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至元辩伪录》到《西游记》


胡小伟


    提要:《西游记》故事的由来演变,历来依赖静态发现之典籍文物证实,殆无疑义。但却忽视了动态因素,尤其是历代佛道论辩的影响。本文由距《西游记》成书最近之忽必烈时代《至元辨伪录》说起,以有关“戊午之辩”(1258年)中的“佛道赌斗”事件作为大背景,渐次谈及《朴通事谚解》中“车迟国斗圣”及《西游记》中佛道斗法故事的形成,以及元代白话公文对于《西游记》叙述风格的影响,希望能为《西游记》中迸发的“想象力”寻找和梳理源流。此为笔者正拟写作专著之一部分。
    主题词:西游记 至元辨伪 佛道斗法 

 


小引


    《西游记》素以丰富恣肆的想象力,独立于“四大古典小说”之林,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近年亦且在西方传播日广。但与其他小说比较而言,对于《西游记》及其成书过程的研究却相对薄弱。“五四”大家如鲁迅、胡适、郑振铎都曾关注过这个问题,也奠定了研究的指向,即是由文物、典籍累进式发掘,意图寻找出唐代以来这些人物故事形成之由。多年前我曾在《三教论衡与唐代俗讲》中认为此种实证型研究方式“所论略如古生物鉴定,以化石之静止状态,居於何种地质层,指陈斑斑,历数演进痕迹,嬗变源流。判断分明,遂成定谳。”① 对于证据的发现、鉴定以及逻辑关系都有规范性要求,因而明晰简练。近年学兄刘荫柏有《西游记研究资料》搜罗丰赡,考辨精审,就汇集着这一方向的最新研究成果。②

《西游记》以唐玄奘《大唐西域记》作为蓝本创作,殆无疑义。但书中建构的神谱却系元明道教所立,已属增饰。而其回目词语则尤多道家术语,为人瞩目。好像是在一座佛教寺庙的遗址基础上,盖起的却是一座道教的宫观,但供奉却甚为复杂,虽然佛祖、弥勒、普贤、文殊、观音都位置高座,但台前表演的还多为道教杂神。故近年《西游记》研究有复归清人“金丹证道”之说者。③ 曹炳建《仙界道门的荣幸与尴尬──〈西游记〉道教思想论略》一文有所撮述,并列举若干内外证据,指出“我们虽然不能无视《西游记》的道教内容,但也不能无视其中反道教的成份。”立论评实,于我心有戚戚焉。④但何以致此“奇书”,应当还有原因。

我的研究方式稍异其趣,以为《西游记》之成书过程曾虽然有渐进式累积,但佛道两教动态竞争,长期积蓄之神话传说也在其中有“爆发”式呈现,故《西游记》之文学想象力实有其“突兀”之处。此非特为标新立异,更无意“颠覆”前贤对于《西游记》研究的百年成果,而是基于十余年搜集资料,考论辩析所得,试图作出互补性的通观论证。此为笔者正拟写作专著之一部分,前两节偏重于背景叙述,后两节才切入正题。若或有误,敬请指教。

 


一,“戊午之争”到《至元辩伪录》


    元蒙初期曾有一次佛道论辩,以年代而言,是历代类似活动中最接近于《西游记》成书年代的;而原其初始,亦与《长春真人西游记》有关,而不幸为荫柏兄遗弃不录。这篇文章,就从这次佛道论争说起。需要声明的是,本文绝非欲翻历史上“此《西游》乃彼《西游》”的陈年旧帐。欲知如何,且待道来。

“戊午”是指蒙哥汗八年(1258年,即南宋宝祐六年)的干支。此年蒙哥汗曾委托忽必烈主持了一次僧道论辩,史称“戊午之辨”。但这一年最大的“新闻”,乃是蒙哥汗决定派出三路大军攻打南宋,“自将伐宋,由西蜀以入;命张柔从忽必烈征鄂,趋杭州;命塔察攻荆山,分宋兵力。”⑤而忽必烈以皇弟身份,亦于此时正式获得领军权力,“岁戊午冬十一月戊申,祃牙于开平东北,是日启行”,⑥从此登上了历史舞台,使蒙古帝国的历史走向为之一变。正缘兹事体重大,《续资治通鉴》讲述此年要事,亦未道及僧道论辩一节,为明清理学史官视若无物,故容易逸出后世史家关照,因而为历来文学史、小说史所不取,亦未能入于《西游记》研究者之法眼。

但这一事件却对中国宗教历史影响深远。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只是简单介绍了此次论辩之由及其大致经过,并以陈垣《南宋初河北道教新考》卷一谓此事“其主因在恢复侵地,不在辩论《化胡》也”作为结论性意见。⑦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对此事件叙述稍详,开首略谓:

 

“释道《化胡经》之争经历了较长时间,主要是在元宪宗八年和世祖至元十八年进行的两次大辩论,在这之前,又于宪宗五年进行了一次御前小辩论,是为后两次夫辩论之序幕。”⑧

 

大致过程可以参看。陈垣先生的意见其实有可以商榷的地方,全真道侵占佛寺田产等固然事关利益,虽为佛徒之所必争,但观其务欲将道经印版毁灭烬尽,已经超出经济利益,且每以“皇帝圣旨”名目到处树碑张扬,口口声声称道士为“说谎捏合底先生每”, ⑨却也空前绝后。因此造成元代佛教一支独大,佛徒此后掘坟盗墓,铺张供奉,以致有"国家经费,三分为率,僧居二焉"的说法,⑩被史家视为造成元代覆亡的财政原因之一。

