讲经说法,穿衣吃饭,若依他这等说,我们的教法就要坏了。”因说道:“据老师说来,句句皆有原委,据小僧听来,句句皆是荒唐。”唐半偈道:“怎见得是荒唐?”点石道:“若说连这三藏真经都是假的,别有真解,倒还说得去。既说三藏俱是真经,经义已了然明白,解来佛法尊崇,天下利益。转又说是差的,置而不讲,且说别有真解,又要去求。此实好事妖僧,欲败坏佛门,故为此舍近求远之计,以愚惑天子,非荒唐而何?”唐半偈道:“陈玄奘法师临坛封经,万目所见,岂是荒唐?”点石道:“我闻陈玄奘法师已坐化法门寺久矣,尚有佛骨、佛牙在塔中可据,如何又临坛封经?临坛封经,不过妖僧幻术耳!老师不可深信,去还历千山万水。莫若回朝,将贫僧之言,奏知天子,重兴讲解,自然国祚绵长,万民康泰。”唐半偈笑道:“正谓妖为妖,妖即谓正为妖,理固然也。此真经之必求真解也。不然,口舌是非,何所底止?小僧奉王命求解,惟有西行,不知其他。”就起身告辞。点石道:“远行无急步。此去灵山,路程遥远,老师忙也不在一时。既蒙降临,岂可无一斋之敬?”唐半偈道:“早斋已在令徒孙宝庵扰过,况有小徒在二山门控马立待。”点石道:“既有令高徒在外,何不请进来一同用斋?”因分付侍者去请。
小行者听见请他,就将马拴在二山门树上。行李、木棒随身挑了入来,竟至客堂放下。唐半偈命参见点石。小行者不知怎生参见,只朝着点石唱了一个喏,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那点石将小行着细细一看,忽想起那日讲经时,封经的正是这等一个毛脸雷公嘴。因暗想道:“原来封经一案,就是这和尚弄的幻术!今既相逢识破,如何放得他过!”一面摆设盛斋,款待他师徒二人,一面就齐集了二、三千徒子法孙,只候他师徒斋罢,遂一齐涌入法堂来见唐半偈,要求他开经。人多语乱,唐半偈一时听不明白。因问点石道:“众位高徒要开什么经?”点石道:“不瞒老师说,小僧这地方,虽还是唐朝河州卫地界,却不奉朝命,今已属西番哈泌国管了。这地方官宦军民,皆信心奉佛,最喜听讲经。我法座下三、四千弟子,皆以讲经为业。不意老师忽创新意,要求真解,显神通将天下经文封了。但老师封经求解,不过为唐朝起见。我这哈泌国却不在唐朝数内,为何也一例封了,绝我教门衣食之计?故众子孙特求老师开恩,揭去封皮,使他们得照常讲解,便两不相碍;若老师执意不肯,恐他众人也不肯甘休。”唐半偈听了着惊道:“封经乃我佛如来之事,与贫僧何干?贫僧安能擅揭!”点石道:“老师不要隐情了。那日封经时,小僧亲眼见这位令高徒,手执封皮来封的。怎么与老师无干?”小行者听见,笑说道:“再认认看,是我不是我?不要错认了人。”点石道:“不错,不错!这个毛脸雷公嘴切切记得。”小行者笑道:“毛脸雷公嘴虽然记得不差,只怕老少也略差些!”点石又将小行者看了一眼道:“前日封经的,果象老些。”小行者笑道:“却原来!实对你说吧,前日封经的,乃是我成佛的家祖孙大圣,怎么就赖我?”点石道:“祖孙总是一般,只开了吧!”唐半偈接说道:“莫说不是小徒,就是小徒,亦不过奉我佛之命。我佛封经,你一个佛门弟子,怎敢要强开?”点石道:“我佛既造经流传天下,岂有个又封之理!此不过妖僧弄幻术耳。”唐半偈大怒道:“我佛三藏真经,乃灵文至宝,何妖僧幻术之敢擅封?指佛为妖,真佛门之妖也!”点石听见说他是妖,不觉满脸通红。也发怒道:“我若为妖,天下无不妖之佛矣。”众僧见点石发怒,便一齐嚷将起来道:“封经开经,姑置勿论,且先辨明了那个是妖?”一面说,一面只管涌将上来。
