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濛,開闢從兹清濁辨。
覆載羣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大學》其傳十章,莫非釋之之文。“厄”即氣禀人欲,所以困厄人之身心性命者。“釋”卽解釋也。故曰《釋厄傳》。○此句已包括《西遊》全部,而結尾三个“釋”字,已兆基於此矣。
蓋聞天地之數,有十二萬九千六百嵗為一元。便從“大”字落筆,然已照定結尾十二字,而下章明新止至善之文,已隠括在内矣。○以天地之数,引起三綱五指八条經藏之數,绝大手筆!絕妙想頭!将一元分為十二會,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會該一萬八百嵗。其年不可計矣,是為“大”字入脉。○以此十二字掩映結尾下章十二字,妙不可言。且就一日而論:子時得陽氣,而丑則鷄鳴;寅不通光,而卯則日出;辰時食後,而巳則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則西蹉;申時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如此落筆,獨絕千古。譬於大數,若到戌會之终,則天地昏矇而万物否矣。此叚由明寫至不明,所謂則有時而昏者如此。再去五千四百嵗,交亥會之初,則當黑暗,而兩間人物俱無矣,故曰混沌。以天道之晦暗,正照人德之不明。下文烏鷄、烏藏、黑風、黑松、黑河、黑汉、伭装,無不本此句生出。又五千四百嵗,亥會将終,貞下起元,近子之會,而復逐渐開明。邵康節曰:
“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欲寫有生,先寫未生,俱從題前逆入,以作全部之論冒。○亦引用康節之詩,此又作者之互相關照也。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嵗,正當子會,輕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謂之四象。故曰天開於子。又经五千四百嵗,子會將終,近丑之會,而逐漸堅實。《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將“大”字一讚,然犹是虚冒。萬物资生,乃順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嵗,正當丑會,重濁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謂之五形。即仁義禮智信之道也。下文五行山、水木金火土、青黄赤白黑,無不本此。故曰地闢於丑。又经五千四百嵗,丑會終而寅會之初,發生萬物。書曰:“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交合,羣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陰陽交合。厯叙天地之道,正興《大學》之道,作一對照,天地之道由黑暗以至清明,正照人之道,亦當如是也。再五千四百嵗,正當寅會,生人,生獣,生禽,此物却在不人不禽不獣之間。正謂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於寅。寅字巧合東方,所以順筆落到東勝。前是全部的论冒,以下方轉到本題。
感盤古開闢,亦下一“感”字,妙不可言。人何幸而得注天壤之内也。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以三皇五帝引出大人,以定倫治世,引出新止至善。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天地大,部洲亦大,而此人此學安得不大?曰東勝神洲,曰西牛賀洲,曰南瞻部洲,曰北钜蘆洲。这部書單表東勝神洲。未便寫西,先從東起。東勝緊對西天,神洲緊對佛天,遠遠引來一筆,轉正文,勢緊捷。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怪不得尊性高傲,一心好勝,不想生在此地。○心之神奇奥妙莫測,故曰“神洲”、“傲來”。○《勸學篇》不問而告謂之“傲”。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海中的名山,正喻胸中的福地,以見其寛大無比也。唤為花果山。人生有花有果,名實兼收,方不枉生斯世。○“花”字照下尤花店,“果”字伏後波羅蜜。東土開花,西天果熟。緊緊抱定兩頭,而全部的界址已清。其中千種奇花、百般異果、進瓜果、人參果,光蕊、陳萼,無不本此二字生出。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來龍,十洲三島妙。○紅毛國在海之東南,其地有十洲三岛。來龍由此,以見其根器不凡,俱為“大”字布勢。自開清濁而立,鴻濛判後而成。真箇好山!有詞賦為証。賦曰:
勢鎮汪洋,威寧瑶海。勢鎮汪洋,潮湧銀山魚入穴;威寧瑶海,波翻雪浪蜃離渊。木火方隅高積土,東海之處聳崇巔。丹崖怪石,削壁奇峯。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卧。峯頭時聽錦鷄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元鹤。瑶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雲。一條涧壑籐蘿密,四面原提草色新。正是:百川會處擎天柱,萬刼無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圆,按政書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宫八卦。以見心之虚靈。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衬。蓋自開闢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内育仙胞,故曰靈根。一日迸裂,産一石卵,似圆毬様大。石言實也,圆毬以肖心之形也。下文誠意正心,已伏于此。因見風,化作一个石猴,以猴比心,其妙無比,其肖無比。○猴儿緊對大人,以見其小也。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爬學走,點出“學”字。拜了四方。目運兩道金光,射冲斗府。人生天理纯全,心德自然明亮。“斗府”二字,已挑動天關矣。驚動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元穹高上帝,此是一位大人。驾座金雲宫靈霄寳殿,聚集仙卿,見有金光燄燄,卽命千里眼、順風耳開南天門觀看。二將果奉旨出門外,看的真,聽的明。須臾回報道:
“臣奉旨觀聽金光之處,乃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小國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産一卵,見風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運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餌水食,金光將潛息矣。”“将”字下得妙。及其稍長,或為氣禀所拘,或為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矣。此句最為緊要,惟其不明,方有事於《大學》之道,而西方十万八千之所以來也。玉帝垂慈賜恩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華所生,不足為異。”
那猴在山中,却會行走跳躍,食草木,飲澗泉,採山花,覓樹果;與狼蟲為伴,虎豹為羣,獐鹿為友,獼猿為親;人不學道,其所以異於禽獣者幾希。夜宿石崖之下,朝遊峰洞之中。真是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一朝天氣炎熱,與羣猴避暑,都在松陰之下頑耍。你看他個個:
跳樹攀枝,採花覓果;抛彈子,那麽兒;跑沙窩,砌寳塔;赶蜻蜓,撲□(左“虫”右“八”)蜡;參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靸;捉虱子,咬圪蚤;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壓的壓;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頑,绿水边隨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會,却去那山澗中洗澡。見那股澗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湧濺。古云:
“禽有禽言,獣獣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閑無事,顺澗邊往上溜頭尋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多拖男挈女,呼弟呼兄,一齊跑來,順澗爬山,直至源流之處,乃是一股瀑布飛泉。但見那:
一派白虹起,千尋雪浪飛;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依。
冷氣分青嶂,餘流潤翠薇;
潺湲名瀑布,真似挂簾帷。
众猴拍手稱揚道:
“好水!好水!原來此處遠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鑽進去尋個源頭出來,究本窮源,方是大本領,方是真學問。然非用心,如何尋得出?不傷身體者,我等卽拜他為王。”王乃人之長也,其大可知。○先出“人”字,次轉“大”字,極有層次。連呼了三聲,忽見叢襍中跳出一名石猴,應聲高叫道:“我進去!我進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顯,時來大運通;
有缘居此地,正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將身一緃,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頭觀看,那裡邊却無水無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來是座鐵板橋。橋下之水,冲贯于石竅之間,倒挂流出去,根源之地,不惟清净,正見其活潑。遮閉了橋門。却又欠身上橋頭,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處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見那:
翠藓堆藍,白雲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龍珠倚掛,縈迴滿地奇葩。鍋竈傍崖存火跡,樽罍靠案見殽渣。石座石床真可愛,石盆石碗更堪誇。又見那一竿兩竿修竹,三點五點梅花。幾樹青松常帶雨,浑渾然相箇人家。
看罷多時,跳過橋中間,左右觀看,只見正當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書大字,鐫着
“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心本清明之物,原是一池水,故曰水簾洞洞天福地,以見此中之所得者全美也。石猴喜不自勝,急抽身往外便走,復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兩箇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圍住,問道:“裡面怎么様?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來是一座鐵板橋。橋那邊是一座天造地設的家當。”此中原秉五行,聚众理而應事,無所不備,如何不是天造地設的家當。○按下止至善。众猴道:“怎見得是箇家當?”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橋下冲贯石橋,倒掛下來遮閉門户的。橋邊有花有樹,若然,則豈可無果?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鍋、石竈、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人生天理纯全,全無虚妄,胸中件件原是誠實的,所以寫出許多的石器。中間一塊石碣上,鐫着‘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可知洞天福地,原來就在心上,學者何可他求?真箇是我們安身之處。裡面且是寛濶,容得千百口老小,我們都進去住也,非是安身之所,正是存心之地。若不進去,豈不有曠此安宅,而荒廢此家當耶?省得受老天之氣。这裡邊:
刮風有處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無懼,雷聲永不聞。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只寫居處極美。下止至善自到。
众猴听得,個個歡喜,都道:
“你還先走,帶我們進去,進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裡一跳,叫道:“都隨我進來!進來!”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進去了;胆小的,一個個伸頭縮頸,抓耳撓腮,大聲叫喊,纏一会,也都進去了。千心萬心,尽收於此,可知水簾洞原是心窩。跳過橋頭,一個個搶盆奪碗,占竈争床,搬過來,移進去,正是猴性頑劣,再無一个寜時,以見其虚靈不昧,活跳跳地也。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止”字按下。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們才説有本事進得來,出得去,不傷身體者,就拜他為王。我如今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尋了這一箇洞天与列位安眠穩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為王?”众猴聽説,卽拱伏無違。一個個序齒排班,朝上禮拜,都稱“千嵗大王”。自此,石猴高登王位,将“石”字兒隠了,存心不實,如何爲學?此幽冥之所以可慮也。遂稱美猴王。千迴百折,方纔轉正大人。行文真是妙事,行文真是苦事。有詩為証。詩曰:
三陽交泰産羣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觀不識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聖任緃横。
美猴王領一羣猿猴、獼猴、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以羣小陪襯,更覺有致。朝遊花果山,暮宿水簾洞,合契同情,不入飛鳥之叢,不從走獣之類,獨自為王,寫得出類超羣,方是大人的身分。不勝懽樂。是以:
春採百花為飲食,夏尋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時節,冬覓黄精度嵗華。
美猴王享樂天真,天真卽道也,“真”字直贯一百回。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与羣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恼,墮下淚來。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獣,安得不墮淚。众猴慌忙羅拜道:
“大王何為煩恼?”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却有一點兒遠慮,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是從“大”字轉逼“學”字。故此煩恼。”衆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懽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獣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着,閻王乃幽黑暗之地,与下明德正相對。○言人不學如入地獄,終成黑漢,與草木禽獣何以異,此誠可怕。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正見斯世一切大小人等,俱當及時為學,豈可白白死去,有負此生耶?此學之所以不容已也。不得久住天人之内?”众猴聞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少年虚老,家當空花,而没則無聞。凡我同人,皆當有此一哭。俱以無常為慮。
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點出“道”字,此西方十万八千之所由來也。○上半是寫大人,下半正寫學道。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聖三者,此三者皆明德、新民、止至善之大人,自無幽冥黑暗之可慮。○按定下章,已伏五聖之“聖”矣。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猴王道:“此三者居於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聞之,滿心懽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雲遊海角,遠涉天涯,務必訪此三者,學一箇不老長生,轉正《大學》。○《大學》之道,原千古不磨,故曰長生。○學至長生,其學大矣,非大人不能作此想,非大人不能為此學。而西天十万八千里,往返十四年,無非是此道,莫非為此學。而文佛之名,實由此學而來也。躲過閻君之难。”人不學道,終成黑漢,如何躲得過。噫!這句話,頓教跳出輪迴網,致使齊天大聖成。人至齊天,其大極矣。然非學不至此。○名注齊天,已伏於此。众猴鼓掌称揚,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嶺登山,廣尋些果品,大設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众猴果去採仙桃,摘異果,刨山藥,劚黄精,芝蘭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齊齊,擺開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殽。但見那:
金丸珠弹,紅绽黄肥。金丸珠弹臘櫻桃,色真甘美;紅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鲜龍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實連枝獻,枇杷缃苞帶葉擎。兔頭梨子鷄心棗,消渴除煩更解醒。香桃爛杏,美甘甘似玉液瓊漿;脆李楊梅,酸蔭蔭如脂酸膏酪。紅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現火晶珠;芋栗剖開,堅硬肉團金瑪瑙。胡桃銀杏可傳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滿盤盛,橘蔗柑橙盈案擺。熟煨山藥,爛煑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鍋微火漫炊羹。人間緃有珍馐味,怎比山猴樂更寧?極寫“果”字,以為波羅蜜作襯。
羣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齒肩排於下邊,一個個輪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飲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
“小的們,替我折些枯松,编作栰子,取箇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類,我將去也。”從此學《大學》之道矣。果獨自登栰,儘力撑開,飄飄蕩蕩,徑向大海波中,趁天風,來渡南贍部洲地界。落到南贍,方合此書正旨。这一去,正是那:
天産仙猴道行隆,離山駕栰趁天風。
飄洋過海尋仙道,立志潛修建大功。
有分有緣休俗願,無憂無慮會元龍。
料應必遇知音者,説破源流萬法通。
也是他運至時來,自登木栰之後,連日東南風緊,將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贍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棄了栰子,跳上岸來,只見海邊有人捕魚、打雁、穵蛤、淘鹽。他走近前,弄箇把戲,粧箇
□(上“左齿”右“可”,下“女”)虎,嚇得那些人丢筐棄網,四散奔跑。將那跑不動的拿住一箇,剥了他衣裳,也學人穿在身上,摇摇擺擺,穿州過府,在市廛中,學人禮,學人話。“學”字只如此寫,方不犯下。朝飡夜宿,一心裡訪問佛仙神聖之道,覓箇長生不老之方。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个為身命者。只作小人之事,並不肯學大人之學,此七十二洞之所由來也。○名利二字,已伏火雲洞、獅駝國。正是那:
争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
騎着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躭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
繼子蔭孫圖富贵,更無一個肯回頭!不肯明德,終為黑汉,閻王亦莫可如何矣。此衆猴之所以悲嘆無窮也。○此段反照不新,并伏後氣禀人欲二十五篇之案。
猴王參访仙道,無缘得遇。在於南贍部洲,串長城,遊小县,刻畫之道二字更奇。不覺八九年餘。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獨自個依前作栰,又飄過西海,直至西牛賀洲地界。由東勝寫至西牛,方是個《大學》之道。移作别句不得,全部取经已伏案於此。登岸遍訪多時,忽見一座高山秀麗,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蟲,不懼虎豹,登山頂上觀看。果是好山:一直西來,穿州過府,登山涉水,極寫“遊”字,正是極寫“學”字。此所以為《西遊》,此所為《大學》之道也。
千峰開戟,万仞開屏。日映岚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纏老樹,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喬松。修竹喬松,萬載常青披福地;奇花瑞草,四時不谢赛蓬瀛。幽鳥啼聲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藓生。起伏巒頭龍脉好,必有高人隠姓名。
正觀看間,忽聞得林深之處,有人言語,急忙趍步,穿入林中,側耳而聽,原來是歌唱之聲。歌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逕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争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没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卽道,静坐講《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恰是“道”字的正解。
美猴王聽得此言,滿心懽喜道:
“神仙原來藏在这里!”卽忙跳入裡面,仔细再看,乃是一箇樵子,大人二字,原無可冩,故於對面尋出一個小人以陪之。在那里舉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頭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籜。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撚就之纱。腰間繫環縧,乃是老蠶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執衠鋼斧,擔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
“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漢慌忙丢了斧,轉身答禮道:“不當人!不當人!我拙漢衣食不全,怎敢當‘神仙’二字?”豈作神仙亦必要豐衣美食者耶?世風不古,連神仙也又是一样,可嘆!可嘆!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説出神仙的話來?”樵夫道:“我説甚麽神仙話?”猴王道:“我才來至林邊,只聽的你説:‘相逢處非仙卽道,静坐講《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説,这箇詞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隣。人人奈何遠求閻君,並不近見神仙,抑又何也?他見我家事勞苦,日常煩惱,教我遇煩惱時,即把这詞兒念念。一則散心,二則解困。我纔有些不足處不以神仙為不足,惟以名利為不足,不足不若人,又何若人之有也。思慮,故此念念。不期被你聽了。”猴王道:“你家既與神仙相隣,何不從他修行?學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嵗,纔知人事,不幸父丧,母親居孀。再無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發不敢抛離。却又田園荒蕪,衣食不足,只得斫兩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間,貨幾文錢,糴幾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飯,供飬老母,所以不能修行。”原來世之不肯學道者,皆以不暇之故。非讀《西遊记》,尚不知其中之委曲也。
猴王道:
“據你説起來,乃是一個行孝的君子,向後必有好處。但望你指與我那神仙住處,却好拜訪去也。”樵夫道:“不遠,不遠。神仙原就在心上,故云道不远人。此山叫做靈臺方寸山。靈臺方寸乃心也。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照下明德,極有分寸。那洞中有一個神仙,称名須菩提祖師。正是一位大人。那祖師出去的徒弟,也不計其數,見今還有三四十人從他修行。不是道學祖師,正是位度厄真人。○此段按下新民。你順那條小路兒,向南行七八里遠近,卽是他家了。”神仙非不知,亦並非不近,皆以名利之故,所以就不肯耳。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還得了好處,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纔這般與你説了,你還不省?假若我與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飬?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寧作小人死,亦不學大人,菩提亦無如若人何。
猴王聼説,只得相辭。出深林,找上路徑,過一山坡,約有七八里遠,果然望見一座洞府。挺身觀看,真好去處!但見: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万節修篁,含烟一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瑞草噴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懸壁高張翠藓長。時闻仙鹤唳,每見鳳凰翔。仙鹤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鳳凰翔起,翎毛五色綵雲光。元猿白鹿隨隠見,金獅玉象任行藏。細觀靈福地,真箇賽天堂!
