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格而后知至。 且猶是人也,而何以為怪?蓋怪乃非常之謂也。人世之所習聞習見者,不以為怪,不習聞習見,而忽聞忽見者,則卽以為怪。是怪也者,乃卽此不習聞習見之心事,忽見於外,而情形面貌,必與本來有異,故謂之怪。非是别有一物,另有一人也。乃以讀書學道之士,而猶有此村野井底之譏,此真可以為怪也。 大聖雖皈依歸正,尚未窮理格物,故一片鄙俚野俗之氣,猶未盡化,而舉動言語,每不中節。虽自以為觀音院,其實仍在黑風山,此野人之所見譏與! 金珠玉帛,非為不寳,然猶未足為人心之寳也。大聖歸正取經,自有所寳,乃不寳其所寳,而以袈裟為寳則惑矣,此黑怪之所以來前也。 和尚以衣鉢相傳,是和尚只有袈裟,是以和尚亦止知袈裟。老僧活至二百七十嵗,其年不為不久;袈裟積至數百件,其物不為不多。此外别無一物,此外亦别無一知,則目之不廣,而不格不知也甚矣。謂為坐井,信不誣也。要知此卽是個野人,是條黑漢,是以黑而生者,卒以黑而死,所謂醉生夢死,不自覺者,其井蛙之謂與? 却説他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廟乃神明之所,扣定知至,便以照下明德。但見那: 層層殿閣,叠叠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雲遮;五福堂前,艶艶千條紅霧遶。兩路松篁,一林檜柏。兩路松篁,無年無紀自淸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顔隨傲麗。又見那鐘鼓樓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原作“關”]。寂寞無塵真寂寞,淸虛有道果淸虛。
上刹祗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
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只見那門裏走出一衆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
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
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
三藏見了,侍立門傍,打個問訊。那和尙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
[夹行批]提出取經,便傾的格至之神。
那里來的?請入方丈獻茶。”三藏道:“我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尙道:“請進裏坐,請進裏坐。”三藏方喚行者牽馬進來。那和尙忽見行者相貎,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甚麼東西?”卽物也。三藏道:“悄聲的言!他的性急,心粗氣浮,便是不格不致的真病。若聽見你説是甚麼東西,他就惱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尙打了個寒噤,咬着指頭道:“這般一個醜頭怪腦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醜自醜,甚是有用。”
那和尙只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裏,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音禪院”。禪乃學也,是個誦讀的所在。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屢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甚好拜謝。”那和尙聞言,卽命道人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舖胸納地,望金像叩頭。那和尙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鐘。三藏俯伏臺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尙住了鼓,行者還只管撞鐘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道人道:“拜已畢了,還撞鐘怎麼?”行者方丢了鐘杵,笑道:“你那里曉得,為“知”字一挑。我這是做一日和尙撞一日鐘的。”和尚固爾,學者亦然,若有一物不格,則必有一事不知。此時却驚動那寺裏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鐘聲亂响,一齊擁出道:“那個野人
不是先進,正是深山。○野人是無知的定评,此熊羆黑漢有自而來也。在這裏亂敲鐘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你孫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尙一見了,諕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兒哩!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爺。”衆僧方纔禮拜,見了三藏,都纔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到後方丈中奉茶。”遂而解韁牽馬,擡了行李,轉過正殿,竟入後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天光尙早,三藏稱謝未畢,只見那後面有兩個小童,攙着一個老僧出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毘盧方帽,猫睛石的寳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寳,一根拄杖嵌雲星。滿面皺痕,好似驪山老母;一雙昏眼,却如東海龍君。口不關風因齒落,腰馱背屈為筋欒。
衆僧道:“師祖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還了禮,又各叙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説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纔出來奉見。”三藏道:“輕造寳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餘里,過兩界山,收了一個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咇國,經兩個月,又有五六千里,遠厯千山,是個見識廣大的。纔到了貴處。”老僧道:“也有萬里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耳無所聞,目無所見,物又奚自而格也。○只翻本題,便已照下明德。樗朽之輩。”三藏又問:“老院主高壽幾何?”老僧道:“痴長二百七十嵗了。”不知經了多少物,厯過許多事,其年不為不久。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似此村蠢愚頑,卽活萬載亦何益?三藏矁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冲撞人。”那和尙便問:“老爺,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説。”那老僧也只當一句風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只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此物奚宜至哉?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鍾。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極為“物”字點染。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艶,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誇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先點“物”字,以為袈裟作襯。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汚眼汚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奬?老爺自上邦來,可有甚麼寳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寳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
