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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陈元之并非《西游记》作者

 

 

1.陈元之作《西游记》说提出的根据由来

 

最近,有论者提出: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不是吴承恩,而是陈元之;陈元之即华阳洞天主人云云。此论出《百回《〈西游记〉作者臆断》(简称《臆断》)①。这当然有助于活跃学术空气,深化有关《西游记》作者问题的研究。但是,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人们手头上可供思考和论证的资料甚缺。不久前,曾有论者重新提出《西游记》作者是邱处机,这是不可能的,前文已论及。现在,《臆断》提出陈元之说,虽然陈元之所处时代的历史条件与文化背景已与邱处机完全不同,而且他与《西游记》的确有过密切关系,但我认为他同样也不是《西游记》作者。

陈元之何许人也?对他的生平我们不了解,只知道他在明代万历间写过一篇《西游记序》;华阳洞天主人又是何许人也?对此人的生平我们也不了解,只知道他在明代万历间“订校”过一部《西游记》。但应该说,陈元之和华阳洞天主人在《西游记》研究史上都是著名的,是引人关注的。查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西游记》“华阳洞天主人校本”一条,可见如下著录: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

明金陵唐氏世德里刊本(间题金陵荣寿堂)。……

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

明万历间闽书林杨闽斋刊本。……

唐僧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

明刊本。……

以上三本,皆题“华阳洞天主人校”。首秣陵陈元之序(序后记年月世德堂本作壬辰夏杨闽斋本作癸卯夏)。

 

其中,明金陵唐氏世德堂刊本《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世本)是现存百回本《西游记》的最早版本。但世本未署作者之名。因此,序者陈元之和校者华阳洞天主人自然特别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不仅对华阳洞天主人其人作了种种揣测,而且多有认为陈元之和华阳洞天主人是同一人者,如陈澉《〈西游记〉校者“华阳洞天主人”新考》②一文即持是说。《臆断》一文引人兴趣的显然不在主张“陈元之即华阳洞天主人”说,而在于提出序者陈元之即校者华阳洞天主人是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问题是除了以上著录中所提到的“华阳洞天主人校”和“秣陵陈元之序”以外,对这两个名字,另外有关地方却未再见。因此,我们要分析他们的情况以及探考他们是否是《西游记》作者时,最重要的材料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可靠材料无疑就是那篇陈元之的《西游记序》。

由于以上所引三种《西游记》皆存日本,过去一般人很难读到。最早将陈《序》介绍给国内读者的是孙楷第,他在初版于1932年的《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上全文加以移录。可惜的是该书在移录此《序》时错误甚多。近年,《明清小说研究》第三辑曾在封二、封三影印发表北京图书馆藏的世本陈《序》胶卷原文。笔者曾撰短文③,分析了孙楷第移录陈《序》时的差错原因。原来,世本的陈《序》并无错误。杨闽斋本刊刻时袭用世本陈《序》,竟将原文第七、第八两页错简在第四页后。而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移录的正是杨闽斋本,这有题目为“全相西游记序”可证(世本为“刊西游记序”);而且还承袭了杨闽斋本的文字差错,又将杨闽斋本陈《序》原尾署“时癸卯夏念一日也”参照世本陈《序》尾署“时壬辰夏端四日也”,擅改为“时壬辰夏念一日也”,再加上抄录或排印中文字的舛误、以致介绍给国内读者的陈《序》,极难通读,所以人们分析中也常有误解。为便于大家共同探讨,而且考虑到《臆断》一文引用陈《序》亦仍有误,故这里再移录陈《序》全文于下(据台湾天一出版社世本影印本):

 

