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与西游记》:

雅思俗笔  揭秘西游

口朱德慈

 

《西游记》是文学圣殿中一颗耀眼的明珠。它的幽默色彩、奇诡想象、浪漫风格及其贯穿始终的一往无前、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倾倒了古今中外不同身份、不同年龄层次的无数读者。对于这样一部享誉世界的文学巨著,学术界理应运用不同的方法进行多方位的研究与阐释。刘怀玉先生正是其中显赫一员。30年来,他以严谨的朴学精神,在《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生平事迹、社会关系的考订以及《西游记》与淮安文化索源等方面,均作出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吴承恩论稿》(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11月版)是学界公认的《西游记》作者研究的第三座里程碑、《西游记人物画传》(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1月版)乃《西游记》人物最大规模的当代阐释,而较早完成的《吴承恩诗文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5月版)则更是《西游记》研究者的案头必备。新近面世的《吴承恩与<西游记》(东方出版中心20081月版),无疑堪称他迄今为止有关《西游记》及其作者研究的全面总结与拓展。

 

一、考吴承恩其人

 

    由于生于斯、长于斯,更由于长期孜孜屹屹对地方史料的披检与钩沉,所以刘先生对于乡先贤吴承恩的研究格外深人。在当下《西游记》研究界,大家公认其为吴承恩研究第一人。在本书中,他如数家珍地向读者描述了吴承恩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一)家世与社会关系

先世涟水,从事农耕。明初因破产流迁入山阳河下,转事小商业。父亲吴锐,为人忠厚。姐姐吴承嘉,嫁与户部尚书沈翼的侄儿沈山为妾。表外孙邱度,与吴承恩“义近高弟”。吴承恩身后事,如诗文集《射阳先生存稿》的整理与刻印,皆由邱度料理。妻子叶氏,乃户部尚书叶淇的族裔。吴承恩与叶淇的侄孙叶筌之间的关系,名为侄婿与叔岳,却“更像朋友和哥儿们,所以感情比较深厚”。儿子凤毛,早年夭折。曾议婚于状元沈坤之女,未及成亲。这些情况,有的见于吴承恩自述,如《先府宾墓志铭》,更多是刘先生辛勤考索与缜密推断而得,如吴承嘉在沈家的地位及吴氏迁淮原因等。

(二)交游与行迹

昊承恩一生在科举上很不得志,连个举人都未能考上。在仕途上更堰蹇,到老才谋得个长兴县丞,没做几天就又被革职下狱。好不容易脱身囹圄,到荆王府当了个类似于家庭教师的纪善,终因年老多病,不得不辞职返乡。尽管其自身活得不像世俗人要求的那么滋润,但他却凭藉非凡的才艺,结交了一批颇享盛名的达官显要、学者文豪,与之往还酬酢,并从他们那里不断地汲取《西游记》创作所必须的营养。他陶醉在心灵充实的世界里。

在本书中,经过刘先生的梳理,我们获知吴承恩有三位状元朋友;一是同窗好友沈坤,两人关系亲密。亲密到沈坤不仅承诺将女儿许给吴承恩儿子凤毛,而且在后来散家资、募兵勇,抗击倭寇时,还特聘吴承恩为高级参谋,真可谓志同道合。二是吏部侍郎丁士美,丁氏极钦佩吴承恩文才,乃父丁儒去世,其即恳请吴承恩为之作墓志铭。三是宰相李春芳,他不仅欣赏吴承恩的才学,而且在生活上对其屡屡施以援手。

淮安的不少前辈引缙绅很敬重吴承恩,并且在方方面面濡染着吴承恩。如曾任河南巡抚的潘埙,去官回乡后,编辑《淮郡文献志》时,聘其参与校订;编撰志怪小说《楮记室》,供给吴承恩写《西游记》时参考;特意吴承恩介绍给漕运总督唐龙,为其生活谋出路。曾任两广兵备副使而又精通理学的胡琏早年曾在龙溪书院讲学,吴承恩是其得意高足,连其少子胡效谟、长孙胡应恩都与吴承恩交谊匪浅。

