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明德。
觀悟空之收八戒,而知天下之人,固無慮其夯,而亦無慮其拙也。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人一之,己百之;人十之,己千之,及其成功,一也。及到西天,豈得謂四衆之所見者為真如,老獃之所見者獨非真如耶?又豈得謂四衆之所成者為聖,老獃之所成者,獨非聖耶?故人不患不聖,惟患不能,果能悟能,則亦無有不聖者矣。 八戒的的可人,讀之令人噴飯。無他,非惟荆棘嶺、稀柿衕過不的,正是一路的寂寞,亦過不的。其妙不妙在其聰明上,正妙在其獃上也。 起筆把個黑風洞燒成红風洞,不惟挽清上意,照定結尾,然已輕輕扣定本題明德。可知一百回書,欲添一章固不能,欲去一節亦不得。蓋以上下前後之文氣脉絡,遞相聨貫也。奉旨取經,固是個明命,齊天大聖,亦無非天之明命。故聞見天字一點影響,便自驚慌無地,而不敢作怪。照下顧諟,天然神異。 前寫許多天堂地府,金闕龍宫,俱是冠冕文字。此回却要寫一村落田舍,風景已難,再於其中寫一招布袋、蠢女婿更難。何也?典雅文字,易於動手,俚俗文字,難以落筆。看他筆鬆墨嫩,另外寫出一種奇觀,而情形口角,始終無不酷肖,方與前文峻德有别。真正才子,真正奇文。獨羡閨房中事,真人何從得來?幾時聞見?寫得出神入畫,豈亦半路出家,而難會姨夫者耶?
行者辭了菩薩,只挽上文“知至”,便已領得本題“明”字之脉。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柟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裏。那洞裏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火乃明也,與結尾正相應。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打破黑洞,便已落到“明”字。却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説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眼中盼望,為下“顧諟”一弔。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跪道:“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衆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纔得全了。”性命即“明德”也,籠起全題,然已伏定下意。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只述捉了黑怪,“克明”二字其神便已活躍。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呵,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襯出“明”字,題界已清。衆僧們一齊跪下道:“孫老爺説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寳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寳即“明”也,福即“德”也,妙寫“明德”,一筆不空。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尙,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裏搶出的餘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籠起下意,並無痕跡。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是從“明”字入手。衆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
草襯玉驄蹄跡軟,桺搖金線露華新。
桃杏滿林爭艶麗,薜蘿遶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此道既荒,此德不明矣,此黑怪之所以又來也。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吿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是:籠下“顧諟”無跡。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戸。道傍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一豚一叟,已打到高老八戒身。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此乃明地,如何不好?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棉[“棉”原左邊“木”為“衤”]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裩劄褲,脚踏着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走。寫出“克”字的情形,作出“克”字的氣象,方見手筆之妙。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問你一個信兒,此間是甚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裏嚷道:“我莊上没人,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一語緊接,二意雙關。你就與我説説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着這個光頭,受他的淸氣!”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動,却似一把鐵鈐拑住一般,氣得他丢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一般來抓行者。行者把一隻手扶着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没趣,須是問他,纔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説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已走入黑國,無怪見的都是些烏人黑漢。○此地在阿六江西。喚做高老莊。高乃明也,與“烏”字正相對。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是個高明所在。你放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説,你要往那裏去,端的所幹何事,我纔放你。”
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吿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女婿偏生不才,高老焉得不氣?○才者克之運也,高而且才,便是“克明”的正面。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説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没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欲去黑漢,轉克明更妙。那妖精那里肯退,此怪不去,此德不可明矣。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脚,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尙,膿包的道士,降不得妖精。膿包不濟,總是不能翻,“克”字更醒。剛才駡了我一塲,説我不會幹事,才而不才,其不能克也明矣。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黑怪豈易降耶?是以重有念於觀音也。不期撞着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裏外受氣,我無奈,纔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説此實情。你放我走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纔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此原是心上的一部功夫,何用遠求?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尙,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叚,慣會拿妖。心上原能,只是人憚而不用,則心亦莫可如何耳。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按下“顧諟”。二來又醫得眼好。眼好則明。煩你回去上覆你家主,説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吸動全神,能克已在言外。高才道:“你莫悮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叚,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悮了你。心豈是哄人的?人每自悮耳。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着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于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纔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傍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竟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駡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吿主人公得知,小人纔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尙,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説及,他纏得没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説與他知。他却十分懽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句句家常,處處却抱定題面,且與前“峻德”寫來各别,方見手筆之妙。高老道:“是那里來的?”高才道:“他説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克明的却遇見求明的,故云凑四合六。太公道:“旣是遠來的和尙,怕不真有些手叚。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
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葱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繫一條黑綠縧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行者站着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貎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厮却不弄殺我也?家裏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不肯求心,又怕用心,無怪此黑之牢不可去也。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貎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貎爲言!”只在其能,何在其貌。太公見説,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這行者見請,纔牽了白馬,教高才挑着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厰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字句俱細。叫師父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傍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心若常存,再無有此怪矣。似此妙談,却於遊戲中寫出,此所以為奇文也。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説,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經”字已伏下。因過寳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因不明而來此明地,立言更妙。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説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那!還喫得有多少哩!只這箇妖怪女婿,已彀磨慌了!”十萬八千,亦無非為此妖怪也。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叚,從頭兒説説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及今,也不曉得有甚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此地本明,有何黑處。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個小的,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撑門抵戸,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説是福陵山上人家,八戒的福臨,高老的禍至。姓猪,“猪”字承上“熊”字,其德不明。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女婿亦有願做?奇聞。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覊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不想黑怪都是自己招來的,人尚不悟也。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麼様變?”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即不能明德之人也。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躲的獃子,絕妙的佳號。○
