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
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行者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时,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父,我不曾报怨甚的。师兄因我说了肚内饥了,要寻人家化斋,故此骂我是恋家鬼。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前来。早到人家门首,三藏下马,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里嘤嘤的念佛。三藏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讯了。”那老者忙敛衣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旨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三藏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行者索就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般大年纪,全不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唬我。十分你家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一个痨病鬼,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儿,忒没眼色!我老孙小自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
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欺,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你家居何处?因甚为僧?”行者道:“老孙祖贯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自小儿学做妖怪,凭本事,挣了一个齐天大圣。只因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如今转拜沙门,保我这师父上西天拜佛,怕甚么山高水险!我老孙捉怪降魔、伏虎擒龙,都晓得些儿。”
那老儿听得,哈哈笑道:“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你一行几众?请至茅舍里安宿。”三藏道:“多谢老施主了,我一行三众。”老者道:“那一众在那里?”行者指着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老儿抬头,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在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了!”行者赶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老者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似一个!”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一拥上前问道:“做甚么的?”八戒调过头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慌得那三藏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那老儿才定了性,请他师徒进去。
三藏着实埋怨他两人粗蠢生事。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庄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呆子,你便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么。”三藏道:“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行者道:“把那个耗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左右。
行者将白马安顿了,老儿才分付献茶办斋,请三众凉处坐下。三藏问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王。”“有几位令嗣?”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又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三藏方问:“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者道:“经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二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此难行。据方才这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饭摆在桌上,一声“请斋”。三藏就合掌讽起斋经,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长老的经还未了,那呆子又吃勾三碗。行者道:“这个馕糠!好道撞着饿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抬头,一连就吃有十数碗。老王道:“仓卒无肴,请再进一箸。”三藏、行者俱道:“勾了。”八戒道:“老儿滴答甚么,谁和你发课,说甚么‘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呆子一顿,把他一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床铺睡下。
次日天晓,三众致谢告行。正看那山,忽然一阵旋风大作,三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风起了!”行者道:“风却怕他怎的!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八戒笑道:“师兄,风又好抓得过来闻的?”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那大圣闻了一闻,有些腥气,道:“果然不是好风!这风不是虎风,定是怪风。”
说不了,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那斑斓猛虎,慌得那三藏跌下马来,斜倚路旁。八戒丢了行李,掣钉钯,大喝一声道:“业畜!那里走!”提将去,劈头就筑。那只虎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轮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唿剌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喊道:“慢来!慢来!吾党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虎先锋是也。今奉大王严命,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伤我?”八戒骂道:“业畜!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圣僧,上西方拜佛求经者。你早早的让开大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
那妖精那容分说,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一抓。回就走,八戒随后赶来。那怪到了山坡下乱石丛中,取出两口赤铜刀,急轮起转身来迎。两个在这坡前,一往一来的赌斗。那孙行者搀起唐僧道:“师父,你莫怕,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三藏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多心经》。
那行者掣铁棒上前,喝声叫“拿了!”八戒愈加奋勇,那怪败下阵去。他两个赶下山来,那怪慌了手脚,使个‘金蝉脱壳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只猛虎。却又抠着胸膛,剥下皮来,苫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
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大王,小将山上巡逻,遇着一个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者,擒来奉上,聊具一馔。”那洞主闻言,吃了一惊道:“我闻得前者有人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圣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孙行者,神通广大,你怎么能勾捉得他来?”先锋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的使钯,后来的使棒。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个金蝉脱壳计,把这和尚拿来。”洞主道:“且莫吃他哩,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他不来搅扰,慢慢的自在受用不迟。”即令小妖将唐僧拿去,绑在后园。那唐僧痛苦悲切不题。
却说那行者、八戒,赶那虎下山坡,只见那虎伏在崖前,行者举棒,尽力一下,转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复筑了一钯,亦将钯齿迸起。原来是一张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行者大惊道:“不好!不好!中了他计也!”八戒道:“中他甚计?”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我们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两个急急转来,早已不见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师父已被他擒去了。”横竖想来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他两个急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勾多时,只见那石崖之下,耸出一座洞府,果然凶险。撞至门前,见那门上有六个大字,乃“黄风岭黄风洞”,却便执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儿送我师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那小怪跑入里面报道:“大王!门外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许粗的铁棒,要他师父哩!”那洞主惊张,即唤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怎么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先锋道:“大王放心。小待将出去,把那甚么孙行者,索性拿来凑吃。”
他即点起小妖,擂鼓摇旗,拈两口赤铜刀,出门来厉声高叫道:“你是那里来的猴和尚,敢在此间大呼小叫?”行者骂道:“你这个剥皮的畜生!你弄甚么脱壳法儿,把我师父摄了来,还不趁早送出!休走,看棒!”那先锋急持刀相迎,他两个各显威能。战了数合,那虎怪抵架不住,回头就走。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不敢回洞,竟往山坡上逃生。行者赶到那藏风山凹间,八戒正在那里放马,忽听见呼呼声喊,回头观看,乃是行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钯,着头一筑。可怜那先锋,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钯,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诗曰:
三二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
诚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门立此功。
行者见了大喜。“你可知师父的下落么?”行者道:“这怪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甚么鸟大王做下饭。是老与他斗将这里来,却被你杀了。兄弟呵,这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再到那洞口索战。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里来,等老猪截住杀他。”好行者,一只手提着铁棒,一只手拖着死虎,径至他洞口。正是:
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
毕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悟一子曰:此明既受《心经》,急须下手,弗误认心即道,而自阻前程也。
篇首一偈,言修道者有法,法从心生,还从心灭。所以生法、灭法者为谁?须自己辨别明白。若云既然皆是自己心,又何用别人说?只须就心下功,是欲扭铁出血,挽空作结,而期无为,万无是理。此是认贼为子,何能到心、法两忘地位?不知其间有他家不死之方。休教他瞒我,先须识透五行,一拳打彻障碍,期心可无心,而法自可辍矣。这才是碧天秋月,彼此无分,性命俱了也。若云即心即佛,而不识非心非佛,谬解诗中“既然皆已心,何用别人说”之句,系责成自己之要诀,岂不错了门户?故起语云:“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若言心即是道,道无不了,何以云止“打开了门户?”其必仆仆再往西天,取何真经?岂西天之真经,非别人之说乎?此其说可晓然而悟矣!
