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从肝脾肺肾以求心 历地水火风而证道
诗曰:
佛法甚微妙,人心要善参。
风幡都不着,月指偶相关。
设像无非影,忘言始见端。
胡徐信心易,真实点头难。
退藏虽点点,幻出便般般。
不具庄严相,谁能生喜欢?
不标清净理,岂不堕嗔贪。
忽无还忽有,愿作如是观。
话说唐半偈在莲化西乡,以道法辟正了冥报和尚从东之谬,遂辞别众人,依旧上马西行。行出村口,因想笑和尚语言灵验,定是一尊佛。还打帐到草庵里来,叩问前程,谁知连草庵都不见了。方知是佛师指点,愈加惊喜。大家努力向前,朝山暮水,不知不觉又走了数日程途。唐半偈心无挂碍,在马上观看,见山浮瑞气,水现祥光。一路上树木,不是琼花,便是瑶草。深树中不是鹤舞,便是鸾飞,十分乐意。因对着小行者说道:“果然西方佛地,风景不同。”小行者笑道:“老师父怎又生起分别心来?以我看来,那块不是佛地?何处不是西方?到得心明性见,总都是本地风光。”唐半偈闻言有悟,连连点头。
又往前行,忽行到一座乱山之下,往上一望,又无陛级可登,左右找寻,又无径路行走。上上下下,都是草木塞满。唐半偈只得勒住马,与三个徒弟商量道:“此处路径甚是丛杂崎岖,不知该走那条?须要寻个土人问明白了,方可放胆前行。”小行者忙走上前,东张西望,看不分明。正没理会处,只闻得山里头隐隐有牧笛之声。
不一时,忽见岩树中一个牧童儿,倒骑着一只黄牛,走过岭来。小行者忙招手他声:“这里来。”那牧童听见有人叫,连笛也不吹,带一带黄牛,竟走下岭来。到了唐半偈马前,嘻嘻笑道:“老师父,我看你立马不行,想是认不得路,要问我了。”唐半偈连连点头道:“正是要问你,前去那一条是路?”牧童笑嘻嘻答道:“条条都是路。”小行者听了,接说道:“小村牛不要油嘴!可老实说,这山叫做甚么山?周围有多大?过去有多远路径?好走不好走?”那牧童就变了脸,说道:“你这个和尚也忒惫赖,你既不识路,要求我指教,怎倒尖着嘴骂人?我方才说条条都是路,怎见得是油嘴?怎见得不老实?”唐半偈忙忙安慰他道:“小哥,他是个粗鲁了些,你不要怪。且说这是什么地方?”那牧童见唐长老说话和气,方又笑嘻嘻说道:“老师父,我这地方乃是大天竺国管下。这座山叫做云渡山,周围象羊肠一般,左一弯,右一曲,盘盘旋旋,足有千里。若是识得路,一直去,也只有百里之遥。”唐长老道:“这百里路,也还平稳好走么?”牧童道:“这却定不得。若是心猿不跳,意马驯良,不疾不徐的行去,便坦坦平平,顷刻可到。倘遇着肝火动,烧绝了栈道,脾风发,吹断了天街,肾水枯,载不得张骞之棹,肺气弱,御不得列子之车,就从小儿走到头白,也只好在皮囊中瞎闯。若要出头,恐无日子。”小行者听了,忍不住笑将起来道:“师父,此去灵山不远了。”唐半偈道:“你怎么晓得?”小行者道:“此地若不与灵山相近,怎乡下放牛小厮也会谈起禅来?也罢!小村牛,你既知道说这些蹊跷话儿,我且捉你一个白字。有水方有渡,山又不是水,云又不是船,这山什么意儿叫做云渡山?”牧童又笑嘻嘻说道:“你既要捉我的白字,必定也读过几句书。岂不闻孔夫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又不是我这里人,又不知我这里事,怎就尖着嘴、揸着耳朵逞能儿抢白人!”
