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至而后意誠。
心與意,二者本不相離,故上回緊箍咒,是使心不放,即是使意不馳。收心即是收意,此二者之所以相因而至也。 心存在水簾洞,意藏在鷹愁澗,皆言其清明也。秋風以後,鷹渡北海。俗傳:天陰所過者多。天晴則照影□[左“扌”右“瓜”]食,每每撲入水内,非認同羣也。其色有:松花、蘆花、雪花,即白鷹;而毛梢微黑,鐵背,即黑鷹也;泥红,草白,青鷹、黄鷹、鐵鼻。二年者為破花,言破其文也。老年者則灰,乃鷹之至賤者。其形大者為雌,拏兔,小者為雄,捉鷄。其長不滿二尺,其重率多二斤。金眸黑爪,正翮十條,其勢微圓,以按天干;其長及身,不交,尾長而梢方,數每十二,以象地支。其性則獨立,剛毅沉靜,愛潔,鷹揚萬里,輕不妄發,誠鳥之尊貴者。以此喻意,確當無比,神妙無窮。杜甫善為吟咏,黴、欽實未嘗筆墨。 夫意本如龍,何以又言馬?蓋神龍莫測,以言意之動;调良馴習,以取意之靜。是以龍變馬,正以馬即龍也。然意似遊龍,再勢若奔馬,此韁不繫,此意不可收矣。故此回謂之馬收韁可,即謂之龍收韁亦可。二意夾寫,讀之無不神妙。
却説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臈月寒天,朔風凛凛,滑凍凌凌,此意既冷,此馬之不堪用也明矣。開手便攏“誠意”。去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疉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吻喇喇水聲聒耳,回頭呌:“悟空,是那裡水响?”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呌做蛇盤山
恍惚記憶,便是“知”字的神氣,“意”字的口角。○蛇喻意也,盤則似有不進之意,是説不誠。鷹愁澗,心地原是一池水,故曰“澗”,以見其意之活潑。“鷹愁”,正見其清明,是貼“知”字的正靣。○大聖只知有山有澗,却不知有龍。於有知之中,寫出一個不知,方是妙筆。想必是澗裡水响。”倒怕是心裡的意動。○想必便是不知的口氣。説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韁觀看,但見:
涓涓寒脉穿雲過,湛湛淸波映日紅。
聲搖夜雨聞幽谷,彩發朝霞眩太空。
千仭浪飛噴碎玉,一泓水响吼淸風。
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
師徒兩個正然看處,只見那澗當中响一聲,鑽出一條龍來,意似遊龍,此之謂也。推波掀浪,攛出崖山,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丢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龍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呑下肚去,誠者存真去妄,妄者去,真者自來矣。依然伏水潛踪。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來牽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担送到師父靣前道:“師父,那業龍也不見踪影,只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呵,却怎生尋得馬着麼?”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吻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蓬,四下里觀看,更不見馬的踪跡。按落雲頭報道:“師父,我們的馬斷乎是那龍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見。”三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却將那匹大馬連鞌轡都吃了?想是驚張溜韁,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欲寫有知,先説不知,是從反靣落筆。我這雙眼,白日裏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相那千里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見之明則知之至,只是眼下猶且不知,又何有於千里?何期那匹大馬,我就不見!”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呵!這千山萬水,怎生走得!”説着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裏忍得住暴燥,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麼!你坐着,坐着!等老孫去尋着那厮,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呵,你那裏去尋他?只怕他暗地裏竄將出來,却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加嗔怒,就呌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罷!”