刊《西游记》序           秣陵陈元之撰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谭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庄子曰;“道在屎溺。”善乎立言!是故“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若必以庄雅之言求之,则几乎遗《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意近跅□(左足旁,右加也)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其《叙》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其以为道之成耳。此其书直寓言者哉!彼以为大丹之数也,东生西成,故西以为纪。彼以为浊世不可以庄语也,故委蛇以浮世;委蛇不可以为教也,故微言以中道理;道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谑笑谑以恣肆。笑谑不可以见世也,故流连比类以明意。于是,其言始参差而俶诡可观;谬悠荒唐,无端崖涯涘,而谭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没已!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而充叙于余。余维太史、漆园之意,道之所存,不欲尽废,况中虑者哉?故聊为缀其轶《叙》叙之,不欲其志之尽湮,而使后之人有览,得其意忘其言也。或曰:“此东野之语,非君子所志。以为史则非信,以为子则非伦,以言道则近诬,吾为吾子之辱。”余曰:“否!否!不然!子以为子之史皆信邪?子之子皆伦邪?子之子史皆中道邪?一有非信非伦,则子史之诬均。诬均则去此书非远,余何从而定之?故以大道观,皆非所宜有矣;以天地之大观,何所不有哉?故以彼见非者,非也;以我见非者,非也。人非人之非者,非非人之非,人之非者,又与非者也。是故必兼存之后可。於是兼存焉。”而或者乃亦以为信。属梓成,遂书冠之。时壬辰夏端月四日也。

 

对于这篇陈《序》,人们分析和研究时看来显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出发点:一种是基本上信其内容为真,认为撰《序》者大体上实事求是地记叙了事实,另一种则是基本上疑其内容为假,以为《序》中所写的几乎都是托辞和伪装,是故布迷阵。这里应该先指出的是,在中国通俗小说史上,托辞伪装,故布迷阵,甚至子虚乌有,捏造事实的序言,当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少。问题是如果你要断言其假,光凭主观下“臆断”是缺乏说服力的,而必须要拿出令人基本可信的事实来说明才行,才能自成一说。如1989年徐州《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上,台湾学者朱传誉撰《明清传播媒介研究——以〈金瓶梅〉为例》一文以明情小说的一些序跋为材料,从传播学的角度研究《金瓶梅》作者,指出冯梦龙如何以迂回伪托的手法,勾勒出他使用化名的心路历程,从而认定编《情史》的詹詹外史、序《今古奇观》的笑花主人、序《平妖传》的楚黄张无咎、序《新列国志》的可观道人等等,都是冯梦龙的化名;并进而推导《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就是序者欣欣子,欣欣子就是冯梦龙。不论这些见解是否最终能成定论,却大体上能自圆其说,言之成理,故引人注意。这就说明通俗小说中的序言情况是很复杂的。这里,笔者之所以写这么一段看似题外的话,其实不仅与本文有关;而且旨在说明推断某些序跋是否作假必须有较充分理由。《臆断》视陈《序》为托辞伪装,故作迷阵,并据此以论证。主要方面有三:一是视陈《序》“旧有《叙》”之说为假托,所以撇而不论,断言世本是初刻本;二是视陈《序》“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三语为假托,认为这是书店老板借此“作掩护、求安全”;三是视陈《序》“《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为假托,所以最后断言陈元之即是《西游记》作者。笔者以为这样对待陈《序》是不全面的,也是不恰当的。

 

2.陈元之所序的世本不是初刻本

 

《臆断》故作提问说:“或曰,序中明明‘旧有序(应作叙)’,可见世德堂本不是初刻本”,针对此题,《臆断》作了如下回答:“细读序文,可知‘好事者’即华阳洞天主人。华阳洞天主人的校,并不是只校书中有关道教的叙写,诸如金丹六道、婴儿姹女之类,而是‘订校’、‘校(应作秩)其卷目’。‘校(秩)其卷目’就是分卷次立回目,如果不是初刻,那就用不着‘校(秩)其卷目’,因此,我们现在能见到的世德堂本二十卷一百回,就是华阳洞天主人订定的。世德堂本是初刻本无疑”。借以助证《西游记》作者是陈元之。但是,《臆断》此论至少有如下问题尚可斟酌。

首先,陈《序》称“旧有《叙》”。这篇旧《叙》究竟有没有? 《臆断》没有回答,显然是有意回避,而且,细审上引《臆断》一段文字的意思,很可能是否定其有。其实,研读陈《序》,这篇“旧有《叙》”无疑是存在的。一、陈《序》说:“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不仅指出;旧《叙》未署作者之名,而且推测了《叙》作者之所以不署名的原因是“嫌其丘里之言”;依照《臆断》的思路,无疑这是陈元之自己“嫌”“丘里之言”。但事实上陈元之很重视通俗小说和《西游记》,而并不“嫌丘里之言”。这从他在《序》中批驳和力斥轻视“东野之语”的一段话可知,而且他还对《西游记》的思想艺术作了富有特色的高度评价;二、陈《序》中移录了旧《叙》的一大段话,这段话构成陈《序》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陈元之所以移录这一段旧《叙》,目的是“余维太史漆园之意,道之所存,不欲尽废,况中虑者哉?故聊为缀其轶《叙》叙之,不欲其志之尽湮,而使后之人有览”。“缀其轶《叙》叙之”的目的说得很明白,哪有作假之意?如果作假,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有何必要?又岂能没有罅漏?三、陈《序》说:“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明明白白记载着世德堂主人唐光禄买到了一本《西游记》,世本即据此“订校”,故这本《西游记》不妨称为“前世本”,那篇旧《叙》,即编发在“前世本”上。

