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明、峻德。
此回總言大德之修,不外乎克已明德之學也,已私不克,自有可死之道,閻羅王便管的着。修德無術,則邪魔满腹,亦可以拘蔽得住,而大德皆不能明矣。此心既悟得此理,必先於此二者而用力焉,说一个“盡除名”,則凡一切之等於名而可以致死者,悉包括矣。说一个“如意棒”,則随機應變一切之魔王怪物,皆有以制之矣。森羅除名,是立乎此德之體,龍宫借棒,是神乎此克之用。
長生的對門,便是个短命。不是閻羅王好管閒事,定要去尋人,正是人無故自要去尋閻羅王管他,此正是:天堂有路無人走,地獄無門你自敲。
心一回,混世魔除;心一放,則勾死者至;人道不修,便入鬼道。寫的何等利害,说的何等怕人,以見生死的關頭,只在心之收与放而已矣。
如意金箍棒,蓋即人心之主杖,所以治众理而應萬事者。定海神珍鐵,見得凡事要有定見,此中不動如鐵,能大能小,即是隨時變化,神鬼莫測之機也。九幽即是暗昧,妖魔即是物慾,總言氣禀人欲之私也。此私不克,此德不明,克之不盡,亦明之不至。命意老到,下筆神奇,真乃奇文中之極作也! 本題是峻德,文章則寫至海底;本題是克明,文章即作到陰司,則不峻而亦不明之至矣。蓋反面不透,正面不醒,所以用筆命意,都深刻到十二分,非只文章獨絕人世,正見設想高出千古。
却説美猴王榮歸故里,到家語便已喝起全神,照定榮遷之意矣。自剿了混世魔王,剿卽克也。
掃除塵情,了悟大法,便得克明之意。奪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藝,先從“克”字入手。教小猴砍竹爲標,削木爲刀,治旗旛,打哨子,一進一退,安營下寨,頑耍多時。忽然靜坐處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驚動人王,或有禽王、獸王認此犯頭,説我們操兵造反,興師來相殺,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對敵?從上轉下,是從“克”字一翻。須得鋒利劍戟方可。如今奈何?”衆猴聞説,個個驚恐道:“大王所見甚長,只是無處可取。”正説間,轉上四個老猴,兩個是赤尻馬猴,兩個是通背猿猴,走在面前道:“大王,若要治鋒利器械,甚是容易。”悟空道:“怎見容易?”四猴道:“我們這山,向東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廂有傲來國界。那國界中有一王位,滿城中軍民無數,必有金銀銅鐵等匠作。大王若去那里,或買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護山場,誠所謂保泰長久之機也。”要作畢生之用,想頭便不小了。悟空聞説,滿心懽喜道:“汝等在此頑耍,待我去來。”
好猴王,卽縱筋斗雲,霎時間過了二百里水面。果然那廂有座城池,六街三市,萬戸千門,來來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堯舜之世,是籠峻德。悟空心中想道:“這里定有現成的兵器,我待下去買他幾件,還不如使個神通覓他幾件到好。”他就捻起訣來,念動咒語,向巽地上吸一口氣,嘑的吹將去,便是一陣風,飛沙走石,好驚人也:
砲雲起處蕩乾坤,黑霧陰霾大地昏。明者復暗,此心又漸壊矣。
江海波翻魚蠏怕,山林樹折虎狼奔。
諸般買賣無商旅,各樣生涯不見人。
殿上君王歸內院,階前文武轉衙門。
千秋寳座都吹倒,五鳳高樓幌動根。
風起處,驚散了那傲來國君王,三街六市,都慌得關門閉戸,無人敢走。悟空纔按下雲頭,徑闖入朝門裡,直尋到兵器舘武庫中,打開門扉看時,那裡面無數器械,刀、鎗、劍、戟,斧、鉞、毛、鎌、鞭、鈀、撾、簡、弓、弩、叉、矛,件件倶備。一見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幾何?還使個分身法搬將去罷。”好猴王,卽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爛,噴將出去,念動呪語,叫聲:“變!”變做千百個小猴,都亂搬亂搶,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四件,盡數搬個罄淨。徑踏雲頭,弄個攝法,喚轉狂風,帶領小猴,倶囘本處。 却説那花果山大小猴兒,正在那洞門外頑耍,忽聽得風聲响處,見半空中,叉叉丫丫,無邊無岸的猴精,諕得都亂跑亂躱。少時,美猴王按落雲頭,收了雲霧,將身一抖,收了毫毛,將兵器都亂堆在山前,叫道:“小的們,都來領兵器!”衆猴看時,只見悟空獨立在平陽之地,倶跑來叩頭問故。悟空將前使狂風、搬兵器一應事説了一遍。