吴承恩结交仕版中人,亦多因志趣相投:漕运总督如唐龙特别关注淮河水神无支祁;刘节极赞赏王阳明的心学理论及其支流泰州学派王艮的学说;周金酷爱通俗小说;毛恺娴熟佛道二教典籍。知府如葛木视吴承恩为“国士”。陈文烛待吴承恩为上宾,不仅经常去拜访吴承恩,一起谈诗论文,而且每逢朋友过访,辄邀吴承恩作陪。不仅在吴承恩生前关怀备至,而且当昊承恩死后还主动热情地为其所著《射阳先生存稿》、所编《花草新编》作序,详述吴承恩的若干事迹,实可谓吴承恩的生死一知音。

    通过刘先生的爬梳剔抉,读者终于明白了吴承恩有着怎样的一个交际圈,这个交际圈给他的生活与文学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于是,原本较为模糊的吴承恩形象逐渐清晰起来、活跃起来。

    (三)才与艺

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吴承恩就是一位神魔小说的作者。而在本书中,经由刘先生的深入研究,则让读者知道吴承恩还是个性突出的诗人,其诗直率清新,既有秦少游之风,又有李太白之态。甚且喜爱于诗词中创造神仙意境,或逞能趣味,而这恰与其名著《西游记》的风格相一致。

吴承恩与不少画家交往密切,自己收藏许多古画,因而精于绘幽艺术的鉴赏,善于体会绘画的真趣。正因此故,在《西游记》中,“书画故事成了吴承恩点缀小说的良好素材,成为《西游记》许多故事中的重要道具。”(第55页,指《吴承恩与(西游记)》,下文从略)

    吴承恩擅长书法,酷似虞世南、欧阳询,而这也与《西游记》关系微妙:虞世南是杂剧《西游记》中的洪州太守,从小爱奇闻的吴承恩正因为受这一故事的影响,从而“对书法产生了偏好,跟着练习起虞世南的书法风格来”(第61页)。

    吴承恩雅好围棋,“曾结识过当时最有名的两位国手:一个是永嘉派的鲍景远,另一个是京师派的小李(釜)。”(第62页)惟其如此,他十分精通棋中的哲理,并将围棋活动写入了《西游记》。在《西游记》中,不但神仙、君臣动辄弈棋,就连樵夫竟也“有时对客把棋围”。吴承恩就是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小说家,他把自己各方面的才艺信手拈来,缀入小说,增强了《西游记》的故事性,浓郁了《西游记》文化意味。刘先生的这些揭示,丰

富了人们对于吴承恩的认识,更让读者对《西游记》为吴承恩所作增加了信任。

 

二、历陈淮安文化与《西游记》的关系

   

  如果说本书对吴承恩的研究以深入见长,那么其对《西游记》与淮安文化关系的研究则显然是以细密取胜。刘先生以其对淮安掌故的熟稔,仔细追寻《西游记》中淮安文化的点滴踪迹,通过细致比勘,以充足的证据使读者相信,《西游记》中蕴涵了大量淮安文化的信息,《西游记》作者非两淮人莫属。举其要者如:

    1、唐僧的籍贯从河南洛州缑氏镇逐渐被挪移到淮安府属海州,父亲陈惠被改名陈萼,字光蕊。尽管这一改动早在明初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就已经开始,但将其情节丰富曲折的莫过于吴承恩。而吴承恩渲染所依据的陈光蕊上任被害故事的原型就发生在山阳,见宋人刘斧的《青琐高议》后集卷四《卜起传》。

    2,《西游记》中一号主角孙悟空与淮河水怪无支祁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而无支祁的故事就发生在淮安境内的盱眙县,见《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

