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且不言天神围绕,大圣安歇。却说南海普陀落伽山观世音菩萨,自王母娘娘请赴蟠桃大会,与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宝阁瑶池,见那席面残乱,虽有几位天仙,俱不就席,都在那里纷纷讲论。菩萨与众仙相见毕,众仙备言前事。菩萨道:“既无盛会,汝等可跟贫僧去见玉帝。”众仙随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师、赤脚大仙等众迎着。菩萨道:“我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天师丘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时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菩萨引众同入,与玉帝礼毕,又与老君、王母相见,各坐下。便问:“蟠桃盛会如何?”玉帝道:“每年请会,喜喜欢欢,今年被妖猴作乱,朕心为此烦恼,故调十万天兵下界收伏。这一日不见回报,不知胜负如何。”
菩萨闻言,即命惠岸行者道:“速下天宫,到花果山,打探军情如何。如遇相敌,可就相助一功,务必的实回话。”惠岸整整衣裙,执一条铁棍,架云离阙,径至山前。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惠岸立住,叫:“把营门的天丁,烦你传报。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叉,南海观音大徒弟惠岸,特来打探军情。”李天王发下令旗,教放进来。见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下拜讫。李天王道:“孩儿自那厢来?”惠岸道:“男随菩萨赴蟠桃会,菩萨见胜会荒凉,引众仙去见玉帝。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胜负未知,菩萨因命男到此打听虚实。”天王正言昨日交战之事,说不了,只见辕门外有人来报道:“那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战。”四大天王与李天王商议出兵。木叉道:“父王,男蒙菩萨吩咐,下来打探消息,就着战助。今不才愿往,看他怎么个大圣!”天王道:“孩儿,你须好生在意。”
太子手轮铁棍,跳出辕门,高叫:“那个是齐天大圣?”大圣应声道:“老孙便是。你是甚人,辄敢问我?”木叉道:“我乃李天王第二太子叉,观音菩萨徒弟惠岸是也。”大圣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却来此做甚?”木叉道:“我蒙师父差来打探军情,见你这般猖獗,特来擒你!”大圣道:“你敢说那等大话!且吃老孙一棒!”木叉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立那半山中,辕门外,战经五六十合,惠岸不能迎敌,败阵而走。大圣也收了猴兵,安扎在洞门之外。木叉径入辕门,对天王气哈哈的,喘息未定道:“好大圣!着实神通广大!孩儿战不过,又败阵回来也!”李天王见了心惊,即命写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太子上天启奏。
呈上表章。惠岸又见菩萨施礼。说了不能取手的消息,菩萨低头思忖。玉帝拆开表章,见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这个猴精,能有多大手段,就敢敌过十万天兵!李天王又来求助,却将那路神兵助之?”言未毕,观音合掌启奏:“陛下宽心,贫僧举一神,可擒这猴。”玉帝道:“所举者何神?”菩萨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现居灌洲灌江口。他昔日曾力诛六怪,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神通广大。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即传调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赍调。
那鬼王领了旨,驾云径至灌江口。不消半个时辰,直至真君之庙。早有把门的鬼判传报,二郎即与众兄弟,出门迎接旨意,焚香开读。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齐天大圣作乱,搅乱蟠桃大会,见着十万天兵围山收伏,未曾得胜,今特调贤甥同义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后,高升重赏。
真君大喜道:“天使请回,吾就去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题。
这真君即唤梅山六兄弟:乃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聚集同去。众兄弟俱忻然愿往。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踏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花果山。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不能前进。因叫道:“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擒拿妖猴者,快开营门放行!”一时,各神层层传入。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俱出辕门迎接,相见毕,问及胜败之事,天王将上项事备陈一遍。真君笑道:“小圣来此,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列公将天罗地网,不要幔了顶上,只四围紧密,待我赌斗。请托塔天王与我使个照妖镜,住立空中。恐他一时败阵,逃窜他方,切须与我照耀明白,勿教走了。”天王即依言排列阵去讫。
这真君领着四太尉、二将军,连本身七兄弟,出营挑战;众将紧守营盘,收拴了鹰犬。众草头神得令。真君直到那水帘洞外,见那一群猴,齐齐整整,排作个蟠龙阵势;中军里,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真君道:“那泼猴,怎么称得起齐天之职?”小猴见了真君,急去报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束衣冠甲履,腾出营门,睁睛观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气。大圣见了,笑嘻嘻的,将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将,乃敢大胆到此挑战?”真君喝道:“你这厮有眼无珠,认不得我么!我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灵显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你还不知死活!”大圣道:“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你这郎君小辈,我不打你,可急急回去,唤你四大天王出来。”真君闻言,大怒道:“泼猴!休得无礼!吃吾一刀!”大圣举金箍棒劈手相迎。
他两个斗经三百馀合,不知胜负。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利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是昆仑顶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諕得那马、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芭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姚、李、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弩张弓,一齐掩杀。可怜那些猴,抛戈弃甲,撇剑抛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
大圣忽见本营中妖猴惊散,自觉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见赶上道:“那里走,趁早归降,饶你性命!”大圣不恋战,只得跑起,将近洞口,正撞着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一齐挡住道:“泼猴!那里走!”大圣慌了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飞在树稍头钉住。那六兄弟,慌慌张张,前后寻觅不见,一齐吆喝道:“走了这猴精也!走了这猴精也!”