至于对思想文化的影响,当然不是数量所能够统计的。道教经此灭经毁版的沉重打击,文献建设受到极大损坏。卿希泰《中国道教史》“粗略计之,共阙794种,2500卷,相当于半部《正统道藏》被烧绝了。”11如果进一步考虑到陈寅恪一段重要提法:

 

“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此种思想上之态度,自六朝时亦已如此。虽似相反,而实足以相成。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事业而能大成者。”12

 

则独尊佛教于有元一代的思想文化历史损失更大,枝蔓不提。

其实这次僧道论辩的起因、过程和结局都相当富于戏剧性。全真道自从成吉思汗召见,获得“虎头金牌”作为护身符,卿希泰史说此时“令掌管天下道教”,13恐怕不确。据成吉思汗癸未年(1223年)派往迎送丘处机14之宣差人阿里鲜九月二十四日《面奉成吉思皇帝圣旨碑》言:

 

“我前时已有圣旨文字与你来,教你天下应有底出家善人教管著者,奸的歹的,丘神仙你就便理合,只你识者。奉到如此。”15


则丘处机所奉使命,应该是掌领蒙古治下的全部宗教。这是因为蒙古民族当时崇信原始萨满,16 对于当世已经很复杂的宗教派别毫无观念。他派遣木华黎初入中原,横扫金兵,亦正当全真教在北方极盛之际,其教义规制自然繁复得多,所以首先进入了成吉思汗的视野。故郑重委托全真道膺此重任,也正是他对于宗教世界尚无知识的表现。但全真道既受此重托,一方面表示效忠,为蒙古进入中原扫清了若干障碍;17 另一方面也难免狐假虎威,侵占其他庙宇观堂,壮大自己。实际上全真道在其一枝独秀期间,也侵占过包括儒家在内的其他宗教利益,故其失势之后其他宗教也趁机寻仇。冯承钧曾辨析言:

 

“《辩伪录》卷四列举当时道众侵占文庙、佛寺、山林、古迹之事,谓‘如此事例,略有数百。’则当时所占者不止佛寺也。中有‘混源西道院,本崇福寺,道士占讫’之语。按元时也里可温立堂传教,皆以寺名观,《至顺镇江志》诸寺名可以知之。《元史》卷八十九《百官志》曰:‘崇福司秩三品,掌领马儿、哈昔、列班也,里可温十字寺祭享等事。’‘延祐二年(1315年)改为院置领院事一员,省并天下也里叫温掌教司七十二所,悉以其事归之。七年(1320年)复为司。’按‘马儿’(Mar)此言主也,哈昔(Jesua)即耶稣,列班(Babbena)即长老,也里可温(erkeoun)即景教,业经俄国学者巴拉久司(Palladius)考订明确,此崇福寺疑即1315年所省并七十二掌教司之一,则当时道徒亦曾欺凌景教矣。《元典章》卷二十三载大德八年(1304年)也里可温‘于祝圣处、祈祷去处,必欲班立于先生之上,动致争竞,将先生人等殴打’,则道徒景众亦曾相争矣。”18

 

至于论辩过程,《辩伪录》分为“妄立天尊”、“创立劫运年号”、“开分三界”、“隋代为帝王师”、“老子出灵宝三洞”、“游化九天”、“偷佛经教”、“老君结气成字”、“周文王时为柱下史”、“前后老君降生不同”、“三番作佛”、“冒名僣圣”、“合气为道”和“偷佛神化”十四个辩题,倒是满形而上的,且大力援引儒家史学记载,驳斥道家设教立说的荒诞虚妄,振振有词。如此往复诘难论辩,倒也有趣。应该说佛教自具精深教义、丰瞻学理、因明逻辑和论辩训练,在中国历代"三教论衡"与道教的辩论中从未失手;而中土诸教经过多年历练,此刻也以学理精微,谈吐玄妙,文字深奥,仪典繁复见长。但若不深入汉语文化,自不能领略其中的胜义秘奥。道士所以一败涂地,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作为论辩的主持人忽必烈,与作为“观察员”的八思巴(Hphags-pa)19不断插话,干扰辩论,才使道教应对失措,导致大败的。王磐(1202-1294)等奉敕所撰写的《圣旨焚毁诸路伪道藏经之碑》说:

 

“道者又持《史记》诸书以进,欲以多说侥幸取胜。帝师辩的达拔合思曰:‘以谓何书?’曰:‘前代帝王之书。’上曰:‘今持论教法,何用攀援前代帝王。’帝师曰:‘我天竺亦有《史记》。汝闻之乎?’对曰:‘未也。’帝师曰:‘我为汝说。天竺频婆娑罗王赞佛功德有曰:“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当其说是语时,老子安在?’道不能对。帝师又问:‘汝《史记》有化胡之说否?’曰:‘无。’‘然则老子所传何经?’曰:‘《道德经》。’‘此外更有何经?’曰:‘无。’帝师曰:‘《道德经》中有化胡事否?’曰:‘无。’帝师曰:‘《史记》中既无,《道德经》中又不载,其为伪妄,明矣﹗’道者辞屈。尚书姚枢曰:‘道者负矣。’”20