    3,《西游记》中一度化身为观音菩萨,再度代替大禹制服无支祁,即所谓降水母之泗州大圣,乃只能指的是僧伽。而有关僧伽的种种传奇神异亦多发生在淮安境内,因为其初显神奇时即住锡于山阳龙兴寺,大显声名时乃住锡于泗州普光王寺,就在盱眙淮河北岸,《西游记》第66回有着准确生动的描述。此见《宋高僧传》卷十八《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传》。尤其是大圣降水母的故事,“在长期的融合演化过程中,与猴精的故事越来越密切,与《西游记》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以至它的神奇、情节乃至名号,逐渐被《西游记》故事、戏剧所挪移。到了吴承恩手里便发展到了顶峰,连‘水猿大圣’、‘水母娘娘’等第名号、情节,无支祈的形状、神变奋迅等,全部被移植到百回本小说《西游记》中去了。”(第125页)

    4、玉皇大帝给造反上天的孙悟空安排官职叫做“弼马温”,此系源自宋代楚州州治山阳的紫极宫中李公麟的壁画《猴马图》。于马厩养猴能使猴不生病之说固可追溯至北魏贾思腮的《齐民要术》,而天马惧猴则无疑来源李公麟画的猴戏马。因为陈师道咏此画诗之小序明言:“楚州紫极宫,有画沐猴振索以戏马,顿索以惊,圉人不测,从后鞭之。”

    5,《西游记》第86回说到一道佳肴:蒲根菜。而“蒲根菜是淮安的传统名菜,特别是明、清以来,更是淮安特有的名撰,”(第132页)。吴承恩乡前辈顾达作《病中乡思》,颈联曰:“一著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出句即乃极力赞美家乡的这道美味。《西游记》作者将其作为一道美食写进小说中,“不但为这部小说增添了一点淮安地方特色,而且也证明了这部书的作者非淮安人莫属。”(第134页)

    6,《西游记》最末一回,写取经师徒皆成正果后,唐僧被封为“旃檀功德佛”。这是佛经中未曾有的称号。为什么佛称“旃檀”?向无确解。“其实旃檀佛原来是如来的偶像,其事与淮安地方历史有密切关系”(第136页)。阮葵生尝言:“旃檀佛像在淮安最久。唐太宗贞观以后,自江左至淮,宋太祖乾德间复往江南,盖终唐之世皆在淮矣。”(《茶余客话》卷二十二)该佛像在淮时供奉于龙兴寺尊胜塔,见元人程钜夫《雪楼集》卷九《旃檀佛像记》。“这对博览群书、喜欢奇闻的吴承恩来说,极易产生影响,并把它吸收入书,故在唐僧成正果以后,给他一个旃檀功德佛的称号。”(第137页)

无须再多举证,仅就以上所列,我们已经很清楚地看到刘先生对《西游记》中淮安文化因子的敏锐捕捉与准确判识。正是这一系列的睿见,使得他的这本《吴承恩与西游记》充分彰显了自己的个性特色。

 

三、力证吴承恩即《西游记》的作者

 

    《西游记》的作者是谁?清人莫衷一是。自从胡适、鲁迅等论证为山阳吴承恩以后,已得到广大学者的认同,甚至在许多人那里已成为无须讨论的常识。但是,在中外学者中间,也时常会有人提出种种质疑,乃至否定。刘先生在介绍吴承恩其人的过程中,在介绍《西游记》与淮安文化的过程中,已经部分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为了旗帜鲜明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他还以《射阳先生存稿》为出发点,列出若干内证对此进行充分地讨论。其主要论点有:

    1、接受阳明心学,追求平等自由。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和自由精神,充分体现在孙悟空的身上。”(第149页)

    2、有些狂放,如《牡丹》、《移竹》、《赠贾山人》诸诗。而这正是写作《西游记》所必须具备的一种特殊性格。

    3、爱酒善饮,如《满庭芳·春游》、《鹧鸪天·题玉兰》、《杂言赠冯南淮比部谪茂名》等诗。惟其如此,《西游记》中才酒事频频。据他的统计,“书中有饮酒场面100多次,平均每回1次以上。”如果不是作者爱酒善饮,很难想象《西游记》中的酒事活动能这么频繁而精彩。

