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也。
斬業龍,遊地府,許多周折,並無别故,只為生出水陸大會
,引出取經人。奇不在異様上,正奇在自然上,方見大本领,方是真學問。
明德、新民、止至善,乃全部《西遊》之大綱。此回明明點出,有如畫龍點睛。正出題面而云取經者,乃借題寓言耳。所以文字是言取經,其實注意却不是取經,筆墨是寫佛法,其實並無一句佛法。試思果談佛法,則道此明德、止至善之言者,抑又何為哉? 太凡奇書,前人俱不肯出自己見,慿空揑設,務必要就古來一件現成典故,以寫他胸中的錦繡文字。此亦不獨《西遊》,如《封神》就武王,《琵琶》就伯喈,《西廂》借張生。諸如此類,不可勝數。故事原是這件事,意却另自有一意。若猶執當日之原案而論之,未免為前人之所笑,而其呆亦甚矣。 寫伭奘,正是狀元學士陳萼之子,此句最為奇異,最為緊要,乃全部之來龍,一篇之法脉,以見其家學淵源,儒流之宗派。以經为取,正是以經為學,以求至乎其極。可見《西遊》一書,原講《大學》之根源,明新之至要,不然,胡為而有此十萬八千之遥哉? 前後許多頭緒,俱已安置妥當,此回順手轉入取經,方歸此書的正傳。有情有景,自然而然,大是難事,大是異事。 此修水陸大會,是取經之始;後建水陸大會,乃取經之終。前後二會,遥遥相應,以為取經之章法。 《西遊》本是奇書,人每往幻處講,皆因好大喜高,以至悖謬,而在所不顧。若平心靜氣,把“奇書”二字放在心上,細細研究,則自不作無謂之谈也。
却説鬼使同劉全夫妻二人同出了陰司,先籠“君子”,扣定“極”字,與後出關正相應。那陰風遶遶,徑到了長安大國,將劉全的魂靈,輕輕籠住“是故君子”,筆意甚奇。推入金亭舘裏。將翠蓮的靈魂,帶進皇宫內院。只見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陰下,徐步緑苔而行,被鬼使撲個滿懷,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將翠蓮的魂靈,推入玉英身內。如此籠起個“用”字,反照下“誠”字,千古罕見。鬼使回轉陰司不題。 却説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見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報與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驚,隨報太宗,是位君子,而有新民之責者。太宗聞言點頭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問十代閻君:‘老幼安乎?”他道:‘倶安,但恐御妹壽促。’果中其言。”伏後知至。合宫人都來悲切,盡到花陰下看時,只見那宫主微微有氣。唐王道:“莫哭,莫哭!休驚了他。”遂上前將御手扶起頭來,呌道:“御妹甦醒甦醒。”那宫主忽的翻身,呌:“丈夫慢行,等我一等!”陡然有此一呌,殊令人奇絕。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擡頭睜眼看道:“你是誰人,敢來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人非自新,何以至此?宫主道:“我那裏得箇什麼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惟其性理,所以不死。我的乳名喚做李翠蓮,我丈夫姓劉名全,兩口兒都是均州人氏。均是民也。○民字内原兼男女,所以寫出一對民間夫婦。因為我三箇月前,拔金釵在門首齋僧,原是為善,並非作惡。我丈夫怪我擅出內門,不遵婦道,駡了我幾句,是我氣塞胷堂,將白綾帶懸梁縊死,撇下一雙兒女,晝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欽差,赴[原作“付”]陰司進瓜果,果乃修身之本,君子自新之道,只承此筆,“君子用其極”便已神躍。閻王憐憫,放我夫妻回來。他在前走,因我來遲,趕不上他,我絆了一跌。你等無禮!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聞言,與衆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説哩。”傳旨教太醫院進湯藥,先講君子之用,是一層。將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當殿,忽有當駕官奏道:“萬嵗,今有進瓜果人劉全還魂,死而復生,”是故“二字傳神。