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形象新论
中国有句名言,叫文如其人。法国布封先生也说"风格即人"。作家与其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关系是水乳交融的关系,象元稹与张生、关汉卿与窦娥、吴敬梓与杜少卿、曹雪芹与贾宝玉、罗曼·罗兰与约翰·克利斯朵夫、福楼拜与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与安娜等等,这些主人公的思想、态度正体现了作者的思想和态度。长篇神话小说《西游记》也是如此,孙悟空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思想以及对人生、社会的看法,表达了独特的审美艺术观。
吴承恩,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他希望有一个皇图永固的安康社会。然而,丑恶的现实促使作者对统治者产生怀疑,摒弃了对功名利禄的向往。转而对大自然、艺术的追求。可是,封建专制的黑暗现实又迫使作者只能假鬼神以喻志,所以,这在不同程度上造成了后人对作者及作品的思想、倾向产生模糊的看法,引起莫衷一是的不休争执,这最突出地反映在对孙悟空形象的看法、理解上。诸如孙悟空是地主阶级改革派理想的的英雄豪杰,孙悟空是代表劳动人民的神话英雄,孙悟空是新兴市民的化身,孙悟空是屈服于封建统治的"改邪归正"、"投降变节"者,孙悟空是藐视一切的侠士形象等等。孙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作者通过《西游记》究竟表达出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倾向呢?这些都是我们研究孙悟空形象必须首先弄清的问题。
一
《西游记》以浩繁的篇幅、曲折的故事情节,生动含蓄地反映了作者对人生、社会的看法与态度。作者借孙悟空大闹天宫、护师取经,反映了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艰苦斗争以及人类克服困难、勇于向前的精神。经过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锻炼了孙悟空师徒四人,他们经九九八一难,征服了西天路上的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终于如愿以偿。这一切正从情节和场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倘若按照某些同志的观点,《西游记》的主题是矛盾的,前七回大闹天宫与后八十八回西天取经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这必然会贬低《西游记》后八十八回的情节,从而否定整部小说的人民性及其思想价值。事实上,联系整部《西游记》来看,大闹天宫与西天取经是有机的统一,都是借孙悟空的追求、奋斗表达了作者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憎恶,以及希望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愿望,孙悟空大闹天宫、智闯三界的英雄气概与护师取经的勇敢、机智、忠心耿耿都是作者理想、愿望的再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为了理想甘愿献出自己的全部才智、力和勇。不管环境怎样险恶,不管道路如何艰难,为了扫除障碍,甘心忍受任何艰难困苦的考验,从黑松林的黄袍老怪,平顶山的金角、银角大王,占据乌鸡国的钟南全真怪,到黑水河的鼋龙、通天河的水怪,再到无底洞的老鼠精等等,孙悟空都信心百倍地用自己的力和勇去征服、消灭他们。孙悟空的剿除邪恶、除暴安良的崇高形象引起了后代许多人的推测,说孙悟空形象是农民起义英雄、孙悟空是一个无所畏惧的绿林好汉等,这实际上也正证明这一形象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
