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造化弄人 平心脱套
诗曰:
漫道天操人事权,人心谁肯便安然。
卑田乞食还谋禄,鬼籙登名尚望仙。
不到乌江夸盖世,未思黄犬肆熏天。
虽然都是贪嗔妄,又道心坚石也穿。
话说小行者与沙弥,寻到造化山,要救师父,闻山神说出造化小儿许多利害,又说无门。小行者不信他,因斥退山神,自想道:“他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与他无一毫相干,他怎将我师父、师弟藏在山中,便是他自开祸门了。我去寻他,却怪我不得。”遂提着金箍铁棒,同沙弥满山寻门。寻不着门,遇见大石拦路,便乒乓一棒打得粉碎。东打一块,西打一块,直打得石火如寒星,满山乱迸;石块如骤雨,满山乱滚;石声如春雷,满山乱响。吓得守四山的山神、土地,心慌胆战,乱纷纷都来报与小天公知道。
却说这造化小儿,自阴、阳二妖解送了唐长老与猪一戒来,他已知师徒四人是佛正果之人,害他不得。不过要他苦历多魔,以坚道念。因将那唐长老与猪一戒送在一个魔难圈里住下,每日原好好供给。过不得一两日,忽阴、阳二妖败阵逃来,哭诉于造化小儿,求他帮助道:“我二人虽不才,也忝居二气,参赞小主公化育。就是有时以寒热加人,也是理之当然。怎么这孙小行者倚着他有神通,能变化,竟将我镇山碑推倒,山泽凿通,致使二气混为一气,寒不成寒,热不成热,叫我二人阴阳无准,祸福皆差,怎生为人?就是前日设陷阱捉他师徒二人,亦不过要他回心伏善。争奈这和尚十分惫赖,转半夜三更,变了潜身入洞来,要暗害我二人性命。若不是我二人细心提防,此时首级已被他取去了。今又被他赶杀到此,此恨深如大海,求小主公大展神功,将那小行者圈住,以报此仇,则主公之恩同再造矣!”造化小儿道:“这些事我已尽知,但这四个和尚与众不同。那个唐半偈,他虽无前因,却一心清净,实参佛教正宗,怎好将他魔弄?那个孙小行者,他乃天生石猴,又得了祖传大法,精神无敌,变化多端,又不贪不淫,无挂无碍。又且动静随心,出入自得。你二人虽能生人、生物,却是依样葫芦,纵能代禅四时,亦不过照常行事,怎能敌得他过?就是我有百般圈套,惯会弄人,也只好愚弄贪痴,怎能圈得他住?”阴、阳二妖道:“据小主公这等说来,则是天地间惟有这和尚独尊,造化、阴阳俱属无用了。”造化小儿道:“不是造化、阴阳无用,而造化、阴阳用于不当之处,则为无用矣!不是这和尚独尊,这和尚实禀造化、阴阳至精至灵之气而生,故独尊耳。”阴、阳二妖道:“虽如此说,为人也要体面,难道被他凌辱一场,就轻轻罢了?”造化小儿道:“等他来时,待我将圈儿奈何他一番,使他不敢轻薄你我,然后做个人情放了他去,方可保全两家体面。”
正说不了,只见山神、土地纷纷来报道:“孙大圣的后人孙小圣,在外面要求见小天公。因一时寻不着门路,不得入来,着了急,动了气,将金箍铁棒满山乱打,将那些奇峰怪石都打得粉碎!若再打半日,连山都要打崩哩!求小天公早早处治。”造化小儿尚未开口,阴、阳二妖早怂说道:“这和尚忒也大胆!怎主公门前也如此放肆,若不处他,成个什么模样?”造化小儿道:“你们不必着急,待我出去奈何他一番,与你们出出气罢。若要灭他,他乃后天灵窍所钟,如何灭得?”便将身在山石嵯峨之中,往上一纵,那些山石就象虚空的一般,丝毫无碍。这一纵,直纵到一个最高峰顶上,盘膝坐下,因叫道:“孙小猴儿快来见我,我在这里。”
小行者正在山中乒乒乓乓打得燥皮,忽听见有人叫“孙小猴儿”,因大怒道:“谁人敢大胆无礼,叫我孙老爷的名字?”因停住铁棒四下观看,却不见有人。正然疑惑,忽又听得当顶上又叫一声“孙小猴儿快来!”急抬头看时,只见影影的有个人,坐在万丈高的尖峰上叫唤。心中暗想道:“这定是造化小儿卖弄手段,装这贼腔,要惊吓我哩!我若立在地下,仰面与他说话,不象模样。就是跳在空中,站在云上,也不为奇。”却将金箍铁棒扯的与他尖峰一般长,却壁立直竖在山前,将身一纵,直纵到铁棒梢头,与他对面坐下。