 

由此可知,对道士的“致命一击”并非出于论辩诸僧,实出自八思巴,设想如果佛徒顺利,自然无需八思巴火力接济。何况动辄引用所谓“天竺《史记》”,不啻今人满口西哲术语,令人无从查询真伪。21 如果记载属实,则道流失败的原因何在,不言自明。

这次辩论倒也不完全是坐而论道的风雅之争,开头和结末都有一点血腥气息,兼有“赌斗”的意味。首先是约定胜负定后,如何发落,僧家愿以人头为注。《辩伪录》卷四言:

 

“皇帝(按指蒙哥)恐先生每心内不伏,特传圣旨再倚付将来,令子细持论。若是僧道两家有输了底,如何治罚?释曰:西天体例:若义堕者,斩头相谢。而道士相顾,莫敢明答。帝曰:不须如此。但僧家无据,留发戴冠;道士义负,剃头为释。时先生每凫跃鹤列,蓝袍锦袖,攘臂争前。”


可见辩论伊始,道士士气甚高。落败之后,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辩伪录》卷三言:

 

“帝(按指忽必烈)问张真人曰:你心要持论否?张真人曰。不敢持论。上曰:你每常说,道士之中多有通达禁咒方法,或入火不烧,或白日上升,或摄人返魂,或驱妖断鬼,或服气不老,或固精久视。如此方法,今日尽显出来。张真人并无酬答。时逼日没,阁中昏暗。帝曰:道士出言掠虚,即依前约,脱袍去冠,一时落发。”22 

 

所谓“显示出来”,就是要求他们以身作法,试一试“入火不烧,白日上升”等法术禁咒有无效验。人命关天,张天师等当然不敢亲身证实。按诵经后“一切刀杖不能伤害”、“水不能溺”、“火不能烧”、“终不横死”等法力,原本出自佛经,23却无人敢于提出验证。可知道流此时已处于绝对弱势,不敢强辩。

道士这副德行还被列入圣旨碑,通报全国。至元十八年十月二十日忽必烈白话圣旨碑言: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道与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随路宣慰司、按察司、达鲁花赤管民官、管军站人匠等官,并众先生每:在前蒙哥皇帝圣旨里。戊午年和尚先生每折证佛法。先生每输了底。上头教十七个先生剃头做了。和尚更将先生每说谎做来的《化胡》等经并印板都烧毁了者。随路观院里画着底石碑上镌着底《八十一化图》尽行烧毁坏了者。……如今张平章等众人每回奏:这先生家藏经除《道德经》是老君真实经旨,其余皆后人造作演说。多有诋毁释教,偷窃佛语。更有收入阴阳、医药诸子等书。往往改易名号,传注讹舛,失其本真。伪造符咒,妄言佩之,今人商贾倍利;夫妻和合,有如鸳鸯;子嗣蕃息,男寿女贞。诳惑万民,非止一端。意欲贪图财利,诱说妻女。至有教人非妄佩符在臂,男为君相,女为后妃;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刀剑不能伤害等。及令张天师、祁真人、李真人、杜真人试之于火,皆求哀请命,自称伪妄,不敢试验。”24

 

十八年后旧事重提,还要将张天师等道士首领试诸水火,以验其效。可知“戊午之辩”虽以公开、公平、公正面目开始,结束时却杀气腾腾。

戊午论辩二十三年以后,还有一段后话。至元十八年(1281年)忽必烈成为大汗以后,佛徒势力大涨,曾经不依不饶,务必斩草除根,将《化胡经》版销毁干净,同时夺回市区的庙宇及庙产,故忽必烈再颁严令,将天下违禁之道教经文及刻版,集中于大都悯忠寺焚毁一空。但全真道仍然不死心,至元二十一年,长春宫(即今白云观,为全真道丘处机祖庭)王志真状告“奉福寺渊僧录使令小和尚马戒显放火烧讫本宫仓库房舍,及盛放米粮三千九百余石,并油面盐粉。”但是主审官吏都偏袒佛徒,认为“先生与和尚争夺的观院其间聚着五百个来,先生把着棍棒打和尚每来,他每教法里不行胡做呵,那里有那般体例。前京兆府地面里,王祖师庵头聚着人,众生歹心来。如今这先生每又那般胡行有,这先生每明白招来了。”看来两教还曾真的动棍动棒,大打出手,最后判决道教再次大败:“正典刑二名:教令虚指渊僧录放火犯人提点甘志泉,虚拿马戒显放火贼人知宫王志真。割耳朵鼻子一名:添写状情节人提点蔡志祥。流于边远六名。”25到底还是以流血方式结束了这场论辩。

经此一役,全真道势力一落千丈,带拏得整个道教在忽必烈时代以后气象都不振。唯有龙虎宗“驻京办事处主任”张留孙以接近天咫的机会自创“玄教”,算是为正一派留下一点体面。另话不提。《全元散曲》载有一首全真道士作的散曲,表达了他们的落拓情怀,也道出了他们的后世处境:

 

“【正宫·端正好】撇了是和非,掉了争和斗,把俺这心猿意马牢收。我则待舞西风两叶宽袍袖,看日月搬昏昼。

【滚绣球】千家饭足可求,百衲衣不害羞,问什么破漫漫遮着皮肉,傲人间伯子公侯。我则待闲遥遥唱个道情,醉醺醺的打个稽首,抄化圣汤仙酒。藜杖瓢钵便是俺的行头。我则待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求,到大来散袒无忧。”26