正嚷处,真君到了,问:“兄弟们,赶到那厢不见了?”众神道:“才在这里围住,就不见了。”二郎圆睁凤目观看,见大圣变了麻雀儿,钉在树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锋,卸下弹弓,摇身一变,变作个饿鹰儿,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见了,搜的二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急抖翎毛,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大圣又将身按下,入涧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迹。心中暗想道:“这猴狲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变变拿他。”果一变变作个鱼鹰儿,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等待片时,那大圣变鱼儿,顺水正游,忽见一只飞禽,似青庄,毛片不青;似鹭鸶,顶上无缨;似老鹳,腿又不红:“想是二郎变化了等我哩!”急转头,打个花就走。二郎看见道:“打花的鱼儿,似鲤鱼,尾巴不红;似鳜鱼,花鳞不见;似黑鱼,头上无星;似鲂鱼,腮上无针。他怎么见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变的。”赶上来,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撺出水中,一变,变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因嗛他不着,他见水响中,见一条蛇撺出去,认得是大圣,急转身,又变做着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径来吃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变做一只花鸨,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躘踵。
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鸨鸟,只有一间小庙,急睁凤眼细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猴狲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是这畜生弄喧!他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大圣听得,心惊道:“好狠!好狠!门扇是我牙齿,窗棂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捣了眼,却怎么是好?”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
真君前前后后乱赶,只见四太尉、二将军一齐拥至道:“兄长,拿住大圣了么?”真君笑道:“那猴儿才自变座庙宇哄我。我正要捣他窗棂,踢他门扇,他就纵一纵,又渺无踪迹。可怪!可怪!”众皆愕然,四望更无形影。真君道:“兄弟们在此看守巡逻,等我上去寻他。”急纵身驾云,起在半空。见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见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来。我这里照着他哩。”真君把那睹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说毕,却道:“他变庙宇,正打处,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个隐身法,走出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听说,即取神锋,回灌江口来赶。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却道:“有个甚么齐天大圣,才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甚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这真君即举三尖两刃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庙门,半雾半云,且行且战,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众,隄防愈紧。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大圣围绕不题。
话表大力鬼王既调了真君与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后,却上界回奏。玉帝与观音、王母并众仙卿,正在灵霄殿讲话,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战,这一日还不见回报。”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亲去看看虚实何如?”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摆驾,同至南天门,开门遥观。只见众天丁布罗网,围住四面;李天王与哪吒,擎照妖镜,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纷纷赌斗哩。菩萨对老君说:“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决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萨将甚助他?”菩萨道:“我将那净瓶杨柳抛下去,打那猴头;即不能打死,也打个一跌,教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这瓶是个磁器,倘打着他便好,
如打不着他的头,或撞着他的铁棒,却不打碎了?你且莫动手,等我助他一功。”菩萨道:“你有甚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养就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
话毕,自天门上往下一掼,滴流流,径落花果山营盘里,可可的着猴王头上一下。猴王只顾苦战七圣,却不知天上坠下这兵器,打中了天灵,立不稳脚,跌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被二郎的细犬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骂道:“这个亡犬!你不去妨家长,却来咬老孙!”急翻身,爬不起来,被七圣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变化。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众仙等,俱回灵霄殿。这下面四大天王与李天王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圣贺喜,都道:“此小圣之功也!”小圣道:“此乃天尊洪福,众神威权,我何功之有?”康、张、姚、李道:“兄长,且押这厮去上界见玉帝。”真君道:“贤弟,汝等未受天箓,不得面见玉帝。教六甲神兵押着,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们帅众在此搜山,搜净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请了赏功,回来同乐。”四太尉、二将军,依言领诺。这真君与众即驾云头,唱凯歌,得胜朝天。不多时,到通明殿外。天师启奏道:“四大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来此听宣。”玉帝传旨,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众,押至斩妖台,将这厮碎剁其尸。
毕竟不知那猴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一子曰:此发明阴阳盈虚消息之理,泰极而否,大往小来,与时推移,以见大圣之神化不测,正顺用之中而不失先天之道也。篇中蕴义无穷,包涵靡际,不着一虚文闲话。予不识当日仙师命意下笔时,何以能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若是。总由其道臻绝顶,心如太虚,天人浑化,文亦如之。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一听世人学识之所自至,而惜乎世人之从来不识也!