在朝門外等旨。”唐王大驚,急傳旨將劉全召進,俯伏丹墀。太宗問道:“進瓜果之事何如?”劉全道:“臣頂瓜果,徑至鬼門關,引上森羅殿,見了那十代閻君,將瓜果奉上,備言我王慇懃致謝之意。伏下意誠。閻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箇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君子”二字講的透亮。唐王道:“你在陰司見些甚麼來?”劉全道:“臣不曾遠行,沒見甚的,只聞得閻王問臣鄉貫、姓名。臣將棄家捨子、因妻縊死、願來進瓜之事,説了一遍,捨命進瓜,按下誠意,更妙。他急差鬼使,引過我妻,就在森羅殿下相會。一壁廂又檢看死生文簿,説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壽,是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安得不登仙?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後行,幸得還魂。捨命掙得個善果,君子之自新如此。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驚問道:“那閻王可曾説你妻甚麼?”劉全道:“閻王不曾説甚麼,只聽得鬼使説:‘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教翠蓮即借玉英屍還魂去罷。’民婦變作宫主,金裝玉裹,則新之至極,而無以復加矣。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處,我還未曾得去尋哩。”
唐王聞奏,滿心歡喜,當對多官道:“朕別閻君,曾問宫中之事,他言老幼倶安,但恐御妹壽促。妹又喻昧,言唐王昧涇河之言,而故有此失。却纔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須臾甦醒,口呌‘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問他詳細,他説的話,與劉全一般。”魏徵奏道:“御妹偶爾壽促,少甦醒即説此言,此是劉全妻借屍還魂之事。此事也有,惟其為奇事,所以為奇書。可請宫主出來,看他有甚話説。”唐王道:“朕纔命太醫院去進藥,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宫去請。那宫主在裏面亂嚷道:“我吃甚麼藥?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淸涼瓦屋,不像這箇害黃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門扇!擬神想像,才子實有画工之妙。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處,只見四五箇女官,兩三箇太監,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認得你丈夫麼?”玉英道:“説那里話,我兩箇從小兒的結髮夫妻,與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認得?”唐王叫內官攙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寳殿,直至白玉堦前,見了劉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沒道理的人圍住我嚷,這是怎的説!”那劉全聽他説的話是妻之言,觀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認。話是舊的,人却是新的,非是認不得,正是新的不敢認。唐王道:“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見,捉生替死却難逢!”寫得蹺蹊古怪,方不愧為奇書。好一箇有道的君王,即將御妹的粧奩、衣物、首飾,盡賞賜了劉全,就如陪嫁一般,推己以及物,自新以新民,是個君子用其極。又賜與他永免差徭的御旨,額外施恩,“無所不”三字活躍。着他帶領御妹回去。他夫妻兩箇,便在堦前謝了恩,歡歡喜喜還鄉。了却進瓜一案。有詩為証:
人生人死是前緣,短短長長各有年。
劉全進瓜回陽世,借屍還魂李翠蓮。
他兩箇辭了君王,竟來均州城裏,見舊家業兒女倶好,家業雖舊,人却已新,君子之力也。兩口兒宣揚善果不題。有此善報,人胡然而不作善?