唐半偈见牧童说话有因,忙笑说道:“小哥,不要理他,且对找说。这‘云渡’二字,是个什么意思?”牧童道:“若象这个人自作聪明,耻于下问,我本不该说!因老师父是个好人,我只得说了。这座山虽看去腌腌臜臜,龌龌龊龊,内中却实干干净净,倒是个成佛作祖的关头。任是仙佛菩萨,少不得要往此中经过。此中却有两条路:有一等没用的,安分守己,不敢弄玄虚,又怕伤天理,只得在山脚下一步一步挨了过去。虽磨脚皮,劳腿膀,也有走得到,也有走不到,却未尝跌倒。就是跌倒,也还爬得起来。后来,又有一等有本事有手段的能人,看见这条路走得辛苦,不肯去下功夫。又访知山顶上有三点点小峰头,紧紧与灵山相对,去来不过方寸,每每仙佛往来。这些人不揣自家根基浅薄,也思量要学仙佛过去,却不知这方寸中,虽然不近不远,另有实地可行,只管在那隔别中思量寻渡。你想山顶上又没水,如何容得渡船?不料这班人左思右想,机巧百出,遂将天下金银之气聚敛了来,炼成一片五色彩云,系在两山,渡来渡去。所以流传下来,叫做个云渡山。”猪一戒听了,忙插问道:“这云渡有人渡么?”牧童道:“怎没人渡?”猪一戒又问道:“渡得过去么?”牧童道:“怎渡不过去?只要小心防跌,若跌倒,便性命难保。”猪一戒道:“不妨事,我走得极把稳。牧童哥,这渡在那里?就央你领我们去。”牧童笑嘻嘻说道:“这个渡乃圣凡交界,你四人寻不着渡口,在这边踏破铁鞋,还只是四个失路的和尚。若指引你窥见源头,一脚踏去,便立地成四尊活佛了。怎看得这般容易!就要我指引,也须将些银钱谢我。”猪一戒道:“你这牧童终是乡下人,小眼薄皮!便领我们走过去,少不得还要走过来。据你说,这边是和尚,到那边是佛。依我看来,和尚也只是我,佛也只是我,差些什么?就要诈人的钱财!”牧童笑嘻嘻说道:“是你不是你,我都不管,只是没有钱财,谁肯引路?”猪一戒见牧童口紧,因对唐半偈说道:“师父,你不要不言语。这山脚下的崎岖路,这边倾,那边圮,草也不知多深,是最难走的。且有百余里路,高一步,低一步,莫说挑行李,就是空身也觉费气力。你不要不知人痛痒,倒转远路。”唐半偈道:“非我不知痛痒,要转远路,但为僧之义,须要脚踏实地。若夫空来巧去,实不愿托足。况从前甘苦,已经十万八千,至此百里勤劳,又何足惮?”小行者听了,踊跃道:“到底师父是个圣人,说的是大道理。快走,快走,不要被这牧童惑了!”猪一戒听见叫走,发急道:“且问你,路在那里?要走你们自走,我是走不动,只好央牧童哥领了过渡去。”沙弥道:“你且不消与师父、师兄争得,只问你,这牧童要钱财,你将什么与他,他肯领你过渡?”猪一戒道:“他一个乡村人,能要多少?被囊里老师父有件破衫子,丢与他便够了。若不肯,还有个瓦钵盂,前日因取水,口上碰缺了些,也没甚用,再与了他,敢道也肯了。”牧童听见,又嘻嘻笑道:“我又不做和尚,要传你的衣钵做甚?我自去也!你们不许跟我来。”说罢,带转牛头,竟往西山一直去了。
初向路时,满山都被茅草塞满,没处寻路。及自牛去,随着牛的去处一望,忽隐隐现出一条路来。小行者心知牧童是个异人,忙叫道:“师父,前面有路了,何不快跟我来!”唐半偈抬头一看,果见一条大路,满心欢喜。遂将龙马加上一鞭,相逐着小行者一路赶来。猪一戒还迟迟疑疑的观望,沙弥早挑起行李来说道:“二哥,走罢!十层梯子已上了九层,不要又生怠惰。”猪一戒听了,方不言语,跟着赶来。正是:
道只有身心,力从无懒惰,
主人努力行,岂容奴坐卧!
