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
却说美猴王荣归故里,自剿了混世魔王,夺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艺,教小猴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幡,打哨子,安营下寨,顽耍多时。忽然静坐处,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惊动人王,或有禽王、兽王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此等竹竿木刀,如何对敌?须得锋利剑戟方可。如今奈何?”众猴闻说,个个惊恐。正说间,转上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背猿猴,走在面前道:“大王,若要治锋利器械甚易。我们这山,向东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厢乃傲来国界。城中军民无数,必有铜铁等匠作。大王若去那里,或买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护山场,诚所谓保泰长久之机也。”
悟空闻说,满心欢喜。急纵觔斗云,霎时间过了二百里水面。果然那厢有座城池,六街三市,大家小户,甚是热闹。悟空心中想道:“这里定有现成的兵器,我待下去买他几件,还不如使个神通觅他几件倒好。”他就捻诀念咒,向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便是一阵风,飞沙走石。
风起处,惊散了那傲来内军民,街市都关门闭户,无人敢走。悟空才按下云头,径闯入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扇看时,那里面十八般兵器,件件俱备。一见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几何?还使个分身法搬将去罢。”即拔一把毫毛,嚼烂喷去,念咒叫:“变!”变做千百个小猴,都乱搬乱抢,搬个罄净。径踏云头,弄个摄法,带领小猴,俱回本处。
猴王按落云头,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将兵器都乱堆在山前,叫道:“小猴们!都来领兵器!”众猴都去抢刀夺剑,挝斧争枪,扯弓扳弩,吆吆喝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旧排营。悟空会集群猴,计有四万七千馀口。早惊动满山怪兽,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时点卯。随班操演,随节征粮,齐齐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桶金城,日逐家习舞兴师。
美猴王正喜间,忽对众说道:“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狼犺,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道:“大王乃是仙圣,凡兵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会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四猴道:“大王既有此神通,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老龙王,问他要件兵器,却不趁心?”悟空闻言甚喜道:“等我去来。”
即跳至桥头,使一个闭水法,捻着诀,扑的钻入波中,分开水路,径入东洋海底。正行间,忽见一个巡海的夜叉,挡住问道:“那推水来的,是何神圣?说个明白,好通报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龙王的紧邻,为何不识?”那夜叉听说,急转水晶宫传报道:“大王,外面有个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口称是大王紧邻,将到宫也。”东海龙王敖广即忙出宫迎道:“上仙请进!”直至宫里相见。上坐献茶毕,问道:“上仙几时得道,授何仙术?”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后,出家修行,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近因教演儿孙,守护山洞,奈何没件兵器,久闻贤邻享乐瑶宫贝阙,必有多余神器,特来告求一件。”龙王见说,不好推辞,即着鳜都司取出一把大杆刀奉上。悟空道:“老孙不会使刀,乞另赐一件。”龙王又着鲌太尉、鳝力士,抬出一捍九股叉来。悟空跳下来,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轻!轻!轻!又不趁手!再乞另赐一件。”龙王笑道:“上仙,你不看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龙王心中恐惧,又着鯾提督、鲤总兵抬出一柄画杆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接在手中,丢几个架子,撒两个解数,插在中间道:“也还轻!轻!轻!”老龙王一发害怕道:“上仙,我宫中只有这根戟重,再没甚么兵器了。”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你再去寻寻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价。”龙王道:“委的再无。”
正说处,后面闪过龙婆、龙女道:“大王,观看此圣,决非小可。我们这海藏中,那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敢莫是该出现,遇此圣也?”龙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能中何用?”龙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与他,凭他怎么改造,送出宫门便了。”老龙王依言,尽向悟空说了。悟空道:“拿出来我看。”龙王摇手道:“扛不动!抬不动!须上仙亲自去看。”悟空道:“你引我去。”龙王引至海藏中间,忽见金光万道。龙王指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余长。他尽力两手挝过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围。悟空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悟空十分欢喜,拿出海藏看时,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紧挨箍有镌成的一行字,唤做“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这宝贝如人意!”一边走,一边心思口念,手颠着道:“再短细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二丈长短,碗口粗细。
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吓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王魂飞魄散;龟鳖鼋鼍皆缩颈,鱼虾鳌蟹尽藏头。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对龙王笑道:“多谢贤邻厚意。还有一说,当时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无衣服相趁。你这里若有披挂,索性送我一件,一总奉谢。”龙王道:“这个却是没有。”悟空道:“‘一客不犯二主。’若没有,我也定不出此门。”龙王道:“烦上仙再转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件。”龙王道:“委的没有;如有即当奉承。”悟空道:“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龙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动手!待我看舍弟处可有,当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龙王道:“舍弟乃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是也。”悟空道:“我老孙不去!不去!俗语谓‘赊三不敌见二’,只望你随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老龙道:“不须上仙去。我这里有一面铁鼓,一口金钟,凡有紧急事,擂得鼓响,撞得钟鸣,舍弟们就顷刻而至。”悟空道:“既如此,快些去擂鼓撞钟!”