却説那尉遲公將金銀壹庫,上河南開封府訪看相良,原來賣水為活,同妻張氏
亦是一對貧民。在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亮瓦。○人雖貧而業却新。但撰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為足,其多少齋僧布施,買金銀紙錠,記庫焚燒,故有此善果臻身。亦是位自新的君子。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裏却是箇積玉堆金的長者。尉遲公將金銀送上他門,諕得那相公、相婆魂飛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員,茅舍外車馬駢集,那老兩口子如癡如瘂,跪在地下,只是磕頭禮拜。尉遲公道:“老人家請起。我雖是箇欽差官,却賫着我王的金銀送來還你。”他戰兢兢的答道:“小的沒有甚麼金銀放債,如何敢受這不明之財?”尉遲公道:“我也訪得你是箇窮漢,只是你齋僧布施,儘其所用,就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司,陰司裏有你積下的錢鈔。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還魂復生,曾在那陰司裏借了你一庫金銀,今此照數送還與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兩口兒只是朝天禮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得快了。按下心正。雖然是燒紙記庫,此乃冥冥之事;況萬嵗爺爺那世裏借了金銀,有何憑據?我决不敢受。”尉遲公道:“陛下説,借你的東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証,只題崔判官,寫是故君子,更奇。你收下罷。”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遲公見他苦苦推辭,只得具本差人啟奏。太宗見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銀,道:“此誠為善良長者!”即傳旨教胡敬德將金銀與他修理寺院,起蓋生祠,請僧作善,就當還他一般。下章意誠心正,已寓於此。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謝恩,宣旨,衆皆知之。遂將金銀買到城裏軍民無礙的地基一叚,周圍有五十畝寛闊,在上興工,起蓋寺院,名“敕建相國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庶民修至金身,則新之至極,而至善未有此矣。鐫碑刻石,上寫着“尉遲公監造”,此亦是個“君子用其極”。即今大相國寺是也。虚事竟要附會成實事,方不愧為奇書。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先及一二,後方普遍,轉“無所不”三字,醒快。榜行天下,着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非自新不能新民,故惟有德之君子,方可普度也。那消箇月之期,天下多僧倶到。唐王傳旨,着太史丞傅奕選舉高僧,修建佛事。傅奕聞旨,即上疏止浮圖,以言無佛。表曰: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塗六道,蒙誘愚蠢,追旣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係之人主。今聞俗徒矯託,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堂堂正道,明徹真言,以見此事之不可遵也。○此是一開。
太宗聞言,遂將此表擲付羣臣議之。時有宰相蕭瑀,出班俯顖奏曰:“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聖人也。非聖者無法,請寘嚴刑。”佛非不善,惟不可行於中國,反正詳明,以見所言者非此。傅奕與蕭瑀論辨,言禮本於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繼體悖所親,蕭瑀不生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正所謂非孝者無親。蕭瑀但合掌曰:“地獄之設,正為是人。”太宗召太僕卿張道源、中書令張士衡,問佛事營福,其應何如。二臣對曰:“佛在淸淨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禪師有贊幽遠,厯衆供養而無不顯;五祖投胎,達摩現像。自古以來,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廢。伏乞陛下聖鑒明裁。”説得有根有據,有原有委,以見其可用而不可廢。此又一合。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陳者,罪之。”遂着魏徵與蕭瑀、張道源,邀請諸僧,選舉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壇主,設建道場,衆皆頓首謝恩而退。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謗佛者,斷其臂。按下意誠。
次日,三位朝臣,聚衆僧,在那山川壇裏,逐一從頭査選,內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誰人?
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為無心聽佛講,
轉托塵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臨惡黨。
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