再看时,果然是个小儿,论年纪只有十三五岁,因问道:“你这小哥,想就是造化小儿了。你小小年纪,只该请先生在书堂里去上学,怎敢结连阴、阳二妖,逞凶恃恶,将我唐师父与猪师弟陷害,藏在洞中!我孙老爷寻将来问罪,就该大开洞门,请我进去,负荆请罪。怎闭门不纳,叫我在这空山里敲石觅火,打草惊蛇。你怕打崩了这座山,却又弄虚头,坐在这峰尖上,叫名叫姓的犯上。总是娃子家的见识,我也不计较你,只要你知机识窍,快快送出师父来,还我们西行,我还叫师父替你念卷《长寿经》,保佑你快长快大。”造化小儿听了,嘻嘻笑道:“小猴儿不要油嘴!莫说你才从石头里钻出来,嘴边的土腥气尚还未退,就是你老猴子如今成了佛,也还算不得我孙子的孙子哩!”小行者忍不住大笑道:“天下人说大话不似你。我且问你,有多少年纪了?”造化小儿道:“若问我年纪,那与天同生,与地同长,久远无稽查的话,说来你也不信。只就眼面前人所共知者:我在周文王列国时,曾撞见孔夫子,与他论日远近,被我三言两语难倒了,到如今也有二、三千年了。你这小猴子,还不知在那世里做畜生哩!”小行者道:“你小儿家信口荒唐,总听不得,我也不耐烦盘驳你了。只问你,如今还是斯斯文文送出师父来,还是要我动粗?”造化小儿道:“你要斯文就斯文,要动粗就动粗。”小行者道:“斯文便怎样?动粗却又是怎样?”造化小儿道:“斯文,是以礼相求。若叫你们行那五拜三叩头君臣之礼,谅你这山野小猴儿怎生晓得。只要你跪在山前,求我小天公广好生之德,饶了罢,我就叫阴、阳二大王消消气,放出师徒来还你;你若不知好歹,倚着有些蛮力气,拿得动这条哭丧棒,又倚着心灵性巧,会做几个戏法儿哄骗愚人,便要动粗。若动粗时,我也没有枪刀杀你,只有一个小小圈儿将你套住,叫人牵了到城市中去跳,倒也是一桩好生意。若要你师父前往西天,这却莫想。”小行者道:“我说你是小哥家,终说的是娃子话。我老孙见玉帝,只唱得一个喏,怎倒来跪你?我老师父从大唐到此,上等的妖魔也见了几个,纵能作魔作梗,并不能阻他西行。你这小儿不过靠着命好,时运利,有些造化,糊糊涂涂在黑漆桶子里暗暗弄人。我老师父心即天,性即佛,怎说个西行莫想?若说要跳圈倒好耍子,但不知这个圈儿是方的?是圆的?是长的?是短的?是大的?是小的?”造化小儿道:“你这小猴儿,真是初世为人,一个圈儿自然是圆的,那有方的、长的、各样的?”小行者道:“我的儿,你小哥家晓得些什么?我说与你听。圆的叫做太极圈,方的叫做四维圈,长的叫做两头日月圈,短的叫做当中方寸圈,大的叫做无外圈,小的叫做针眼圈。太极圈是乾坤跳的,四维圈是东西南北跳的,无外圈是须弥山跳的,针眼圈是芥子跳的。就是圆圈内,还有双圈,叫做鼻孔圈;还有套圈,叫做连环圈;还有交圈,叫做黄道赤道圈。许多名色,怎只得一个圆圈便了?”造化小儿道:“圈名虽有许多,合来总是一个。但我的圈儿又与你说的不同。”小行者道:“你的圈儿又怎么?”造化小儿道:“我的圈儿虽只一个,分开了也有名色,叫做名圈、利圈、富圈、贵圈、贪圈、嗔圈、痴圈、爱图、酒圈、色圈、财圈、气圈,还有妄想圈、骄傲圈、好胜圈、昧心圈,种种圈儿,一时也说不了。”小行者道:“你这些圈儿,都是些小节目,有甚大关系?”造化小儿道:“你说的圈儿关系虽大,要跳却容易;我的圈儿节目虽小,却一时跳不出。”小行者道:“要跳不出,除非与你一般,也是个小儿。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那里圈得他住?”造化小儿道:“据你这等夸口,也要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敢与我打一个赌赛么?”