行者在傍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裏,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寳貝?“物”字寫的出色。拿與他看看如何?”衆僧聽説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纔説袈裟是件寳貝,言實可笑。若説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尙,足有七八百件!”其物不為不多,是為“格”字一襯。叫:“拿出來看看。”那個和尙,也是他一時賣弄,翻弄格物,天然奇絕。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擡櫃子,就擡出十二櫃,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綉銷金之物,和尚只有袈裟,和尚亦只見袈裟;此外别無所有,此外亦一無所見也。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閗富。你我是單身在外,只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翫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旣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於此,事不小矣。”傳奇《一捧雪》深得此意。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説,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尙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衆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讚。真個好袈裟!上頭有:
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寳攢。
上下龍鬚鋪綵綺,兜羅四面錦沿邊。
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
托化天仙親手製,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尙見了這般寳貝,灭謂七八百件之外而又有此。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説?”他道:“老爺這件寳貝,方纔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此物尚有未見,又何有於他?翻“格”字醒極。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寳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的看纔好?”老僧道:“老爺若是寛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後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説,喫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疎虞,盡是老孫包管。”那三藏阻當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只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汚些須。”老僧喜喜歡歡,着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却分付衆僧,將前面禪堂掃淨,取兩張籐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們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却説那和尙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後房燈下,對袈裟號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却去報與衆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寳貝!”小和尙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嵗,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麼得有他這一件?怎麼得做個唐僧?”小和尙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避井的一個行脚僧。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勾了,倒要像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却不得他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塲!”衆僧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總然留他住了年載,也只穿得年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只得與他去,怎生留得長遠?”單單要看這一件,其不能卽物窮理可知。
正説話處,有一個小和尙名喚廣智,這是個識貨的。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老僧聞言,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甚麼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們選幾個有力量的,拿了鎗刀,打開禪堂,將他殺了,把屍首埋在後園,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却把那袈裟留下,以為傳家之寳,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尙見説,滿心懽喜,却纔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絶妙!”卽便收拾鎗刀。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尙,名喚廣謀,日裏不見用智,夜裏却要施謀,總在黑處着力。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若要殺他,須要看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却不返招己禍?我有一個不動刀鎗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干柴一束,捨了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後人家看見,只説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尙,却不都燒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傳家之寳?”如此格法,大是苦事。那些和尙聞言,無不懽喜,都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教各房頭搬柴來。咦!這一計,正是弄得個高壽老僧該命盡,觀音禪院化為塵!原來他那寺裏,有七八十個房頭,大小有二百餘衆。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後後四面圍繞不通,安排放火不題。
却説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個靈猴,雖然睡下,只是存神煉氣,朦朧着醒眼。忽聽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响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聲?莫敢是賊盗,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魯跳起,欲要開門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蜜蜂兒,真個是:
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軀能負重。囂囂薄翅會風雲。却自椽稜下,鑽出看分明。