文学是时代、社会、人生的产物,以突出地表现、反映人生为已任,尽管方式可以有不同,但是,从中我们能够发现那个时代、社会的作者对人生的态度与看法。明代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典型的专制主义时代,封建礼教、封建道德伦理思想象道道绳索束缚得人喘不过气来。《牡丹亭》、《西游记》共同构成明代浪漫主义文学的主流,《牡丹亭》直接提出"情"作为创作的根本,并有意把"情"与"理"对立起来,塑造了柳梦梅、杜丽娘等艺术形象,以大胆的个性解放呼唤着一个文学新时代的到来。《西游记》则将一个充满宗教色彩的神话变为具有人性光辉、人生理想追求的浪漫主义神话杰作,塑造了孙悟空——"这一个"充满理想、神奇色彩的神话英雄形象,通过他征服自然、孜孜追求理想境界而毫不懈怠的精神,向人们展示出神圣宗教神学的无能为力,新的理想、观念已深入到人的心灵,一个伟大的目标——自由正在向人们招手。吴承恩根据自身的经历及观察,融理想与现实为一体,借孙悟空形象向我们表白了自己对封建专制、宗教神学的看法和态度。若说《西游记》充满反宗教神学的激进的民主主义思想则不太符合作品的实际,作品分明表现了佛法无边。若说《西游记》大肆宣扬了宗教神学则也不能让人接受——作品中也明显地反映了不少对宗教神学的辛辣讽刺、嘲笑。显然,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而是借宗教外衣作掩护,表现一种对社会、人生的态度,其中有对宗教神学的欣赏,也有对保国安民、皇图永固理想的倾慕,但更主要的则是充满对人生理想幸福生活的向往与追求。迫于专制统治、朝廷暗无天日、官场混浊,唯有佛、道家的出世隐身思想才能摆脱这种束缚,但是,作为一个儒生"达则兼济天下"的入世思想始终令作者久久不能忘怀现实。然而,残酷的现实又使作者清醒,"乐土"、"乐国"、"乐郊"的理想唯有从大自然、山水风光、日月星辰中去求得。他在《金山寺》二诗中说:"十年尘梦绕中泠,今日携壶试一登。醉把花枝歌水调,戏书蕉叶乞山僧。青日月落江鼋出,绀殿鸡鸣海日升。风过下方闻笑语,自惊身在白云层"。"几年梦绕金山寺,千里归舟得胜游。佛界真同江月静,客身暂与水云留。龙宫夜久双珠见,鳌背秋深井玉浮。醉倚石栏时极目,霁露东起海门楼。"便是上述这一思想的充分体现。现实中的吴承恩无意功名,做了一段长兴县丞还只为养家糊口,官场的黑暗曾使他下过狱,出狱后再也不愿做官了,只是过着"野庙丹青石,亭亭枕碧湖"式的逍遥生活,但"气与山河在,心将水目孤。"①
伟大的抱负、理想终使作者不能忘怀社会现实,正是带着这种矛盾心理,作者创造了理想化形象——孙悟空。孙悟空的矛盾正是上述作者思想矛盾心理的集中体现。无可否认,前七回与后八十八回的孙悟空形象确有矛盾,这是客观事实。但作品中更多的情节、场面中展现的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顽强的理想英雄形象,"千钧棒"扫除一切妖魔鬼怪正是作者对丑恶现状憎恶的寄托,"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强者为尊,我居先"正是对玉帝(人间帝王的化身)不会来用人,对自己不被赏识的不满、牢骚。这种思想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后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也正是这一思想的继续、前进和发展。
从马克思主义美学角度看:具有崇高特性的形象,一般指具有艰巨斗争的烙樱显示出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相对抗、相斗争的深刻过程。崇高正是以这种美与丑的斗争来激励人们的战斗热情和伦理态度。正是在这种严酷的斗争中展示出美的必然胜利,展现出符合客观规律的社会实践的伟大力量和它不可阻挡的历史发展的必然前途。②