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
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尙將他養。
年方十八認親娘,特赴京都求外祖。
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勦冦誅凶黨。
狀元光蕋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奬。
復謁當今受主恩,凌烟閣上賢名嚮。
恩官不受願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
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伭奘。千廻百折,總要折到此人。
當日對衆舉出伭奘法師。遠遠伏定,一筆接來,真有平沙落雁之奇。這箇人自幼為僧,出娘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蕋,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大學》之士也,借點絕妙。
○狀元學士之子,可知是儒流之宗派。前承學道,後照文佛。此章緊對明、新、止至善,是全部的源脉,一篇之線索,乃《西遊》之正傳也。托言佛言僧者,皆是寓言,而借題寫義也。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査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經萬典,無所不通;佛號仙音,無般不會。未寫“無所不用”,先講他無所不會,是題前一層。當時三位引至御前,揚塵舞蹈,拜罷奏曰:“臣瑀等蒙聖旨,選得高僧一名陳伭奘。”太宗聞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學士陳光蕋之兒伭奘否?”江流兒叩頭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舉之不錯,誠為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尙。朕賜你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是司新民之責者。
拔之天下之中,舉之羣僧之上,君子之用如此。伭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賜五綵織金袈裟一件,毘盧帽一頂。先寫德行,次寫衣冠,名實兼優,簇簇新新寫出一位君子。○伏下修身。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闍黎班首,書辦旨意,前赴化生寺,普化衆生以新民也。擇定吉日良時,開演經法。
伭奘再拜領旨而出,遂到化生寺裏,聚集多僧,打造禪榻,粧修功德,整理音樂。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事是三件,經即有三堂,對射淹映,無不精妙。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此會前承遊地府,後照一百回,乃“無所不”之正面也。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國戚皇親,倶至期赴會,拈香聽講。有詩為証,詩曰:
龍集貞觀正十三,王宣大衆把經談。
道塲開演無量法,云霧光乘大願龕。
御勅垂恩修上刹,金蟬脫壳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疫,秉教宣揚前後三。
貞觀十三年,歲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題出當原取經時日,虚事實寫,使人不疑,此所以為奇書也。陳伭奘大闡法師,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長安城化生寺開演諸品妙經。無非善政、善教、新民之旨。那皇帝早朝已畢,帥文武多官,乘鳳輦龍車,出離金鑾寳殿,竟上寺來拈香。怎見那鑾駕?真箇是:
一天瑞氣,萬道祥光。仁風輕淡蕩,化日麗非常。千官環佩分前後,五衛旌旗列兩旁。執金瓜,擎斧鉞,雙雙對對;絳紗燭,御罏香,靄靄堂堂。龍飛鳳舞,鶚薦鷹揚。聖明天子正,忠義大臣良。介福千年過舜禹,昇平萬代賽堯湯。又見那曲柄傘,滚龍袍,輝光相射;玉連環,彩鳳扇,瑞靄飄揚。珠冠玉帶,紫綬金章。護駕軍千隊,扶輿將兩行。這皇帝沐浴虔誠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看他只寫得鄭重虔誠,下文意誠之神自到。
唐王大駕,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樂響器,下了車輦,引着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畢,擡頭觀看,果然好座道塲。但見:
幢幡飄舞,寳蓋飛輝。幢幡飄舞,凝空道道綵霞搖;寳蓋飛輝,映日翩翩紅電徹。世尊金象貎臻臻,羅漢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鑪焚檀降。瓶插仙花,錦樹輝輝漫寳刹;鑪焚檀降,香雲靄靄透淸霄。時新果品砌朱盤,奇樣糖酥堆綵案。高僧羅列誦真經,願拔孤魂離苦難。
太宗文武倶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參了羅漢。又見那大闡都綱陳伭奘法師,引衆僧羅拜唐王。禮畢,分班各安禪位,法師獻上濟孤榜文與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禪宗寂滅。淸淨靈通,周流三界。千變萬化,統攝陰陽。體用真常,無窮極矣。點出“極”字。觀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聖命:選集諸僧,參禪講法。大開方便門庭,廣運慈悲舟楫,普濟苦海羣生,脫免沉疴六趣。引歸真路,普翫鴻蒙;實發“新民”、“無所不”之正面。動止無為,混成純素。仗此良因,邀賞淸都絳闕;乘吾勝會,脫離地獄凡籠。早登極樂任逍遙,來往西方隨自在。