其次,《臆断》认为世本是陈元之根据一部非刻本《西游记》“订校”的。其实,这部《西游记》就是陈《序》中说的唐光禄所购、我称之为“前世本”的《西游记》。对于这“前世本”,究竟是抄本?还是初刻本?目前《西游记》研究界持二说皆有。《臆断》则断言它非初刻本,而世本才是“初刻本无疑”,理由是这本“前世本”经过华阳洞天主人的“订校”才成世本,并说:“如果(世本)不是初刻,那就用不着‘校(秩)其卷目’”“‘校(秩)其卷目’,就是分卷次立回目”。其实,我以为这样论证是缺乏必然性的。“订校”也好,“秩其卷目”也好,初刻本可以做,翻刻本也可以做,说到底它并不是区分初刻本或翻刻本的关键。众所周知,《水浒传》分卷和分回不同的刊刻本很多,到明末金圣叹加以“订校”“删定”,甚至把原书第一回改为“楔子”,回次顺序因之大加改动,可说是重新“秩其卷目”,但我们能说只有金本《水浒》是初刻本,而之前的《水浒》都未刊刻而是抄本?《三侠五义》原有刻印本,到了俞樾手中改名为《七侠五义》,并作了许多“订校”,同样也改写了第一回,难道因此能否定以前的《三侠五义》非刻印本?《蜀山剑侠传》初刻本有三十余集之多,而且每集各自独立编回,全套书回目并不连排;但近年漓江出版社出版时把三十余“集”全部取消,把各集分列的回目顺序编排,以至全书回目多至数百回,无疑可说是经过“订校”,并“秩其卷(集)目”了,我们难道能因此断言《蜀山剑侠传》过去从未印行,而这次才是初刻本?通俗小说中这种例子不胜枚举,所以,只凭此来断定是否初刻本而没有其它必要佐证,显然是不完全可靠的。《臆断》断言“世德堂本是初刻本无疑”,可说根据不足。因此,既然世本不一定是初刻本,那么据此以论证陈元之是《西游记》作者就显得无力了。

 

3.陈《序》推测《西游记》作者之语并非故布疑阵

 

《臆断》认为陈《序》中所说的《西游记》“或曰:出(漏今字)天潢何侯(漏王字)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日;出王自制”三个“或曰”是作者或书店老板的托辞,用来“作掩护,求安全”。《臆断》说;“因为是王府所刻,一切风险由王府担待,谁敢奈何?出于这样一种心理,百回本《西游记》虽与王府无关,也要用三个‘或曰’,个个不离王府,以作掩护,求安全。我们不能以今天看待通俗小说的眼光来代替明万历时人的看法,通俗小说不是正书而是闲书,通俗小说及其作者不为士林所重,没有文学地位,又鉴于《西游记》‘跅弛滑稽’、‘卮言漫衍’,书中亦确有大逆不道的言辞;所以故布迷阵,隐约其辞……”借以证明《西游记》作者是陈元之,而与藩王府完全无关。其实这一段话如果离开陈《序》或《西游记》实际,也不无道理;但如果一结合具体内容来分析,就可发现至少有以下几点需斟酌。

