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顺昌"齐天大圣"资料的判读
　　--兼评王益民的"孙悟空祖籍顺昌"说

　　蔡 铁 鹰

　　（淮阴师范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提 要： 顺昌发现的"齐天大圣"的资料，本身确有一定的民俗研究价值，但王益民先生得出的"研究成果"却不可靠。本文列出王益民文章中多处概念性、方法上的错误，并对顺昌的"齐天大圣"资料作了合理的解释与评判。

　　关键词： 《西游记》 齐天大圣 孙悟空 顺昌

　　数年前，福建顺昌县博物馆馆长王益民先生在该县宝峰山发现了供奉"齐天大圣"、"通天大圣"牌位的双圣庙与相关碑刻、石雕；大约是在2002年年初，有关报道见诸媒体，当年《炎黄纵横》第5期以《孙悟空兄弟合葬于此》为题正式报道。
　　2004年，王益民在《武夷文化研究》2004年第1期上发文，进一步公布了他的研究成果。
　　据王益民介绍说，"双圣庙"基本可以肯定建于明初，庙内有"齐天大圣"、"通天大圣"墓碑各一通，还有孙悟空姐姐石雕一座；至此，他已经"找到了孙悟空的出生地"，因此可以认定"孙悟空祖籍福建"、"孙悟空是顺昌人"。这一消息，当即被媒体称为"石破天惊"的发现。①
　　从那时起--也就是从2004年6月起，有关于此的消息就不绝于耳，而新华社2005年1月12日的转发，则导致了一次新的炒作狂潮。短短的十多天内，竞相转载的媒体多达数十家，所涉文章则以百计，俨然是时下的文化热门话题。
　　但是很遗憾，这却是一次充满误读误判的炒作，从一开始，王益民先生就表现出了许多学术常识方面的缺陷，而对这些资料作出了远离其应有价值的判断；而更为麻烦的是，如果王先生的错误仅限于新闻报道，那么有些缺陷原本并非不可容忍，但高强度的炒作极度的放大了王先生的缺陷而出现了严重的负面效果，成为不可原谅的谬误。
　　当然，在对王益民先生的"研究成果"发表批评性意见之前，我们还是应该首先表示感谢。这些资料的价值虽然不如王先生所认为的那么重大，但毕竟是《西游记》研究中的一次重要发现，王益民先生功不可没。