却说唐半偈追逐着小行者,若断若续,远随牛迹,赶过西山来。约赶有十余里,望不见牧童,却喜有路可走,便放下身心,缓缓而行。不一时,沙弥、猪一戒也赶了上来,赶到面前,见唐半偈在马上低着头,也不知是念佛,也不知是观心,就象不看见的一般,任那马东一步、西一步游衍而行。二人看见,便不说甚的,竟急斗斗的奔向前去。又奔了有十余里路,觉到有些吃力。猪一戒因叫沙弥歇下担子,说道:“那老和尚全不知人的艰苦,他坐在马上跑了一阵,跑的辛苦,也就不耐烦,在马上东□[左“目”右“充”]西□[左“目”右“充”]的打盹。我与你挑着这样重担子跑山路,便歇歇儿何妨?”沙弥道:“哥哥呀,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各人走到了,是各人的前程,莫要看样。”猪一戒才不言语。略歇一歇,猪一戒又埋怨道:“这旷野又没人家,今日还不知要走到那里哩!”沙弥道:“你且莫慌,你看前面柳树下白亮亮的,象是一条河,莫不有水路?”猪一戒听见,忙爬起来往前一望,满心欢喜道:“果然是一条河路,快去寻船。”便抢了行李,挑到河边,见果是一条河,又恰有一只大船泊在岸边,便不管好歹,竟放下行李,跳上船,连连用手招沙弥道:“快来,快来!造化,造化!”沙弥走到,看一看道:“哥呀!好便好了,是便是了,你且上岸来,还有事与你商量。”猪一戒又跳上岸道:“还有什么商量?难道现成船儿不自自在在坐去,转奔奔波波的挑着重担子跑山路,自寻苦吃!”沙弥道:“这不消说,但也要访访,这条河可是往西的大路,倘或不是路,到不得灵山,见不得佛祖,求不得真解,成不得正果,便快活一时也无用。”猪一戒听见,哑着口商量了半晌,因又嘓哝道:“想将起来,这都是这些害了佛痨的识见,执著不化。若依我的主意,有这样的好船儿,坐在上面,一任本来,随他淌到那里是那里,便不是大路,便到不得灵山,便见不得佛祖,便求不得真解,便成不得正果,也未尝不是佛。何必定要自缚束定了,转移不得,弄做个一家货!”沙弥道:“二哥莫说呆话,自古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猪一戒道:“自在怎的不成人?我闻观世音,人都称他是观自在菩萨,难道他也不成人?”沙弥笑道:“自在也有分别,人称菩萨的自在,是如如之义,你说的自在,乃是痴心肠。怎么比得!我若不是随着金身罗汉,窃听得些绪论,今日拙口钝腮,也要被你盘驳倒了。闲话慢说,且去访问要紧。”
二人因沿着河岸寻人访问。人倒不见一个,忽见河岸旁竖着一片碑石,碑石上写着“通圣河”三个大字,下边又有三行小字:一行是“上接须弥”,一行是“东至昆仑”,一行是“西至灵山”。二人看得明白,满心欢喜。忙走回船边,才将行李搬了上去。唐长老的马已到了,见二人乱着上船,忙问道:“这是什么所在?这河通那里?这船是谁人的?也要访问明白,怎就胡乱上去!”猪一戒道:“师父,不消狐疑,我们已访问明白了。这河叫做通圣河,往西去就是灵山,现有碑石。这船虽不知是那家的,既在河里,自然是舍了渡人的。就借他的送我们一程,也不叫做欺心。”唐半偈便不言语。小行者道:“师父,不用踌躇,既来之,则安之,且上了船再作道理。”唐半偈到此进退两难之际,也只得懒懒的走上船来。小行者将龙马也牵了上去。猪一戒见师父上了船,恐怕又生别议,急急的寻着一根篙子,将船放到中流,对着落日,一直撑去。