衆猴稱謝畢,都去搶刀奪劍,撾斧爭鎗,扯弓扳弩,吆吆喝喝,耍了一日。這些兵器,何能克得?先為金箍棒一襯。 次日,依舊排營。悟空會聚羣猴,計有四萬七千餘口。早驚動漢[滿]山怪獸,都是些狼、蟲、虎、豹、麖、麂、獐、□左“犭”右“巴”、狐、狸、貛、狢、獅、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靑兕、狡兒、神獒……各樣妖王,共有七十二洞,卽氣禀人欲。○氣拘物蔽,其德又不明。此是一反。○七十二洞已為西天一路之魔怪伏案。都來參拜猴王爲尊。每年獻貢,四時點卯。也有隨班操備的,也有隨節徵粮的。滿腹私慾,此陰司之所以來也。齊齊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鐵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進金鼓,進彩旗,進盔甲的,紛紛攘攘,日逐家習舞興師。美猴王正喜間,忽對衆説道:“汝等弓弩熟諳,兵器精通,奈我這口刀着實榔槺,不遂我意,奈何?”魔大器小,自然不能克制,總為金箍棒一逼。四老猴上前啟奏道:“大王迺是仙聖,凡兵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裡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聞道之後,有七十二般地煞變化之功,觔斗雲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隠身遯身,起法攝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門,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兒去不得?”回抱上文,為“峻德”二字一照。四猴道:“大王旣有此神通,我們這鐵板橋下,水通東海龍宫。此無竅不通,又何止於海?大王若肯下去,尋着老龍王,問他要件甚麼兵器,却不趁心?”悟空聞言,甚喜道:“等我去來。” 好猴王,跳至橋頭,使一個閉水法,捻着訣,撲的鑽入波中,分開水路,徑入東洋海底。極其低凹,此德不峻。正行間,忽見一個巡海的夜叉,攩住問道:“那推水來的,是何神聖?説個明白,好通報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聖人孫悟空,人生大德無累,那個不是聖人?皆因氣拘物蔽,就成了個小人。是你老龍王的緊鄰,德不孤,必有鄰。爲何不識?”生者既不識,想必死者知道也。虧他想的到,撰的出。那夜叉聽説,急轉水晶宫傳報道:“大王,外面有個花果山天生聖人孫悟空,口稱是大王緊鄰,將到宫也。”東海龍王敖廣卽忙起身,與龍子龍孫、鰕兵蟹將出宫迎道:“上仙請進,請進!”直至宫裡相見,上坐獻茶畢,問道:“上仙幾時得道,授何仙術?”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後,出家修行,得一個無生無滅之體。故曰峻德。近因教演兒孫,守護山洞,奈何沒件兵器。久聞賢鄰享樂瑤宫貝闕,必有多餘神器,特來吿求一件。”龍王見説,不好推辭,卽着鳜都司取出一把大捍刀奉上。悟空道:“老孫不會使刀,心貴正直,如何灣得?乞另賜一件。”龍王又着鮊太尉,領鱔力士,擡出一捍九股叉來。悟空跳下來,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輕,輕,輕!又不趁手!心要専一,如何叉得?再乞另賜一件。”龍王笑道:“上仙,你不曾看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龍王心中恐懼,又着鯾提督、鯉總兵擡出畫桿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見了,跑近前接在手中,丢幾個架子,撒兩個解數,插在中間道:“也還輕,輕,輕!”戟亦枝枝節節,以見其不能。總為金箍棒作襯。老龍王一發害怕道:“上仙,我宫中只有這根戟重,再沒甚麼兵器了。”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龍王沒寳哩!故作波折,為下“欺”字挑逗。你再去尋尋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價。”龍王道:“委的再無。”
