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圣僧和愚氓的合影
——唐僧剖析
唐僧是《西游记》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作家赋予这个特定人物以丰富而复杂的性格,足以使唐僧的形象成为这部神怪小说形象画廊的一大成就,以致使这个人物永远活在人们的心头。
这里首先应该提出的是,我们研究和论述唐僧形象,必须确定如下的前提:一、只能根据《西游记》所描写的唐僧这一个形象出发(必要时参考其原型和演变过程),全面地来加以观照;二、紧紧抓住作品通过具体描写所展示的性格特征来剖析;三、按照作者所设计的人物关系来鉴衡,他是取经集体中的主持人,是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的师父,是一个僧人。然则,任何人研究和论述唐僧时难道还能离开这样的前提来着手吗?问题是的确有这样的情况:或将唐僧视作是作者阐述内丹气功的某种道具;或称不屑分析唐僧的外像(即形象),而摘取片言只语,随意附会地断言其象征这样那样的思想,以致将唐僧这个完整的生动的艺术形象割裂得支离破碎。这类做法,实际上不是在对文学作品中艺术形象作细致的思想艺术分析,而是把《西游记》看作是一部自然科学著作、社会科学著作、练丹手册或气功教材的结果。在这完全背离审美欣赏的观念支配下,唐僧便变成为各种各样思想的干巴巴的传声筒和工具。这样的唐僧,当然不是永远活在人们心头的《西游记》中的艺术形象唐僧,而是唐僧的所谓内像,即跳开唐僧形象的范围,成为论者主观臆想中的另一个“模特儿”。
我这里剖析的当然是神怪小说《西游记》中的唐僧形象。《西游记》描写,唐僧俗家姓陈,小名江流,法名玄奘。前世原为如来佛的二徒金蝉子。因不听说法,贬生东土。落胎遭难,自幼修行,后被唐太宗拜为御弟,赐号三藏,立志往西天取经,在徒弟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的保护下,行程十万八千里,苦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取得真经,被如来封为旃檀功德佛。实现了宏大志愿,得以成莫大功果。
但是,读过《西游记》的人,几乎没有不讨厌唐僧的。讨厌他什么呢?讨厌的方面可说不少。因为在《西游记》作者的笔下,这个被称为圣僧的佛徒的性格特征中,竟包含着尘俗社会中人的种种缺陷。一个缺陷是胆小怕事,懦弱无能。西行途中,遇见高山恶水,唐僧总是惊惧异常,面容失色,碰到妖魔鬼怪,就会跪在当地,高叫大王饶命。唐僧办事往往一事无成:他进寺院求宿难免碰一鼻子灰;有时自告奋勇去化斋,也总是要碰壁。每当此时他一筹莫展,只好自叹命苦:或忍气吞声,或哭哭啼啼,表现出一副窝囊相。所以,连猪八戒也说他:“师父老大不济事”。又一个缺陷是不通情理,自私卑鄙。取经路上,几个徒弟为了保护他,不避艰险,出生入死,特别是孙悟空,视师父安危胜于自己。而唐僧却常常翻脸无情,一事当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有一次,草寇拦路抢劫,唐僧被吊打,痛苦异常,悟空赶来解救他后,打死了二名盗寇,唐僧心里不快,在埋尸祷视时竟说:“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有意把杀人责任统统推在孙悟空身上。所以,孙悟空怪他:“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辛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后来,孙悟空在向观音求告时说:“我弟子舍身拼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孽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负一片善缘,”直截指出了唐僧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再一个缺陷是是非不分,喜听谗言。唐僧为人昏庸、糊涂,在他眼中,常常人妖颠倒,皂白难分。这个和尚的确可说是一个“愚氓”。在他的徒弟中,猪八戒有时搬弄是非,唐僧却每每不察,偏听偏信,错怪孙悟空,动不动就念紧箍咒,咒得孙悟空坚蜻蜒,翻筋斗,痛得满地打滚。特别是“尸魔三戏唐三藏,圣憎狠逐美猴王”那一回,白骨夫人欲吃唐僧肉,三次变化惑人来欺哄唐僧,唐僧几乎上当,幸被孙悟空识破,唐僧却愚蒙不察,竟连续三次念紧箍咒整猴头,最后还绝情地写下贬书,将猴头逐走。为此,唐僧自己吃尽了苦头。
在作家笔下,唐僧身上这种缺陷,无疑不只是一种普通的是非不分的表现,而是赋予严肃而深刻的批判意味,甚至还给以无情的嘲笑和讥刺。因为唐僧这种性格缺陷所招致的严重后果,包括其徒孙悟空所受的罚不当罪的痛苦。以及唐僧自已由此所受的无尽折磨而又不知改悔的情状,作家实际上是借此将这个人物形象内在性格层面上的可笑、可鄙、可恶、可怜的复杂因素,揭露无遗!而这些描绘笔墨所引起的审美意趣,显然不是单纯的同情和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感。
