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今夫盗,實亘古流傳,深為世道人心之患也,由來久矣。故盗有竊名者,有竊利者,有竊物者,有竊食者;今讀《西遊記》,又知有竊道者,則誠千古之一大奇事也。夫修身養性,吾儒自有得道之源。人參果,乃鎮元得道之源,乃心不務出此,而欲竊人之道,以成吾之道,第恐吾之道未必能成,而鎮元之仙根已斷矣。此心之大錯,實此道之大害也。讀之可為躁妄者之一鑑。 名曰人參果,真千古之奇名。又曰草還丹,實人世之佳品,食之可以長生,真令人想殺而不能得。八戒食之,偏云無味,大是奇事。非無味也,囫圇食之,此其所以無味也歟? 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三千年然後成熟,正見所之極有先後次序,學者必須循序漸進,功到自然果熟。乃三藏功行未全,己私未化,甫爾就道,即妄思見世尊,躁妄躐等,莫此為甚。内有此心,外即有此事,此樹之推倒,實有由來也。 此章原講“道”字,所以開卷即冩一道士。“鎮”元二字,承上起下,實關會前後三章。却是“道”字的妙解。此道原有五指八條,其傳十章,其果始熟。彼八戒者,烏足以知此中之真味也。 上文四聖,即道也,本末即先後也,成親,即是近道。但八戒蒙其頭目,已不知其先後,又焉能得而近道?字字却俱從上文中安頓埋伏出來,方見行文之有線。
却説那三人穿林入裏,只見那獃子綳在樹上,○未見樹上結人,先見樹上長猪。反照絕妙。○
人生結果,必須善而且美,若結出猪八戒的様子,真是苦事。聲聲叫喊,痛苦難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這早晚還不起來謝親,以“親”字貼“近”字,其意極當。又不到師父處報喜,還在這裏賣解兒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個綳巴吊拷的女婿呀!”黎喻離也,不得親近,反與之相遠,此所以為黎山老母也。煞上起下,然已反照定本題。那獃子見他來搶白着羞,咬着牙,忍着疼,不敢叫喊。沙僧見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救下。獃子對他們只是磕頭禮拜,其實羞恥難當。有《西江月》為証:
色乃傷身之劍,貪之必定遭殃。
佳人二八好容妝,更比夜叉兇壯。
只有一個原本,再無微利添囊。
好將資本謹收藏,堅守休教放蕩。○
谨固元陽,自無色劍之可慮。照下戒色,鎮元子已伏於此。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禮拜。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麼?”八戒道:“我已此暈倒昏迷,眼花撩亂,那認得是誰?”昏迷撩亂,是反扣“知”字。行者把那簡帖兒遞與八戒,八戒見了是頌子,更加慚愧。與道相離,不得親近,此是一開,與後“合”字正相應。沙僧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菩薩乃道也,親即親近也,虚籠近道,此又一合。八戒道:“兄弟再莫題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為。——就是累折骨頭,也只是摩肩壓擔,隨師父西域去也。”不能近道,則自與道相遠。一筆反起全面。三藏道:“既如此説纔是。”
行者遂領師父上了大路。行罷多時,忽見有高山攩路,三藏勒馬停鞭道:“徒弟,前靣一山,必須仔細,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黨。”行者道:“馬前但有吾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長老安心前進。只見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崑崙脈,頂摩霄[原作“宵”]漢中。道則高矣美矣。白鶴每來棲檜柏,伭猿時復掛藤蘿。日映晴林,叠叠千條紅霧繞;風生陰壑,飄飄萬道彩雲飛。幽鳥亂啼靑竹裏,錦雞齊鬭野花間。只見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萬嵗石、虎牙石、三尖[原作“天”]石,突突磷磷生瑞氣。崖前草秀,嶺上梅香。荊棘密森森,芝蘭淸淡淡。深林鷹鳳聚千禽,古洞麒麟轄萬獸。澗水有情,曲曲彎彎多繞顧;峰巒不斷,重重叠叠自週迴。又見那綠的槐,斑的竹,靑的松,依依千載鬭穠華;白的李、紅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爭豔麗。龍吟虎嘯,鶴舞猿啼。麋鹿從花出,靑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只如然。又見些花開花謝山頭景,雲去雲來嶺上峰。東坡云:讀王維之詩,詩中有畫;看王維之畫,畫中有詩。《西遊》之謂也。
三藏在馬上懽喜道:“徒弟,我一向西來,經厯許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險峻之處,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遠路,我們好整肅端嚴見世尊。”此時就想近道,還早哩!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師兄,我們到雷音有多少遠?”行者道:“十萬八千里,十停中還不曾走了一停哩。”五指十傳八條尚未用,如何便得妄思有得?是為不知先後者一反。八戒道:“哥呵,要走幾年纔得到?”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到;若論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若論師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説得幾時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不惟不近,是以愈求愈遠。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道不遠人,無如人之為道而遠人也。沙僧道:“師兄,此間雖不是雷音,觀此景致,必有個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却當。這里决[原作“却”]無邪祟,一定是個聖僧仙輩之鄉,是個有道的所在。我們遊玩慢行。”不題。