第一,就照《臆断》所说世本即使为陈元之所作,但也决不是他所独立完成的个人创作,他不过是“订校”、“秩其卷目”而已。我们从有关“西游”故事的作品发展史上,不仅知道世本《西游记》以前,还有一部甚至不只一部《西游记》平话在广泛流传;而且从陈《序》中又知道唐光禄买来了一部我称为“前世本”的《西游记》。这部“前世本”不是陈元之“订校”的世本;当然更不是《西游记》平活。因为陈《序》明确地说过这部“前世本”“数十万言有余”,而《西游记》平活据一般估计不过是十万字或十万有余而已。这是一;同时,陈元之的“订校”和“秩其卷目”当然不可能是指从《西游记》平话改编为世本。所以,陈《序》一开头说的《西游记》“不知其何人所为”决不是直接指世本,也决不是指《西游记》平话,而是指“前世本”。陈《序》接着说的三个“或曰”,也指的是这部书。而这,恰恰不过是反映了“西游”作品演变史上一直到这部“前世本”都还不知道作者是谁的真实情况。而三个“或曰”,既可说是世德堂主人和陈元之等同人们对这部“前世本”作者的猜测,也不妨说是当时社会上人们对“前世本” 《西游记》作者所流传的猜测的情况的反映(如果“前世本”作者是吴承恩,那么正如有论者所分析的那样,陈《序》的三个“或曰”正好都与吴承恩有关,因为吴承恩曾经任过荆王府的纪善)。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部“前世本”《西游记》,不过是唐光禄所买,可说与世德堂根本无关,又为什么要用三个“或曰”打“掩护”?!这里,我们不妨再提一句,如果照有的论者所说,陈《序》中提到的旧《叙》,即是指虞《序》;那么,虞《序》明白昭告《西游记》作者是南宋时期生活在北方金国和蒙古的道士邱处机,世德堂主人或陈元之大可在书上或《序》上写明作者是邱处机,又何必故弄玄虚?这不但又证明虞《序》可能是假托,而且也说明陈《序》作者的确不知道《西游记》的真正作者是谁。

第二,如果像《臆断》所说的世德堂主人或陈元之为的是“作掩护,求安全”,故意把《西游记》伪托为“王府所刻”,那么,这个手法,不但不能求得安全。而且反而为自己制造了极大的麻烦,隐伏着极大的危机。为什么?金陵唐氏世德堂无疑是一家私营出版商,它在明代万历年间。刻书不少,影响肯定不小。它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在金陵这样的大地方冒充“王府所刻”?而且,如果照《臆断》所说的类推,那么世本全称为“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这个“官板”也是“作掩护,求安全”的一法了?显然,实际情况不可能如此。世本所以题“官板”,是指唐光禄所购的“前世本”是一部“官板”。世本据以“订校”而成,因此亦题“官板”,目的是借以张扬自己,而不是“掩护”自己。明代时,金陵有南监,所刻之书即为官刻本之一,又有地方藩王刻印的书籍,世称藩府本。这都是当时众所周知的事实。世本陈《序》中明明白白写着书店老板唐光禄的名字,并且公开题署“金陵世德堂梓”字样,如果“官板”是冒充,“王府所刻”是伪托,岂不就象是给自己脚下埋伏下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地雷?因为只要当局一干预一查究,世德堂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三,《臆断》认为通俗小说是闲书,当时不为士林所重,所以陈《序》要故布迷阵。此意若针对当时社会而言,当然是事实;但对世德堂和陈元之来说却未必如此。陈《序》曾对轻视通俗小说的言论,断然加以批驳,事实仅在,有目共睹。陈《序》中巧妙地设辞问:“或曰:‘此东野之语,非君子所志。以为史则非信,以为子则非伦,以言道则近诬,吾为吾子之辱’。”陈元之针锋相对地回答说:“否!否!不然!子以为子之史皆信邪?子之子皆伦邪?子之子史皆中道邪?一有非信非伦,则于史之诬均,诬均则去此书非远”。陈元之为了给通俗小说的社会地位辩护,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通俗小说与子、史同列,甚至把子、史加以贬低。可见这位陈元之很了不起,是一位有识之士,因此他能撰写出那样重要的序言也就不难理解。另外,世德堂也与一般的书商不同,他们很重视通俗小说的印行。所以,唐光禄买到一本“前世本”《西游记》就“奇之”。世德堂除梓行世本《西游记》外,据我查到,还刻印过《绣谷春容》十二卷,题“建业大中世德堂主人校锲”;又《耳谈》五卷,题“金陵书坊世德堂梓”;又《千金记》四卷,题“绣谷唐氏世德堂梓”;又《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题评》八卷,题“姑孰陈氏尺蠖斋评释,绣谷唐氏世德堂校定”;又《南北宋志传通俗演义》各十卷,题“姑孰陈氏尺蠖斋评释,绣谷唐氏世德堂校订”;又有《三遂平妖传》四卷二十回,卷四题“金陵世德堂校梓”等。所刻不少,而且都在明万历年间。最后,我们不妨再提一下,以上数例,所题或为“校锲”,或为“校定”,或为“校订”,或为“校梓”,如果像《臆断》所言“华阳洞天主人校”,“订校”,再加上“秩其卷目”就可称为作者,那么以上各书差不多都可说是世德堂主人所作了?当然不行。这种种事实都说明,世德堂也好,陈元之也好,哪有故布迷阵打掩护的迹象?所以,要从这方面来助证《西游记》作者是陈元之,看来也没有什么效果。