小行者道:“怎生样打赌赛?”造化小儿道:“你师父现今已捉在我山中,我虽念他是个好和尚,不忍加害,也没个轻轻放去之理。今与你打一个赌赛。”就在袖中取出一个圈儿,拿在手中道:“你若有本事跳出我这个圈子,我情愿与你联盟,结成契友,送你师父西行。若是你没手段,跳不出我的圈儿,莫说师父莫想西行,连你这小猴儿,真真要牵去做买卖了。”小行者道:“就打一个赌赛,耍耍儿也罢了。只是没个证见,你小儿家输了,要放羊撒赖却怎处?”造化小儿道:“你不要多疑,好人口里说的话,那里有赖之理。”小行者道:“不是我多疑,只因你的名声坏了,那个不说造化小儿是个无赖小儿!也罢,我老孙也不怕你赖了,就与你赌一赌。”造化小儿道:“我倒不赖,只怕你要赖也赖不得。”遂将手中一个名圈,照小行者劈头掼来。那圈儿在造化小儿手中,不过数寸大小,及抛在空中,便象房子大的鸡笼一般,从头上罩将下来。小行者抬头一看,只见那圈儿果然有些妙处。怎见得?但见:
团团如一轮月镜,剖作虚离;弯弯似两座虹桥,合为太极。非金打就,光艳艳俨然一道金箍;岂竹编成,细鳞鳞宛似千层竹网。不密不稀,围转来疏而不漏;又宽又窄,钻入去绰乎能容。当头罩下,受闷气不啻蒸笼;失足其中,被拘挛浑如铁桶。非千仞高墙,孰敢逾而出走;仅一层薄壁,谁能凿而偷光?虽木不囊头,只觉上天无路;纵缧非械足,也如画地为牢。千古牢笼,不离此道;终身轮转,未有他途。
小行者看见圈儿劈头罩来,欲待飞身走了,不入他圈儿,却又说过赌斗,只得跳起身,立在空中,顺手将铁棒带,起往上一迎,那圈儿早套在身上。套便套在身上,却上下两头是空的,又远远不能近体。小行者暗想道:“这样东西怎生弄人?莫非造化有甚微妙之处?”因将身往上一纵,直跳到半空,再看时,圈儿已不在身上,急急落将下来。
此时,造化小儿已不在峰尖,竟到山前一块大石上坐着。小行者看见,因走到面前,笑说道:“你真是个小儿,这样东西也要我孙老爷费力。”造化小儿道:“我见你会说嘴,只道你有些名望,故将这名圈儿与你受用。谁知你原是个石猴儿,内无亲党之誉,外无乡曲之名,故暗暗无闻,做了个游方和尚。这名圈儿如何有你的分?原是我差了。”小行者道:“小哥你那里晓得?名者,实之宾也!我老孙有其实,所以无其名。这些闲话都不要说,既已赌输,快去请我老师父出来西行就是了。”造化小儿道:“去是与你去,只是此时还早些。你这小猴儿既不为名,必然是个利徒。我有一个利圈儿,你敢再进去耍耍么?”小行者道:“一个与百个同,怎么不敢进去?”造化小儿听见小行者不推辞,便取出利圈儿,照小行者当头掼来。小行者任他套来,毫不介意。等他套来,却从从容容跳将出来,无挂无碍。造化小儿见了,因笑说道:“倒看你这小猴子不出,竟造到名利两空了。也罢,也罢!有心结识你,一发试你一试。”便将酒、色、财、气四个圈儿一齐掼出。那小行者看见,不慌不忙,来一个跳一个,来两个跳一双,就象蛟龙出穴,鸾凤离巢。一霎时,三、四个圈儿都被他跳出跳入,弄做个传舍。跳完了,因大叫道:“小儿,小儿!我闻你一生造化高,今日撞见我老孙,只怕要造化低了哩!”造化小儿并不答应,又取出贪、嗔、痴、爱四个圈儿,一连掼将来。小行者跳到得意之时,因说道:“来得好,来得好!也是我跳一场。”因侧着身躯,歪着肩膀,东头跳到西头,西头又跳到东头,又象玉女穿梭一般。造化小儿看见,暗暗喝彩道:“好个石猴儿!果然天地不虚生,人心着不得假。因想道:“这猴子虽酒、色、财、气无侵,贪、嗔、痴、爱不染,你看他跳来跳去,十分快活,定是个好胜之人。只消一个好胜圈儿,必然圈住。”因忙忙的取出,对小行者说道:“只这一个圈儿,你若是再能跳出,便真要算你是个好汉了,只得放你师父西行。”小行者笑道:“许多既已领过教,何在这一个?请速速套来,莫要误了我老师父的程途。”话还未曾说完,造化小儿已将一个圈儿抛来,套在小行者身上。小行者正说得兴兴头头,不期这个圈儿到了身上,便觉有些手慌脚忙,不象前边从容自在。怎见得那圈儿利害?但见:
上虽无盖,而铜颅客莫敢出头;下虽无底,而铁足汉不能伸脚。紧则紧,绝不露拘挛之迹;松则松,宛然如缚束之神。有时围顶,凑成两道金箍;忽尔拦腰,又系一条玉带。百般布摆,东到东,西到西,布摆不开;千计逋逃,左则左,右则右,逋逃莫脱。不知与我何亲,同行同止,如恩爱之难分;又不知与我何仇,相傍相随,似冤家之不离。纵然套人,非我之愿,试思好胜,是谁之心。虽天巧设之陷阱;实人自投之网罗。
小行者被圈儿套住,欲往上跳,不期那圈儿就跟着他上去;欲往下钻,不期那圈儿就跟着他往下去;欲将身子变大,那圈儿就随着他的身子也大了;欲将身子变小,那圈儿就随着他的身子也小了。周围虽稀稀透亮,及要变化去钻,却又没丝毫缝儿。欲要使金箍棒打开,却又地方窄狭,施展不开;欲要用拳头去打,却又软脓脓,无处用力。急得他就似雀鸟一般,只在内团团跳转。
造化小儿看见,大笑道:“小猴儿怎不跳了出来?你的英雄那里去了?”小行者听见,气得暴躁如雷,狠的一声道:“就连天也要撞通了。”因揝着铁棒,尽力往上一跳。这一跳,带着圈儿,就似弩箭一般,往空中直射。不期恰遇着李老君带了两个道童儿在空里过,不曾提防,忽被小行者,套着个圈子,持着铁棒,兜裤裆里往上一撞,直撞着李老君的卵胞。一时疼痛难禁,“呀”的一声,一个倒栽葱跌倒在空中。亏得两个童儿上前扶起。李老君爬起来,忙叫捉住,道:“什么泼神,敢大胆无礼撞我一跌?”再看时,却是孙小行者套着一个圈子,在空中乱跳哩。因骂道:“赋猴头!你要干那讨饭的营生,也须看看地方,敲得镗锣,叫人走开,好让你跳‘李三娘挑水’,或是‘关云长独行千里’。怎声也不做,硬着头往人裤裆里直撞?幸是我的卵袋碰着你的头,倘或碰着你那条哭丧棒,岂不连我性命都伤了!”
小行者看见李老君跌了一跤,自知理短,连忙赔罪道:“老官儿莫怪,是我被人暗算,一时上来急了,冲撞了你老人家。”李老君道:“你这贼猴头!一生要讨人便宜,怎今日也被人暗算?你且说,被那个暗算,弄成这等一个模样?”小行者道:“不要说起,说起也要羞人。因奉师父唐长老西天求解,路过阴阳二气山。阴山太冷,阳山太热,我师父走不过去。我因生手段将他阴阳凿通,便冷热均平。阴、阳二妖恼了,就暗设陷坑,将师父与猪一成捉去。见我寻他取讨,他斗我不过,又将师父与一戒送在造化山造化小儿处藏了。我寻到造化山,那小儿甚是惫赖,不与我厮杀,只将这个圈子与我打赌斗,叫我跳出他的圈儿,就送我师父西行。初时,是两个名、利圈儿,我已跳出;次后,又是酒、色、财、气四个圈儿,我也跳出;后又是贪、嗔、痴、爱四个圈儿,我又跳出。临后,他急了,遂将他娘的这个圈圈子,套在我老孙头上,叫我跳进跳出,跳得满身似水,他只不肯放我。我没法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往上乱撞,指望撞得出头,脱离他的孽海。不期做和尚的命苦,又撞到你老官儿的裤裆里来,也是一缘一会。千万显个神通,教我出这圈子来,足感高情。”李老君笑道:“你这个贼顽皮,天不怕地不怕,今日一般也弄倒了!那造化小儿,乃天地间第一个最精细、最刁钻之人,你却寻上门去惹他,自讨此苦吃。”小行者道:“那个去寻他?只因师父被他陷害了,不得不寻他。别的事不要你多管,只要你替我将这个圈儿除去就好了。”李老君道:“别的事都还容易,要去这个圈儿却是不能。”小行者听了,吃惊道:“前面许多圈儿,都被我轻轻跳出,这个圈儿就是难些,毕竟也有个脱法,怎说不能?”李老君道:“若论你这贼猴子,自家弄聪明,逞本事,就叫你糊糊涂涂,在这个圈子里坐一世才好。只怕误了你师父的求解善缘。与你说明白了罢。