却説這座山名喚萬壽山,○道同天地,千古不磨,故云萬壽。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蓋即定靜安慮得也。此句緊貼“所”字。觀裏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是位全真道士。○
謹固元陽,色劍不傷。承上起下,講“道”字更妙。混名與世同君。道之於人,原無偏全之分,故曰世同。那觀裏出一般異寳,乃是混沌初分,鴻濛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産成這顆靈根。道本先天之所得,原在受胎成形之始,故云初判未開有此靈根,自然能結異果。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道本得之於天,而為人之至寳,故曰丹;皆因氣禀人欲,以致散失,必由學以復之,故曰還丹;此又為樹果,故名草:實即服餌水食之意也。緊貼“近”字。又名人參果。即人一生之收園結果也。正講“道”字。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纔得熟,須到一萬年方得喫。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其中有無限的功夫,多少的次第,是豈急速躁妄之所能得耶?○
此段正講先後。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原因人之所成,故與人無異。四肢倶全,五官咸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嵗;喫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飽乎仁義,自然千古不朽。“道”字冩得津津有味。
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簡帖,邀他到上淸天上彌羅宫中聽講“混天道果”。即人參果也。○
此道不講,此所如何得知?先點“道”字,眉目分明。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此俱近道者。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絶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淸風,一個喚做明月。風情月色,為下“色”字伏案。淸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嵗,明月纔交一千二百嵗。鎮元子分付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宫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
道乃先天之所得,原本人之故有,故曰故人。從此經過,却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參果打兩個與他喫,道之於人亦厚矣哉。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説與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尙。”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為謀。’引《論語》翻撥“道”字,更為奇妙。我等是太乙伭門,怎麼與那和尙做甚相識!”大仙道:“你那里得知。那和尙乃金蟬子轉生,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無如人反不識道,無怪大仙之欲去而不在也。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為故人也。”
二仙童聞言,謹遵師命。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付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淸風道:“開園時,大衆共喫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羅唣,不可驚動他知。”反挑“知”字,照下“戒”字。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衆徒弟飛昇,竟朝天去。
却説唐僧四衆在山遊玩,忽擡頭見那:松篁一簇,樓閣數層。唐僧道:“悟空,你看那里是什麼去處?”行者看了道:“那所在,正點“所”字。不是觀宇,定是寺院。我們走動些,到那廂方知端的。”不一時,來於門首觀看,見那:虚籠近道,天然奇絕。
松坡冷淡,竹逕淸幽。往來白鶴送浮雲,上下猿猴時獻果。那門前池寛樹影長,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羅紫極高,樓臺縹緲丹霞墮。真個是福地靈區,蓬萊雲洞。淸虛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靑鳥每傳王母信,紫鸞常寄老君經。看不盡那巍巍道德之風,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離鞍下馬,又見那山門左邊有一通碑,碑上有十個大字,乃是“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長老道:“徒弟,真個是一座觀宇。”沙僧道:“師父,觀此景鮮明,觀裏必有好人居住。我們進去看看,若行滿東回,此間也是一景。”行者道:“説得好。”遂都一齊進去,又見那二門上有一對春聯:
