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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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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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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17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原著作者:吴承恩]

太極本無形,至道原渾淪。迨至降人世,黑白始中分。或作西方佛,或成洞裏精。精亦由佛至,佛亦每成精。有精卽有佛,有佛自有精。無精必無佛,無佛更無精。心滅種種滅,心生種種生。悟得此中理,金丹真妙文。

白衣秀士,却偏與黑漢談道,妙不可言。不是白之猶白,卽是伭之又伭。不是伭黄不分,正是黑白難辨。不慮白之不白,正恐黑之愈黑也。

行者方以賣弄失物,熊羆又以賣弄惹禍。故斯世之恒情,實人心之大患。聰明外露,便非享福之器;財物外露,卽是招禍之根;渾厚誠樸,實人設身處世之至要。觀於諸葛恪、金谷園,而亦可以概悟也。

《大學》首重明德,《西遊》却先寫一黑怪,正與“明”字相反。夫黑是為學第一病,故怪亦列作西天第一怪。凡緃放子弟,不肯拘禁在學舘,而令其閒遊浪蕩者,莫不似此一怪也。此怪不去,此德不明,此心不明,此怪亦莫去。仙丹一粒,其旨亦妙矣。

 

 

 

話説孫行者一觔斗跳將起去,諕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尙並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竊剝了皮其肉還黑。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了。這去尋着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脫也。”衆僧聞得此言,一個個提心弔膽,吿天許愿,只要尋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題。

却説孫大聖到空中,把腰兒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住了雲頭,仔細看,果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

 

萬壑爭流,千崖競秀。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靑壁潤,風來松捲翠屏張。山草發,野花開,懸崖峭嶂;薜蘿生,佳木麗,峻嶺平崗。不遇幽人,那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

 

那行者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却輕步潛踪,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惟於物有未格,故知其有不至,此所以為黑漢也。左首下是一個道人,近墨者黑,此道亦大不明,為下“明德”反照。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白衣人却與黑漢對坐,妙不可言。惟其與黑漢對坐,無怪其為白衣也。都在那里高談濶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摶砂煉汞,白雪黃牙,傍門外道。盡是些黑道。正説中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顧光顧?”白衣秀士道:年年與大王上壽,今年豈有不來之理?”已伏下意。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寳貝,名喚錦襴佛衣,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黑人偏愛着錦衣,雖有此錦衣,其如此黑何?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赴宴。”行者聞得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寳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麼佛衣會!趁早兒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却是一條白花蛇怪。出櫓山,最毒,諺云:人見白花一疋布,白花見人就打墓。索性提起來,捽做五七斷,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峯,行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

 

煙霞渺渺,松柏森森。煙霞渺渺采盈門,松柏森森靑遶戸。橋踏枯槎木,峯巔繞薜蘿。鳥啣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上石臺。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緑柳轉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誇,却賽蓬萊山下景。

 

行者到於門首,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不近占城國,必傍右軍池,是個無知的所在。卽便輪棒,叫聲:“開門!”那裏面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行者駡道:“你個作死的業畜!甚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原作“们”]黑漢,教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小妖急急跑到裏面,報道:“大王,佛衣會做不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尙,來討袈裟哩!”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赶將來,却纔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厮不知是那里來的,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教:“取披掛!”隨結束了,綽一桿黑纓鎗,走出門來。這行者閃在門外,執着鐵棒,睜睛觀看,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

 

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

皁羅袍罩風兜袖,黑緑絲縧軃穗長。

手執黑纓鎗一桿,足踏烏皮靴一雙。

眼幌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人家的黑在胸中,他却偏在身上,不肯讀書,此所以為黑大王也。

 

行者暗笑道:“這厮真個如燒窰的一般,築煤的無二!天廟遣鬼使,生鐵佛再轉世,賣油郎充博士,煤黑子新開市。不羡那眉黛緑,久把這胭粉忌。只因傍空門,慶生辰,作佛事,故亦學戴伭冠,着緇衣。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怎麼這等一身烏黑?”《太伭賦》久爛胸中,黑墨水已潤通身,夜郎陈伭皆親近,作的是《烏有傳》,講的是《子虚論》。渴飲碧波泉,飢飡黄梁夢。烏江沐浴身清淨,睟然見面盎背又何須問,你不看西洋漆櫃、海藏奇書都收盡,因此上螢窗燈火,方熬出這般病。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甚麼和尙,敢在我這裏大膽?”行者執鐵棒,撞至面前,大咤一聲道:“不要閒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那怪道:“你是那寺裏和尙?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敢來我這里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裏放着。只因那院裏失了火,你這厮,趁鬨擄掠,盗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躧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