《西游记》的主题正是体现了这种崇高。孙悟空代表了正义,是作者理想的化身,而西天的妖魔鬼怪则代表了邪恶势力。通过两者多次正面交锋,光明战胜了黑暗,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西天取经的成功,唐僧师徒四人载誉而归,不正体现了人类孜孜以求的理想及其理想追求的不可遏止吗?在这美与丑、光明与黑暗的搏斗中,屹立着一座崇高的艺术塑像——这就是孙悟空。他的崇高伟大体现了理想化的人民斗争精神、反抗意志和惊人力量。大闹天宫是他艰苦创业的前奏曲,西天取经是他建功立业历史的凯歌。正象胡光舟同志所说:大闹天宫侧重于对传统势力的反抗,取经故事侧重于对理想光辉的追求,但两者都表现在正义反对邪恶的斗争中,统一在孙悟空这个中国人民所热爱的理想主义英雄形象身上,还统一在这两个故事所共同具有的正义性之中。③
无论大闹天宫,还是西天取经,都显示出了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相对立,相抗衡的过程,崇高艺术形象孙悟空正是两者对立的焦点,通过这一形象,作者十分含蓄地反映出人类社会中进步力量的巨大潜力。正由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改革、变法维新都经历了十分复杂、曲折的过程,涌现了许多动人的具有英勇献身精神的英雄,写下了名垂千古、可歌可泣的篇章,从而使人觉得《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形象往往大于作者的思维——"孙悟空是地主阶级改革派理想的英雄豪杰,代表劳动人民的神话英雄,新兴市民的化身,屈服于封建统治的改邪归正,投降变节者"云云。我们想,这也不奇怪,文学是人学,它是反映人生的。实质上,撕下《西游记》的层层外衣,我们会不知不觉地感到作品的崇高主题和作者的崇高人格。伟大的理想正是通过崇高形象孙悟空表现出来的,孙悟空也正是《西游记》的崇高主题和吴承恩的崇高人格的体现。
作者笔下的孙悟空也是花果山水帘洞的石猴,原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但老孙深感生死之忧,便寻求长生不老之术,经过努力,终于如愿以偿。然而,孙悟空又不是清静无为之辈,仿佛与安逸生活无缘,他要生活得更美好,便又开始了"长征"。首先去龙宫寻宝武装自己,"金箍棒"成了他称心如意的武器,大闹龙宫、地府,并惊动了玉帝,使得玉帝三番五次地要围剿,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封他为"弼马温"。但是,这岂能拴住老孙的心,当弄清底细后,他便一路金箍棒直打出天宫,回到花果山自封为"齐天大圣",要与玉帝平起平座。这下惹起了天兵天将的围剿,布下天罗地网,最后,他在二郎神和太上老君的诡计中遭擒。然而,任凭"刀砍斧劈",他仍无所畏惧,最后被放在八卦炉中,却又因祸得福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无奈,玉帝不得不请来西天佛祖如来,而如来大佛也玩弄手段才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后来如来大佛又发了慈悲让老孙以后改邪归正。通观整部作品结合作者思想,我们以为,这与其说是佛祖发慈悲,不若说作者不忍心让自己的宠儿孙悟空永远埋在山下,而是借唐僧西天取经让他复活、重生。这在后来得到明确证实;孙悟空英勇机智不减当年,五百年后,他的力和勇则远在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之上。哪方妖魔、哪路鬼怪全都在他的力、勇、神威下败北丧身。功成名就,他被封为'斗战胜佛",勇敢善斗、战无不胜的精神永存。孙悟空的经历正说明人生的理想在于奋斗、不懈的进击追求。作者正是按照这一愿望来塑造孙悟空形象的,所以,孙悟空的思想正是作者思想的再现。
二