真个霎时钟鼓响处,果然惊动那三海龙王,须臾来到。敖钦道:“大哥,有甚紧事,擂鼓撞钟?”老龙道:“贤弟!不好说!有一个花果山甚么天生圣人,早间来认我做邻居,要一件兵器,献钢叉嫌小,奉画戟嫌轻。将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自己拿出,丢了些解数。如今坐在宫中,又要索甚么披挂。我处无有,故响钟鸣鼓,请贤弟来。你们可有甚么披挂,送他一副,打发他出门去罢了。”敖钦闻言,大怒道:“我兄弟们,点起兵,拿他不是!”老龙道:“莫说拿!。”敖闰说:“二哥不可与他动手,且只凑副披挂与他,打发他出了门,启表奏上上天,天自诛也。”敖顺道:“说的是。我这里有一双藕丝步云履哩。”敖闰道:“我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敖钦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哩。”老龙大喜,引入水晶宫相见了,以此奉上。悟空将金冠、金甲、云履那穿戴停当,使动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对众龙道:“聒噪!聒噪!”四海龙王甚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上奏不题。
这猴王分开水道,径回铁板桥头,撺将上去,只见众猴都在桥边等待。忽然见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灿灿的走上桥来。唬得众猴一齐跪下道:“大王,好华彩耶!”悟空满面春风,高登宝座,将铁棒竖在当中。那些猴不知好歹,都来拿那宝贝,却便似蜻蜓撼铁柱,分毫也不能动。一个个咬指伸舌道:“爷爷呀!这般重,亏你怎的拿来也!”悟空近前,舒开手,一把挝起,对众笑道:“物各有主。这宝贝于海藏中,也不知几千百年,可可的今岁放光。龙王只认做是块黑铁,又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那厮们都扛抬不动,请我亲自去拿。那时此宝有二丈多长,斗来粗细;我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你都站开,等我再叫他变一变看。”他将那宝贝颠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时就小做一个绣花针儿相似,可以揌在耳朵里面藏下。众猴骇然道:“大王!还拿出来耍耍!”猴王真个去耳朵里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做斗来粗细,二丈长短。他弄到欢喜处,跳上出洞外,将宝贝揝在手中,使一个法天像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把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头拜礼,战战兢兢。霎时收了法像,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
此时遂大开旗鼓,依前教演。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键将维持。他放下心,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广交豪杰。此时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狮驼王、猕猴王、□[左“反犬”右“禺”]狨王,连自家美猴王七个。日逐讲文论武,走斝传觞,朝去暮回,无限快乐。
一日,在本洞安排筵宴,请六王赴饮,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倚在铁板桥边松阴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众围护,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阎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那猴王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东躲西藏,马面南奔北跑,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凶恶,即排班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不认得我,怎么差人来勾我?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甚么官位?快报名来,免打!”十王躬身道:“我等乃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忤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十殿冥王也。”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跳出五行,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十类中逐一查看。臝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悟空道:“我也不记寿数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饱掭浓墨,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
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纥繨,跌了个躘踵,猛的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闻得四健将与众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不醒来?”悟空道:“睡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勾我,把我带到幽冥界,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厮所管也。”众猴磕头礼谢。自此,山猴都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美猴王每日聚乐不提。