 

4.陈元之“订校” 《西游记》不等于撰著《西游记》

 

《臆断》说:“百回本《西游记》目前所知的最早刻本为万历二十年壬辰世德堂本,最早接触和了解这本书的是世德堂主人唐氏、校者华阳洞天主人和序文作者陈元之。唐氏、华阳洞天主人和陈元之是三个人呢,还是两个人,一个人?这个问题早就引起人们的注意。郑振铎认为‘华阳洞天主人似即陈《序》中所谓唐光禄’( 《西游记的演化》),孙楷第则认为作序的陈元之即世德堂主人唐氏(见《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可惜两人对各自的看法未作具体说明。笔者认为作序的陈元之实即订校者华阳洞天主人。……也即(《西游记》)作者,三位一体。”这个结论看来是站不住的。这里有三个问题需要说明和加以论辩。

第一,陈元之就是华阳洞天主人,对此上文已有说明。《臆断》说:“陈元之是秣陵人,是陶弘景的同乡。陶弘景是历史上有名的道家……自号华阳隐居。元之的名字来自《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元同。从籍贯和名字两方面来联系,很自然地使人想到陈元之跟陶弘景一样是道家,而华阳洞天主人很明显是道家的别号。这样,姓名陈元之,别号华阳洞天主人,两者就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我以为《臆断》所论充实了以往有关学者的论证。这里要作补充说明的是:笔者认为“西游”作品从《西游记》平话发展到世本《西游记》之间,很可能甚至必然有道门之士或熟悉道教理论者参与过其事。我不是指邱处机。邱处机是否参与过修改或写作《西游记》?由于笔者认为虞《序》可能是清人假托,所以缺乏根据。至于《臆断》说陈元之即华阳洞天主人是道士,参与了“订校”、“秩其卷目”,这是陈《序》明白宣布的事实。近期,有论者认为百回本《西游记》回目中隐含着道家谈气功修炼的心法要诀。能否作这样设想:唐光禄所购“前世本”不分卷不分回,而只有简扼之目,就像朱本和阳本那样,而陈元之则把它加以“订校”、“秩其卷目”,分列为二十卷一百回,且每回有两句对称之目,故目中多含道家意味的内容。这样假设似乎也通。问题是“前世本”是否不分卷不分回很难说,对此下面再论,同时,《臆断》主张世本是在“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的基础上整理、创作成的”,这就又出现了矛盾,原来世本回目中如第一、二、三回,那些含有道家意味的七字句,在朱本正文中都已大体出现,可见这又不是至少不全部是陈元之即华阳洞天主人这个道士所创造和加进的。