　　顺昌"齐天大圣"资料的概况及其重要意义

　　据王益民先生介绍：顺昌县位于福建省西北部，座落在闽北武夷山脉东南麓，境内主峰为宝峰山，海拔1305米。宝峰山峰巅，有一座被确定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宝山寺，据明朝正德版《顺昌邑志》记载，该寺始建于元朝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由上庵、下庵、半岭庵三个部分组成，而上庵又叫南天门。近年，正是在宝山主峰绝顶的南天门，发现了同属一组建筑的"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双圣庙。
　　从形制上看，双圣庙应是南天门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塌落的南天门古建筑石构件上，发现了"大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戊申岁六月吉日良时重修"和"时大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岁次辛未八月二十……"等年款字样，再结合宝山寺的历史考察，分析该组建筑始建年代应不晚于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
　　双圣庙建筑面积约18平方米，原仿木石质庙顶已毁，现存乃后世改加。庙内有一座孙行者供像，这座供像已被王益民先生确定是"后加"（这点非常重要）。小庙内并立着两通石碑，左碑上方横行阴刻"宝峰"二个楷书小字，中间竖行阴刻"齐天大圣"四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行阴刻"神位"二个小字。右碑阴刻"通天大圣"四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行阴刻"神位"两个小字，两碑基本相似。 
　　王益民先生关于双圣庙的描述基本上是清楚的，我相信以王先生博物馆馆长的身份，描述也应该是真实的，但是似乎还有几个小问题需要澄清:
　　1、王文中称，"经进一步发现考证，南天门、双圣庙为一组仿木砂岩石构古建筑",但没有提供进一步的说明。这点非常重要，如果确为同一组建筑，将会免除许多关于双圣庙年代的讨论。
　　2、从图片上看，庙内有一座戴僧帽、拿金箍棒的"孙行者"供像，被王益民先生确定是"后加"，希望提供依据。这座"孙行者"供像,无论是否后加，都有意义。
　　3、在一些报道里还提到了有一座孙悟空姐姐的雕像并配发了图片，但未见详述所在的位置以及断定为"孙悟空姐姐"的缘由。
　　4、两通刻有"通天大圣"、"齐天大圣"的碑，王先生断为墓碑，而这点我是怀疑的。尽管其外形像墓碑，但我怀疑还是如碑上所刻的那样是"神位"。如果王先生继续认定是墓碑，还需要拿出进一步的证据。
　　以上，希望王益民先生与顺昌方面组织一次权威的鉴定，以利进一步的研究。
　　这些资料，可以称为近年来发现的具有重要影响的实物资料，对于广泛意义上的民俗学，对于具体而微的《西游记》研究，都会产生积极的影响。如：
　　1、确切的证明了在南方民间的淫祀中存在着"齐天大圣"、"通天大圣"这样一个集体、广义的猴崇拜，并且可以确定这些东西早在《西游记》问世之前就已存在。正如我们以下将要提到的，"齐天大圣"、"通天大圣"家族的文字记载早已有之，但出现实物却是第一次。
　　2、我们过去虽然知道有"齐天大圣"、"通天大圣"，但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将其视为即兴的文学创作。但是现在我们应当相信，"齐天大圣"的出现并非偶然，民间由惧怕而祭祀的猴，攀援道教的教理教义而成为圣，本身就有探索的意义；而借助于此，探索道教对《西游记》的影响也多了一条思路。
　　3、"齐天大圣"家族对《西游记》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这无可置疑。以往我们较多的关注佛教对《西游记》的影响，而关于道教及民间原始宗教的影响却缺少深入具体的研究，比如说对大闹天宫这样精彩的故事都很少注意寻找其来源，至少说没有将其作为一个系统来看待。现在则基本可以肯定，"大闹天宫"活水有源，其源头就是道教中的"齐天大圣"家族的自成一个体系的故事。
　　但是，王益民先生据此认为，宝峰"很可能就是孙悟空的出生地"，可以推断双圣庙"乃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 而又进一步演绎出了"孙悟空祖籍福建"、"孙悟空是顺昌人"之类新闻标题，却是找错了研究的方向，跨出了迈向错误的一步。

　　错误之一："齐天大圣"既非首次发现也非顺昌特产

　　我国南方民间，自古而来就盛行淫祀民风，无论正式野史，都不乏吴、楚、闽、越"俗多淫祀"、"地多淫祠"的记载。所谓"淫祀",古代官方的注解是"非其所祭而祭之"（《礼记》），用现代语言的解释就是原始民间宗教中的多神崇拜 ,再用俗语土话说就是山精水怪都是神。从乡村百姓的撮土为庙，到大张旗鼓的祭妈祖、拜黄大仙，到处都有残留的"淫祀"的痕迹；而且这些淫祀的升华，就是道教。所以道教中多神、多圣、多仙，既无编制也无标准，只要有人拜有人信，都可以成神、成圣、成仙。
　　古代民间"淫祀"也就是多神崇拜的对象，并不专一，既有蛇、蛙，也有猿、鳄之类，大体说来，山精树怪均可成百姓祭祀的对象。正如王先生注意到的，宋人洪迈《夷坚志》提到过，"大江以南多山地，而俗机鬼，其神怪甚诡异，多依岩石树木为丛祠，村村有之。"而当年大文学家韩愈在潮州祭鳄、杀鳄，作《祭鳄鱼文》，也可见民间精怪崇拜之滋生与盛行。这些山精水怪，被祭的多了，影响大了，也就会在道教中占有一席之地，称为什么大圣。
　　其中猿猴精怪一类，逐渐成为一个系统的家族--齐天大圣家族。我们可以大致滤出这个家族的形成过程：汉代焦延寿《易林》中提到"盗我媚妾"的"南山大玃"，所谓"大玃"，就是一只大猕猴；唐代，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的大猴具体化为神通广大，喜掳妇女入深山的白猿申阳公；再到宋代，在话本《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中，夺人妻女入申阳洞的猴精则声称"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再看元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这个家族又有壮大，"吾神三人，姊妹五个。大哥通天大圣，吾神乃齐天大圣，姐姐是龟山水母，妹子铁色猕猴，兄弟是耍耍三郎。"（请注意，这本杂剧与唐僧《西游记》毫无关系）
　　显而易见，号称齐天大圣的猴精家族至迟在宋代就已成形，而且分布广泛，王先生所谓"以通天大圣名号出现仅在顺昌见到"，其实是对民俗神话和道教研究不多的表现，不值得作为结论夸耀；在顺昌发现一座"双圣庙"，可以说是再一次证实或者说是以实物证实了齐天大圣家族的存在，固然有民俗学的意义，但也不值得如此张扬；而更不能以偏概全，明明《补江总白猿传》的故事发生在广西，《陈巡检梅岭失妻记》说申阳洞在广东梅岭以北，而泗州、龟山在今江苏的盱眙境内，现在只因为在顺昌发现一通"齐天大圣"碑，就一定说齐天大圣是顺昌人，这不合适。再严格的说，这次发现的只是"神位"而不是墓碑,正如王先生所说，"齐天大圣"、"通天大圣"的牌位在顺昌及邻近多处都有发现，这证明了民间供奉的普遍但一定要说齐天大圣就出生在顺昌或葬在了顺昌，也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可以肯定地说，齐天大圣的庙在很多地方存在过，笔者在湖北蕲春调查吴承恩在荆王府任职的情况时，就在当地的方志材料上见到过明代民间祭齐天大圣活动的记载。
　　王先生过分的夸大了顺昌发现的价值。