又見那洞門緊閉,静悄悄杳無人跡。忽回頭,見崖頭立一石碑,約有三丈餘高、八尺餘濶,上有一行十箇大字,乃是
“靈臺方寸山,心本虚靈不昧,故曰靈臺,靈山已兆於此矣。斜月三星洞”。星言明也,又称宿,乃止也。“三”字隠射下文。美猴王十分懽喜道:“此間人果是朴實。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時,不敢敲門。且去跳上松枝稍頭,摘松子吃了頑耍。
少頃間,只聽得呀的一聲,洞門開處,裡面走出一個仙童,不能骤見大人,偏有这些小人。真个丰姿英偉,像貌清奇,比尋常俗子不同。但見他:
髽髻雙絲綰,寛袍兩袖風。
貌和身自别,心與相俱空。
物外長年客,山中永壽童。
一塵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門來,高叫道:
“甚麽人在此搔擾?”猴王撲的跳下樹來,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個訪道學仙之弟子,讲“學”字更透。更不敢在此搔擾。”仙童笑道:“你是個訪道的麽?”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師父,正纔下榻,登壇講道。還未説出原由,就教我出來開門。説:‘外面有個修行的來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進來。”
这猴王整衣端肅,隨童子徑入洞天深處觀看:一層層深閣瓊樓,一進進珠宫貝闕,道之至深至微,至精至美,非深入如何得見?説不盡那静室幽居,直至瑶臺之下。見那菩提祖師,提撕警覺,不止是个道學先生,正是一位新民的君子。端坐在臺上,兩邊有三十個小仙,俱是學大人之學者。侍立臺下。果然是:
大覺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
與天同壽莊嚴體,厯刦明心大法師。為下至善寫影。
美猴王一見,倒身下拜,磕頭不計其數,數字与前正相應。口中只道:
“師父!師父!我弟子志心朝禮!志心朝禮!”只講學道而誠其意者,其神已到。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説箇鄉贯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東勝神洲傲來国花果山水簾洞人氏。”祖師喝令:“赶出去!他本是個撒诈捣虚之徒,此輩存心不實,如何修得長生。伏後小雷音。那里修甚么道果!”猴王慌忙磕頭不住道:“弟子是老實之言,决無虚诈。”原是石洞裡出來者,如何得有虚诈。讀此方知前文石器之妙。祖師道:“你既老實,怎麽説東勝神洲?那去處到我这里,隔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頭道:“弟子飄洋過海,登界遊方,有十數箇年頭,方纔訪到此處。”學既大,其功亦久,豈急速之所能造耶?○十數箇年頭,已伏取經之嵗月矣。
祖師道:
“既是逐渐行來的也罷。你姓甚麽?”猴王又道:“我無性。人若駡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禮儿就罷了。一生無性。”纯以遊戏寫意,此奇書之所以為妙也。以視字句诠解者,不啻天淵矣。祖師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來姓甚麽?”猴王道:“我也無父母。”祖師道:“既無父母,想是樹上生的?”猴王道:“我雖不是樹上生,却是石裡長的。我只記得花果山上有一塊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師聞言,暗喜道:“这等説,却是個天地生成的。你起來,走走我看。”猴王緃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兩遍。祖師笑道:“你身軀雖是鄙陋,却像個食松果的猢猻。人未學道,原是小人,迨卽學後,則不得復以猢猻目之矣。我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箇獣傍,乃是箇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獣傍,學道之人,自然異於禽獣,而不學者可知矣。