船一开,恰乘着倒流之流,一霎时就去了有七、八里。猪一戒快活不过,就对着小行者夸嘴道:“我寻的这船儿何如?莫说师父的马走不及,只怕比牧童说的云渡还快些哩!”小行者听了,笑一笑道:“且看。”不期那条河涌过了一个急滩,水便渐渐浅了,水浅船便去得慢了。猪一戒恐怕师父说什么,忙拿了篙子走到船头上去撑,自家撑了二、三里,觉船大吃力,因又寻了一条篙子,递与沙弥,叫他帮撑。两人又撑了里余路,争奈河里的水一发浅了,那船一发撑不动了。两人东一篙,西一篙,呵嗳呵嗳的,只撑得满身臭汗。小行者笑道:“水浅船大,两根篙子如何撑得他动?依我说,倒不如上岸去扯纤。”猪一戒听了道:“师兄说得是。”因竖起桅头,寻了两根纤绳,同沙弥没过水,到岸上去扯纤。初扯时,水虽浅,还在水里,好扯。扯了一会,渐渐不见水,都是泥了,那里扯得动!猪一戒又恐师父嚷,又恐怕小行者笑,没奈何只得弯着腰,象狗一般死命往前扯。沙弥扯得没气力,只管站着沉吟。猪一戒发急道:“你不帮扯,倒沉吟些什么?”沙弥道:“想我们真是呆子,要图安逸才上船,上了船,若似这等趴在地下挣命,转觉挑行李走路又是神仙了。”猪一戒忽然想回意来,因直起腰来,将纤板往地下一甩,道声:“啐!真呆子!”因跑回将船扯到岸边,乱叫道:“师父,上岸罢!圣河里水枯,去不得了。”唐半偈听了,因大骂道:“好畜生,怎捉弄我?我方才不要上船,你又再三撺掇我上船,及上了船,怎又叫我上岸?”骂得猪一戒不敢开口。亏小行者在旁劝解道:“师父,嚷他也没用。你方才不曾听见那牧童说,只怕‘肾水枯,泛不得张骞之棹’。如今果然圣河水枯了,只得要上岸。”唐半偈听了默然。没奈何,只得听小行者牵马上岸,又骑了西行。
猪一戒脱了撑船扯纤,身体轻松,挑起行李,就是登仙的一般快活。赶上唐长老道:“师父,天将晚了,快些走,赶到个乡村好去借宿。”唐半偈埋怨道:“若不上船耽搁工夫,此时也去远了。却撑篙扯纤,弄到这时节,再赶也迟了。”猪一戒道:“日色还高,马走得快,不迟,不迟。”就用手在马屁股上狠狠的打了一下。那马乃是龙马,从来不遭十分鞭策,今被猪一戒用蛮力打了一下,一时负痛,忽长嘶一声,就似奔云掣电一般,往前跑去。唐长老初不留心,三不知马往前跑,一时收煞不住,被马颠了几颠,闪了几闪,几乎跌将下来。虽狠命将缰绳扯住,两腿夹紧,全身伏倒,一霎时就跑去有一、二十里。忙忙左扯右拽,收得住时,已惊得面如金纸,已急得汗如雨下。腰已蹬痛,腿已夹酸,两只手俱扯得通红。那马将要住,又听见后面人声,又跑一阵,方才徐徐立定。
唐半偈见马住了,方滚鞍下来。因手足无力,抓拿不住,竟跌倒在地。一时没气力,爬不起来,就坐在地下喘气。喘了半晌,三个徒弟方才赶到。看见师父喘做一团,说不出话来,大家慌得只是跌脚。小行者因埋怨着猪一戒道:“该死的夯货,龙马可是狠打得的?还是师父骑惯了会骑,若是坐不稳跌下来,岂不连性命都被你害了!”猪一戒那里还敢做声,沙弥忙忙将马牵开。唐半偈喘定了,方恨恨的指着猪一戒大骂道:“你这畜生,怎这等大胆捉弄我?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与你有何仇?捉弄我跌的这等狼狈!”猪一戒道:“我也不是有心捉弄师父,只因要赶路,轻轻的打了这忘八一下,不想这忘八禁不起,便奔命的乱跑,带累师父着惊。如今师父下来了,等我再打他两下,出出师父的气。”唐半偈大叫一声道:“不知事的野畜生!你惊了马跌我,怎不自家认罪,反要打马?打伤了马,前去还有许多程途,却叫他怎生走?论起理来,该痛打你这畜生几下才是。”猪一戒道:“师父,不要不公道,打伤了马,愁他走不得路。若打伤了我,前面还有许多路,却叫我又怎生走?”小行者听见猪一戒顶嘴,恐怕更触了师父之怒,因大喝一声道:“夯货,还不走路!若再胡说,我先打你二十铁棒。”猪一戒被师父嚷骂,巴不得走开,听见小行者喝他走路,便假不做声,挑起行李,竟往前奔去。小行者见猪一戒去了,方来搀唐半偈道:“我才望见,过了这乱草岗,就有人家,师父须挣起来,赶过去好借宿。”唐长老道:“我被马跑急了,控御的气力全无,如何爬得起来!”小行者道:“这又被牧童说着了。”唐半偈道:“怎被他说着?”小行者道:“他曾说‘肺气弱,御不得列子之车’。师父还须努力。”唐半偈听了,只得勉强爬了起来。沙弥见师父起来,忙将马牵到面前,轻轻的扶了上去,一只手拢着,慢慢而行。