正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呌道:“孫大聖莫惱,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祗,特來暗中保取經者。”菩薩之意甚誠如此。那長老聞言,慌忙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衆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行者道:“今日先從誰起?”衆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我五方揭諦,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衆揭諦保守着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業龍,教他還我馬來。”衆神遵令。三藏纔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石即實也,以“喻”誠字。分付行者仔細,行者道:“只管寛心。”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鐵棒,徑臨澗壑,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靣上,高呌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却説那龍吃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只聽得有人呌駡索馬,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裡海口傷吾?”行者見了他,大咤一聲“休走!還我馬來!”輪着棍,劈頭就打。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塲賭鬭,果是驍雄。但見那:
龍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鬚垂白玉線,這個眼幌赤金燈。那個鬚下明珠噴綵霧,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娘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
來來往往,戰罷多時,盤旋良久,那條龍力軟觔麻,此知不至,此意亦不誠矣。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攛於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無意西天矣。被猴王駡詈不絶,他也只推耳聾。龍從角聽,無乃不足耳與?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駡將出來,他與我賭鬭多時,怯戰而走,只躱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馬?”行者道:“你看你説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説有降龍伏虎的手叚,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此知不至,此意如何得誠?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説,不要説!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淸的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此中混濁,此知如何得至?那孽龍在於深澗中,坐臥不寍,心意交戰,如何還得寍?心中思想道:“這纔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纔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着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着牙,跳將出去,駡道:“你是那裡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裡不那裡,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呑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闘。闘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鑽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着棍,赶上前來,撥草尋蛇,那裡得些影響?並無意矣,又何有於誠也。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竅煙生,念了一聲唵字呪語,卽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靣,與老孫散散心!”“散”字、“欺”字,總貼“誠”字。二神叩頭哀吿道:“望大聖方便,容小神訴吿。”行者道:“你説甚麼?”二神道:“大聖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裡,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麼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聖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麼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自己有知,不問二神矣。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寛濶,水光徹底澄淸,心如明鏡。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淸照見自己的形影,影無不燭,則知無不至。便認做同羣之鳥,往往身擲于水內,故名鷹愁陡澗。鷹有滚穀之睛,物無不照,明無不察,故曰神鷹,正是知至的正解。只是向年閒,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只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麼無知,今日冲撞了大聖。”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呌駡,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裡。我趕來尋他,却無踪跡。”土地道:“大聖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千思萬念,莫非一意,如何不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觀音理無不窮,知無不至,此意之所以誠也。
行者見説,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請菩薩,幾時纔得回來?我貧僧饑寒怎忍!”説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呌道:“大聖,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雲頭,徑上南海。金屬西方,遣及金頭,意轉“誠”字矣。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遶不題。
却説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汝來何幹?”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説是菩薩送在那裡的業龍呑了,那大聖着小神來吿請菩薩降這業龍,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厮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吿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脚力。他怎麼返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説,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徑離仙洞,與揭諦駕着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証,詩曰:
佛説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
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原作“死”]金蟬重脫壳,故令伭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却在那半空裏留住祥雲,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呌駡。菩薩着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呌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胆的馬流,意者原是心之屬,故猴亦即馬之流。駡得奇,而且趣。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菩薩之意,如何還不盡?點出“意”字,正寫“誠”字。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麼不來謝我活命之恩,返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誠意的正靣。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甚麼《緊箍兒呪》,着那老和尙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欺誑總是不誠,却從無知裡靣寫出,方合本題。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纔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椿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業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脚力。回照第八回。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厯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此意不誠,如何去的?須是得這個龍馬,方纔去得。”行者道:“象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躱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呌揭諦道:“你去澗中呌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玉龍、白馬,總貼“意”字。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那揭諦果去澗邊呌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着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將我闘得力怯而回,又駡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着一個取經的字樣。”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麼就説?”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裡來的潑魔?你嚷道:‘管甚麼那裡不那裡,只還我馬來!’何曾説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却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呌:“變!”那龍卽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真龍化馬,此意方誠。