 


二,“三教论衡”到“三教圆融”

 

“三教论衡”是从北朝到隋唐流行的一项宫廷制度。陈寅恪尝言:

 

“南北朝时,即有儒释道三教之目。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国家有庆典,则召三教之学士,讲论於殿庭,是其一例。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是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27

 

据载,晋惠帝时即有道士王浮与沙门帛远争邪正,王浮附会襄楷上汉恒帝书中“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之说,造《老子化胡经》以起衅端。在北魏拓跋氏汉化过程之中,这个问题又被重新提出,如《通鉴》卷一三三所载:泰始七年(471年)谓魏献文帝好黄老浮屠,“每引朝士沙门,共谈玄理。”可知“三教论衡”或曰“三教讲论”是西晋一直延续到隋唐的一项重要活动,也代表着这一时期思想文化冲突和磨合的痛苦过程。这种讲论时而平和,如元魏时清通观道士姜斌与融觉寺僧昙谟最对论“佛与老子同时不?”(参《广弘明集》卷第一《元魏孝明帝召佛道门人论》)时而热闹,如北齐时道士陆修静率徒与上统、昙显斗法,足为《西游记》类似故事张本。28(参《广弘明集》卷第四高祖文宣皇帝《废李老道法诏》)。有的时期或地区主要表现为磨合,如《周书·儒林·沈重传》:“天和(566-572年)中,复于紫极殿讲三教义,朝士儒林桑门道士至者二千余人。”《周书·韦夐传》:“武帝又以佛道儒三教不同,诏夐辨其优劣。夐以‘三教虽殊,同归于善,其迹似有深浅,其致理殆无等级。’乃著《三教序》奏之,帝览而称善。”又如《陈书·马枢传》:“梁邵陵王纶闻其名,引为学士。纶时自讲《大品经》,令枢讲《维摩》、《老子》、《周易》。同日发题,道俗听者二千人。王欲极观优劣,乃谓众曰:‘与马学士论义,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有的时期或地区则主要演化为冲突。如《周书·武帝纪》:天和三年(568年)“集百僚及沙门道士等亲讲《礼记》。”“天和四年(569年)二月戊辰,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门等,讨论释老义。”“建德元年(572年)春正月戊午,帝幸玄都观,御法座讲说,公卿道俗论难,事毕还宫,二年(573年)十二月癸巳,集群臣及沙门道士等,帝升高座,辨释三教先后,以儒教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后。”

从儒家正统看来,自两汉之“独尊儒术”到两宋之理学昌明,恰好是一轮“正反合”。汉末魏晋尚“通脱”,以“名教”、“自然”为玄言之旨,而道家兴。佛教作为体大思精之外来思想文化,乘文士竞尚玄理之虚,挟“五胡”入主中原之势,对中土的冲击可谓大焉。而且佛教东渐,练就一套包围摇动人君以自固之术,于是由上而下,由北而南,渐次浸被,成为中国影响最大的宗教。在这种情势的刺激下,遂有道士融集本土原始宗教及民间信仰,摹仿佛教之体系组织,参以老庄玄言之旨,阴阳五行之术,方士术士作法之功,合为道教,起先欲以大规模民变形式影响社会,如汉末黄巾之乱及张鲁“五斗米教”等,后亦以撼动人主视听为其宗旨,如北周为武帝护法,初唐为李氏托祖,北宋为赵氏立神。因此中国历史上相当一段时期内,君主忽而崇老,忽而崇释,忽而佞佛毁道,忽而佞道灭佛。而儒学之士本“修齐治平”入世之术,为国君之股肱,日思振作。正如钱锺书先生所云:

 

“三家势成鼎足,其中之一家遂得如武涉说韩信所谓:‘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然儒往往兼攻二氏;而二氏未尝合力攻儒者,则因儒为国家典学,自恃根深基固,名正言顺,二氏亦知其不可动摇也。”29

 

所以由魏晋南北朝时期至中晚唐,中国除战乱频仍外,思想文化之冲突与磨合也十分剧烈。“三教”之说,由兹而生。梁释僧佑辑《弘明集》、唐释道宣辑《广弘明集》(道宣还辑有《佛道论衡》甲乙四卷,存日本《大正藏》卷五二),记录了自两晋到初唐三教冲突之始末根由。

中晚唐至五代两宋三教所以能够呈调和态势,大率而言原因有三:第一是经唐武宗灭佛,佛教虽然衰而后振,但气势已受到抑制,大不如前;二是禅宗以彻底本土化佛教的面目于“安史之乱”后崛起,不落言筌,不立文字,破除繁琐仪轨,提倡自食其力,使西来佛教声势大为衰减;第三是印度佛教已显衰落,不能以新的思想文化、形式逻辑、新鲜仪轨和杰出人才接济中土。而儒家反以韩愈开创“新儒学”奠定了两宋理学基础,两宋由于君主崇信道教,并加以“儒学宗教化”的行政措施,使道教更上层楼,尤其是南宋孝宗亲撰《三教论》,使三教的和谐发展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30