唐半偈虽然骑在马上,终觉有些吃力,因说道:“我满身骨头都被马颠痛,不知到有人家处还有多远?”小行者道:“不远了,过岗就是。”唐半偈无奈,只得听沙弥牵走。又走了半晌,只不见到。腰眼里闪闪的,一发痛起来难熬,忍不住又恨恨的骂道:“都是这夯畜生害我!”正恨骂不了,只见小行者忽从旁走拢来,将马约住道:“师父,且慢些走!你看前面岗子上怎一派红光?莫不又有甚古怪!”唐半偈忙抬头观看道:“果然红得诧异!倒象是失火一般。”沙弥用手指着道:“是失火,是失火!你看,一闪一闪的,火焰都有了!”唐半偈道:“这空山中有谁放火?”小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近日的人心愈恶了。若是明明烧炸不得,就暗暗的放野火了。”师徒们说着话,将走近岗边。只见猪一戒乱卷着一身火草,直从岗顶上,连人连行李的红焰焰的滚了下来。沙弥突然看见,吃了一惊道:“不好了!”忙放了马的笼头,急跑到面前,掸去旺蓬蓬的火草,再看时,脸上的毛发已烧光了。因问道:“这是什么缘故?”猪一戒被烧得疼痛,只是哼,一字也说不出。沙弥见行李上也有火,又急急抖落,寻扁担挑了,又扶着猪一戒同走到唐长老面前。小行者先骂道:“你这呆牛夯货!越越呆,越越夯了。这样大火,我们远远的就望见,你走到面前,眼又不瞎,为何竟钻进去,烧得这等模样?”猪一戒已烧得满身疼痛,又见小行者不问原由骂他,气的乱跳道:“一个火可是顽的!我怎的钻进去?我就呆,就夯,也呆夯不到这个田地。”唐半偈道:“既不呆不夯,为何被烧?”猪一戒道:“我初上岗时,那里见有星星火种儿?一望去,满岗都是干枯的茅草,走到上面软茸茸的,好不衬脚好走。不期走到中间,竟不知那里火起,一霎时满岗都烧着了。若不是我为人乖滑,手脚唧溜,跑了回来,此时已烧杀在火里了。”沙弥道:“你既逃出性命来,就是万幸,这起火,根由且慢慢查究。只是这火一发旺了,岗子上烧得路绝人稀,却怎生过去?”唐半偈看了,愈加焦躁。小行者道:“师父不要焦躁,我们的行事,一一应了牧童儿之口。他说,只怕‘肝火动烧绝了栈道’。你看这岗子一时间烧得走不得,难说不是老师父动了肝火!”唐半偈听了,因低着头自忖,忽然有悟道:“徒弟呀,你这话说得深有意味。我方才因猪一戒惊马跌我,一时恼怒,也只认做七情之常。谁知就动此无明,真可畏也!今幸你道破,我不觉一时心地清凉,炎威尽灭。”猪一戒听了道:“原来这火是师父放了烧我的。烧我不打紧,只怕放火容易收火难。你看焰蓬蓬,一条岗子都烧断了。岗子的树木又多,知他烧到几时才住,我们怎生过去?”小行者道:“呆子莫胡说!你且看,火在那里?”猪一戒道:“莫要哄呆子,难道就熄了?”及抬头一看,那里见个火影儿?喜得个呆子只是打跌道:“这样妙义,真不曾见,怎么烧得遍天红的大火,一时就消灭无遗?”小行者道:“你下根的人那里得知!这座山乃灵山支脉,老师父是佛会中人,呼吸相通,故如此灵验。”沙弥道:“我们既同在佛会下,定然有缘。不消闲讲,快赶过岗去凑合。”唐半偈见真修有验,弟子们精进猛勇,也自喜欢,因将马一带,奔上岗来。沙弥挑起行李,跟着就跑。猪一戒被火烧时满身疼痛,及岗上的火灭了,他身上竟象不曾烧的,一毫也不疼不痛,一发快活,摇着两只蒲扇耳朵,就象使风的一般,走得好不爽利。