正説處,後面閃過龍婆、龍女道:“大王,觀看此聖,决非小可。其德大矣。我們這海藏中,那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心原貴誠實不動,故曰鐵。已為誠其意立案。這幾日雫光豔豔,瑞氣騰騰,敢莫是該出現,遇此聖也?”龍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此物何事不可定,又何止於海?是一塊神鐵,能中何用?”龍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與他,凴他怎麼收[改]造,送出宫門便了。”老龍王依言,盡向悟空説了。悟空道:“拿出來我看。”龍王搖手道:“扛不動,扛不動!須上仙親去看看。”悟空道:“在何處?你引我去。”龍王果引導至海蔵中間,忽見金光萬道。此德不明,此寳却明。然非此無以明此德也。龍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鐵柱子,正正直直,心上的一條主杖。約有斗來粗,二丈有餘長。他儘力兩手撾過道:“忒粗忒長些,再短細些方可用。”説畢,那寳貝就短了幾尺,細了一圍。悟空又顛一顛道:“再細些更好。”那寳貝真個又細了幾分。悟空十分懽喜,拿出海蔵看時,原來兩頭是兩個金箍,此心不箍則放矣。中間乃一段烏鐵,兩頭明,中間黑,便已包定全部之意。緊挨箍有鐫成的一行字,喚做“如意金箍棒,隨機應變,此即心之能克之之具也。重一萬三千五百斤”。非得如此誠重,如何降得魔,明的道,以為西天一路之用也。心中暗喜道:“想必這寳貝如人意!”有斤有兩,神明變化,好似子昂之筆,纵横十萬里,上下五百年無對也。
妙寫“克”字,然已照定自慊。一邊走,一邊心思口念,手顛着道:“再短細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丈二長短,碗口粗細。
你看他弄神通,丢開解數,打轉水晶宫裡,噫!可以克矣。諕得老龍王膽戰心驚,小龍子魂飛魄散,龜鱉黿鼉皆縮頸,魚鰕鰲蟹盡藏頭。只寫水族,下文惡臭自到。悟空將寳貝執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對龍王笑道:“多謝賢鄰厚意。”龍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這塊鐵雖然好用,還有一説。”龍王道:“上仙還有甚説?”悟空道:“當時若無此鐵,倒也罷了,如今手中旣拿着他,身上更無衣服相趁,奈何?你這里若有披掛,索性送我一件,有應敵之器,無防身之具,總要制物而不為物制,方見“克”籽之妙。一總奉謝。”龍王道:“這個却是沒有。”悟空道:“一客不犯二主,若沒有,我也定不出此門。”龍王道:“煩上仙再轉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萬吿求一件。”龍王道:“委的沒有,如有卽當奉承。”悟空道:“真個沒有,就和你試試此鐵!”龍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動手,切莫動手!待我看舍弟處可有,當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龍王道:“舍弟乃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順、西海龍王敖閏是也。”悟空道:“我老孫不去,不去!俗語謂‘賒三不敵見二’,只望你隨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老龍道:“不須上仙去。我這里有一面鐵鼓,一口金鐘,凡有緊急事,擂得鼓响,撞得鐘鳴,舍弟們就頃刻而至。”悟空道:“旣是如此,快些去擂鼓撞鐘!”真個那鼉將便去撞鐘,鱉帥卽來擂鼓。
少時,鐘鼓响處,果然驚動那三海龍王。須臾來到,一齊在外面會着。敖廣[欽]道:“大哥,有甚緊事,擂鼓撞鐘?”老龍道:“賢弟,不好説!有一個花果山甚麼天生聖人,早間來認我做鄰居,後要求一件兵器,獻鋼叉嫌小,奉畫戟嫌輕,將一塊天河定底神珍鐵,自己拿出手,丢了些解數。如今坐在宫中,又要索甚麼披掛。我處無有,故响鐘鳴鼓,請賢弟來。你們可有甚麼披掛,送他一副,打發出門去罷了。”敖欽聞言,大怒道:“我兄弟們點起兵,拿他不是!”老龍道:“莫説拿,莫説拿!那塊鐵,挽着些兒就死,磕着些兒就亡,挨挨兒皮破,擦擦兒筋傷!”西海龍王敖閏説:“二哥不可與他動手,且只湊副披掛與他,打發他出了門,啟表奏上天,天自誅也。”北海龍王敖順道:“説的是。我這裡有一雙藕絲步雲履哩。”西海龍王敖閏道:“我帶了一副鎖子黃金甲。”南海龍王敖欽道:“我有一頂鳳翅紫金冠哩。”老龍大喜,引入水晶宫相見了,以此奉上。悟空將金冠、金甲、雲履都穿戴停當,使動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對衆龍道:“聒噪,聒噪!”四海龍王甚是不平,一邊商議進表上奏不題。