但是金国崇信佛教,且因民族隔阂,社会矛盾加剧,致使末年全真道在北部中国初起,在汉民族地区发展极快。全真道的创始人王喆虽然也主“三教合一”,但是他的设计中是以道教为首,统领三教,如在《金关玉锁诀》中虽然也说“三教者,不离真道也。喻曰:似一根树生三枝也。”但又言“太上为主,释迦为宗,夫子为科牌。”丘处机的风云际会又有所不同,他在去见成吉思汗途中曾有《题阎立本〈太上过关图〉》诗,即言:

 

“蜀郡西游日,函关东别时。群胡皆稽首,大道复开基。”31


已有混一天下,独领风骚之志。及至得领管理“天下出家人”,全真道终于达到了世俗权力的巅峰。在这种乐观情绪的鼓舞下,后世全真道徒依仗成吉思汗圣旨碑“达磨东迈,元印法以传心;老子西行,或化胡而成道”一语,32每以丘处机曾经锡诏,西游雪山,游说成吉思汗事,比喻为"老子西行化胡",所以丘之弟子李志常才敢刊行《老子化胡经》,及造作的《老子八十一化图》。其间当然寓有夸张道行,贬抑佛徒,不可一世的得意;亦有借此定于一尊,以便长期控制世俗宗教社会的打算。故其充分利用成吉思汗颁赐之“虎头金牌”,放手壮大势力。恣其所欲之余,也想振兴本教,于是慨然有重修《道藏》之举,这是源于宋徽宗时所修《政和道藏》及金大定所修《大金玄都道藏》都已毁于火灾兵燹,丘处机遂命宋德方经理其事,并受到朝臣赞助,“丞相胡公(天禄)闻而悦之,倾白金千两,以为创始之费。”33时在窝阔台九年(1237年)。先后在全国组织了二十七局开雕,“总局”设在当时的雕版印刷中心平阳(今山西省临汾市)玄都观,由观主秦志安担任总编纂。历时八年,刊成《大元玄都道藏》七千八百余卷。并沿袭丘处机“西行化胡”的说法,从中抽出《化胡经》及据此演绎的《老子八十一化图》印制成单行本广为散发,虽曰“托古”,实寓“颂今”,自高门墙。成为诱发“戊午之辩”的导火索,经亡版毁,自取其辱。

元廷皈依后,得到了藏传佛教密宗的大力接济,所奉教义亦与唐宋以来颇有不同,设像也异于往昔,多狰狞怪异之护法,教风因之大变。密宗自唐代传入便有护法神毗沙门天王(道教偷作“托塔李天王”者)“其旨將以摧群魔,護佛事,善善惡惡,保綏斯人”34著称于世,元初帝师八思巴更为忽必烈设“镇伏邪魔获安国刹”的盛大法会,以关羽为“监坛”。35

明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建立在自觉“民族主义”诉求基础上的政权,道教亦夤缘附势,攀扯明廷,重新进入新一轮政治中心。尤以嘉靖一朝圣眷甚宠,嘉靖三十五年道士陶仲文任少保、礼部尚书、又加少傅、封恭诚伯,岁禄一千二百石时,36 曾奏封朱厚熜父母及本人以眩人眼目的道教封号:

 

“上睿皇帝道号三天金阙无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尊、开真仁化大帝;献皇后号三天金阙无上玉堂总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母天后、孝烈皇后号九天金阙玉堂辅圣天后、掌仙妙化元君。上自号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后加号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天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真忠孝帝君。再号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玄都境万寿帝君。”37

故当此际,道士炎势熏灼,不可一世之故态复萌。吴承恩时年五十七岁,三年后任长兴县丞。38 这已是进入创作小说《西游记》的背景年代了。今观明朝皇室尊崇的道教神祗,如永乐朝的真武、二徐(洪恩真君)、嘉靖朝的关羽,却均未出现在吴承恩《西游记》嬉笑怒骂的描述之中,不为无因。39

 


三,《西游记》中佛道两教的“赌斗争胜”

 

随着480多座寺院从道士手中夺回,并树立忽必烈白话圣旨碑述其端末,“说谎捏合底先生每”赌斗失败,被当场剃发的故事自然会流传民间,唯无实据证明是以何种形态出现。倒是朝鲜出版之《朴通事谚解》提到孙悟空在车迟国与伯眼大仙赌斗,或者就是《西游记》流传中出现“佛道之争”的雏形:

 

“‘《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你知道么?你说我听。’‘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做车迟国。那国王好善,恭敬佛法。国中有一个先生,唤伯眼,外名唤烧金子道人。(《西游记》云:“有一个先生到车迟国,吹口气,以砖瓦皆化为金,惊动国王,拜为国师,号伯眼大仙。”)见国王敬佛法,便使黑心,要灭佛教,但见和尚,拿着曳车解锯,起盖三清大殿,如此定害三宝。……(伯眼对唐僧说)咱两个对君王,面前斗圣,那一个输了时,强的上拜为师傅。’唐僧道:‘那般着。’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 40

 