大家走上岗头一望,只道树木都要焦头烂额,谁知竟安然无恙。不但草深如旧,连烧痕也没有半点,大家十分赞叹。及走过岗来,早望见缥缥缈缈许多楼阁,相去不远。大家一发喜欢,说也有,笑也有,追随着如雀跃鸟飞,好不燥脾。不期走下岗来,沿着石壁,转到一个林子边,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十分利害。怎见得?但见:
突然而起,骤然而吹。突然而起,似不起于青苹之末;骤然而吹,霎时吹遍黄叶之间。虽不见形,寒凛凛,冷飕飕,宛然有像;咸知是气,倏聿聿,豁喇喇,无不闻声。一阵穿林,或飞花,或震叶,扑簌簌乱落如雨;一阵入岭,或推云,或卷雾,乌漫漫昏不见天。不是枪,不是刀,刮杂杂偏能入骨;尖如锥,快如箭,直立立最惯刺心。翻红搅海,水面上弄波涛作势;播土扬沙,道路中假尘障为威。无门可躲,难免车颠马倒;有谁敢走,果然路绝人稀。
唐长老师徒们正然乐意而行,忽遇着这阵大风,直刮得东倒西歪,立脚不定。沙弥挑着行李,被风一刮,直卷到半边,几乎连人都带倒了。沙弥见不是势头,忙忙歇下担子,抱着头,蹲倒了,坐在行李上面。唐长老马上招风,坐不稳,竟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喜得小行者见风起得有些古怪,忙帮在旁边一把接住,不曾跌倒。一顶毗卢帽脱下来,被风不知刮到那里去了。风骤起时,猪一戒还装硬好汉,吆吆喝喝道:“好风!率性再大些,竟将我们吹到了灵山,也省得走路。”当不得一阵一阵只管急了,就象推搡的一般,挣不上前,只得退回来,靠着山坳里那带石壁。不期石壁上刮倒一株松树,连土连泥滚了下来,几乎打在头上,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趴倒了,钻到一带深草丛中躲着,声也不敢做,气也不敢吐。大家躲了半晌,风方少息。唐半偈定定性,因问小行者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小行者道:“没甚意思,总是牧童说的‘脾风发,吹断了天街’。”唐长老听了,连连点头道:“一字不差。原来这牧童是个圣人,来点化我们,可惜我们眼内无珠,当面错过。”小行者道:“前面的错过不要追悔,他少不得还要来。只是再来时,不要又错过了。”唐半偈又连连点头道:“贤徒说得是。但要不错也甚难。只好存此心以自警可也。”沙弥坐在行李上,听见唐长老与小行者说话,知道是风息了,方站起身来叫道:“师父不曾着惊么?怎好好的天儿,忽起这样大风?”唐长老道:“我已被风刮倒,亏你大师兄扶住,不曾吃跌。但吹去了一顶帽子,光着头,如何行走?不知可有寻处?”沙弥道:“这样大风,连石头都吹得乱滚,莫说这虚飘飘的帽子,知他吹到何处,那里去寻?”唐长老没法,只得光着头走,起身打点上马。因跌了两次,恐怕又有他变,要叫猪一戒笼马,忽左右一看,并不见影。因问道:“猪一戒为何不见?”大家东张西望,尽惊讶道:“这又作怪!虽然风大,难道连人都吹不见了?”大家乱了半晌,方见猪一戒从深草里钻出个头来道:“这样大风,你们怎么不躲?”小行者看见大笑道:“呆子,江猪儿还要拜风,怎么这等害怕!”沙弥也笑着接说道:“他如今弄做个草猪了,怎不怕风!”唐半偈看见,说道:“风已息了,天色将晚,还不出来快走。”猪一戒方爬了出来,抖去身上的乱草,看看天,果然风住了,不敢多言。因上前牵着马,相逐而行。果然是:
肝脾肺肾,地水火风,
一寸半寸,千重万重,
步步是难,步步是功。
师徒们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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