你看這猴王,分開水道,徑囘鐵板橋頭,攛將上去,只見四個老猴,領着衆猴,都在橋邊等候。忽然見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無一點水濕,金燦燦的,此講“明”字。走上橋來。諕得衆猴一齊跪下道:“大王,好華綵耶,好華綵耶!”只寫“明”字,便已照定如好好色。悟空滿面春風,心滿意足,照下自慊。活現。高登寳座,將鐵棒竪在當中。這些猴不知好歹,都來拿那寳貝,却便似蜻蜓撼鐵樹,分毫也不能禁動,一個個咬指伸舌道:“爺爺呀!這般重,虧你怎的拿來也!”悟空近前,舒開手一把撾起,對衆笑道:“物各有主。這寳貝鎭于海藏中,卽心上也。也不知幾千百年,可可的今歲放光。龍王只認做是塊黑鐵,故曰伭裝。○所以要明此,克之不容已也。又喚做天河鎭底神珍。那廝每都扛擡不動,請我親去拿之。那時此寳有二丈多長,斗來粗細;被我撾他一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急對天光看處,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萬三千五百斤’。隨機應變,得心應手,人心之能事畢矣。你都站開,等我再叫他變一變看[着]。”他將那寳貝顛在手中,叫:“小,小,小!”卽時就小做一個綉花針兒相似,德輶如毛,心細如此。可以揌在耳躲[朶]裡面
有甚風聲,他便出來相應,心之靈妙如此。藏下。衆猴駭然叫道:“大王!還拿出來耍耍!”猴王真個去耳躲[朶]裡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大卽峻也。卽又大做斗來粗細,二丈長短。他弄到懽喜處,猴兒拾得針,豈不信然。跳上橋,走出洞外,將寳貝揝[右下“日”字改作“口”字]在手中,使一個法天像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聲:“長!”他就長的高萬丈,頭如泰山,腰如峻嶺,點出“峻”字,竭力一揮。眼如閃電,口似血盆,牙如劍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已為誠其意無所不至安根。下至十八層地獄,語大莫載,語小莫破,其德峻矣。
“地獄”二字,已伏下意。把些虎豹狼蟲,滿山羣怪,七十二洞妖王,都諕得磕頭禮拜,戰兢兢魄散魂飛,有此峻德,人心自然欽伏。霎時収了法像,將寳貝還變做個綉花針兒,藏在耳內,神乎其妙矣。復歸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來參賀。
此時遂大開旗鼓,响振銅羅,廣設珍馐百味,滿斟椰液萄漿,與衆飲宴多時。却又依前教演。猴王將那四個老猴封爲健將,將兩個赤尻馬猴喚做馬、流二元帥,兩個通背猿猴喚做崩、芭二將軍。將那安營下寨,賞罰諸事,都付與四健將維持。他放下心,不是放下心,正是忘了死。日逐騰雲駕霧,遨遊四海,行樂千山。施武藝,徧訪英豪;弄神通,廣交賢友。此時又會了個七弟兄,乃牛魔王、伏後火焰山。蛟魔王、鵬魔王、獅駝王、伏後獅駝洞。獼猴王、□左“犭”右“禺”。狨王,連自家美猴王七個。日逐講文論武,走斝傳觴,與魔相親,大德到底不明。絃歌吹舞,朝去暮回,無般兒不樂。把那萬里之遙,只當庭闈之路,所謂點頭徑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 一日,在本洞分付四健將安排筵宴,請六王赴飲,殺牛宰馬,祭天享地,着衆怪跳舞懽歌,倶喫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賞牜此字右半不清楚。大小頭目,欹在鐵板橋邊松陰之下,霎時間睡着。有私而不克,克之机时不盡,此德亦不能長明。以視前意,又進一層,所謂則有時而昏也。四健將領衆圍護,不敢高聲。只見那美猴王睡裡見兩人拿一張批文,上有“孫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説,套上繩就把美猴王的魂靈兒索了去,氣禀所拘,人欲所蔽,不是有時