　　错误之二：顺昌"齐天大圣"与《西游记》孙悟空无关

　　我们应当相信王益民先生对于"齐天大圣"资料的描述都是真实可靠的。也就是说，相信这些庙、墓碑和石雕像都是明代前期建造的，这就排除了《西游记》问世后附会的可能。但是他忽视了一个根本事实：所有这些石碑、石雕，叫齐天大圣也好，叫通天大圣也好，都与《西游记》孙悟空无关；所有他说的"孙悟空"，都是他自己的臆想。
　　相信王益民先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前所说，古代猴精的家族在唐宋就已形成，在自己的文化土壤中生长着，但至少在元代，这些故事还是独立的，没有与《西游记》孙悟空发生关系，元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齐天大圣只和二郎神缠斗并不见孙悟空的影子就是证明，现在在顺昌没有发现关于孙悟空的只言片语，也是证明。在这个基础上谈《西游记》，谈孙悟空的籍贯，有风马牛不相及之嫌！
　　说实在的，我第一次看的资料图片中，有一张王益民先生与猴形石雕的合影，那石雕真让我大吃一惊，那个猴手拿金箍棒、头戴僧帽，活脱脱是一个孙悟空，如果这个石雕被证明是明代之前的产物，那才叫"石破天惊",因为如此一来，说明当时孙悟空形象的塑造和故事的创造都已接近完成，吴承恩老先生的功劳就小的微乎其微了。而后来细看王益民的论文，发现在描述这个戴僧帽的猴子时，已经加上"后加"两个字，这才松了一口气。违反规律的事情终于没有出现。我们不用再去追问石雕是何时"后加"上的，只要知道戴僧帽、拿金箍棒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元末明初杨景贤杂剧《西游记》之前不可能出现就行了。
　　当然，"齐天大圣"家族的资料自有它的价值，《西游记》中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一大段身世故事，其来源于"齐天大圣"，不应怀疑，而这些猴精故事中盗人妻女，盗仙衣、盗仙桃、盗御酒之类的故事，又是如何来的，我们估计上可以追溯到东方朔的身上，但毕竟没有发现很清楚的故事演进痕迹，而这本身就是很有价值的民俗学、文化学课题。又正如王益民注意到的，这些猴精故事与南方民间长期流传的"五通神"可能有关，这也可以引申出大段的文章。