从荫柏兄裒辑《西游记研究资料》看来,唐宋有关“玄奘取经”传说的小说戏曲壁画雕刻等,均未涉及佛道论争,“赌斗”争胜的故事。《朴通事谚解》据说是“(朝鲜李氏王朝)世宗朝有曰崔世珍者,取《朴通事》一册,谚而解之。”41按朝鲜世宗李祹在位,相当于明代永乐十六年至景泰元年(1418-1450年)。赵景深《谈〈西游记平话〉残文》则认为“约刊于元代”。42而新近韩国翰林大学金敏镐教授的论文《〈西游记〉在韩国》,则言此系“至正七年(1347年)”所作,43此距“戊午论辩”尚不足90年。无论如何,其中引用的“佛道赌斗”故事来源应当更早,无疑为元人传述。

读者当能忆及吴承恩在《西游记》第四十四回《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四十五回《三清观大圣留名 车迟国猴王显法》及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三个回目中,将佛道两教的“车迟国斗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者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行者道:‘为何来?’众僧道:‘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迈士还有甚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众僧道:‘他会炼砂干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感动了,’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众僧道:‘老爷,走不脱!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辩伪录》卷之三曾控诉言:

 

“(丘处机见成吉思汗后)既而东回表求牌符,自出师号,私给观额;自填圣旨,谩昧主上。独免丘公门人科役,不及僧人及余道众。古无体例之事,恣欲施行。……回至宣德等州,屈僧人迎拜。后至燕城,左右鼓奖,持力侵占,使道徒王伯平驺从数十,悬牌出入,驰跃诸州,便欲通管僧尼。丘公自往蓟州,特开圣旨,抑欲追摄。甘泉本无玄,和尚望其屈节,竟不能行。西京天城,毁夫子庙为文成观,景州夺龙角山,贾先生改为冲虚观。”44

 

此下还详列了全真道士的种种劣迹,无异于“秋后算帐”的清单。当时佛教散播于民间的此类事件一定还有许多,不难衍为传说。而当嘉靖之时,道士虽接受教训,未如前代擅毁佛寺,45但明代锦衣卫快手之骄横,东厂缉事之滥捕,也是于史有名的,所谓“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盖为写实。又孙悟空打死监工道士后:

 

“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众憎把他颠箕阵围了,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

 

亦与邵元节、陶仲文之流在嘉靖朝廷的炎势庶几似之。尽管如此,《西游记》也没有放过对于僧徒的挖苦。正是钱锺书所言儒家“兼攻二氏”。如孙悟空假说有亲作了游方和尚,五百僧徒争欲相认:

 

“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行者道:‘你们知我笑甚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道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


可谓嬉笑怒骂,于释家“三宝”毫不留情。至于车迟国之佛道种种赌斗,盖亦有自:“祈雨”本中土“岳渎崇拜”之遗风,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已记叙了西汉四月立夏日求雨的仪典。而天竺、西域因物侯不同,原无此俗。但在唐代的“三教论衡”中,佛教亦不甘后人,将《妙法莲华经》和《华严经》中之八位或十位“龙王”也以中国式的解释加入竞争。《法苑珠林》谓:

 

“《分别功德论》:雨有三种:天雨细雾,龙雨甚粗。喜则和润,瞋则雷电。阿修罗为共帝释斗,亦能降雨,粗细不定。”

 

“坐静”本北禅神秀一派的功法,“猜物”乃中土术士之小伎,“割头”或为西域魔术幻术之一种,“滚油洗澡”殆“入火不焚”一类,原亦幻术,故不能耐久。组合于此,仅发一噱。

又赵景深还提到一部《销释真空宝卷》,其中有数句:

 

“灭法国,显神通,僧道斗圣;勇师力,降邪魔,披剃为僧。”


怀疑亦是“元末明初的作品”。46也涉及到佛道争胜的问题,但语焉不详,究竟是将道士“披剃为僧”呢,还是其他?但吴承恩第八十四回《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叙“灭法国”却直接了当地叙述说:“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于是孙猴儿夜半入城,化身千亿,将国王、宫内、大臣武将统统剃成秃瓢儿,醒来不得不举国皈依佛门,国号亦改作“钦法国”。通篇叙述简略,却丝毫未及“僧道斗圣”之事。也许是为了在写作上避免民间说部见好又来,“趁热铛子再来一个”之通弊。

至于车迟国“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其实并非出自道教,反而应当出于佛教早期传法所借鬼神。当时佛教所谓山精野怪,有今人不可思议者。钱钟书《管锥篇·全宋文卷六四》引释宝林《檄太山文》时尝言:

 

“《檄》引《黄罗子经玄中记》曰:‘夫自称山岳神者,必是蟒蛇;自称江海神者,必是鼋鼍鱼鳖;自称天地父母神者,必是猫狸野兽;自称将军神者,必是熊罴虎豹;自称仕人神者,必是猿猴犭加 玃;自称宅舍神者,必是犬羊猪犊、门户井灶破器之属’;皆兽或器物也,人之强死为厉、游魂为变,不与焉。《抱朴子》内篇《登涉》;‘山中夜见胡人者,铜铁之精也。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云云,《摩诃止观》卷八记‘时媚鬼’:‘寅有三:初是狸,次是豹,次是虎;卯有三:狐、兔、貉’云云,均可与此《檄》所引相发明。”47

 