而昏,竟是霎時而死。跟跟[踉踉]蹌蹌,直帶到一座城邊。猴王漸覺酒醒,此時纔醒,豈不遲了?醒的怕人。忽擡頭觀看,那城上有一鐵牌,牌上有三個大字,乃“幽冥界”。噫!此地也胡為来哉?非惟不峻,亦並不明之至矣。此又一翻。美猴王頓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閻王所居,何為到此?”那兩人道:“你今陽壽該終,滿腹私欲,那怕不死。我兩人領批,勾你來也。”猴王聽説,道:“我老孫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轄,怎麼朦朧,又敢來勾我?”那兩個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進去。那猴王惱起性來,耳躲[朶]中掣出寳貝,幌一幌,碗來粗細,略舉手,把兩個勾死人打為肉醬。自解其索,丢開手,輪着棒,打入城中。諕得那牛頭鬼東躱西藏,馬面鬼南奔北跑,衆鬼卒奔上森羅殿,報着:“大王,禍事,禍事!森羅殿上報禍事,奇聞。外面一個毛臉雷公,打將來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來看,見他相貎兇惡,卽排下班次,應聲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旣認不得我,無如人却倒要認得他,可駭。怎麼差人來勾我?”十王道:“不敢,不敢!閻王竟怕鬼矣,真乃奇談。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簾洞天生聖人天德克全,原是聖人。滿腹私欲,所以就作了個鬼人。孫悟空。你等是什麼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陰間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快報名來,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忤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悟空道:“汝等旣登王位,乃靈顯感應之類,為何不知好歹?我老孫修仙了道,與天齊壽,超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為何着人拘我?”不到明處,則自走入黑處,反问的絕妙。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是為假猴王伏案。敢是那勾死人錯走了也?”悟空道:“胡説,胡説!正是,正是。若再有一個,閻王盡被鬼諕死矣。常言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此事豈是差得?妙不可言。你快取生死簿子來看!”十王聞言,卽請上殿査看。 悟空執着如意棒,徑登森羅殿上,正中間南面坐下。威嚴之極,糊塗之至!此時鬼而閻王,閻王反成鬼矣。十王卽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來査。那判官不敢怠慢,竟在閻王之上,想是比鬼更黑。便到司房裡,捧出五六簿文書並十類簿子,逐一査看。臝蟲、毛蟲、羽蟲、昆蟲、鱗介之屬,倶無他名。又看到猴屬之類,原來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臝蟲,不居國界;似走獸,不伏麒麟管;似飛禽,不受鳳凰轄。另有個簿子,悟空親自檢閲,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號上,方注着孫悟空名字,“魂”字妙,人未入黄泉,名已先登鬼簿,真真楷楷,寫來絕妙。乃天産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悟空道:“我也不記壽數幾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罷,取筆過來!”那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悟空拿過簿子,把猴屬之類,但有名者一槪勾之。七十二洞,盡在此一勾之内矣。○凡是猴屬者,卽凡係心屬者,名卽物欲之名也。说一個“九幽”,則凡隠微暗昧之地皆是;说一個“盡除名”,則是無名之可指也。捽下簿子道:“了帳,了帳!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這個關頭,打得出者寧有幾個?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雲宫,同拜地藏王菩薩,商量啟表,奏聞上天,不在話下。