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
行者笑道:“這道士説大話諕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閙天宫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説。”不知此又是誰?八戒道:“且莫管他,進去,進去,或者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層門裏,只見走出兩個小童兒來。看他怎生打扮:此所謂靠胸貼肉的徒弟。
骨淸神爽容顔麗,頂結丫髻短髮鬅。
道服自然襟遶霧,羽衣偏是袖飄風。
環縧緊束龍頭結,芒履輕纏蠶口絨。
丰采異常非俗輩,正是那淸風明月二仙童。雖是小道,亦有可觀。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失迎,請坐。”長老懽喜,遂與二童子上了正殿觀看。原來是向南的五間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開格子,請唐僧入殿,只見那壁中間掛着五彩粧成的“天地”二大字,道同天地,以見其至大而莫可倫比。設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撚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三淸、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説,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就是諸羅神曜,亦莫非道之所成。是家師父諂佞出來的。”就是天地人,亦可參贊。皆因不肯近道,以讓諸羅神曜獨尊,却自甘於末流而不耻,非謟而何?三藏道:“何為諂佞?”童子道:“三淸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自然在道之下。○
妙講“道”字,精而且奇。
那行者聞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呵,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綑風!”三藏道:“令師何在?”童子道:“家師元始天尊降簡請到上淸天彌羅宫聽講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豈不有負此風月?是為近道一反。
行者聞言,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這個臊道童!人也不認得,你在那個靣前搗鬼,扯什麼空心架子!那彌羅宫有誰是太乙天仙?請你這潑牛蹄子去講甚麼!”愈説愈遠矣。三藏見他發怒,恐怕那童子回言,鬭起禍來,便道:“悟空,且休爭競,我們既進來就出去,顯得没了人情。常言道:‘鷺鷥不喫鷺鷥肉。’他師既是不在,攪擾[原作“亂”]他做甚?你去山門前放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鍋灶,做頓飯喫,待臨行,送他幾文柴錢便罷了。各依執事,讓我在此歇息歇息,飯畢就行。”他三人果各依執事而去。
那明月、淸風,暗自誇稱不盡道:“好和尙!真個是西方愛聖臨凡,真元不昧。師父命我們接待唐僧,將人參果與他喫,以表故舊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羅唣。果然那三個嘴臉兇頑,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們調開了。若在邊前,却不與他人參果見面。”不惟不能近道,亦並不得見果子之面,可憐。淸風道:“兄弟,還不知那和尙可是師父的故人,問他一問看,莫要錯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啟問老師,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長老回禮道:“貧僧就是,仙童為何知我賤名?”童子道:“我師臨行,曾分付教弟子遠接。不期車駕來促,有失迎迓。“促”字妙。躐等躁進,其無先後可知。老師請坐,待弟子辦茶來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轉本房,取一杯香茶,獻與長老。茶畢,淸風道:“兄弟,不可違了師命,我和你去取果子來。”
二童別了三藏,同到房中,一個拿了金擊子,一個拿了丹盤,又多將絲帕墊着盤底,徑到人參園內。那淸風爬上樹去,使金擊子敲果。明月在樹下,以丹盤等接。須臾敲下兩個果來,接在盤中,其先後次序又如此。徑至前殿奉獻道:“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為解渇。”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嵗倒也年豐時稔,怎麼這觀裏作荒喫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渇?”不識人參果,妙不可言。淸風暗道:“這和尙在那口舌塲中,是非海裏,弄得眼肉胎凡,不識我仙家異寳。”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呌做人參果,喫一個兒不妨。”三藏道:“胡説!胡説!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麼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淸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只見樹上長猪,並不知樹上結人,又何有於開花結果,短頭萬年之功也。拿過去,不當人子!”