造化小儿那有什么圈儿套你,都是你自家的圈儿自套自。”小行者道:“这圈儿分明是他套在我身上,怎反说是我自套自?”李老君道:“圈儿虽是他的,被套的却不是他。他把名、利圈套你,你不是名利之人,自然套你不住;他把酒、色、财、气圈儿套你,你无酒、色、财、气之累,自然轻轻跳出了;他把贪、嗔、痴、爱圈儿套你,你无贪、嗔、痴、爱之心,所以一跳即出。如今这个圈儿我仔细看来,却是个好胜圈儿。你这泼猴子,拿着条铁棒,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自道是个人物,一味好胜。今套入这个好胜圈儿,真是如胶似漆,莫说你会跳,就跳通了三十三天,也不能跳出。不是你自套,却是那个套你?”小行者听了,吓得哑口无言。李老君道:“你也不必着惊,好胜不过一念耳。”小行者闻之大悟,因叹说道:“我只道好胜人方能胜于人,今未必胜于人,转受此好胜之累。罢!罢!罢!如今世道,只好呆着脸皮,让人一分过日子。”便把铁棒变小了,放在耳中,就要别了老君,下到造化山去。老君道:“你下去做什么?”小行者道:“有什么做?不过见造化小儿下个礼,求他除去圈儿,放我师父出来。”老君道:“你既转了好胜之念,又何必求他?你今再跳跳这个圈儿看。”小行者真个又跳一跳,早已跳出圈儿之外。喜得他抓耳揉腮,满心快活道:“原来无边解脱,只在一念,那些威风气力都用不着。多谢老官儿指教!今日且别过,改日再造府奉谢罢。”老君笑道:“谢倒不消,只是你碰得我那卵胞还有些疼,须替我呵两口才好。”小行者道:“呵倒不难,恐怕呵肿了,弄成个大气包,夹着难走路。莫若回去坐在丹房里,自家揉揉罢。”李老君笑着带领两个童儿去了。正是:
人事无非跳,乾坤都是圈。
纵教圈满世,不跳也枉然。
小行者别了老君,手提着好胜圈儿,落下云头,仍到山前。只见那造化小儿,早已尽知此情,先迎着说道:“这都是老聃这贼道多嘴。虽他多嘴,也亏你心灵性巧,转念的快。既已悔过,可跟我来,领你师父去罢。”小行者还打帐瞒着他,说自家跳出的大话,不期他事事皆知,便不敢说慌。只说道:“你既肯放我师父西行,闲话都不必提了,圈儿还你罢。”因用手将圈儿往造化小儿头上掼来,造化小儿一手接住,就一手往山前一指,只见山前早现出一座洞府,重门朱户,碧瓦黄墙,宛然天宫帝阙。小行者看了,笑道:“原来有这样好所在在里面,却叫我在门外与木石为伍。人都叫你做小天公,依我看来,甚不公道。”造化小儿道:“我怎么不公道?一座宫阙明明在此。但你初来,一团骄傲,没有造化,故寻不见。如今你回过心来,造化到了,故看得见。此皆你心有偏私,怎倒怨我不公道?”因带了小行者、沙弥入去,早有许多天吏、职司两边伺候。造化小儿到了大殿上,升了宝座,阴、阳二大王俱来朝见。造化小儿因说道:“我与你明燮乾坤,乃是一大天,唐大颠与孙履真潜修性命,乃是一小天。名虽有大小之分,道理却是一般,岂可自相残戕?他虽擅自推碑,凿通山泽,也不过急于西行,不为大过;纵有逞强之罪,今已悔心讲明,不必再论。你二人回原山去供修职业罢。”阴、阳二大王已见造化的圈儿俱套他不倒,料争斗也无用,又见小主公这等分说,只得唯唯听命回去了。
造化小儿方叫取出唐长老师徒二人并行李、马匹来,说道:“你师徒四人精心奉佛,我代天施化,本不该圈留你在此。但从来道,‘心必经魔难而后坚’,圈留者正坚你道念耳。”唐长老闻言,合掌顶礼,再三致谢。小行者还打帐出些戏言,因见他体尊位严,便忍住了。造化小儿又叫备斋,请他师徒饱食一顿,然后送他出山西行。正是:
乾坤虽阻绝,不碍一心行。
不知唐长老师徒此去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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