然而,唐僧尽管有这些缺陷,他作为西行取经中的领导者,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他具有甘冒万死而不辞的取经信心、决心和明确的目的性。唐僧在西行起程前向唐太宗保证说:“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到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又在化生寺对佛立下洪誓大愿:“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他在迭经艰险的西行取经遥远途程中,虽然经历过的灾愆患难,不可胜数,他坚持十四年,可说是毫不动摇;同时,唐僧又是一个严守佛教戒律的圣僧,真正做到了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无论是富贵或色欲的引诱都不能改变其初衷和信念。在“四圣试禅心”一节,唐僧一听说那妇人偕其三个美貌女儿有“坐山招夫”的意愿,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在西梁女国,国王愿招唐僧为王,他竟拒却“一国之富”,“死也不敢如此”;后来在大天竺国,被抛中绣球招为驸马,身处在蕊宫仙府,温柔乡里,却依然“身居锦绣心无爱,足步琼瑶意不迷”,直把那美貌娇容视如灰尘,金珠宝贝看作粪土。这些情节描绘中所显示的高尚精神,使唐僧无愧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圣僧。所以不仅神佛称誉其“有德”,“心虔志诚”,甚至连妖魔也知道他是一个“十世修行的好人”。
或说,唐僧在西天取经中並没有起什么作用,这是不够确切的。在作家的艺术创作意图中,之所似赋予他具有那种为一般宗教信徒所不可能达到和具备的虔诚求经的决心和表现,很清楚,是为了使唐僧能在取经集体中发挥中坚作用,正因为这样,唐僧也才能使三个桀骛不驯的顽徒不断克服离心倾向,坚定取经信心,带领他们战胜千难万险去完成取经壮举,同时,也才能取信于如来和观音赋予他以取经重任,並在暗中作出种种安排佑护他们达到目的。所以,在《西游记》的构思中,没有唐僧,便不可能有取经;要取经,就少不了唐僧。正如沙和尚所说,世上只有唐僧取经,“自来没有个孙行者取经之说”;孙悟空对猪八戒也说过:“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作家这样反复的描写,意在强调唐僧在取经事业中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和价值。
那么,作家为什么对唐僧这样一个难得的圣僧,又赋予他诸种性格缺陷,加以浓重的揶揄呢?形象建构中这一特点的出现,显然不是无因的,这对研究和论定唐僧形象的意义及其成就大有关联,值得加以探讨。应该说,唐僧形象的这种特点,反映出作者塑造这个艺术形象的深邃的创作意图。唐僧形象不仅体现了作家对于宗教的某些鲜明态度和矛盾心理,而且还体现着作家对人性复杂性的看法。通过唐僧形象,作家对宗教门徒所应该具有的对宗教的虔诚信念和精神,显然抱着由衷赞美的心情,给以尽情的歌颂。不过,赞美这种虔诚信念,虽然是从宗教着眼,但並非为提倡禁欲主义和僧侣主义,而是包含着对实现理想信念所乐于付出万般艰辛和始终不渝的高尚情操的颂扬,而对唐僧身上所存在的另一方面,即种种性格缺陷,则既是作家对宗教门徒某些不纯粹和不完美的品性的非议,也是对世俗社会人性弱点的揶揄和讥嘲。作家这种创作意图能在唐僧形象中得到完整的体现,无疑有利于深化这一人物的形象意蕴。所以,对于唐僧这样的形象,有些论者或说是正面人物,或说是反面人物,实有简单化之嫌。其实,一般地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简单论定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本来就不尽妥当,亦无多大实质性的审美意义;而把唐僧形象简单地说成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则更无必要,因为这都不足以恰当地说明唐僧形象的特点和性质。再说,作家对唐僧这样处理,颇有恰到好处之妙。作家有意将唐僧虔诚取经的弘大誓愿及其长途跋涉中所显示的高尚精神与他身上那种是非不分,人妖颠倒等诸种性格缺陷,对照起来进行描绘。其艺术目的和艺术效果,就在使唐僧完全摆脱木偶式的宗教观念的简单化身的局限,而成为一个意蕴丰富、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不难设想,如果单写前者或后者,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形象,而不再是唐僧。同时,如果加重前者,使唐僧在实现理想信念的高尚精神以外,又赋予各种其它种种与一个僧人无关的优质,故意加以理想化,或如果加重后者,像《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玄奘那样撺掇行者去偷仙桃,甚至加上其它诸种严重损伤其人品质的方面,那么,也不再是唐僧。唐僧是一个富有艺术个性和艺术特点的形象。他是取经集体中的中坚,以最坚定的取经信心和决心,带动了整个集体;而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他的特点,又与孙悟空等三徒毫无重复之嫌,且有各具特色之妙。因此,唐僧既不是单纯的圣僧,也不是单纯的愚氓;唐僧是圣僧和愚氓的合影。这正是作家创作意图的微妙体现和塑造这个人物得以成功的奥妙所在;也是唐僧这个形象永远活在人们心头的源泉。
本书篇目:
序
一、《西游记》是文艺小说而非科学著作
二、戏墨寓至理
幻笔抒奇思
三、巧构妙境出高格
四、呆子形象面面观
五、美猴王美在哪里
六、圣僧和愚氓的合影
七、阳本不可能是《西游记》祖本
八、《西游原旨》白文亦非《西游记》祖本
九、“大略堂《释厄传》古本”之谜寻解
十、《西游记》陈《序》称“旧有《叙》”是指虞《序》吗
十一、虞《序》倡《西游记》邱作说可信吗
十二、《西游证道书》“原序”是虞集所撰吗
十三、邱处机不是《西游记》作者
十四、陈元之并非《西游记》作者
十五、吴承恩永远活在人们心灵中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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