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絆着一個草紇繨,跌了個躘踵,猛的醒來,克明矣,這纔轉正題面。乃是南柯一夢。纔覺伸腰,只聞得四健將與衆猴高叫道:“大王,喫了多少酒,睡這一夜還不醒來?”陰司有名卽死,無名就活。這個機關,人再打不破,所以更有睡長覺而不醒者。悟空道:“醒還小可,我夢見兩個人來此勾我,把我帶到幽冥界城門之外,却纔醒悟。是我顯神通,直嚷到森羅殿,與那十王爭喿,妙!妙!妙!與閻王争喿,長生不死,更為奇事。細思實是至理。若不在黑處争喿,此德如何得明?將我們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號,倶是我勾了,人人皆有此名,孰是能勾?而又孰是肯勾者?都不伏那廝所轄也。”閻王却管不得明人,回抱上意,妙不可言。衆猴磕頭禮謝。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陰司無名故也。黑處没有,自然長在明處。已煞到本題正面。美猴王言畢前事,四健將報知各洞妖王,都來賀喜。不幾日,六個義兄弟,又來拜賀,物欲潛藏,邪魔畏伏,此喜良可賀也。一聞銷名之故,又個個懽喜,每日聚樂不題。
却表啟那個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伭穹高上帝,其德峻之至極而無以復加矣。一日,駕坐金闕雲宫靈霄寳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際,忽有邱弘濟真人啟奏道:“萬歲,通明殿外則至明而無有不明者矣。○本題至此已完,以下收煞餘文,以反照下意。有東海龍王敖廣進表,似此穿插,極盡佈置起落之妙。聽天尊宣詔。”玉皇傳旨,着宣來。敖廣宣至靈霄殿下,禮拜畢。旁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玉皇從頭看過,表曰:
水元下界東勝神洲東海小龍臣敖廣啟奏大天聖主元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簾洞住妖仙孫悟空者,欺虐小龍,強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掛,騁兇騁勢。驚傷水族,諕走龜鼉。南海龍戰戰兢兢,西海龍淒淒慘慘,北海龍縮首歸降。臣敖廣舒身下拜,獻神珍之鐵棒,鳳翅之金冠,與那鎖子甲、步雲履,以禮送出。他仍弄武藝,顯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無敵,甚為難制。臣今啟奏,伏望聖裁。懇乞天兵,收此妖孽,庻使海嶽淸寧,下元安泰。奉奏。其情可惡。
聖帝覽畢,傳旨:“着龍神回海,朕卽遣將擒拿。”老龍王頓首謝去。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師啟奏道:“萬歲,有冥司秦廣王賫奉幽冥教主地蔵王菩薩表文進上。”傍有傳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從頭看過。表曰:只寫欺人,是反照下自欺。
幽冥境界,乃地之陰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陰陽輪轉;禽有生而獸有死,反復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數,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簾洞天産妖猴孫悟空,逞惡行兇,不服拘喚。弄神通,打絶九幽鬼使;恃勢力,驚傷十代慈王。似此善良人每還説不敢見,惟其善良,所以又無人不想見。大閙森羅,強銷名號。致使猴屬之類無拘,獼猴之畜多壽,寂滅輪迴,各無生死。貧僧具表,冒瀆天威。伏乞調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陰陽,永安地府。謹奏。更可惡。
玉皇覽畢,傳旨:“着冥君回歸地府,朕卽遣將擒拿。”秦廣王亦頓首謝去。
大天尊宣衆文武仙卿,問曰:“這妖猴是幾時産育,何代出身,却就這般有道?”卽有德也。一言未已,班中閃出千里眼、順風耳道:“這猴乃三百年前天産石猴。當時不以為然,不知這幾年在何方修煉成仙,降龍伏虎,強銷死籍也。”玉帝道:“那路神將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閃出太白長庚星,天理卽是明德,故云太白。俯伏啟奏道:“上聖三界中,凡有九竅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體,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頂天履地,服露飡霜,今旣修成仙道,有降龍伏虎之能,與人何以異哉?臣啟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聖旨,把他宣來上界,授他一個大小官職,有大德必有大用,一定之理。