詩曰:
一鑪永壽香,幾卷超生籙。
無邊妙法宣,無際天恩沐。
寃孽盡消除,孤魂皆出獄。
願保我邦家,淸平萬年福。
太宗看了滿心歡喜,對衆僧道:“汝等秉立丹衷,看他處處照下意誠,方知一筆不泛。切休怠慢佛事。待後功成完備,各各福有所歸,朕當重賞,决不空勞。”那一千二百僧,一齊頓首稱謝。當日三齋已畢,唐王駕回。待七日正會,復請拈香。時天色將晚,各官倶退。怎見得好晚?你看那:
萬里長空淡落暉,歸鴉數點下棲遲。
滿城燈火人煙靜,正是禪僧入定時。
一宿晚景題過。次早,法師又昇坐,聚衆誦經不題。
却説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緊接此脉,全神不擊自動。自領了如來佛旨,在長安城訪察取經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實有德行者。忽聞得太宗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開建大會,又見得法師壇主,乃是江流兒和尙,正是極樂中降來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長老,菩薩十分歡喜。就將佛賜的寳貝,捧上長街,與木叉貨賣。你道他是何寳貝?有一件錦襴異寳袈裟、九環錫杖,還有那金緊禁三箇箍兒,密密藏收,以主俟後用。只將袈裟、錫杖出賣。此君子之所以自新者。長安城裏,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村鈔。見菩薩變化箇疥癩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頭,偏説他不新,是反襯。將袈裟捧定,艶艶生光,他上前問道:“那癩和尙,你的袈裟要賣多少價錢?”菩薩道:“袈裟價値五千兩,錫杖價値二千兩。”那愚僧笑道:“這兩箇癩和尙是风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値不得這許多!看得成佛作祖都不值錢,可歎而更可惜。拿了去,賣不成!”那菩薩更不爭喿,與木叉往前又走。行的多時,來到東華門前,正撞着宰相蕭瑀散朝而回,衆頭踏喝開街道。那菩薩公然不避,當街上拿着袈裟,竟迎着宰相。宰相勒馬觀看,見袈裟艶艶生光,着手下人問那賣袈裟的要價幾何。菩薩道:“袈裟要五千兩,錫杖要二千兩。”蕭瑀道:“有何好處,値這般高價?”菩薩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出語便不凡。蕭瑀道:“何為好?何為不好?”菩薩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尙,毁經謗佛的凡夫,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又問道:“何為要錢,不要錢?”菩薩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寳,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寳,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愿送他,與我結箇善緣,這便是不要錢。”蕭瑀聞言,倍添春色,知他是箇好人,即便下馬,與菩薩以禮相見,口稱:“大法長老,恕我蕭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滿朝的文武,無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陸大會,這袈裟正好與大都闡陳伭奘法師穿用。我和你入朝見駕去來。”
菩薩欣然從之,拽轉步,竟進東華門裏。黃門官轉奏,蒙旨宣至寳殿。見蕭瑀引着兩箇疥癩僧人,立於階下,唐王問曰:“蕭瑀來奏何事?”蕭瑀俯伏階前道:“臣出了東華門前,偶遇二僧,乃賣袈裟與錫杖者。臣思法師伭奘可着此服,故領僧人啟見。”太宗大喜,便問那袈裟價値幾何。菩薩與木叉侍立階下,更不行禮,因問袈裟之價,答道:“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處,就値許多?”菩薩道:
“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吞噬之災;鶴掛一絲,得超凡入聖之妙。但坐處,有萬神朝禮;凡舉動,有七佛隨身。
這袈裟是冰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為綫。仙娥織就,神女機成。方方簇幅绣花縫,片片相幇堆錦簆。玲瓏散碎鬭粧花,色亮飄光噴寳艶。穿上滿身紅霧遶,脫來一叚綵雲飛。三天門外透元光,五岳山前生寳氣。重重嵌就西番蓮,灼灼懸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攢頂間一顆祖母緑[原作“録”]。雖無全照原本體,也有生光八寳攢。
這袈裟,閒時折疊,遇聖纔穿。閒時折疊,千層包裹透虹霓。遇聖纔穿,驚動諸天神鬼怕。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闢[原作“逼”]塵珠、定風珠。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與日爭紅。條條仙氣盈空,朶朶祥光捧聖。條條仙氣盈空,照徹了天關;朶朶祥光捧聖,影遍了世界。照山川,驚虎豹;影海島,動魚龍。沿邊兩道銷金鎖,叩領連環白玉琮。
詩曰:
三寳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
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
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淸淨玉壺冰。
自從佛製袈裟後,萬刼誰能敢斷僧?