那兩個童兒,見千推萬阻不喫,實難親近,以為不知者一反。只得拿着盤子,轉回本房。那果子却也蹺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喫。二人到於房中,一家一個,坐在床邊上,只情[原作“慣”]喫起。似此道果,却恁風月消磨,實可為之大嘆息也。
噫!原來有這般事哩!他那道房,與那廚房緊緊的間壁,這邊悄悄的言語,那邊即便聽見。八戒正在廚房裏做飯,先前聽見説取金擊子,拿丹盤,他已在心;又聽見他説唐僧不認得是人參果,即拿在房裏自喫,口裏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個兒嘗新!”他亦想喫此果,好似癩蝦蟆想喫天鵝肉,萬難。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勾得動,只等行者來,與他計較。他在那鍋門前,更無心燒火,火候不到,其果尚生,無怪其無味也。不時伸頭探腦,出來觀看。不多時,見行者牽將馬來,拴在槐樹上,竟往後走,那獃子用手亂招道:“這里來!這里來!”行者轉身到於廚房門首道:“獃子,你嚷甚的?想是飯不勾喫,且讓老和尙喫飽,我們前邊大人家,再化喫去罷。”八戒道:“你進來,不是飯少。這觀裏有一件寳貝,你可曉得?”行者道:“什麼寳貝?”八戒笑道:“説與你,你不曾見;拿與你,你不認得。”行者道:“這獃子笑話我老孫。老孫五百年前,因訪仙家時,也曾雲遊在海角天涯,那般兒不曾見?”八戒道:“哥呵,人參果你曾見麼?”行者驚道:“這個真不曾見。但只常聞得人説,人參果乃是草還丹,人喫了極能延壽。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這里有。那童子拿兩個與師父喫,那老和尙不認得,道是三朝未滿的孩童,不曾敢喫。那童子老大憊懶,師父既不喫,便該讓我們,他就瞞着我們,在這隔壁房裏,一家一個,嘓啅嘓啅的喫了出去,就急得我口裏流涎。——怎麼得一個兒嘗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園子裏偷幾個來嘗嘗,如何?”竟想偷喫,無知更甚。行者道:“這個容易,老孫去手到擒來。”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呵,我聽得他在這房裏説,要拿什麼金擊子去打哩。須是幹得停當,不可走露風聲。”行者道:“我曉得,我曉得。”
那大聖使一個隱身法,閃進道房看時,原來那兩個道童,喫了果子,上殿與唐僧説話,不在房裏。行者四下裏觀看,看有什麼金擊子,但只見牎牕櫺上掛着一條赤金,有二尺長短,有指頭粗細;底下是一個蒜疙疸的頭子;上邊有眼,繫着一根綠絨繩兒。他道:“想[原作“相”]必就是此物呌做金擊子。”他却取下來,出了道房,徑入後邊去,推開兩扇門,擡頭觀看,呀!却是一座花園!有果自有花,此乃其先。但見:
朱欄寳檻,曲砌峯山。奇花與麗日爭姸,翠竹共靑天鬭碧。流杯亭外,一彎綠柳似拖烟;賞月臺前,數簇喬松如潑靛。紅拂拂,錦巢榴;綠依依,繡墩草。靑茸茸,碧砂蘭;攸蕩蕩,臨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錦槐傍朱欄玉砌。有或紅或白千葉桃,有或香或黃九秋菊。荼□[上“艹”下“縻”]架,映着牡丹亭;木槿臺,相連芍藥闕。看不盡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鶴莊鹿宅,方沼圓池;泉流碎玉,地蕚堆金。朔風觸綻梅花白,春來點破海棠紅。誠所謂人間第一仙景,西方魁首叢林。好一所在。
那行者觀看不盡,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却是一座菜園:
佈種四時蔬菜,菠芹莙薘姜苔。
笋□[上“竹”下“曙”]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
窩蕖童蒿苦藚,葫蘆茄子須栽。
蔓菁蘿蔔羊頭埋,紅莧靑菘紫芥。園子極佳,但不知幾時可收?誰人能收也?