观音大士,传中随在出现,而此篇作一提纲,以为全书神观察识之妙。“观”之时义大矣哉!观者,有以中正示人,致其洁清,而不自用也。《易》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又曰:“观天之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下有观我、观民之愿,而上无神道设教之君;上有观已、观民之德,而下有童观、窥观之陋;非神观也。阴用而不与人者,日神观。斯能处临之上而称大观也,何也?观道一,天道也。观天之神道,冲漠默运,以教显神,非以神显教,不显之神通也。此观音大士所以临于阳消阴长之候,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也。“观音大士”,即大观也;“赴会”,即临观也;“问原因”,即神观也。“见席面残乱,虽有天仙,仅不就席”,即阳消阴长之会也;“命惠岸打探军情”,即神观之点睛处也。
仙师于此处,先序一《鼎》卦之象,以为末后收服大圣之地。请指出:之时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即鼎之一□(阴爻)也。“菩萨引众同入,与玉带礼毕”,即鼎之一□(阴爻)也。“又与老君、王母相见,各坐下”,即鼎之一□(阴爻)也。鼎者,卦爻图略(第二、第六为阴爻,余为阳爻)也,上离火,下巽木,所以烹饪,“以享上帝”,享圣贤也。蟠桃之胜会,即用享也。以悟空之大圣,而不与会,是不能用享而致乱,得非失烹饪之宜调燮之理乎?此蟠桃之会,阴盛阳消之会也。其消息之原因,非神观之大土,孰得而知之乎?
势必阴愈进而阳愈消否之会也。阳将尽而成剥也,运会使之,而非尽运会使之也。噫!仙师讽世之意,微矣哉!盖鼎者,金丹之秘要,故先师不敢显言,特设一象于此,以俟后人之察识。
特劝观音合掌一奏”,以表神观之妙用,知阴方长而阳渐消也,有如是;小人进而君子遁也,有如是。
“灌洲灌江口”者,诗曰:“老夫灌灌”,下文即“小子蹻蹻”。小子者,阴也,“居于灌洲灌江口”者是也。“显圣二郎真君”者,《坤》之六二也。坤阴承天而动,其道适当光显,其功顺承而无不利,此时也。在大圣,前此为《姤》、为《遁》,后此则为《否》、为《剥》矣。“六兄弟”者,六阴也;“一千二百草头神”,二六一十二也。初与二,小人连类而进,亦“拔茅茹以其汇”也。草卒为“萃”,丛聚众盛之象。“听调不听宣”,跋扈可知矣。“本部神兵驾鹰牵犬”,见皆鹰犬之属,“其君笑道:‘小圣来此’”分明说出小来也。
“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变”之一义,微矣哉!《易》曰:“剥,柔变刚也。”以阴剥阳,何以曰“变”?大凡君子去小人,声罪于王庭而共弃之,毫无留滞,故《夬》卦以五阳去一阴曰“决”。小人去君子,理不直,词不顺,使曰消铄,而不知曰变,见其术之工也。下文之一变、二变、三变、四变,皆其术也。“小圣又道:‘列公将天罗地网,不要幔了顶上。’”大凡小人害君子,必先纵之使逸,而后潜伺其隙,以示无迹可见,计之毒也。“领六兄弟,收拴鹰犬”一段,笑言举动,宛然画出小人情状。大圣见了,笑嘻嘻,问其来历;说出根本,已知其阴柔善变矣。“二郎摇身一变,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二变之三而成坤,坤阴顺天而动,其势焰塞天,事之常也。何以“举三尖两刃神锋”?“尖”字,显然一小人;“两刃”,宛然两片唇。见无忍人之心,而有杀人之器也。“青脸狼牙,朱红头发”,非噬人之厉鬼乎?虽大圣之正气,亦塞于天地,可与抵敌;其如草头鹰犬之丛趋,大圣羽翼之惊遁何哉!