那怪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兇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麼!你是那里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叚,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叚,説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會你,有甚麼手叚,説來我聽。”行者笑道:“我兒子,你站穩着,仔細聽了!我:

 

自小神通手叚高,隨風變化逞英豪。

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迴把命逃。

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採藥苗。

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

他説身內有丹藥,外邊採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

回光內照寍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

萬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淸淨體堅牢。

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

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

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

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昇上九霄。

下海降龍真寳貝,纔有金箍棒一條。

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裏聚羣妖。

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

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布鎗刀。

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

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

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

却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

將身綁在降妖柱,卽命神兵把首梟。

刀砍鎚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

老孫其實有手叚,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爐裏煉,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遶天跑。

縱橫到處無遮攩,三十三天鬧一遭。

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

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更在黑大王之上,其黑不可復問矣。

 

那怪聞言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宫的弼馬温麼?”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温,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駡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那黑漢側身躱過,綽長鎗,劈手來迎。兩家這塲好殺:

 

如意棒,黑纓鎗,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着臂照頭傷。這個橫丢陰棍手,那個直撚急三鎗。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塲山裏相爭處,只為袈裟各不良。

 

那怪與行者鬭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照下“明”字。那黑漢舉鎗架住鐵棒道:“孫行者,咱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鬭。”行者道:“你這個業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喫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也未曾嘗些湯水,那里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喫飯!”那怪虛幌一鎗,翻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妖,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題。

 

却説行者攻門不開,也只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尙,都在方丈裏伏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里添湯換水,只見行者從空降下,衆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何如?”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寃了這些和尙,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去暗暗的尋他,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説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襴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鬭。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勾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却要喫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却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衆僧聞言,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着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只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纔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喫?可曾有好草料喂馬?”衆僧倶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爺。”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喫過了三次茶湯,兩飡齋供了,他倶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行者道:“莫忙!旣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厮,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説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喫齋。行者却喫了些須,復駕祥雲,又去找尋。正行間,只見一個小妖,左脇下夾着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行者度他匣內必有甚麼柬札,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一般,却拖在路傍。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着:

 

侍生熊羆 便已照定八戒。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池通明,黑漢亦有知矣。是為正面一轉。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淸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見了,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物致知,原是一串,講來絕妙。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嵗。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甚麼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尙,往他洞裏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卽便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呪語,迎着風一變,果然就象那老和尙一般,有此一變,此心已有明機,不似無知之黑漢矣。藏了鐵棒,拽開步,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那怪大驚道:“剛纔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這時候還未到那里哩,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見。”

行者進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姸,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却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着:

 

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黑人偏好貼雅對,真乃天下不解之奇事。

 

行者暗道:“這厮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雖有所知,然猶未至。入門裏,往前又進,到於三層門裏,都是些畫棟雕梁,明窗彩戸。只見那黑漢子,穿的是黑緑紵絲袢襖,罩一領鴉靑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皂靴,見行者進來,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情。請坐,請坐。”行者以禮相見,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妖精欠身道:“適有小簡奉啟,後日一敘,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行者道:“正來進拜,不期路遇華翰,見有佛衣雅會,故此急急奔來,願求見見。”那怪笑道:“老友差矣。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處住札,你豈不曾看見,反來就我看看?”行者道:“貧僧借來,因夜晚還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來,又被火燒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亂忙中,四下里都尋覓不見。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故特來一見。”

正講處,只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大王,禍事了!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者打死在大路傍邊,他綽着經兒變化做金池長老,來騙佛衣也!”那怪聞言,暗道:“我説那長老怎麼今日就來,又來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縱身,拿過鎗來,就刺行者。行者耳躲裏急掣出棍子,現了本相,架住鎗尖,就在他那中廳裏跳出,自天井中,鬭到前門外,諕得那洞裏羣妖都喪膽,家間老幼盡無魂。這塲在山頭好賭鬭,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殺:

 

那猴王膽大充和尙,這黑漢心靈隱佛衣。語去言來機會巧,隨機應變不差池。袈裟欲見無由見,寳貝伭微真妙微。小怪尋山言禍事,老妖發怒顯神威。翻身打出黑風洞,鎗棒爭持辨是非。棒架長鎗聲响亮,鎗迎鐵棒放光輝。悟空變化人間少,妖怪神通世上稀。這個要把佛衣來慶壽,那個不得袈裟肯善歸?這番苦戰難分手,就是活佛臨凡也解不得圍。

 

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雲外,吐霧噴風,飛砂走石,只鬭到紅日沉西,不分勝敗。那怪道:“姓孫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來,與你定個死活。”行者叫道:“兒子莫走!要戰便象個戰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没頭没臉的,只情使棍子打來,這黑漢又化陣淸風,轉回本洞,緊閉石門不出。