唐王在那寳殿上聞言,十分歡喜,又問:“那和尙,九環杖有甚好處?”菩薩道:我這錫杖,是那:
銅鑲鐵造九連環,九節仙籐永駐顔。
入手厭看靑骨瘦,下山輕帶白雲還。
摩訶五祖遊天闕,羅卜尋娘破地關。
不染紅塵些子穢,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聞言,即命展開袈裟,從頭細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長老,實不瞞你,朕今大開善教,廣種福田,是“無所不用”之正面。見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經法。內中有一箇大有德行者,法名伭奘。朕買你這兩件寳物,賜他受用。點出“用”字。你端的要價幾何?”菩薩聞言,與木叉合掌皈依,道聲佛號,躬身上啟道:“旣有德行,貧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錢。”説罷,抽身便走。唐王急着蕭瑀扯住,欠身立於殿上,問曰:“你原説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你見朕要買,就不要錢,敢是説朕心倚恃君位,強要你的物件?更無此理。朕照你原價奉償,却不可推避。”菩薩起手道:“貧僧有愿在前,原説果有敬重三寳,見善隨喜,皈依我佛,不要錢,愿送與他。今見陛下明德止善,明德、止至善,原是全部的章旨,一筆點出,全神俱已呼動。敬我佛門,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揚大法,理當奉上,决不要錢。貧僧愿留下此物吿回。”唐王見他這等懇懇,甚喜,原是誠心送來。○照下意誠。隨命光祿寺大排素宴酬謝。菩薩又堅辭不受,暢然而去,依舊望都土地廟中隱避不題。
却説太宗設午朝,着魏徵賫旨,宣伭奘入朝。那法師正聚衆登壇,諷經誦偈,一聞有旨,隨下壇整衣,與魏徵同往見駕。太宗道:“求證善事,有勞法師,無物酬謝。早間蕭瑀迎着二僧,愿送錦襴異寳袈裟一件,九環錫杖一條。今特召法師領去。”伭奘叩頭謝恩。太宗道:“法師[原作“司”]如不棄,可穿上與朕看看。”長老遂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手持錫杖,天然串合,奇妙之極。侍立階前。君臣箇箇欣然。誠為如來佛子,你看他:
凛凛威顔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
暉光艶艶滿乾坤,結綵紛紛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層層金綫穿前後。
兜羅四面錦沿邊,萬樣稀奇鋪綺繡。
八寳粧花縛鈕絲,金環束領攀絨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伭奘法師大有緣,現前此物堪承受。
渾如十八阿羅漢,賽過西方真覺秀。
錫杖叮噹鬭九環,毘盧帽映多豐厚。
誠為佛子不虛傳,勝似菩提無詐謬。煥然一新,此時伭奘亦不舊。為後修身伏案。
當時文武階前喝采,太宗喜之不勝,即着法師穿了袈裟,持了寳杖,又賜兩隊儀從,着多官送出朝門,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裏去,就如中狀元誇官的一般。這位伭奘再拜謝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轟轟,搖搖擺擺。你看那長安城裏,行商坐賈、公子王孫、墨客文人、大男小女,無不爭看誇奬。倶道:“好箇法師,是箇真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伭奘直至寺裏,僧人下榻來迎。一見他披此袈裟,執此錫杖,都道是地藏王來了,霞光奪目,彩色驚人,“新”字又自出色。各各歸依,侍於左右。伭奘上殿,炷香禮佛,又對衆感述聖恩已畢,各歸禪座。又不覺紅輪西墜,正是那:
日落烟迷草樹,帝都鐘鼓初鳴。
叮叮三響斷人行,前後街前寂靜。
上刹煇煌燈火,孤村冷落無聲。
禪僧入定理殘經,正好鍊魔養性。
光陰燃指,却當七日正會,伭奘又具表,請唐王拈香。此時善聲遍滿天下。先講已無人不新,無處不新,再一折到取經,全神倍覺醒快。太宗即排駕,率文武多官、后妃國戚,早赴寺裏。那一城人,無論大小尊卑,倶詣寺聽講。本是“無所不用”,先説“無人不來”,更妙。當有菩薩與木叉道:“今日是水陸正會,以一七繼七七,可矣了。我和你襍在衆人叢中,一則看他那會何如,二則看金蟬子可有福穿我的寳貝,三則也聽他講的是那一門經法。”兩人隨投寺裏。正是有緣得遇舊相識,般若還歸本道塲。入到寺裏觀看,真箇是天朝大國,果勝裟婆,賽過祗園[原誤為“圍”]舍衛,也不亞上刹招提。那一派仙音响喨,佛號喧譁。這菩薩直至多寳臺邊,果然是明智金蟬之相。詩曰:
萬象澄明絶點埃,大典伭奘坐高臺。
超生孤魂暗中到,聽法高流市上來。
施物應機心路遠,出生隨意藏門開。
對看講出無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懷。
又詩曰:
因遊法界講堂中,逢見相知不俗同。
盡説目前千萬事,又談塵刼許多功。
法雲容曳舒羣岳,教網張羅滿太空。
檢點人生歸善念,紛紛天雨落花紅。
那法師在臺上,念一會《受生度亡經》,談一會《安邦天寳篆》,又宣一會《勸修功卷》。亦是三卷,可知並非和尚之經。這菩薩近前來,拍着寳臺厲聲高呌道:“那和尙,你只會談小乘教法,乃小學也,為《大學》一襯。可會談大乘