孙悟空既是《西游记》的崇高主题和作者崇高人格的体现,又是真善美的统一。然而,真善美则是客观的,它们受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规定、制约。所谓真即客观世界的运动、发展和变化中所体现出来的客观事物自身的规律性。善是人们实践活动及客观事物与一定社会关系中人的目的相一致,即行动的合目的性。美则是这种合目的性的实践活动的过程或结果上所体现出来的对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动的创造性、智慧、才能和力量的现实的肯定。《西游记》中的主题所表现的正是这种真、善、美的完美统一。作者按照社会生活发展的逻辑,向我们展示了源于自然、超于自然的典型艺术形象孙悟空,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体现了客观事物自身的规律性,所以,孙悟空形象首先给予我们的是真实可信的人的印象。在真的基础上,作者又将孙悟空放到大自然、人类社会中,让他上下驰骋、无拘无束,尽管如此好动、喜斗和争强,但都既符合人类理想的现实性,又更符合人们所理想的那种目的——征服自然、战胜自然、无所畏惧、永往直前,作者在真、善的基础上善于发掘孙悟空形象身上所体现的人类改造世界的创造性、智慧、才能和力量——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七十二般变化、火眼金睛、聪明机智。
在《西游记》中,真善美的和谐统一又正是在与假恶丑的相比较、相对立中突现出来的。无疑,孙悟空是真、善、美的化身,西天路上的妖魔鬼怪正是假、恶、丑的代表。通过两者生死的搏斗,深刻地谴责了假、恶、丑是人类前进的大敌,说明必须"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从马克思主义美学角度来看,真假、善恶、美丑的对立统一和斗争发展,根源于人类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社会实践活动,体现着社会发展的本质和规律。吴承恩却以自身独特的经历、实践经验,向我们展示了对社会发展本质规律的认识和体会。在他看来,社会要清平、安定,必须要有圣贤的能主宰自然、社会的英雄来辅佐天子,借孙悟空形象的塑造、作者颂扬的不正是如此理想的英雄吗?九九八十一难,表面上是唐僧的历险,实际上正是对孙悟空的考验与磨炼,其崇高性也正是在一难又一难,一险又一险中同假、恶、丑的化身(妖魔鬼怪)相对立、相搏斗中充分地展现出来的。
艺术实践告诉我们,真、善、美的和谐统一首先是真善的统一,美体现了真与善的和谐一致。中国传统的美学观主张美是和谐,这不能不使作为艺术家的吴承恩受到影响与熏陶。作者在塑造孙悟空形象时,首先注意的正是如何将真善合一在这一形象身上,如果说外貌不够美,也不够善,但却真。作者追求的并非这些,更主要的则是心灵、思想的和谐一致。人的美应是心灵的聪慧与善良,为了使人注意心灵,就必须发掘出孙悟空心灵中真善美的闪光。孙悟空带着人的头脑去思想、行动,处处表现了人的机智、勇敢。孙悟空是大自然的儿子,大自然的风风雨雨、日月星光哺育了他,他一出世便发出万道金光,射冲斗牛,表现了叛逆者的不同凡响,尽管是猴子,但他学人语、穿人衣,俨然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有灵魂的人。从"大闹天宫"到"西天取经",作者充分地反映了他心灵的真、善、美的发展轨迹。他的坚定意志、勇敢顽强和聪慧机灵与唐僧、猪八戒形成鲜明对比。尽管猴的外貌并非美,但作者的艺术之笔使我们在阅读《西游记》时总会不知不觉地忘却孙悟空猴的外貌,而总是注重他的思想、性格和心灵的真、善、美。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是我们理想中的那种生活。《诗经·硕鼠》中所向往的"乐土"、"乐国"、"乐郊",陶渊明所追求的"怡然自乐""悠哉悠哉"的"桃花源",柏拉图的"理想国",《水浒》中的"水泊梁山",《西游记》中的"花果山水帘洞"等等,都展示了对人类美好理想世界、美好生活和追求,实际上也正是对美的向往。孙悟空形象正是这一向往追求的使者,从他身上,我们会清楚地看到作者为我们所描绘的那幅理想的生活画卷——在神气氤氲下,有那"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完美的境界孕育了美的艺术形象孙悟空,这优美怡人的自然风光,恬静的山林、潺潺的流水,异香诱人的花草都构成了一幅人类理想社会的风俗画,加上动人的主人孙悟空,无不生动形象地展示出作者所理想的那种生活美。然而,在作者看来,世上真正完美的人是没有的,人人都有缺点,即使理想英雄孙悟空形象也是如此。