第二,《臆断》举郑振铎、孙楷第之语,大概有借以隐指唐光禄可能就是陈元之即华阳洞天主人之意。笔者则认为郑、孙二位所述是缺少根据的。因为从陈《序》中实在看不出唐光禄即是陈元之的任何蛛丝马迹。按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所移录的即有错简之陈《序》,当行文至“唐光禄既购是。史皆中道邪?”时,孙氏在此语中间句号后作了如下夹注:“据此则序为唐氏世德堂主人作。世德堂本乃此华阳洞天主人校本,元本也。”《臆断》前面所说的孙语亦指此。而笔者细寻孙评之意,大概因为陈《序》说的“好事者(即华阳洞天主人)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等语在前,故以为陈《序》后面说的“唐光禄既购是(书)”指的是华阳洞天主人校本,故遽然断为:“据此则序为唐氏世德堂主人作”。其实,这里有错简。此段原文应该如前面所引陈《序》全文那样:“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唐光禄购书在前,购的是“前世本”,华阳洞天主人“订校”在后,即根据“前世本”加以“订校”、“秩其卷目”,然后梓行成为世本。原意如此,则怎能推断出孙楷第所加“据此则序为唐氏世德堂主人作”一语?因此孙楷第所说“世德堂本乃华阳洞天主人校本,元本也”一语,也就同样有误。因为世德堂本固然就是华阳洞天主人校本,但并非“元本”,“元本”应该是指唐光禄所购的“前世本”,华阳洞天主人据此“订校”而为世本。另外,郑振铎认为“华阳洞天主人似即陈《序》中所谓唐光禄”,这也缺乏根据。唐光禄是世德堂老板是肯定的。我在前引世德堂所校梓的书籍题词上多有“唐氏世德堂”字样就是一个证明。同时,在前述题为“姑孰陈氏尺蠖斋评释,绣谷唐氏世德堂校定”的《唐书志传通俗演义题评》的无名氏《序》中有如下一语:“载揽演义,亦颇能得意。独其文词,时传正史,于流俗或不尽通。其事实,时采谲狂,于正史或不尽合。因略缀拾其额,为演义题评。亦怂恿光禄之志。书成叙之”。这里的“光禄”是什么意思呢? 《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为此作注:“光禄,光禄大夫略称。光禄大夫系皇帝的顾问官,这里引申为参考的意思”④;但有论者认为:此“光禄”即此书“校定”者唐氏世德堂的主人唐光禄(见陈澉《〈西游记〉校者“华阳洞天主人”新考》)。我感到陈说可能更合原文之意。这篇《序》尾署“岁癸已阳月”即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距陈元之应唐光禄之请作《西游记序》的“壬辰”(万历二十年)只晚一年。所以,无名氏《序》中的“光禄”即陈《序》中的“唐光禄”是顺理成章的。

第三,现在剩下一个关键问题,即“订校”“前世本”并“秩其卷目”而成世本的华阳洞天主人即陈元之能否称为世本即现存最早的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我以为称不上。因为陈元之的全部工作,充其量依然只能如世本所题“华阳洞天主人校”和陈《序》所说的“订校”和“秩其卷目”而已。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再引一次陈《序》的有关原话;“唐光禄既是购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而充叙于余。”全部工作仅仅是“订校”和“秩其卷目”。订者订正之谓,校者校勘之意,“订校”者无论如何不等于是作者。“秩其卷目”之“秩”这里作动词用,有编次之意,“卷”即卷数,“目”为目录,连起来就是编好卷数和目录。照《臆断》说法是“分卷次立回目”,认为“分卷次、立回目,这应是作者的事,但却由‘订校者’来做。所以这里的‘订校’、‘校(秩)其卷目’,隐含整理、创作之意;校者即作者”。粗看之似乎颇有分析,层层推进,但细究之,却缺乏说服力。首先,“校(秩)其卷目”是否必然“就是分卷次立回目”?当然不一定。这里所谓“分卷次立回目”的意思,似乎被“订校”的“前世本”本来既不分卷,亦未分回,更未立目,也就等于说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从头到尾一统到底。这无疑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知道,《西游记》平话就已经有目分节了,如《永乐大典》本的“玉帝差魏徵斩龙”,那么发展到“前世本”怎么反而无目无节了呢?同时,如果我们扣字眼的话,“秩其卷目”一词中,没有提到“回”,因此很可能“前世本”是分回的。那么是不是只分回而无目呢?当然不会。《西游记》平话既然已有粗略之目,何况与“前世本”几乎同时产生的朱本和阳本已经分卷有目了呢!所以“秩其卷目”者,实际上不过是在原有卷、回、目的基础上,由于不满意或要增删一些什么内容,加以调整或如《臆断》所说的“整理”而已。我在前面说到与道家有关的回目是否为陈元之所加进?虽不能肯定,但也不必完全排除可能性。如果是仅仅整理或调整“卷目”,那么《臆断》所推论的“分卷次、立回目,这应是作者的事,但却由‘订校’者来做”的话,就失去了必要的根据;那么就更不能由此推断出“所以这里的‘订校’、‘校(秩)其卷目’,隐含……创作之意”,当然更不可由此推断出“校者即作者”了。