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喫的道士。”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只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真個是靑枝馥郁,綠葉陰森,那葉兒却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餘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個相孩兒一般。原來尾間上是個扢蒂,看他丁在枝頭,手腳亂動,點頭幌腦,風過處似乎有聲。奇思奇想,疑神疑鬼。行者懽喜不盡,暗自誇稱道:
[夹行批,在“果然罕見”傍]
人為何不結出一個,以令人共見。
“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着樹,搜的一聲,攛將上去。
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的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里草中找尋,更無踪跡。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脚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墻去。我知道了,本是無知,偏説有知,反挑極妙。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着訣,念一口“唵”字呪,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分付?”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盗御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分,老孫就喫他一個,有何大害?怎麼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土地道:“大聖,錯怪了小神也。這寳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麼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聖只知這寳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
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寳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嵗;喫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却是只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麼與五行相畏?”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却將盤兒用絲帕衬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喫也不得延壽。喫他須用磁器,淸水化開食用,極冩果之先後次序,而不知者豈得妄食?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纔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喫了,所以長生。極冩“所”之先後,而彼躁妄者何有於此。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築了一下,响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迹。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麼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説,我却錯怪了你了,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聖却有算計,爬上樹,一只手使擊子,一只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却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徑到廚房裏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淨,你來。”那沙僧撇[原作“搬”]下行李,跑進厨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參果。”行者道:“好呵!你倒[原作“到”]認得,你曾在那裏喫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喫,但舊時做卷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嘗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
[夹行批,在“見便曾……”傍]大概人只見人家的,再不肯見自己的,便是終無結果者也。
壽。見便曾見,却未曾喫。哥哥,可與我些兒嘗嘗?”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
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喫時,便覺饞蟲拱動,却纔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轆的囫圇呑嚥下肚,好喫!有此一喫,天上少有,世閒絕無,所以千古至今傳為美談。○
凡讀書而不求解者,大率如此。却白着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喫的是什麼?”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什麼滋味?”此果未熟,如何便得有味?行者道:“悟淨,不要採他!你倒[原作“到”]先喫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喫的忙了些,不象你們細嚼細嚥,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呑下去了。此果豈似如此喫得?翻論不知所之先後,天然奇絕。哥呵,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猪細細的喫喫。”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麪食,更不比糠,一恁老猪之饢也。撞着儘飽。象這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按下三十章。我們喫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勾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牕眼兒,丢進他道房裏,竟不採他。
那獃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不期那兩箇道童復進房來取茶去獻,只聽得八戒還嚷什麼“人參果
文生情,情生文,草蛇灰線,無不精妙。喫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喫喫纔好。”淸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尙講人參果還要個喫喫。師父別時叮嚀,教防他手下人羅唣,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寳貝麼?”明月回頭道:“哥呀,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裏看看來!”他兩個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見花園開了,淸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只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參園裏,倚在樹下,望上査數;顛倒來往,只得二十二個。明月道:“你可會算帳?”淸風道:“我會,你説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喫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纔打兩個與唐僧喫,還有二十六個;如今止剰得二十二個,却不少了四個?此樹上却没有他四個,可嘆。不消講,定是那伙惡人偷了,我們只駡唐僧去來。”
兩個出了園門,徑來殿上,指着唐僧,秃前秃後,穢語汚言不絶口的亂駡;○
竟惹的道,駡更奇。賊頭鼠腦,臭短臊長,没好氣的胡嚷。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呵,你閙的是什麼?消停些兒,有話慢説不妨,不要胡説散道的。”淸風説:“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喫了人參果,怎麼不容我説。”唐僧道:“人參果怎麼模樣?”八戒不知其味,長老並不知其様,又何有於先後?明月道:“纔拿來與你喫,你説象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喫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幹這賊事。雖有大道,實難與之相强,而從此離之更遠。不要錯怪了人。”淸風道:“你雖不曾喫,還有手下人要偷喫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説得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賠[原作“陪”]你。”明月道:“賠[原作“陪”]呀!就有錢那里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没處買,常言道:‘仁義値千金。’以道陪道。筆機一轉。教他陪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里分不均,還在那里嚷哩。”三藏叫聲:“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决撒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厮駡,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却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説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道士不盗,秃賊真賊。只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只得出了厨房,走上殿去。
咦!畢竟不知怎麼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果”字是講“道”字,“五莊”緊貼“所”字,“還丹”正冩“近”字。開花結果,以及短頭萬年之功,無非先後。落必用金擊者,言果必到西天始熟。於是忠者成其為忠,孝者成其為孝。學業獨隆於一己,流芳垂久於百世,其果自然津津有味,此所以為人參果也。彼三藏等尚未盡身體力行之功,如何便得知酸甜苦辣之味?况半路結局,其果尚生,又何怪其食之無味也? 聖經賢傳,必須細加體玩,方知其中之奥妙。學者心粗氣浮,只徒誦其文,而並不深究其旨,有如八戒之囫圇吞嚥者也,如何得知滋味? “花果”二字,乃一部《西遊》之總旨,前已名花果山,既又伏盂蘭會。此卷發揮,承前起後,始終之大意,方了然痛快。至云此土如鐵,以見其至大至剛,非近功淺學之所能造也。 題綱上句“留故友”,言道欲近人,人偏不近道。下句“竊人參”,言道已知人,人却不識道。是以不能相親,而反與之相左,以為不知先後者竭力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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