作者毫不掩饰地描述了孙悟空的尖嘴缩腮、骄傲自大,急躁爱捉弄人、容易冲动,好斗、好胜等缺点,在盘丝洞因"男不与女斗",不肯扫除那蜘蛛精,后来惹下了许多麻烦!六十一回,他刚从铁扇公主那里弄来芭蕉扇就"得胜的猫儿欢似虎",洋洋自得,结果反中牛魔王的奸计。在狮驼岭,他让八戒打头阵,"把绳儿扣在他腰里,摄弄他出战","呆子手软,架不住妖魔,急回头大叫:'师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孙悟空听后反而"转把绳子放松了,抛将去。"以致师弟猪八戒陷入魔窟。可贵的是,作者正是通过这些缺点,向人们昭示:美在于创造,在于不断地克服自身的缺点,西天取经的成功则就是师徒四人齐心合力、战胜大自然、战胜妖魔的胜利。我们说更是作者追求美、抛弃丑的胜利!孙悟空形象的缺点正是"美人脸上的一颗黑痣"显得更真,因而也就更亲切可爱。
美是和谐,人的美不光包括外貌、仪表,还必须要有精神、气质。《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身上美的方面无疑是居于主导地位的,而唐僧则要稍逊之。作者在进行艺术化处理时,总是将两者放在一起,通过对比、烘托和映衬的手段,充分地展现其独具的审美观。经过读者审美意识的过滤,从而实现了美与丑的对比,褒扬了孙悟空英雄形象的美,讽剌了唐僧懦夫形象的丑。把传统的取经故事中的主人公唐僧变为孙悟空,让唐僧充当傀儡,让孙悟空取而代之为实际的主角,这不能不说正是这一艺术创作思想的充分体现。美在和谐,从表面上看,孙悟空的外貌与他的心灵是那样不和谐,然而,作为艺术形象,他的言语、行动、性格与外貌结合得那样巧妙,又显得那么和谐。这是因为,作者抓住了这一形象的本质,实现了从不和谐向和谐的转化。孙悟空虽具猴的原形,但,其机智酷似人,勇敢又恰如英雄。孙猴子在作者的艺术之杖下化为活生生、富有世俗性的人。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神、人、动物性在孙悟空身上得到和谐统一,"作者运用人、妖、兽三结合的特殊手法,在人物身上体现了人间社会中人的思想感情等社会属性、兽的外形和习性等自然属性、妖的神通广大的本领等传奇性。这三者相辅相成融合在一起,又以人的思想感情等社会性为主体,化合成人、妖、兽三结合的艺术特征。"Z(刘毓忱《论〈西游记〉塑造人物的艺术特色》、《西游记研究》第一零四至一零五页。④
这正揭示了孙悟空形象塑造的奥妙之所在。这也不由地使我们想到作者塑造这一艺术形象所展示的艺术思想审美理想之所在。
三
《西游记》作为一部神话小说,其讽刺性是十分强的,滑稽的场面、有趣的情节、诙谐幽默、嬉笑怒骂的方式则体现了杰出的喜剧艺术性。如果说崇高的主题、崇高的形象、真善美的统一集中体现了吴承恩塑造艺术形象的文艺思想,那么,喜剧性则是作者塑造孙悟空形象的又一特色。
吴承恩自幼好奇闻,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⑤
他的这种"解颐""善谐"的天性对创作《西游记》、塑造孙悟空形象不能不起十分重要的作用。从作品本身来看,他常常借助喜剧性的情节、场面来刻画其喜剧性的人物形象的思想、行为,塑造了完美的充满幽默诙谐情绪的喜剧艺术典型孙悟空形象,孙悟空的思想、言行都带着令人难忘的喜剧性。
首先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孙悟空是个尖嘴缩腮、毛脸雷公嘴、罗圈腿、歪歪扭扭的拐子步,长尾巴、红屁股的石猴,这恰好具备了引人发笑的喜剧性。他闹三界、斗神仙、斗龙王、斗妖魔紧紧地联在一起,面对天兵天将,他毫无惧色,用隐身法冲出包围,"变作二郎爷爷模样",驾云到灌江口真君庙里接受鬼判们的"磕头迎接"等等,机智、乐观、诙谐的意味溢于言表。