只見那衆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嘗言: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越毒越秃,越秃越毒。我待要拿棍打他呵,可憐又不禁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又怪我行兇。——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教他住不成罷!”好行者,一觔斗跳上南天門裏,不到此門已五百餘年矣。諕得個龐、劉、茍、畢躬身,馬、趙、溫、關控背,倶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閙天宫的主子又來了!”行者搖着手道:“列位免禮休驚,我來尋廣目天王的。”博聞廣見,此又是位格物者。
説不了,却遇天王早到,迎着行者道:“久濶,久濶。前聞得觀音菩薩來見玉帝,借了四値功曹、六丁六甲並揭諦等,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去,説你與他做了徒弟,今日怎麼得閒到此?”行者道:“且休叙濶。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燒他,事在萬分緊急,特來尋你借辟火罩兒,救他一救。快些拿來使使,卽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旣是歹人放火,只該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曉得就裏。借水救之,却燒不起來,倒相應了他;只是借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欠条管他,儘他燒去。快些!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幹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起不善之心,只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行者道:“快着,快着,莫要調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行者拿了,按着雲頭,徑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與白馬、行李,物有所蔽,而不知此时更黑。他却去那後面老和尙住的方丈房上頭坐着,保護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來,他轉捻訣念呪,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刮得烘烘亂發。好火,好火!但見那:
黑煙漠漠,紅燄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燄騰騰,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後來,煨煨匝馬。南方三炁逞英雄,回祿大神施法力。燥幹柴燒烈火性,説甚麼燧人鑽木;熱油門前飄綵燄,賽過了老祖開爐。正是那無情火發,怎禁這有意行兇,不去弭災,返行助虐。風隨火勢,燄飛有千丈餘高;火趁風威,灰迸上九霄雲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爆竹;潑潑喇喇,却就如軍中砲聲。燒得那當塲佛像莫能逃,東院伽藍無處躱。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宫內火!
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你看那衆和尙,搬箱擡籠,搶桌端鍋,滿院裏叫苦連天。孫行者護住了後邊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禪堂,其餘前後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燄輝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二十里遠近,有座黑風山,○黑洞洞地翻弄無知形容,絕妙。是從上截翻入下截。山中有一個黑風洞,物有未格,則知有不至,故曰黑風。便已反照定下章“明”字。洞中有一個妖精,卽所謂坐井觀天無知之黑怪。正在睡醒翻身,只見那窗間透亮,只道是天明。起來看時,却是正北下的火光幌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裏失了火!這些和尙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好妖精,縱起雲頭,卽至煙火之下,果然充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正呼喚叫取水來,只見那後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却情知如此,急入裏面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臺案上有一個靑氊包袱。他解開一看,見是一領錦襴袈裟,乃佛門之異寳。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袈裟,趁鬨打劫,拽回雲步,徑轉山洞而去。
那塲火只燒到五更天明,方纔滅息。你看那衆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墻筺裏,苫搭窩棚;也有的赤壁根頭,支鍋造飯。叫寃叫屈,亂嚷亂鬧不題。
却説行者取了辟火罩,一觔斗送上南天門,交與廣目天王道:“謝借,謝借!”天王收了道:“大聖至誠了。我正愁你不還我的寳貝,無處尋討,且喜就送來也。”行者道:“老孫可是那當面騙物之人?這叫做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天王道:“許久不面,請到宫少坐一時何如?”行者道:“老孫比在前不同,爛板凳高談濶論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閒。容敘,容敘!”急辭別墜雲,又見那太陽星上,竟來到禪堂前,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飛將進去,現了本像,看時那師父還沉睡哩。
行者叫道:“師父,天亮了,起來罷。”三藏纔醒覺,翻身道:“正是。”穿了衣服,開門出來,忽擡頭只見些倒壁紅墻,不見了樓臺殿宇,把一座觀音院已焼作了黑風山。大驚道:“呀!怎麼這殿宇倶無?都是紅墻,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罩子罩住,如何還得知?行者道:“是老孫護了禪堂,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三藏道:“你有本事護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別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筭計要燒殺我們。圖人之物,害人之命,似此智謀,不如無也。若不是老孫知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麼?”行者道:“不是他是誰?”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幹的這個勾當?”行者道:“老孫是這等憊懶之人,幹這等不良之事?實實是他家放的。老孫見他心毒,果是不曾與他救火,只是與他略略助些風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時,只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兒傷損,我只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師父,莫念,莫念!管尋還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來走路。”三藏就牽着馬,行者挑了擔,出了禪堂,竟往後方丈去。
却説那些和尙,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諕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寃魂索命來了!”行者喝道:“甚麼寃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衆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寃有寃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干我們事,都是廣謀與老和尙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行者咄的一聲道:“我把你這些該死的畜生!那個問你討甚麼命!只拿袈裟來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尙道:“老爺,你們在禪堂裏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還是人是鬼?”不是日裏見鬼,正是恐是夜裏説夢。行者笑道:“這夥業畜!那里有甚麼火來?你去前面看看禪堂,再來説話!”衆僧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面的門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衆人悚懼,纔認得三藏是位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後面方丈中老師祖處哩。”三藏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墻,嗟嘆不已。只見方丈果然無火,衆僧搶入裏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見不及此,智謀又安在?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