中国早期禅僧南行传法行径,与印度佛教头陀行或苦行者相同,他们依法修行,隐于岩谷,林间,常与泉石草木为伍,并自言能够摈除鬼魅,役使猛虎。由《高僧传》第十一卷《习禅》得知,当时之禅僧多有此行,如江左竺僧显(?—321)“常独处山林,头陀人外。或时数日入禅,亦无饥色”;剡隐岳山帛僧光(297—396)往剡之石城山,“山民咸云此中旧有猛兽之灾,及山神纵暴,人踪久绝。光了无惧色,雇人开剪,负杖而前”;始丰赤城山竺昙猷(?—369)在石室修行,“有猛虎数十,蹲在猷前,猷诵经如故。”又有壮蛇盘结、神人现形;慧嵬(?—399)曾以言语退无头鬼及无腹鬼,虽经“姿媚柔雅”,自称天女的妇人多方劝诱而戒范端正;始丰赤城山支昙兰(335—420)在林泉清旷处居数日,有长大人呵斥其去,又变异形禽兽数亦相恐吓,兰恬然自得,山神只得奉送此处,另寻居所。48 正与智顗之传法荆州,建寺玉泉一脉相承。在佛徒早期传法中借助原始信仰开辟草莱,和地方势力争夺地盘的阶段,自然有艰苦卓绝之行,但也不排除夸张佛力的虚构故事,此亦后世《西游记》描述唐僧求法经历之张本。

在君主及大檀越前表演“神迹”,亦向为佛教所擅长。初唐道宣律师《续高僧传》已把开创天台宗的慧思(515-577)、智顗(538-597)、灌顶(561-632)祖孙三代列入禅僧之列。灌顶记载智顗示寂后的十项“显圣”事迹,其中有“飞空而至”的,有在梦里“身从观音,从西来至”的,甚至“玉泉寺造石碑,未得镌刻智者像,至而碑上自然生脉成文曰:‘天地玄用出生’。或有磨刮,其辞弥亮,一境观读,三日方失。”他似乎还善于占卜和禳祈之术,《续高僧传》卷二一就谈到他在玉泉造寺,“后萧妃疾苦,医治无术,(晋)王遣开府柳顾言等致书,请命愿救所疾。”又率侣建斋七日,行《金光明忏》,至第六夕,忽降异鸟飞入斋坛,宛转而死,须臾飞去。又闻豕吟之声,众并同瞩。顗曰:‘此相现者,妃当愈矣。鸟死复苏,表盖棺还起;豕幽鸣显,示斋福相乘。’至于翌日,患果遂廖,王大嘉庆,时遇入朝。”故天台宗曾被陈寅恪认为是“道教意义最富之一宗”,49

其实扩而言之,《西游记》最为著名的核心章回《大闹天宫》,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另一类的“佛道睹斗”。盖因孙猴儿乃“天产石猴”,无父无母,无宗无派,自号“齐天大圣”,独立于佛道二教。道教神谱之玉皇天宫企图派出本系神将收服不果,转而赐封,复因搅乱蟠桃盛会,反下天界,集合无宗无派之毛毛神对抗天庭。经与哪吒、二郎神50 赌斗被擒,历遍仙家九转丹鼎、不死仙桃,遂成不坏之身。道教能力已然近尽,不足以制服,于是搬请西方如来再度与孙猴赌斗,最后以佛指在空间的无限延伸,降服猴王。一般而言,道家善述时间维度之无穷,而佛教西来,地理视野广阔,故特擅长空间维度之无限。至于唐僧等众一路西行,遭遇无数妖魔鬼怪,渊源亦有佛有道,其中变化分身,法门秘械、独派宝器,现大神通,具大法力等等,更是随着佛经翻译刺激、发展起来的想象力,复由魏晋志怪和唐人小说圆饰之后,传布于儒士文人之间。

胡适曾试图列出《西游记》“八十一难”的四个来源,包括“玄奘本传里的记载”、“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经诗话》和金元戏剧里的《唐三藏取经故事》”、“《华严经》的最后一大部分”,但最后承认:

 

“三个来源都不能供给八十一难的材料,至多也不过供给许多暗示,或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大部分是著者想象出来的,想出这许多妖怪灾难。”51

 

我以为,《西游记》及同期类似之《封神演义》至今仍以想象力之大胆、丰赡、诡异,独立于中国小说史,而为后世写实小说望尘莫及,并非“著者想象”一语所能赅括殆尽,实与历代三教论衡之思想文化大环境攸关。事涉甚广,本文不能尽述,以俟异日成书再论。

 


四,《西游记》语言与元代白话圣旨碑

 

中国四部古典小说之中,以《西游记》的语言最富民间特色。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以来,《西游记》的语言和表述方式也最受“五四”先驱者的激赏。如胡适尝言:

 

“《西游记》有一点特长处,就是他的滑稽意味。拉长了面孔,整日说正经话,那是圣人菩萨的行为,不是人的行为。《西游记》所以能成世界的一部绝大神话小说,正因为《西游记》里种种神话都带着一点诙谐意味,能使人开口一笑,这一笑就把那神话‘人化’过了。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神话是有‘人的意味’的神话。”52

 

鲁迅亦以为:

 

“承恩本善于滑稽,他讲妖怪的喜、怒、哀、乐,都近于人情,所以人都喜欢看。这是他的本领,而且叫人看了,无所容心,不像《三国演义》,见刘胜则喜,见曹胜则恨;因为《西游记》上讲的都是妖怪,我们看了,但觉好玩,所谓‘忘怀得失,独存赏鉴’了——这也是他的本领!”53

 

郑振铎更是赞叹地说:

 