    4、揭露社会黑暗,对朝廷不会用人深致不满,如《贺学博未斋陶师膺奖序》。这份不平之气时时渗透进《西游记》中,如第82回悟空的杨木、檀木比较论。

    5、从少至壮,一直爱好奇闻,见《禹鼎志序》。而这正是他“在《西游记》中,描绘天上地下、三界五行、神仙佛道、妖魔鬼怪,留下一幅幅神异瑰丽画卷”的必备气质与素养。

    6、朋友圈中,颇多兼习佛、道者,如徐天赐、李春芳、吴春洲等。他自己也颇通金丹之道,见《介社颂》、《赠裴鹤洲晋列卿兼逢初度歌》、《寿金月艇六十障词》等。否认吴承恩为《西游记》作者的学者总说他不懂道教,其实或轻率、或误解。

    7,擅长写仙景,如《赠李石麓太史》、《海鹤蟠桃篇》、《寿陈拙翁》、《古意》等。这充分证明他有“改造西游故事的能力,创作《西游记》的基础条件,以及将各种志怪小说中的优秀部分腾挪翻新到百回本《西游记》中的本领,(第179页)

    8、对猿猴典故情有独钟,如《贺金秋泉翁媪障词》、《赠郡伯养吾范公如京改秩障词》、《赠卫帅某荣膺选任障词》等,每每道及。这也是他热衷于改编并扩写一个以猴子为主人公的神魔小说的内在动因之一。

    单看这里所列的某一个证据,读者或许会觉得其力度不够,但如将其合并成一个系统,当作一条证据链,并以之和其它外证相结合,则便如“鸟巢”般难以撼动了。

    除了上述主要贡献而外,刘著《吴承恩与西游记〉》还有两点特色不应忽视:一是对文本时有新解。如吴承恩做过一篇《陌上佳人赋》,向来被视作闲情之作,而刘先生却由小序自比于陶渊明《闲情赋》、宋憬《梅花赋》的暗示,品味出其中蕴涵着作者对科举功名的失望与厌倦,应是“考试失败时的辛酸之作,’(第23页)。别有会心,却又入情入理,令人不能不信。二是文笔简明,雅俗共赏。虽然学术含量甚高,却能深入而浅出,一贯保持平易通常的叙述语言。有时甚至着意用俗语,如“扳砖头砸天去”、“哥儿们”等。如此一来,便使得这本著作更易于赢得尽可能多的读者了。

    诚如刘先生在大著前言中所坦言,介绍古典小说《西游记》及其作者,且取名叫做《吴承恩和西游记》的书,已经有潘兆明、王俊年、胡光舟等所著好几部在先(惟苏兴先生所著依丛书体例简称《吴承恩》)。刘先生大著一仍其旧,乃因“只有这个书名最平实,也最能概括书中的内容”。笔者读罢全书,深敬其书名虽同于前贤,而书中内容却极少与前贤雷同,创意多多,实堪称后来居上,凌迈以往。当然,该书也并非完美无缺。其一,个别观点值得商榷。如《西游记》中写观音菩萨去长安寻访取经人时,住在“都土地庙”。刘先生称这个都土地庙,“它的位置不在历史上各代的京城,而就在淮安。”(第127页)然笔者检朱彝尊《日下旧闻考》卷三十七引《图经志》载,北京城里就有个都土地庙,“今在宣武门外西南土地庙斜街”。其二,校勘还有待完善。如第35页云:“清代学者丁宴(1794-1875)将他与明代淮安诗人潘亨、张养正相提并论。”丁宴,应为“丁晏”;张养正,应为“张养重,’(顺及,称张养重为明代诗人亦欠妥:第一,明亡时张养重才28岁,入清以后又活了36年。第二,现存张养重《古调堂集》所收诗最早始于清顺治四年)。其三,对于前人作品,或意译,或照录,缺乏统一。

尽管也存在不如人意处,但毕竟只是白璧微瑕。总体来说,这是迄今为止介绍《西游记》及其作者最优秀的一部著作。

 

(作者单位: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

 

《吴承恩与<西游记》内容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