大圣知大难已作,“就把金箍棒藏在耳内,变作麻雀儿,飞在树梢头钉妆,即《明彝》之初九,“明彝于飞,垂其翼”也。盖卷谙其明示不高飞,隐去其迹,使不见飞也。“六兄弟一齐吆喝”,见小人一得志而同声共吠之可畏。“二郎圆睁凤眼”,凤眼而何以圆睁?见平时犹假饰,仓猝之狰狞毕露矣。“变作俄鹰,抖开翅打”,岂非待其爪喙之利乎!
“大圣变作大鹚老,冲天而去”,即《明彝》之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彝之心,于出门庭”者是也。盖近者既不可潜,犹可入于左腹幽隐之处,执卑顺之节,得明彝者之心,出门而远遁也。“鹚老”者,示以卑顺有义也。“二郎急变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仅用喙也。“大圣入涧,变作鱼儿”,潜伏之至矣。“二郎再变鱼鹰儿,似青庄,非青庄”,妆清也;“似鹭丝,非鹭丝”,私赂也;“似老鹳,非老鹳”,权老也。“大圣打个花儿便走,似鲤鱼,非鲤鱼”,循理也;“似鳜鱼,非鳜鱼”,良贵也;“似黑鱼,非黑鱼”,真清也;“似鲂鱼,非鲂鱼”,内方也。“二郎赶上来,啄一嘴”,仍用喙也。“大圣变作水蛇,钻入草中”,非虺非蛇,潜于草莽也。“二郎变作灰鹤,伸着一个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吁!二郎始终用喙,而最后最可畏。仙师描写至此,不觉今人通身汗下。
“大圣又变作花鸨”,鸨能群居,自有行列,乃群而不党之物,以二郎鹰鸦之侣,宜可同群而免患;乃反恶其与鸾凤相交为耻,即挟弹击打,见邪正之不两立也。然何以不变而用弹?大比小人恶君子,每不自发难端,嗾人弹击以害之,不变之中而有甚变也。
“大圣趁若机会,滚下山崖,又变一座土地庙”,此一变之妙,微言奥义,非世人所识!或批为文字之化境,或批为“猴头庙”以谑之,经数百年,无能一窥。盖大圣变庙之妙,直至大圣变作二郎入庙之妙后,到“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之妙,方尽其妙,宜乎识者之寡俦也。大圣何物不可变,而必变显然不可揜之庙?又何处不可遁,而必变二郎而反入必不可入之二郎庙?其义已明白显著。欲知其义者,须读《剥》之上九“硕果不食,君子载舆,小人剥庐”也。是时也,大圣登天无路,入地无门,蒙难坚贞,诸阳消尽,独上仅存。君子在上,为众阴之庇,如庐舍然。倘剥极而食其果,是目失所庇也。究极于终,剥阳即所以自剥。故大圣变为庙,如庐舍,以止之;复变为二郎,以同之;复入二郎之庙,以示大圣之庙,即二郎之庙;二郎之庙,即大圣之庙,以晓之。放曰“郎君不要嚷,庙宇已姓孙了”,言剥孙之庐,即剥杨之庐;孙庐即为杨庐,杨庐即为孙庐矣。所以硕大之果,戒小人之不食,宜顺时而止也。
“至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若云尾不可变,何以能变旗竿?其中更有妙义:君子避难遁世,贵先不贵后。如众皆先而我独后,是失时而贾祸,故无首而潜,遁之至也;遁而在尾,有形迹可窥矣。故《遁》之初六曰:“遁尾,厉。”大圣当姤而遁,无首之潜也,犹难揜于尾遁之危,况乎尾遁者乎!仙师特借其尾,以发明尾道之危有如此。然遁固不可尾,而剥尤不可及尾,今二郎之剥极于上,亦已及于尾戒,宜速止而返也。至“大圣口似庙门”,宜享而不宜逐也;“齿做门扇”,齿尊而不可毁也;“舌做菩萨”,心慈而标现也;“眼变窗棂”,韬晦而糊明也。二郎乃欲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妒其明而钳其口也。大圣方当虎变之时,众人反举照妖之镜,谦躬下土,吐哺流言,今古同辙,无足异也。