“惟那么古拙的《西游记》被吴承恩改造得那么神骏丰腴,逸趣横生,几乎另成了一部新作,其功力的壮健,文采的秀丽,言谈的幽默,却确远在罗氏改作《三国志演义》,冯氏改作《列国志传》以上。只要把永乐大典本的那条残文和吴氏改本第九回一对读,我们便知道吴氏的功力是如何的艰巨。”54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却未道破的关键词语,便是吴承恩本《西游记》对于“白话文”的纯熟驾驭及运用。吴本《西游记》语言向以恣肆,大胆、丰富、口语化及平民化见长,不仅与《三国志演义》脱胎于史鉴之“文不甚深,言不甚俗”,《水浒传》草莽口吻之文白间杂,《红楼梦》叙事以文,对白以俗有所区别,即便和前此或同时的其他演讲西游故事之书,如朱鼎臣本《西游释厄传》、杨致和本《西游记传》,以及余象斗梓行之其他“神魔小说”亦有明显差别。溯其渊源,或者与元代盛行白话文字有关。

蒙古初入中原,发布诏令敕诰,所操语言与金宋儒士文臣所擅文翰之词悬若云泥。而成吉思汗几乎没有履及中原范围。此后大汗的敕令又须在其统治的广大疆域及多种民族中同步实行,因此元代独有“白话圣旨碑”一端留存。揆其情势,当年的公文诏诰,亦应有一大批白话文字,惜已不传。白话著文之风,实于南宋已开其端,最为著名的是《朱子语录》,通篇白话,现存元代文集中,也有诸如许衡《大学要略》一类,这是一篇纯用白话的讲经文章,不仅文字有趣,而且可以窥知蒙古大汗对于儒家治国理念的疑问。55 但都是基于儒家理学观念拈题设论,故无市井语言之恣肆鲜活。这种文体后因蒙元统治者留下大量白话碑传至后世,内容不仅涉及宗教,还包括政治、法律、经济、社会、文化等许多方面。可惜但自明代以来逐渐遭到毁佚。部分原因由于政权更迭,主体民族重新掌握了文化统治权;部分原因来自地方理学官员对于白话碑“鄙俚不文”的轻蔑。故冯承钧尝惋惜说:

 

“考其毁佚之原因,唯在‘不文’。就词翰方面言,文采固可形其美,但就史料方面言,文饰亦可掩其真。人类思想,发为白话已经矫饰一次,复由白话变为文言,又经矫饰一次,所存之真己寡矣!与其文,无宁俚。余读《元史》,宁取泰定登极俗语诏书(卷二十九)不取忙哥撒儿传(卷一二四)尚书体诏书。读前一诏,知为当时之方言;读后一诏,则为数千年前之古话。故在史料中量度真之多寡,骚人墨客之文,实不及村妇里老之言。”56

 

中统二年(1261年忽必烈继位之后不久,就曾颁发圣旨把“戊午之辩”的结果公示全国,直到基层:“宣抚司每根底、城子里、村子里达鲁花赤每根底、官人每根底、张真人为头儿先生每根底”,57 将“马儿年(即戊午年,1258年)和尚、先生每持经论文,问倒先生每的,上头十七个先生每根底教做了和尚也”,以及处置规则公布出来,等于也将“先生每”丢脸的窘态昭告天下。这样“一竿子捅到底”的行文方式实属创举,实得文革传达“最高最新指示”风气之先。释徒后来又将论辩经过及处理结果编为《辩伪录》,虽然开首也有骈四俪六的夸饰,但也有仿照话本的形式,插入市井故事笑话的,如辩《妄立天尊伪第一》结末说:

 

“辽阳高宪,字仲常,游东京白鹤观。见三清像,指其右曰:‘此何像也?’观主对曰:‘老君像。’曰:‘何代人?’曰:‘周定王时。’又指左曰:‘此何像也?’主曰:‘道君像。’曰:‘此何代人?’主仓惶未答。宪指中尊曰:‘且饶这元始天尊。’闻者传以为笑。”


佛徒于《至元辩伪录》结末,还仿照话本结末,肆无忌惮地进行做诗揶揄道:

 

"后诗曰:可笑全真说《化胡》,洎乎论议尽成虚。词穷理尽拋冠氅,负堕头倾剃发须。暮礼佛名惭接和,晨参僧众谩长嘘。自从汉代烧经后,耻道为僧两遍输。

其二:全真论议口如缄,纳款为僧别老聃。昨日擎拳犹稽首,今朝合掌便和南。七星冠帔才拋却,三事衣盂尚未谙。自做这场千古笑,丘、刘虽死也应惭。"

 

最后一句显然无关论辩,直接羞辱到成吉思汗赏识过的丘处机,和忽必烈赏识过,而且曾为释徒的刘秉忠58 头上,极尽嘲笑谑虐,可知已经毫无顾忌,亦见出一代之世态炎凉。

吴承恩生长的淮安,本为元明两代漕运的枢纽要地,人流物转,寺观林立。不知道他是否见到过元代白话圣旨碑?是否听说过“道士斗法输了,被剃作秃瓢”的故事?果如是,会给他什么样的启发联想?今天也许无法证实。但是这个事件的影响,一定会波及《西游记》的创作。且待在下歇歇喉咙,下回再说。

 


      2003年10月4日初稿于京西卧看山室,11月改定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