《参同契》曰:“乾坤其《易》之门户。”悟空、悟能,乃《易》之门户,即《心经》之门户也。得了悟空、悟能,便是打开了门户。从此下手修为,方可造其堂奥矣。前乌巢禅师恐唐僧不识《心经》门户,故指示“野猪”、“石猴”,令行者说出。长老已解其义,故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分明是“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境界。大道在望,急须前进。倘止从自家心上摸索,而认取灵灵昭昭之识神,以为真实,不知有西天之大路,如恋家的一般,谓之“恋家鬼”,何能超脱尘俗?故前人有讥驻颜住世,而不能脱壳飞升者,谓之“守尸鬼”,其说相似。行者说个“您家鬼”,骂尽自来执心用功者。
三藏道:“悟能,你若在家心重时,不是出家的了。你还回去里。”呆于原无退悔言语,而设此一段话头,岂真行者赃埋呆子哉?特借呆子以发明修心而恋心,犹出家而恋也。你看呆子“死心踏地前来”,死心前来,复是心法,而下手用功,却须手段。但能死心而无手段,则在在棘手,去路不通,故老者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及行者说出本事,而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又曰:“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此真老、庄指示之妙谛也。故提老者为主,下文“庄南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一段影子,正老、庄《道德》、《南华》玄妙中之秘要,惊愚骇俗的故事,去得西方的大手段也。
八戒又提“在高老庄时,常吓杀凡人”,即说破鬼神惊骇者是。行者笑道:“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些”,即说着丑行着妙者是。下文献茶、问姓嗣、叙年庚,俱引起黄风岭难行,须有大手段如老孙者,方才去得之意;饿鬼添饭半饱,俱形容西方路远,须志愿难满如老猪者,方才担得之义。盖心本非道,倘谓心即是道,而期必于心,乃以心缚心而横截去路,便是黄风岭虎怪计脱金蝉,而捆缚定风桩上也。何以故?风为巽木,黄为中央,横于心胸如岭矗然。虎怪之转辗执迷,即已心之辗转期必也。你看虎怪“抠住自家胸膛,把皮剥下,站立道傍”,形容模样,句句宛肖“心”字。故喊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黄风大王部下前路先锋。”盖执心为道,是半途惑乱,拦住去路也。
“八戒赶那怪到乱石中,取出两口赤铜刀”。“乱石”,为坚顽错杂之非纯;“两口”,为左右参差之非一,“赤”,象心之本色;“刀”,象心之坚忍也。故虎怪为执持之心,乃山中阻路之先锋,何用别人说也!八戒为死心下手,乃半山中开路之争先,一拳先打彻也。试看“三藏心慌,口里念着《多心经》”,那怪亦慌,使“金蝉脱壳计”,忽然化虎,忽然剥皮,俱见此心不死而辗转自用为魔之状。正念经时,即驾风摄去之时,非虎怪使金蝉摄金蝉,乃金蝉自使金蝉摄金蝉也。“双手捧着唐僧,奉献大王”,“绑在后园”,乃唐僧自捧、自献、自绑,而心遭毒害,不可解脱矣。
八戒、行者识破虎皮即全蝉之壳,知为中计,一守一战,直抵妖洞。行者努力,战败虎妖;八戒相机,一钯筑杀。此先除我心之固,必打破真空之障碍也。自此可搜剪魔根,救全金蝉之体,此等手段,就如夫妇和谐,一倡一和,内外相助为理一般,又何家难之有哉!故结云:“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
此篇“法”字起,“法师”结,下篇提纲紧接“护法”,分明示人修真之法,有暗伏照应、灰蛇草线之妙,明眼人自当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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