其“点查李虎、张龙等”一段,曲肖苞苴贪黩态状,仙师立言之妙如此,但至要之旨,惟在大圣之观而往,小圣之剥而来。来者所以成往,小者所以成大,观者所以成剥也。是故圣人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知幽明之理,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神以知来,知以藏往,所以明变化而行鬼神也。
古之善御小人,必顺方张之势,静处事外,徐止其进,故《易》曰:“顺而止之,现象也。”剥时顺止,以观天之消息盈虚。阴盈阳虚之时,君子顺乎天行而止也,不敢刚止者,顺所以止,而止所以行,剥不往与复利往,无二道也。硕果不食,止也。何以不食?果者,阳也。阳非阴所能剥而尽,故剥极则复,小人自失其所庇,亦顺时而止。此观音之举二郎者,正观天之行,而顺其方张之势,以徐观其止,非助阴以消阳也。不用净瓶打大圣,而令老君用金钢琢者,正静处事外,顺天之行,而止其剥,乃止阴以救阳也。
然剥也,止也,皆天之行也;顺其剥而止之,皆观天之行也。观,实大圣之自观,特借观音以阐其理;止,实大圣之自止,特借老君以发其义;剥,实大圣之自剥,特假二郎以顺其行。
剥,实非大圣之自剥,特假大圣以明天道之剥,责人人之自剥,以儆其危:知其剥,而顺止;知其顺止,而必复;知其必复,而道明矣。“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亲去看看虚实’”,即观天道阴阳之虚实也。“二郎把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硕果不食”也。净瓶不用者,致其洁清而身不与神观也。
“菩萨问老君:‘有甚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左膊上取下一圈,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即前文《鼎》之六五、上九金铉、玉铉是也。妙在“有有有”三字:盖《鼎》之五,虚中为黄,在君为实。五无实,以二之鼎有实为实,故观音以其无问,老君以其有答也。凡物之行,以足;独鼎之行,在耳。六五,中德虚也,为黄耳铉。加耳者,成二坚刚,如贯以金铉,当始终如一,而贞固则利,故实而虚,虚而圆,为圈。上九“玉铉”,而左上为阳居阴,刚以柔节之,如玉温润而栗然,故左膊上取下。名“金钢琢”,金兼玉也。何以能套诸物而又名“套”?五,虚中;虚,故能容;所以实诸物,以养人也。上者,老也;五者,君也,故为老君。惟老君之虚中而实,故能伏正而止变。二郎不能食大圣之果,大圣则能食老君之中,“打中天灵,跌了一交”,老君之顺而止之,即大圣之顺而止之也。
“细犬一口,又扯一跌”,二郎神之顺而止之也,即大圣之顺而止之也。犬者,戎也,九月之卦,内坤而外艮,顺时而止也。不顺时而行,行即止也;顺时而止,止即行也。大圣之被细而止,正大圣之自止而行也。七圣者,自复而反之,七阴也。“穿了琵琶骨,再不能变化”者,卦爻图略(上一阳爻,下五阴爻),《剥》卦是也。止住上爻,而硕果不食,留果中之阳,以转复开泰,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也。
止住而不变,大圣先天之妙用,而非二郎之能穿而住之也。学道者观其微妙,而能于无画无文处安身立命,是即观音之神观,阴用而不与人者也。“观”之时义,大矣哉!
仙师以大圣、小圣发明金丹之道,予以儒者之道发明小圣、大圣,而未尽其妙者,不得不结言之:小圣者,承天而行,坤阴也,以先天之道观之,在后天,为男子也。大圣,逆天而行,乾阳也,以先天之道观之,在后天,为女子也。以顺天为反天宫,以讨逆为阴柔;老君为调和之主,而反助阴制阳,金丹以逆用也。如此,予亦何能言其妙?亦观之而已矣!
上一回
下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