教法。麼?”《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故云大乘教法。伭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來,對菩薩起手道:“老師父,弟子失瞻,多罪。見前的蓋衆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不知《大學》之道,不知何以修己治人。菩薩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不能以至其極可知。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即三綱領,而云三藏者,乃喻言也。能超亡者昇天,出地獄而至天堂。此扣“明德”。能度難人脫苦,普度衆生,去其舊染之汚。此扣“新民”。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長生不死,永注天人。此扣“止至善”。
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箇疥癩遊僧,扯下來亂説胡話。”王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後法堂。見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唐王却認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尙?”菩薩道:“正是。”太宗道:“你旣來此處聽講,只該吃些齋便了,為何與我法師亂講,擾亂經堂,誤我佛事?”菩薩道:“你那法師講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壞。”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於何處?”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明、新、止至善,原不外乎本來,故惟如來處纔有此經。○如來却住在大雷音,寫“學”字絕妙。可見非雷音便不能如來。人胡自而不用其學也?能解百寃之結,能消無妄之災。”太宗道:“你可記得麼?”菩薩道:“我記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臺開講。”
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高臺,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現出救苦原身,就是位“無所不”的君子。托了淨瓶楊柳。左邊是木叉惠岸,執着棍,抖搜精神。喜的箇唐王朝天禮拜,衆文武跪地焚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好菩薩,好菩薩!”有詩為証,但見那:
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裏,現出女真人。那菩薩,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鋪,放金光,生鋭氣的垂珠纓絡。身上穿一領淡淡色,淺淺粧,盤金龍,飛綵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掛一面對月明,舞淸風,襍寳珠,攢翠玉的砌香環珮;腰間繫一條冰蠶絲,織金邊,登綵雲,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前又領一箇飛東洋,遊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托着一箇施恩濟世的寳瓶,瓶內插着一枝洒靑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柳。玉環穿绣扣,金蓮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纔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喜的箇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禮。蓋衆多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太宗即傳旨:教巧手丹靑,描下菩薩真像。旨意一聲,選出箇圖神寫聖遠見高明的吳道子,此人即後圖功臣于凌烟閣者。當時展開妙筆,圖寫真形。那菩薩祥雲漸遠,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流流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幾句頌子,寫得明白。頌曰:
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乃天地之數,是個“極”字。乘十進慇懃。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羣。若有肯去者,求正裹金身。自新新民,一筆俱到。
太宗見了頌子,即命衆僧:“且收勝會,忽又一頓,是“是故”的轉折。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修善果。”務必取大乘真經,以求止於至善,轉到
“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之正面。衆官無不遵依。當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問不了,傍邊閃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願効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跋渉山川,朕情願與你拜為兄弟。”君子無所不用,何况兄弟。伭奘頓首謝恩。唐王果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裏佛前,與伭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聖僧”。伭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取經是“無所不”的正意,眷顧是“無所不”的餘意。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隨在佛前拈香,以此為誓。下章意誠心正,一筆俱到。唐王甚喜,即命回鑾,待選良利日辰,發牒出行,遂此駕回各散。