却说玉皇上帝一日驾坐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际,忽有邱弘济真人启奏道:“万岁,通明殿外,有东海龙王敖广进表,听天尊宣诏。”玉帝传旨:“着宣来。”敖广宣至灵霄殿下,礼拜毕。旁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表曰:
水元下界东胜神洲东海小龙臣敖广启奏大王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帘洞妖仙孙悟空者,欺虐小龙,强坐水宅,索兵器,要披挂。臣敖广等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锁子甲、步云履,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施法施威,逞凶逞势,甚为难制。伏望圣裁。乞遣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宁,下元安泰。谨奏。
圣帝览毕,传旨:“着龙神回海,朕即遣将擒拿。”老龙王顿首谢去。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师启奏道:“万岁,有冥司秦广王赍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表文进上。”传言玉女,接上表文。表曰:
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转轮;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复雌雄。此自然之数也。今有花果山水帘洞天产妖猴孙悟空,逞恶行凶,不服拘唤。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殿慈王。大闹罗森,强销名号。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无生死。贫僧具表,冒渎天威。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谨奏。
玉皇览毕,传旨:“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秦广王亦顿首谢去。
大天尊宣众文武仙卿,问曰:“这妖猴是几何产育,何代出生,却就这般有道?”班中闪出千里眼、顺风耳道:“这猴乃三百年前天产石猴。当时不以为然,不知这几年在何方修炼成仙,降龙伏虎,强销死籍也。”玉帝道:“那路神将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闪出太白长庚星,俯首启奏道:“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臣启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甚喜,道:“依卿所奏。”即着文曲星官修诏,着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领旨,出南天门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对众小猴道:“我乃天差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你大王上界,快快报知!”洞外小猴,一层层传至洞天深处,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书,言是上天差来的天使,有圣旨请你也。”猴王大喜,道:“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有天使来请。”叫:“快请进来!”猴王急整衣冠,门外迎接。金星径入当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圣旨,下界请你上天,拜受仙箓。”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临。”教:“小的们!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圣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请同往。”悟空即唤四健将分付:“谨慎教演儿孙,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却好带你们上去也。”四健将领诺。这猴王与金星纵起云头,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
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箓中。
毕竟不知授个甚么官爵,且听下回分解。
悟一子曰:此发明金丹大道,乃水中金之一物,能得其真者,则凡地下之自近而远,自显而幽,无所障碍,而一如我意之展施也。
猴王自得混世魔一口之金,旋取傲来国武库之金,复收七十二洞献贡之金,花果山成铁桶金城。根本已固,摩远勿届,但未及通神也,故猴王曰:“我这口刀,着实狼犺,不遂我意。”盖此道贵于中正纯粹,方能所向无前。则入海博求之举,不可已矣。从铁板桥下而入求“铁板”,一定之理也。自称天生圣人,无生无灭,自命非凡,必须得至一者以操之也。“龙王取出一把大杆刀”,乃《乾》之初九,勿用也。“又抬出一杆九股叉”,乃《乾》之九四,未可意也。“三千六百斤”者,四九三十六也。统初九、九二、九三也。“又抬出画杆方天戟”,乃《乾》之九三、九四、上九也。统三爻为八九七千二百觔也,亦未可意也。及说出“天河定底神珍铁,是大禹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噫!可悟矣!此乃尧授之舜,舜授之禹,圣圣相传,用中之精微,其《乾》之九五,龙德之正中者也,非天生之圣人,从容之大勇,不能胜任,故龙王道:“扛不动”,“抬不动”。