其次,在作品中,孙悟空又仿佛一股充满喜剧性的春风,吹向那里,那里就喜气洋洋。他能使忧愁变作喜悦,使愁容化为笑脸,使痛苦立刻烟消云散。例如,在敬道灭僧的乌云笼罩着的车迟国,孙悟空一来到,他那诙谐的语言象一股清风吹散了和尚们心头的忧愁。每当唐僧面临艰难险阻、愁眉不展、无限伤心忧虑之时,唯独孙悟空充满着乐观主义精神,以自己诙谐有趣的语言解除唐僧的忧虑,并用自身的力和勇消除前途上的艰难险阻。在黑风山、黄风岭、万寿山五庄观、平顶山、通天河、西梁国、琵琶洞、火焰山、黑松林、无底洞、金平府、玄英洞、天竺……唐僧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多少次生与死的考验,时常危在旦夕,多亏了孙悟空的英勇、机智。常常是唐僧、八戒、沙僧、白马一起受难,孙悟空总是逍遥乐观、诙谐幽默不减平常,更可贵的是又充满着一种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谈笑自若、毫无惧色,同时也表现了孙悟空形象的喜剧性。
其三,作者借孙悟空形象的言语、行动对神圣的宗教和社会丑恶习气进行了无情的嘲弄。第七回。孙悟空与如来大佛赌赛,在如来大佛手指边撒尿留名的场面,正是对佛教神圣权威的极端蔑视。四十五回,在三清观,孙悟空让虎力、鹿力、羊力三仙喝尿的情节则是对盲目迷信宗教者的有意戏弄。对猪八戒贪色、贪食、贪睡的作弄,正是对懒汉者、好色之徒的严重警告和鞭挞。另外,对西天佛主、观音私派或脱漏的座下、门下的童子、狮、象、虎、豹来人间作怪成精的谩骂——说观世音"该她一世无夫",说如来是"妖怪的外甥"等等,都深刻地嘲弄、无畏地亵渎了宗教神灵。
鲁迅先生说过,喜剧是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确实如此,喜剧主要通过对旧事物的鞭挞、否定来达到对新的、完美事物的肯定。其根本的美学意义就在于揭穿旧世界的内在的空虚、无价值,激起人们最后埋葬、消灭它们的信心、勇气和力量,使"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Z(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⑥
《西游记》以喜剧性的情节、喜剧性的人物、喜剧性的语言讽刺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虚伪、丑恶的事物,借孙悟空形象,抨击"神圣"的宗教正在虚伪、自私、残酷、无情地扼杀着美好人性的罪恶。例如,在大闹天宫后,统治者(玉皇大帝)对孙悟空一面是磨刀霍霍、凶相毕露,一面则是虚伪的欺骗、安抚。倘若说,作者借孙悟空的金箍捧向旧世界挥扫而去,表达了对黑暗混浊社会的痛恨,那么,借孙悟空对统治者、妖魔鬼怪诙谐、幽默的喜剧性的挖苦、嘲笑,则表现了自己同旧的腐败的统治势力的决裂。另外,作者借此又表明了自己的人生态度——人应当不断努力、克服困难,愉快地告别黑暗的过去,才能正确地面对人生,获得永生和幸福。而孙悟空形象则正是作者告别过去,对美好未来的无限追求与希望之所在,这便是在那一声声意味深长的笑声中给予我们的深刻的启迪。
通过对西天路上的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的讽刺、挖苦、嘲笑,作者表达了对明代社会黑暗现象的无比憎恨。作者借孙悟空形象,对当时黑暗的社会现状报以无情的嘲弄,撕下了玉皇大帝、太白金星、太上老君、如来大佛虚伪、无能、自私和狡诈的丑恶面目,并给予辛辣的讽刺,让人发出无情的嘲笑。此外,作者又将猪八戒的三贪,唐僧的胆小怕死、软弱无能与孙悟空的大公无私、勇敢乐观、机智聪慧形成鲜明的对比,通过彼此的矛盾、冲突,表达了作者自身的喜剧美学观——人未来的一切都应当是美的。喜剧艺术形象孙悟空既是作者理想的英雄,又是未来的人类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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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
《露筋同朱子价赋》。
②
参见王朝闻《美学概论》。
③
《吴承恩和西游记》、《对西游记主题思想的再认识》(《江汉论坛》八八年一期)
④
刘毓忱《论〈西游记〉塑造人物的艺术特色》,《西游记研究》第104--105页。
⑤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⑥
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