　　错误之三："齐天大圣"不等于孙悟空

　　"齐天大圣"这个猴精家族影响过《西游记》是不争的事实，孙悟空身上有南方的血缘是不可否认的。
　　但"齐天大圣"只是构成"孙悟空"的一个部分，还是不等于"孙悟空"。
　　孙悟空形象是一个有长期演变过程的多元文化结合体，有证据表明，唐僧取经的故事早在玄奘这个历史人物取经归国时（也就是唐代初期）就已在西域出现，"火焰山"描写的其实就是西域地下煤田自燃的情景。伴随着佛教的传播，玄奘当年走过的丝绸之路上布满各式各样关于他取经的故事，到中晚唐，佛教流行的"俗讲"中终于出现了一本这类故事的汇集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其中的"猴行者"一派"白衣秀士"的装束出场。这个猴子的出处，显然与佛教、与西域有关。王益民先生在文章里曾提到笔者关于猴行者诞生于西域（并不一定是在党项人的图腾中）的说法是错误的，其实现在越来越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唐僧取经故事诞生于西域，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接受了这一观点。而关键的地方就是应当认识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产生于南宋杭州，属于话本的说法其实是一种误说。②
　　大约在宋代，唐僧取经故事进入中原，在山西成为早期戏剧的题材，山西曾发现珍贵的宋元队戏《唐僧西天取经》的文字提纲，其中孙悟空的名称和大量的取经故事已经出现。
　　再往后，元代后期，杨景贤完成了一次对取经故事的重要改造，也就是写成了杂剧《西游记》。就是在这个时候，《西游记》的故事吸收了"齐天大圣"、"通天大圣"这么一大家，将北方的佛教猴故事与南方的道教猴（或叫民间猴）故事合二为一，创造了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猴。
　　当然，我们还不应忘记，最后，在吴承恩那里，这个猴又一次被儒家学说所改造，才算定型，成为"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从文化上说，孙悟空是佛、道、儒教的综合体，三个名字就是三个文化源的体现。③
　　由于王益民对《西游记》成书和孙悟空形象形成的了解过于狭窄，而导致了一系列阐述上的片面--现在看"孙悟空出生地"、"孙悟空祖籍福建"之类的断语，是否言之过急？

　　错误之四：印度"哈罗曼"猴不等于"齐天大圣"猴

　　王益民多次引用过《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刘克庄《释老六言十首》诗，试图用以证明其中的猴就是顺昌诞生的齐天大圣,但是他没有注意到，他所引出的猴都是佛教的猴，而顺昌的齐天大圣是道教的猴，彼猴非此猴也。
　　最典型的是对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孙悟空诞生于福建"观点的误读。二十多年前，中野美代子在泉州开元寺西塔上看到带刀的猴形神将，便结合当时她对孙悟空的了解写了《孙悟空的诞生》一书。中野曾将此书赠送笔者，笔者日文不精，但大致可以判断出内容。中野提出孙悟空的原型可能是经海上丝绸之路，从印度经泉州传入的。中野的学说影响如何且不谈，即她所说的对象，指的也只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罗曼，她认为孙悟空源自于哈罗曼，这与胡适当年的"印度进口说"是一致的，但很多人质疑此说，认为中国人从来就不知道有个哈罗曼，又如何会依据哈罗曼去创造孙悟空？中野她针对这样的质疑，试图找出一条比较合理可行的传入途径，她认为泉州是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同时也是佛教传入中国的一条重要通道，而泉州开元寺西塔的猴是其证明。中野在研究中提到了许多与东南沿海有关的猴资料，其重点却还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刘克庄诗之类的佛教猴，这在她的论证体系里是可以说通的，但对于顺昌的齐天大圣来说，这完全是两码事。
　　另外，王益民先生赖以得出结论的许多方法是不规范的，随意性太强，因而说服力有限。比如，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说取经故事的主角原是"通天大圣"，是吴承恩老夫子为写作方便而将"齐天大圣"与"通天大圣"对调，这样的猜测毫无根据，殊不知吴老夫子最后为《西游记》定型时，"齐天大圣"的名号早已叫开；又如因为顺昌有个地名叫泗州乾，有座小山叫龟山，便认定齐天大圣的妹妹泗州圣母因此而得名，这实在是对古代神话了解太少，龟山泗州圣母是早已有之的故事，其影响绝非顺昌的泗州大仙可以代替。
　　其他关于某山象悟空，某山象八戒之类，则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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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王益民《孙悟空兄弟合葬于此》，《炎黄纵横》2002年第五期；《石破天惊新观点，孙悟空是顺昌人》，《海峡都市报》2004年6月21日刊发，次日"新浪"网予以转载。其余相关信息不一一详述，可通过网上搜索广泛获取。王文还可在《顺昌党建网》上查到最新的修改版。
　　②、请参见蔡铁鹰《唐僧取经故事原生于西域之考证》，《明清小说研究》2004年第二期。
　　③、蔡铁鹰《〈西游记〉成书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出版。亦可在"西游记宫"网www.xyjg,com上查阅。


　　蔡铁鹰 淮阴师范学院"《西游记》与地方文献研究所"所长 从期从事古代小说尤其是《西游记》的研究，在《西游记》的成书史方面有显著成就。有专著多部与论文数十篇。
　　联系：江苏淮安市 淮阴师范学院107信箱 邮编：22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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