伭奘亦回洪福寺裏。天大的良缘,海深的善事,故曰洪福。那本寺多僧與幾箇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誓願上西天,實否?”伭奘道:“是實。”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反照其心不正,其意不誠,所以亦不能造其極。伭奘道:“我已發了弘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意誠心正,是正照下文。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裏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伏後一百回。不然,斷不回矣。”衆徒將此言切切而記。
次早,太宗設朝,聚集文武,寫了取經文牒,用了通行寳印。此亦所以“用其極”者。有欽天監奏曰:“今日是人專吉星,堪宜出行遠路。”唐王大喜。又見黃門官奏道:“御弟法師朝門外候旨。”隨即宣上寳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這是通關文牒。朕又有一箇紫金鉢盂,一部《西遊記》,盡在不語中。○此用更為緊要,到後傳經,方知其妙而不泛。送你途中化齋而用。再選兩箇長行的從者,又欽賜你馬一匹,送為遠行脚力。君子“無所不用”,何况人馬?○此皆所以“用其極”者。你可就此行程。”十萬八千之遥,却用他去,便是個君子“用其極”。伭奘大喜,即便謝了恩,領了物事,更無留滯之意。唐王排駕,與多官同送至關外,去從此去,回由此回,前後正相應。只見那洪福寺僧與諸徒將伭奘的冬夏衣服,只寫其自新,已伏定修身之案。倶送在關外相等。唐王見了,先教收拾行囊馬匹,然后着官人執壺酌酒。太宗舉爵,又問曰:“御弟雅號甚稱?”伭奘道:“貧僧出家人,未敢稱號。”号亦君子之所當用,顧可無耶?太宗道:“當時菩薩説,西天有經三藏。御弟可指經取號,號作三藏何如?”李廣利因取大宛良馬稱貳師,伭奘因取大乘真經號三藏,是號亦“用其極”,方是個“無所不”。伭奘又謝恩,此恩且慢谢,早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頭一戒,貧僧自為人,不會飲酒。”君子無所不用,况於酒乎?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此意絕佳,下意已到。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幾時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只怕不得到半路,何况其極。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御弟可進此酒: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莫以此分心動意而不回也。三藏方悟捻土之意,此意有何難解?吸下更妙。復謝恩飲盡,辭謝而去。仍然煞到“用其極”,與前出陰司緊相應,以作章法。唐王駕回。
畢竟不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小民之傷天背理,觸綱犯法,其不新亦甚矣。此即寃魂剉剝之類也,必得多方點化,講明理法,使善良謹守,邪淫不犯,而永免枷鎖囚禁之苦,故曰化生寺,蓋即新民之旨也。是使凶惡反成良善,囚罪化作無辜,不啻由地獄而拔之天堂,此即大乘之普度,此即觀音之救苦也。 題綱寫一唐王,却緊對一觀音,奇妙無比。夫唐王掃除六十四處煙塵,七十二處草寇,救民於水火之中,故是位新民的君子。殊不知觀音尋聲救苦,普度一切,更是位無所不的君子。至民已無人不新,無處不新,猶必再取大乘真經,重修水陸大会者,正見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也。 君子是凡有新民之責者,所以寫一唐王,由己以及物,自新以新民。不安於小成,不狃於近功,此所以必到西天以取大乘者,正見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以求止於至善。凡如許的妙義,皆本《大學》之講書,故不深明《大學》者,不足與讀《西遊記》也。 不有傅奕之諫,不見大道之尊;不有蕭瑀之辯,不歸取經之旨。一開一合,一抑一揚,雄辯鑿鑿,議論風生,何等聲勢,極其出色。至處處言佛法,處處却不是佛法;筆筆是寫度鬼,筆筆却是新民;句句只説取經,句句却是《大學》。越反越醒,愈講愈明。獨笑聖歎不識《西遊》之美,又何有於《水滸》之文也。 遷善悔過是自新,水陸普度是新民。經即聖經,大乘即是《大學》,三藏乃明新、止至善之文也。 十萬八千,是講“極”字,死而復生,是個“故”字。唐王無非君子,取即用也。以經為取,是“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也。” 看他轉正取經,便緊緊接住,略不放鬆。取經原是四衆,今止隨二人,尚非同伴,以下順手收來,毫不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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