行者却無計策奈何,只得也回觀音院裏,按落雲頭,道聲“師父”。那三藏眼兒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見到了面前,甚喜。又見他手裏没有袈裟,又懼。問道:“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行者褏中取出個簡帖兒來,遞與三藏道:“師父,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他着一個小妖送此帖來,還請他去赴佛衣會。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變做那老和尙,進他洞去,騙了一鍾茶喫,欲問他討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間,忽被一個甚麼巡山的,走了風信,他就與我打將起來。只鬭到這早晚,不分上下。一般黑人,那有兩様本事。他見天晚,閃回洞去,緊閉石門。老孫無奈,也暫回來。”三藏道:“你手叚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兒,只戰個手平。”三藏纔看了簡帖,又遞與那院主道:“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爺,我師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裏與我師父講經,古人悮了半日,這却悮盡一生。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行者道:“這夥和尙没甚妖氣,他一個個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兒上寫着‘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定是個猪黑子,先為八戒寫一小様。三藏道:“我聞得古人云:‘熊與猩猩相類。’都是獸物,他却怎麼成精?”行者笑道:“老孫是獸類,見做了齊天大聖,與他何異?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纔説他本事與你手平,你却怎生得勝,取我袈裟回來?”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處治。”

正商議間,衆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們喫了。三藏教掌燈,仍去前面禪堂安歇。衆僧都挨墻倚壁,苫搭窩棚,各各睡下,只把個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身。此時夜靜,但見:

 

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盡水浪收痕。萬籟聲寍,千山鳥絶。溪邊漁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闍黎鐘鼓响,今宵聽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着袈裟,那里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來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早見衆僧侍立,供奉湯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三藏下牀扯住道:“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想這椿事都是觀音菩薩没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了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與他講一講,教他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三藏道:“你這去,幾時回來?”行者道:“時少只在飯罷,時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尙,可好伏侍,老孫去也。”

 

説聲去,早已無踪。須臾間,到了南海,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靑霄,萬疊煙波滔白晝。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滚週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寳疊山,紅黃紫皂緑和藍。纔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好去處,山峯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寳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瑠璃,潮音洞門鋪玳瑁。緑楊影裏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黑怪不去,皆不觀音之故。

 

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觀於海者難為水,此則更難乎?其為物有此一觀,其物格矣。徑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早有諸天迎接道:“菩薩前者對衆言大聖歸善,甚是宣揚。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見菩薩,煩為通報。”諸天遂來洞口報知。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寳蓮臺下拜了。菩薩問曰:“你來何幹?”行者道:“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間香火,容一個黑熊精在那裏鄰住,着他偷了我師父袈裟,屢次取討不與,今特來問你要的。”菩薩道:“這猴子説話,這等無狀!旣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來問我取討?都是你這個業猴大膽,將寳貝賣弄,拿與小人看見,你却又行兇,喚風發火,燒了我的留雲下院,反來我處放刁!”行者見菩薩説出這話,知他曉得過去未來之事,知至,絕妙。慌忙禮拜道:“菩薩,乞恕弟子之罪,果是這般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與我袈裟,師父又要念那話兒呪語,老孫忍不得頭疼,故此來拜煩菩薩。望菩薩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進也。”菩薩道:“那怪物有許多神通,却也不亞於你。也罷,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聞言,謝恩再拜。卽請菩薩出門,遂同駕祥雲,早到黑風山,墜落雲頭,依路找洞。

正行處,只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手拿着一個玻瓈盤兒,盤內安着兩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個滿懷,掣出棒,就照頭一下,打得腦裏漿流出,腔中血迸攛。菩薩大驚道:“你這個猴子,還是這等放潑!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與你相識,又無甚寃仇,你怎麼就將他打死?”行者道:“菩薩,你認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講。後日是黑精的生日,請他們來慶佛衣會。今日他先來拜壽,明日來慶佛衣會,所以我認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壽。”菩薩説:“旣是這等説來,也罷。”行者纔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看,却是一只蒼狼。麻麻糊糊反知至,更覺奇妙。傍邊那個盤兒底下却有字,刻道:“凌虛子製”。靈虚一點,滿腹通明,此知之所以至也。