另外,《臆断》在推断“校者即作者”时还曾说:“百回本《西游记》是在民间流传的取经故事、平话、宝卷以及戏曲,特别是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的基础上整理、创作成的”。这里所说的“百回本《西游记》”当然是指世本了。那么,上引之话前半句是泛指,无疑符合《西游记》演变发展的事实;问题就在后半句。关于朱本,究竟产生在世本之前还是之后,目前尚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我们姑且按《臆断》所说产生于世本之前,即是世本的祖本或准祖本罢,那这里就有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问题,即言下之意,似乎世本就是根据朱本“订校”即所谓整理、创作的。如果这样,陈元之无疑是世本的作者,而且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了。不过,那样理解是大错特错了。据我“臆断”,这似乎只有根据《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所移录的有错简的陈《序》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就像孙楷第所推断的“世德堂本即华阳洞天主人校本,元本也”那样。这是因为那篇陈《序》由于错简,变成华阳洞天主人“订校”而成世本在前,而似乎唐光禄所购之书即是这“订校”本。但如根据正确的陈《序》,那么就变成唐光禄购“前世本”在前,然后由唐光禄请“好事者”华阳洞天主人“订校”、“秩其卷目”,然后又请陈元之作《序》,梓行的就是世本。所以世本不是“元本也”,“前世本”才是“元本”。众所周知:世本是二十卷百回本;“前世本”呢?也可能已经是百回本,至少没有根据说它不是百回本,更没有根据说它不分卷、不分回、不立目。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就是《西游记》研究界一直争论不休的那个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根本”即一般称作唐僧出世故事的问题。我们能否这样理解,即:“前世本”是有这一回的,而陈元之“订校”成世本时却把这一回因故删掉了。如果是那样,陈元之的确做了“秩其卷目”的工作,即由于删去原第九回,以致此后的原有回目都要重“秩”。如果这样臆测符合实际,陈元之的“订校”工作就比较大了。

总之,我的看法是:陈元之的确极有可能就是华阳洞天主人;但他不是世本《西游记》或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如果说,邱处机与《西游记》实在毫无关系的话,那么,陈元之和《西游记》却有着不解之缘,陈元之不但为世本的问世做过“订校”、“秩其卷目”,而且还为世本写下了一篇是现存最早的在《西游记》研究史上极富价值的序言;而按这篇陈《序》所言;“前世本”《西游记》固然不知其何人所作,因之世本也不知作者为谁;一直到二十世纪初,才推断出世本《西游记》当然也包括“前世本”《西游记》的作者是淮安人吴承恩;对此,虽然一直有论者持怀疑态度,但似乎至今仍缺乏充足理由来加以推翻,更没有找到比吴承恩更具说服力的另一位作者真正写过《西游记》。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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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陈君谋作,载《苏州大学学报》1990年第三期。

② 载《明清小说研究》第二辑。

③ 见《西游记研究》第一辑、第二辑方胜文。

④ 见黄霖等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第137页。

⑤ 最近读到《北方论丛》1991年第1、2期张锦池《论〈西游记〉的著作权问题》一文,同样主张《西游记》“著作权归于华阳洞天主人陈元之”。但论者所据以分析的陈元之《西游记序》,竟也与《臆断》相同。是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移录的错误文本,以致文中所特别强调的陈《序》中那不可通读的所谓“烟云模糊处”,“值得我们仔细玩味”云云及其据此而得出的结论,难免多有失据之感。

 

 

         本书篇目:

一、《西游记》是文艺小说而非科学著作

二、戏墨寓至理  幻笔抒奇思

三、巧构妙境出高格

四、呆子形象面面观

五、美猴王美在哪里

六、圣僧和愚氓的合影

七、阳本不可能是《西游记》祖本

八、《西游原旨》白文亦非《西游记》祖本

九、“大略堂《释厄传》古本”之谜寻解

十、《西游记》陈《序》称“旧有《叙》”是指虞《序》吗

十一、虞《序》倡《西游记》邱作说可信吗

十二、《西游证道书》“原序”是虞集所撰吗

十三、邱处机不是《西游记》作者

十四、陈元之并非《西游记》作者

十五、吴承恩永远活在人们心灵中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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