原來這老和尙尋不見袈裟,連此物亦無,焉得不黑?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聞此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着腰,往那墻上着實撞了一頭,可憐只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為証:
堪嘆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
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寳不凡同。
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蓧取敗功。
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塲空。
慌得個衆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生是個黑人,死還是個黑鬼。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盗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査點!”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尙、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却一一從頭唱名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那裏得有踪跡。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却坐在上面念動那呪。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着頭,十分難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尋還了袈裟!”那衆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上前跪下勸解,三藏就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魯跳起來,耳躲裏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尙,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疼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一問!”衆僧們磕頭禮拜,哀吿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寳,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候,狂風大作,各人只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不曾格物,如何便得知至?串下絕妙。
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裏,把那觸死鬼屍首擡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寳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踪影。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里可有甚麼妖怪成精麼?”院主道:“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里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黑”字妙,“大王”更妙。黑至大王,其德不明之極。是反照下章。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与黑大王講的定是黑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甚物。”行者道:“那山離此有多遠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見山頭的就是。”行者笑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三藏道:“他那廂離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斷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里,亮透三天,為下“明德”一照。且休説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焜耀,趁着機會,暗暗的來到這里,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寳貝,必然趁鬨擄去也。就是寳貝,要此何益?不是個黑鬼,竟是個瞎鬼。等老孫去尋他一尋。”三藏道:“你去了時,我却何倚?”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呌那些和尙伏侍。”卽[原作“我”]喚衆和尙過來道:“汝等着幾個去埋那老鬼,着幾個伏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衆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看師父的,要怡顔悅色;養白馬的,要水草調匀。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上撲的一下,把那墻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墻。衆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磕頭滴淚道:“爺爺寛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决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縱觔斗雲,竟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
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投西渉翠微。
虎豹狼蟲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
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聖威。
火發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盗錦襴衣。
畢竟此去不知袈裟有無,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才與財,二者皆為世之所不容。才華見忌,財物見劫,一定之理。若再賣弄,其禍必不免矣。若能於此保一個長無事,方是大本領,方是真學問。
老和尚是黑夜看衣,廣智、廣謀是黑夜定計,孫行者是黑夜弄風,熊羆怪是黑夜竊物,無一不黑:此所以為黑風山也。
夫人同此智,心同此謀,豈有一物不見,一事不知者也?皆因心粗氣浮,聞見不廣,是以聰明俊秀,變作白衣黑漢者,不可勝數。此傳不單講格致的工夫,正説不格不致的原故。
格物致知,在卽物而窮其理,原要博聞廣見,日逐研窮,豈可坐觀井底,而不聞不見耶?題綱上句觀音院,是扣格物,下句黑風山,是翻知至。此物不格,此知終不可至:此所以為黑大王而已矣。
禪乃學也,觀乃視也,音乃聲也。是觀音禪院,乃一誦讀為學之所在也。格物致知,原從學問而來,觀音却不在,妙不可言。没人拘管,是以日聽其敲鐘擂鼓,而並不誦不讀,此物何由格?此知何由至?雖欲不黑,不可得矣。故云菩薩没理,甚言舘師之不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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