唐半偈心虽不动,却看见涌的人多,又七嘴八舌,也觉没法。小行者看见师父着急,欲要动粗,又见都是些凡僧,料禁当不起。忽见行李中那条木棒,跃跃若动,琅琅有声。因想起道:“此物欲显灵也!”因取出,双手奉与唐半偈道:“视父,邪魔外道甚盛,请试试佛宝何如?”唐半偈看见,豁然大悟。因接在手,指着点石与众僧大喝一声道:“众野狐,休得无礼!将谓我佛法不灵乎?”唐半偈这一喝,声气也不甚高,不知怎么说,就象雷鸣一般,直若惊天动地。那条木棒,虽不离唐半偈手中,早已在点石与那众僧头上,各各打了一下,吓得点石与众僧一时妄心尽息,邪念全消。满口伶牙利齿,寂然不敢再辩一字,俱痴痴呆呆拜伏于地道:“请受老师教诲。”唐半偈看见棒喝有灵,众僧皈命,满心欢喜。因扶起点石道:“一念贪嗔,即属邪魔外道;寸心悔过,便成贤衲高僧。贫僧有何教诲?只要大众回头努力,收拾繁华,归于清净耳。”点石定了性,请问清净之旨道:“老师一味清净,则瞻礼焚修,俱可废矣!”唐半偈道:“瞻礼焚修何必废?只有存此心,为朝廷惜体,为天下惜财,为大众惜福,便清净矣!不然,则我佛立教,非度世而祸世矣!”点石又道:“瞻礼焚修,既不必废,则讲经独可废乎?”唐半偈道:“讲经何可废?不得其解而讲则可废。”点石无语。众僧因请道:“老师高论,自是佛门正旨。然大众数千人,若不讲经,衣食何来?”唐半偈道:“施于无意,饱食为安;募自多方,不能无罪。况佛力广大,自有因缘,大众何须虑得?”众僧方欢喜退立。点石因又问道:“老师这条木棒,为何这等利害?”唐半偈道:“也无甚利害,不过仗佛力辨邪正耳。”点石道:“既能辨邪正,不知可能除妖?”唐半偈因未试过,便不答应。小行者因接说道:“怎么不能除妖?”点石道:“妖有神通,恐不畏此木棒。”小行者道:“不畏木棒,须畏铁棒!”点石道:“唐老师,不见有什么铁棒?”小行者道:“你要见么?”点石道:“如有,乞借一观。”小行者说得高兴,因走出外堂来道:“要看铁棒,这里来。”点石与众僧俱随涌出来,看他有甚铁棒。
小行者直走到阶下,将手向耳中取出一个绣花针儿,叫声:“大!”随变做碗口大二丈多长的一条金箍铁棒,拿在手中舞弄道:“你们看,这条铁棒可降得妖么?”点石与众僧方肃然起敬,重向唐半偈作礼道:“原来老师徒皆是活佛,弟子等肉眼不识,唐突多矣!”唐半偈也不知小行者有如此手段,忽然看见,暗暗欢喜。因说道:“贫僧远行,假此护法,何足为佛门重轻。”点石道:“护法一事,正不容易。弟子因无护法,近日失了一个大丛林。”唐半偈问道:“失了什么大丛林?”点石道:“不瞒老师说,此地向西三百里,有一座山,叫做五行余气山,原是两界山来的龙脉。山上有一座佛化寺,十分富盛,一向也是小僧在内焚修。近日,忽然来了一个妖怪,生得长嘴猪形,丑恶异常。说是新受佛法,要来出家,等什么师父。小僧不肯容留,便使起蛮法,气力又大,将寺前一根铁幡杆拔起来,横七竖八的打人。寺中虽有千余和尚,皆近他不得,都被他打得东逃西散。如今止剩他一人在内,存贮的米粮尽他受用,无人敢去动他一毫。将一座万善丛林,弄做一个猪圈了。若有老师令高徒这等大法力,便不怕他了。”小行者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样蠢东西,也算不得妖怪。既在西边,我们是顺路,你可叫人跟我去,等我赶了他去,还你这个丛林好么?”点石道:“若是赶得他去,便另招别僧焚修,不至污秽佛地,小僧也是情愿。”小行者道:“这不打紧,快去,快去!”遂收了铁棒,一面又取了行李、木棒,去备马。点石与众僧还要苦留过夜,好检选精勇胆大的和尚跟去。唐半偈求解心急,那里肯住。因说道:“我们先去,你们随后赶来可也。”点石无奈,只得与众僧一同送出寺门,小行者扶持上马而去。正是:
尊佛岂在多言,驱邪惟有一正。
理屈难免辞穷,道高自然人敬。
度世方见慈悲,施财邪魔谄佞。
从来不染高僧,只是身心清净。
唐半偈与小行者此去,不知驱得怪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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