與他籍名在籙,陰司無名,天上却有名。名册天府,已為弼馬、齊天伏案。拘束此間。若受天命,再候陞賞;若違天命,就此擒拿。一則不動衆勞師,二則收仙有道也。”玉帝聞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卽着文曲星官修詔,着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領了旨,理卽誠,旨卽意,已照定誠其意。出南天門外,按下祥雲,直至花果山水簾洞,對衆小猴道:“我乃天差天使,有聖旨在此,請你大王上界。明此大德,自然宜有此徵詔,恰是後意。快快報知!”洞外小猴,一層層傳至洞天深處,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書,言是上天差來的天使,有聖旨請你也。”美猴王聽得,大喜道:“我這兩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有天使來請。”適合其意,便已籠定自慊。叫:“快請進來!”猴王急整衣冠,門外迎接。金星徑入當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聖旨下界,請你上天,拜受仙籙。”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臨。”教:“小的們!安排筵宴欵待。”金星道:“聖旨在身,不敢久留,為下“欺”字一擊。待榮遷之後,與前榮歸正相應。再從容敍也。”悟空道:“承光顧,空退,空退!”卽喚四健將,分付:“謹愼教演兒孫,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却好帶你們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將領諾。這猴王與金星縱起雲頭,昇在空霄之上。平地登天,極是高明,然已打到“官封”“名注”之意。正是那:
高遷上品天仙位,名列雲班寳籙中。
畢竟不知授個什麼官爵,且聽下囘分解。
金箍如意棒,蓋即存理遏欲之具也。不只言其誠重,亦並見其正直无比。上有金箍更妙,以見此心之不箍者則放矣。
欲修长生,莫作短命。故靈臺學道,原為不伏閻王老子所管,若令幽暗之中,尚有可指摘,仍然死去,其所學者,又安在也?若欲長生,此學必先肅清,此地、此森羅之所以除名,此龍宫之所以借棒也。特書“今番不伏你管”一句,正是回應前文,而法脉尤為神照。
起筆先寫器槭,是“克”字一層,金光燦燦,是“明”字一層,法天像地,是“峻德”,又一層;然後轉到幽冥,一筆勾了,方是克明峻德之正面。看他一題四字,直分出如許的層次,无数的轉折,且層層入妙,處處新奇,元宋雖有此體格,古今實无此筆墨,真異事也。
寫龍宫已難,寫地府更難,以一回之内,兼寫两處,且俱是绝世奇文。讀之雲峯峙立,雪浪千層,不惟文章另開生面,即讀者心中目中亦若果有一地府、龍宫,如親厯其境者。真乃前代之所不見,偉奇之所絕無者也。至起伏轉接,悉本天地之自然,读之並无痕跡,真乃妙筆,真正奇文。學者不知在此内研窮筆墨襟懐,終不免固陋之習。
夫定海神珍,既言心之德矣,何以又云鐵?凡心为物蔽,浑然黑暗,故曰鐵。克者有如鐵磗磨镜,而使之復明也。蓋明与黑之不並立,由水火之不並行,故此私不克,此德不明,克之不盡,亦明之不至。是以此德不明,魔怪日親,此德一明,鬼魅遠避,此七十二洞之所以禮拜,牛頭馬面之所以藏形也。花團錦簇的一番妙論,實本天造地設的一段至理,細細嚼之,方知此中之奥妙,原别有真味。
欲寫龍宫,却偏不寫龍宫;欲寫幽冥,却不驟寫幽冥。先以武庫引出龍宫,妖魔引出幽冥。故此心之死,實死於七十二洞,此即勾死,此即幽冥,寫得如聞如見,另是夭地生成的一種筆墨。凡人讀之,不知長幾許識見,開多少聰明,而畫龍點睛,從此破壁飛去者,量必不少。
子弟讀書,第一要發明大道,第二要善開其聰明。蓋見理不到,則寫事不透;命意不高,則用筆不靈。而掄元奪魁,必有一番奇妙,方可以出類超羣。若奇书不使之見,則心田无糞,終不免混俗和光。是以聰明俊秀,每讀作庸俗腐儒者,皆此之故也。高明君子,量必以予言为不爽。
明德之後,自應出仕,只收煞本題之後意,不知已送到下章之来意,可知書理即是文章,人情无異世事,奇書至这兩回,則亦莫可名状矣。
長生不死乃峻德也,幽冥地府則不明之至,必從此中打出個長生不死,以寫克明峻德,更觉神妙之至。
先閙龍宫,次亂地府,便已伏下為不善無所不至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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