然願者猶以為獃,若有不願者,豈不更獃耶?腦後又有一澑鬃毛,身體麤糙怕人,頭臉就象個猪的模樣。人不明德,原與猪狗無異,所以一日不好似一日。食腸却又甚大,楚王偏愛細腰,岳翁亦嫌肚大,作女婿亦大是苦事。一頓要喫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纔勾。不明其德,只好囔飯。喜得還齋素,若再喫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産之類,不上半年,就喫個罄淨!”晉符堅時,拂蓋郎申香夏默護磨那,每飯食米一石,肉三十斤。以八戒較之,尚不為多。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喫得。”高老道:“喫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諕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倶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裏,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他。”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只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個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淸名,高老亦折去半截。疏了我多少親眷。仁義禮智信,亦皆冷淡。但得拿住他,要甚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懽喜,纔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那個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綉花针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仍用此寳,“克”字便有線。對着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重點“德”字,已轉入正面。陪我師父淸坐閒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衆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俱是些有德者。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着鐵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裏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却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却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為黑所蔽,無怪其牢不可破。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裏面却黑洞洞的。其德不明之至矣。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裡面。”那老兒硬着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纔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
此明之不没者幾稀矣。道:“爹爹,我在這里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裡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頽。櫻唇全無[“無”原失]氣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里去。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雲雲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道:“不消説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裏,慢慢的叙濶,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却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懽懽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裡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
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桺勝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
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啣花麋鹿失來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寳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
舉棹梢公許愿心,開船忙把猪羊賽。
當方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
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裡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粗俗異常。穿一領靑不靑、藍不藍的梭佈直裰,繫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黑怪來而此心自然有病。口裏哼哼□□[二字皆左“口”右“賚”]的不絶。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夫心與黑,豈是親得的?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着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掼下床來。“克”字寫的結實。那怪爬起來,扶着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丢我這一跌?”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罷。”那怪不解其意,真個就去脫衣。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必須此中清淨,庶幾此漢不黑。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床。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我到了你家,雖是喫了些茶飯,却也不曾白喫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墻,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妙。有许多的能處,不知却為人役,則世亦不可少此黑漢也。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觀翫,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此翻更妙。這般短嘆長呼,説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説。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墻,丢磚料瓦的,甚是打我駡我哩。”那怪道:“他打駡你怎的?”行者道:“他説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没些兒禮體。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不知作女婿亦有這些的駁擇,則女婿亦難做矣。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淸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駡,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陋,若要俊,却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纔招我,今日怎麼又説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先轉“明德”。我以相貎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説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次轉“克”字。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採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甚麼法師、和尙、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天”字按下。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説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宫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
聽見“天”字的影响,就害怕人胡憚而不顧天也。道:“既是這等説,我去了罷,兩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宫的弼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説罷,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黑怪去而其德自明,轉法絕妙。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擡頭看看我是那個?”那怪轉過眼來,看見行者咨牙倈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陣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克明德矣,火光與前正相應。竟轉本山。行者駕雲,隨後赶來,叫聲:“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落到“天”字,已送下章。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反落“明命”,筆意更奇。
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洞名雲棧,便有仙根;山號福陵,即是佛地。高老得此佳婿,不以為榮,反以為辱,豈以門户之不相當耶?讀之令人失笑。
語云:“猪八戒坐在冷鋪上,醜的没對兒。”若令配母夜叉,到是天生的絕對。乃嘗雲:“粗柳簸箕細柳斗,谁見男兒醜。”是尚不知其醜惡,而猶覺其風流俊俏也。乃岳不誇其寛懐大肚,反以“獃子”見贈,多見其不知量也。
此回惟重一“能”字,惟能學問,方能變化氣質,舍此而不能。此所以愈變愈醜,愈變愈黑也。“才”者昏明强弱不齊之謂,正是“克”字的正面。猪則正見其黑而不明,此所以為老獃與?
問:《西遊記》何以寫一獃子?曰:蓋惟是獃子,方有此各種的物慾,方演得出各様的毛病。此正是作者的奇思,《西遊》的妙運。不然,此十萬八千之道路,何自而來也?
以八戒而乃以獃子見稱,不知後來無邊的功業,皆以獃子建成。而高才之不獃者,不過始終為奴耳。人以此笑八戒之獃,殊不知八戒更笑人之獃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此又失之八戒。
福陵山是寫“德”字,高老莊是寫“明”字,家有女婿,却是黑怪,此德不明甚矣,故云烏斯藏也。“能”字是“克”字的正解,“”字是“克”字的作用。黑怪不去,此德終不明,所以急急忙忙請僧請道者,不至於克而不已,不至於明而不已也。結尾寫出火光萬道,則黑已去,而德已明矣,此所以名猪悟能也。
經乃顧諟之文,即明命也。觀音是言誦讀,乃學也。烏巢者,乃清霄之上,所謂蒼天也。口授《心經》,耳提面命,是即天之明命,於此誦讀,日夜不忘,便是顧諟。以此看去,下章文意,一目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