乃是箇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儿之本論。嬰兒乃如來也,言學以復其本來,卽是个大人。如題而止。教你姓‘孫’罷。”死而復生曰孫。金光潛息,此心已死,今又了悟無邊之大道,此心又生,故曰孫。脱殻之案已伏於此。猴王聽説,滿心懽喜,朝上叩頭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姓喻性,蓋卽道也。言今日方知孝弟仁義之道,而得免於獣傍者,豈非學问之功哉!看他句句是挽本題,筆筆已趨下意。萬望師父慈悲!卽然有姓,再乞賜箇名字,却好呼唤。”祖師道:“我門中有十二箇字,前照十二支,下扣明、新、止至善之文,妙不可言。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輩之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箇字?”祖師道:“乃廣、大、智、慧、真、如、性、海、颕、悟、圓、覺十二字。排到你,正當‘悟’字。與你起箇法名叫做‘孫悟空’悟即明也。○明心見性,了悟大道。文勢已落到下章,却妙在正是“學”字的後一层。前有來龙,後有去脉,文章之能事畢矣。○有心而不悟,則成一死心矣,故心之神妙,全在一悟上。然惟空而後能悟也,所以悟出一个長生之學,并悟出一部《西遊记》也。好麽?”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孫悟空也!”正是:學至悟空,便已明明德,一筆煞到下文。
鴻濛初闢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
畢竟不之向後修些甚麽道果,且聽下回分解。
未到西天拜佛,先來西牛學法,西洋、西牛,總為西天伏案。
靈臺方寸者,心也。此中之理,原可以繼天立極,傳之不朽。这便是長生,这便是神仙。須菩提祖師者,須提醒世之一切學者,皆當從此處修也。
落筆第一句,先寫東勝神洲,正与西天作一對照,緊緊擒住兩頭,以清題界,却是天生的根據。至西洋、西牛,卽是西天;靈臺即是靈山。妙顯而不犯,渾而不露,真大手筆也。南贍部洲一段,已為盂兰盆會、奉旨取經安根,而目光直射一百回之内。訪道十餘年,即是取經的嵗月。“花果”二字,卽是第九回与一百回的公案。將一部書全局大勢,安頓妥當,埋伏天然,其中之法脉淵微,理路精細,實是天生的筆墨,信非人力之所能造也。
樵子一段,寫得人情勢利,世事嚣虚,正与猴王作一反照。非惟不肯遠求,亦並不甘近取,寧作樵子死,亦不學神仙,真是可悲可嘆,可憫可哭!至把道德真言,竟當作散心的曲本,豈不空對这聖賢,而有負此大道耶?
此書原講《大學》明德之要,開手却寫天地之道昏曚,是從反面寫。但天地之道,由黑暗以至清明,正照人之德,亦當如是也。从天地寫至人世,由黑暗寫至清明,然猶是全部的起講論冒,總在明與不明上翻,以次落出“道”字、“學”字,方歸此回之正傳也。
寅屬東方,原本清明之際。人生於此,其德本明,所以此書要从東勝寫起。迨至稍長,有知有識,或為氣拘,或為物蔽,其德日渐不明,故云服餌水食,金光將潛息矣。閻君暗裡,總喻不明,慮及於此,正是不安於不明,此所以有長生之修,此所以有大道之學也。
《大學》者,大人之學也。通篇俱要照定此句,講點出神聖仙佛,正見皆為明德之大人,自無黑暗之可慮,是正面寫。猴子緊對大人,是从反面寫。“修”字正寫“學”字,“長生”極寫“大”字。惟其金光潛息,是以幽暗之可慮。然暗處卽可慮,則明處自當學;黑暗卽可短命,明德信能長生。以此為學,其學大矣。故曰:大道生也。
道果二字絕妙。蓋仁人義士,忠臣孝子之至甜至美者,實由仁義禮智信之道而結者也,故曰道果。若有花無果,少年空老,豈不虚放此花,而枉注天人之内耶?
題綱:“心性修持大道生”,蓋修持卽是“學”字,大道卽是《大學》之道。但此題是个虚冒,正意全在下文。若一沾實,便犯下矣。所以虚籠渾含,不惟照定下意,而全部一百回,亦從此而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