行者見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孫也是便益,菩薩也是省力。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薩説道:“悟空,這教怎麼説?”行者道:“菩薩,我悟空有一句話兒,叫做將計就計,不知菩薩可肯依我?”菩薩道:“你説。”行者説道:“菩薩,你看這盤兒中是兩粒仙丹,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贄見。這盤兒後面刻的四個字,説凌虛子製,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勾頭。菩薩若要依得我時,我好替你作個計較,也就不須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現。菩薩要不依我時,菩薩往西,我悟空往東,佛衣只當相送,唐三藏只當落空。”菩薩笑道:“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個計較。”菩薩説:“你這計較怎説?”行者道:“這盤上刻那凌虛子製,想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喫了一粒,變上一粒,略大些兒。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兒兩顆仙丹,去與那妖上壽,把這丸大些的讓與那妖。待那妖一口呑之,老孫便於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衣,老孫將他肚[原作“板”]腸,就也織將一件出來。”

菩薩没法,也只得點點頭兒依他。行者笑道:“如何?”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萬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格物、知至,串合更妙。

 

鶴氅仙風颯,飄颻欲步虛。

蒼顔松柏老,秀色古今無。

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

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邪軀。

 

行者看道:“妙阿,妙阿!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不重菩薩妖精,正見妖精已成菩薩也。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而后之神,寫來絕妙。行者心下頓悟,知至的正面。○此心不黑,此怪之所以立去也。轉身却就變做一粒仙丹:非是仙丹是行者,正見此心已成仙丹矣,寫法尤妙。

 

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黃金熖,牟尼白晝光。

外邊鉛與汞,未許易論量。

 

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兒。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兒,徑到妖洞門口看時,果然是:

 

崖深岫險,雲生嶺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没人煙少;柏蒼松翠,也能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開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邊垂惻隱。

 

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業畜占了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個慈悲。

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引。那妖早已迎出二門來,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道:“小道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必得明藥,方治得黑病。只是黑漢頗多一粒仙丹,恐明不得幾個。他二人拜畢,方纔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菩薩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覻定一粒大的,推與那妖道:“願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與菩薩道:“願與凌虛子同之。”讓畢,那妖纔待要咽,那藥順口兒一直滚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滚倒在地。菩薩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却把一個箍兒,丢在那妖頭上。此禁箍也,回應第八回。那妖起來,提鎗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將真言念起。那怪依舊頭疼,丢了鎗,滿地亂滚。半空裏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滚壞個黑熊怪。

菩薩道:“業畜!你如今可皈依麼?”那怪滿口道:“心願皈依,只望饒命!”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行者道:“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山後,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前因坐井,故令其觀海,而物不患不格矣。○點出“后”字,一筆不漏。行者笑道:“誠然是個救苦慈尊,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呪語,就念上他娘千遍!這廻兒就有許多黑熊,都教他了帳!”却説那怪甦醒多時,公道難禁疼痛,只得跪[原作“跳”]在地下哀吿道:“但饒性命,願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與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鎗,跟隨左右。那黑熊纔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非學問不足以變化氣質,然恰是“知至”的正面煞住。○野心正與野人相應。菩薩分付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後再休懈惰生事。”行者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纔捧着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徑回大海。收去黑怪,其神已落到“明”字。有詩為証:

 

祥光靄靄凝金像,萬道繽紛實可誇。

普濟世人垂憫恤,徧觀法界現金蓮。

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

降怪成真歸大海,空門復得錦袈裟。

 

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閙天宫是邪心未收,觀音院是野性未化,緊箍呪是收邪心,禁箍呪是化野性,各有其妙。至箍兒雖丢在熊羆之頭上,要知正在學者之心中也。

取經人却偏走入黑地,則不明甚矣。然心不明,由於知不至,知不至,由於物不格。必須博聞廣見,遍觀海境,此物方格,不似從前井底之見矣。字字相頂,句句相承,反面旣到,正面自醒。結尾點出后字,無微不到矣。

三個箍兒,若必加之三衆,則文章板而無味。有此一變,筆墨又見其新奇。

前寫如許的器皿、袈裟,所謂物也,廣智、廣謀,乃卽知也。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至。是以羣嘆袈裟之為美也,觀海緊貼物格、仙丹,正寫知至。夫丹乃光明之寳,却又出自凌虚,野人腹中,有此明藥,則自通明,又何黑怪之有也?故熊羆是一反,觀音是一正,一反一正,無不醒快。

問:均是人也,彼獨何為黑漢?曰:試看人家子弟,雕梁畫棟,錦衣美食,却不拘禁在書館,令其讀書,倒反緃其東遊西串,交僧訪道。遊來遊去,遊得學業盡廢,俗氣逼人,便成了個黑風山的黑大王而已矣。如此看去,全章之意自得。

未有知至而不明其德者,抑未有不知至而能明其德者。故於下章正寫正照,反寫反照,不獨下字之奇,更見聨絡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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