“金光万道”者,万理万物,皆从此生也。“二丈长”者,二五又十也,东三南二北一西四中十也。“两头两个金箍,中间一段乌铁”者,执两用中也。“唤做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如意者,一如我心之运用而咸宜也。“一万三千五百”者,一九得九,又五九四十五也,九五也;又隐寓三西一十二,为东西南北中之象,得一万二千,又加十五为三五之义,此器已统《乾》卦之全象。“一边心思口念,只有丈二长短,碗口粗细”,可见此物随意转变,有定之中而无定。“丈二”者,亦三四一十二也。“碗口”者,圆极也。又可见无定之中而有定。盖刚健中正,纯粹精也,此明慧器入手之妙也。数百年来读《西游》、批《西游》者,亦俱说是“心”,以看“如意”二字也,不知《中庸》程序所云“正道定理”者,果是心乎,抑非心乎?何不将其书始合一理,终散为万事,未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一细味之乎?此全箍律为历圣相传,执中之要旨明矣。仙家谓之水中金者,正大道内之至真至妙而不可以言传者也。
“悟空执在手中”者,执中也。“一客不犯二主”,“没有,定不出门”者,不二法门也。“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件”者,三家总属一家,万件总归一件,所谓“得其一,万事毕”也。“不去,不去!随高就低”者,不执理以逐物,俟物来而应之也。“擂鼓撞钟,须臾齐到”者,声施宏远,感应神速也。东为青龙之木必得三人之奉而始完全,其棒有谘诹四岳,和合四象之义焉。仙师下字之妙如此。“藕丝履”,出于水,玄武也,北也。“锁子甲”,成于金,白虎也,西也。“凤翅冠”,明于火,朱雀也,南也。乃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也。此提纲所谓“四海千山皆拱服”也。
“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光灿灿,走上桥来”。盖属纯乾之象,而道体完备矣。“将宝贝揝在手中,叫大就大,叫小就小,使出一个法天像地的神通,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收了法像,还变做绣花针儿,藏在耳内”一段,读《西游》者又以为奇异变幻,必无此事,不过形容心之妙耳。不知是极庸常之定理,即“散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也,岂曰:“心猿意马”之谓哉!此道也,非止魔物人神之拱服,亦幽冥异类之所钦仰也。四猴六王,亦为十类,举蛟、鹏、狮、猕之大,而一切飞走之小,与蠢动含灵者,莫不于焉统之矣。
老君曰:“玄化之门,是调造化根。”众夫蹈以出,蠕动莫不由,盖能尽其性,则能尽人物之性。一尽无不尽,而可放下心矣。不曰“放心”,而曰“放下心”;不曰“心放下”,而曰“放下心”。其中妙义,非世人所知,未免又有一番私解。
窥见批评者于此着眼,谓是“放心”之害。正生死关头,因“放下心”,致魔致睡,而入于幽冥界。看得悟空竟未曾了道而全靠操存者,失之远矣!提纲云:“九幽十类尽除名。”盖明其已经了道而无之不可也。学问之道,固求其“放心”而已。若道果成就,则从心所欲而已。悟空已得金箍棒,全副披挂,执两用中,神化莫测,故着“放下心”三字,以明其入地登天而无碍也,又何“死”之一字足以动其心?故下文先以能入幽冥见其伎俩也。予请置“放心”与“心放下”、“放下心”之辨:“放心”者,有所向而心外驰也;“放下心”,则仍在腔子内,不操而亦存也;“心放下”,以心放心,而放仍不放,不放即放也。“放下心”,无所操而有所主,放即存也。非放不下心而操心之为神,正唯放下心而不为心累之为神也。人之所以学长生者,凡以畏死耳,故放不下心,睡不着也。今悟空金丹之道已了,放下心而睡得着,固其所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集注》解为“生顺死安”,亦明未成道而放不下心,既成道而放得下心;不死可也,死亦可也。批《西游》者总因错认“心”字为“道”,而以“放下心”为心害,种种看错,未免失真。不知心者,正人生生死之缘因,轮回之根蒂。圣人言存心者,名教治世之方;释仙言无心者,无为出世之法。不洞晓根蒂,但执心浮论,万劫轮回,其能免乎!不得其道,死固死,生亦死也;得其道,生固生,死亦生也。统死牛为一致,则长生矣。怯死,则有死之心,而不得生;不怯死,则无生之心,而不得死。故须亟求成道,以一生死耳。若以怕死而存心,则其死也立至。吾不知其心拟存向何处?其必存于所生之处,而死中有生,生中又有死,死死生生,何时了歇?未审是人是物,千磨万难,无有出头,此长死之苦,而非长生之乐也。
“悟空睡着,见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其所差之名,必一系“活无常”,一系“死有分”耳,不容分说,人所无可如何者也。“悟空独顿然醒悟,掣出宝贝,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反打入城中。”是死者反生,而勾死者反死矣。“慌得十殿阎君不能作主,令其自检生死簿,到‘魂’字一千一一百五十号”,正与宝贝之数相合,亦系三五之数。至“三百四十二岁。”百者,一百也,亦系东三南二西四北一中十之数。“取笔过来,一概勾之。”一勾之义,妙矣哉!“心”者,死之根也,其精微姑俟别回畅明,且明“心”字之义:“心”字之勾向上,“不放心”,则心字之勾向上,而死籍注矣。勾帐之勾向下,“放下心”,则心字之勾向下,而死籍消矣。前两个勾死人者,因悟空“放下心”而来,乃勾生非勾死,是勾其勾勾也,并勾其所不勾而勾,勾之为用神矣。把两个勾死人打死者,因悟空“放下心”而成勾,则勾死者已死,且不能勾其勾,是勾勾即勾勾也,并使勾勾者不得主勾,使之勾勾者亦不得主勾,而一勾无不勾之为用神矣。两个勾死人,即心之勾也。“放下心”,而打为肉酱,则勾勾矣。“一概勾之”,即心之一切勾也。“放下心”而“打出幽冥界”,则勾勾勾矣。勾者,勾也;勾者,勾勾也;勾勾者,勾勾勾也。勾欲勾,则竟勾之;勾欲勾勾,则意勾勾;勾欲勾勾勾,则竟勾勾勾;此所谓“一概勾之,了帐!了帐!今番不服你管了也”。此等作为,已动地惊天矣。悟空只如绊一个草纥繨之易,一跌而醒,乃是一梦。
凡人以生前为作梦者,悟空以死去为做梦;凡人以生时而作死事者,悟空以死中而消生名。下海,不妨身往;入幽,不妨神往:其出幽入明之神通已极。其妙于草纥繨一绊,何也?草纥繨者,草昧初开之意,即《屯》卦初开草味,如梦方觉也。然未经登天,不足以见其开泰之力量也。试观二表直达上苍,而恰如代为路引,一角天使来迎,而适符正思天上.金丹之为用,大矣哉!故紫阳真君曰:“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丧命不由天。”
上一回
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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