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瘴,功成后,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啣着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見理不透,此心疑而不專,故意誠必本於知至。西方路這等崎嶇,既怕崎嶇,便無意上進,故曰不誠。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甚麼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麼倒生懶惰?總為“至”字翻撥。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緊貼“誠”字。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呌天天應,呌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后,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從心所欲,則知無不至矣。救得你急苦之災。”埋伏獅駝洞。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纔按落雲頭,揪着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着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不是師父做夢,正是徒弟一向發昏。却纔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裡龍化作我們的白馬。正是變過此意,要知此意已非從前之意矣。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着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却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着他做個船兒過去罷。”三藏無奈,只得依言,跨了剗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澗邊。
只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撑着一個枯木的栰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卽忙撑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栰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那老漁撑開栰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栰子一篙撑開道:“不要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裡的水神。此時有知,不似從前想像矣。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勾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着剗馬,隨着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
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正點“誠”字。
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靣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濶,落霞明處遠山低。疎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遥觀,忽見路傍一座庄院。三藏道:“悟空,前靣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庄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庄院,却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説着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祠”,整意處也,從新整意,另是一番寫來,無不奇妙。遂入門裡。那裡邊有一個老者:項掛着數珠兒,合掌來迎,教聲:“師父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像,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後有一庄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可謂意誠。里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淸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我那裡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却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既意在西天,如何怕的險阻?出“意”字透亮。路過寳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吿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懽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呌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
行者的眼乖,見他房簷下,有一條撘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脚繫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裡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説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却來扯斷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説,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倶全。不期那澗裡有條孽[原作“蘖”]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呑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倶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却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嵗迍邅,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稍,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庄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裡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捨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尙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却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説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着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懽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証:
雕鞍彩幌柬銀星,寳凳光飛金線明。
襯屜幾層絨苫疊,牽韁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劄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
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却是皮丁兒寸劄的香籐柄子,虎觔絲穿結的稍兒。在路傍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問訊,却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時怠慢。”又將“誠”字一跌。慌得個三藏滚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靣,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傍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傍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裡知道,相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靣上,饒他打儘勾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説這空頭話!快起來,莫悮了走路。”那師父纔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狼虫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春意融和,不似從前冷落之念矣。摩寫誠意,無不神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靑芽;梅英落盡,栁眼初開。師徒們行翫春光,又見太陽西墜。此際又漸冷漸黑,照前正是起後,輕輕一筆,龍脉俱到。三藏勒馬遥觀,山凹裡,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裡是甚麼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赶起些,那裡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
畢竟不知此去是甚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龍馬屬意,人之所知,鷹愁寫知,人所不知也。開手寫心寒意冷,便是不誠的様子。但妄念不去,實意不出,此知不至,此意不誠。故云徹底澄清,九曲泛波,總在知與不知上翻撥。迨至隨機應變,此知已至,真龍化馬,此意已誠。然猶不肯骤結,又寫出從新整意一番,無不奇妙。嗟呼!理至《西遊》,無不寫盡,文至《西遊》,則亦作盡矣。 《西遊》前半二十六回,俱以聖經《大學》為題,而誠意、意誠,前已備載。然前有前文之題,後有後回之旨,其勢不得不承,其理實在各别。故一題一義,一篇一法,若不細究其源脉,而不相混者幾希矣。人每不知其中之奥妙,妄加參改,以致大旨不明,摩神會意之下,艱苦萬狀,是以從前每多錯悮者,皆此之故也。必得古本錄之,其旨自正,其文自明,讀之亦自易矣。 龍馬是水屬腎,故作坐下騎的。安排妥當,凑合天然,所以謂之奇書。自有此意,一心向道,毅然長往,所謂意誠而心正,至善之地,不患不能止矣。 心统乎意,意發於心。《大學》分作兩層,《西遊》亦列為二傳。心以全體而言,意以一念而動也。其文雖伏於第八回,其脉直源於“意未寍”、“心頭火起”一句而來。蓋此意於此已馳,不可卒收,故書小龍“不覺心頭火起”,土地云:“不伏天,不伏地”,正是回照前文。一反一正,功夫俱有次第也。 上回歸正,正是應第三回放心,此回收韁,正應第四回意未寍。至此作一關鎖,結上起下。贈猴毛,發心火,其脉直貫至獅駝洞、火熖山,雙起雙落,一緃一收,法脉精細,理路清楚,真正奇書,真正奇文也! 性者,人之所得於天,而自然全美者,謂之性;情者,物之有感於性,而發之者,謂之情。是性言理之靜,情言理之動。至於意,乃此心一念之所發也。謂此離乎情性不可,謂此即是情性亦不可,以其中有善有悪也。若漫無檢束,任意横發,此道不可學矣。凡此者,總由於無知,果能窮理格物,妄念自不横生。故云:誠意必本於致知也。 本傳盡心竭力,正寫知至,真龍化馬,心心領諾。是寫誠意,必從知至内寫出個誠意,方是此文的妙講,此題的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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