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修身以保元為首,百魔以色慾為最。世之以色而忘身廢業者,不可勝數。况誠心體道之君子,尤為名節風化之所關,品行道義之所係。乃一旦心馳心懈,不務本而務末,則賈氏之門,烏足以成其道也?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甘苦不足以成功。風餐露宿,螢窗雪案之本業,靡麗紛華,人身身外之物件,外有牽纏,皆因本心不純。世務情切,必於功行不篤。况當此四體初全,五行方備,乃正一心用力之始,不於此廢寢忘餐,黽勉前進,忽心馳意放,羣相逐末,則西天十萬八千之道,終無可到之處。冩八戒之貪懽愛懶,正見三藏之本已失,而言不忘者,蓋反言以望之耳。 冩賈氏之田連阡陌,米爛陳倉,財豐物阜,不可勝數,俱指家言,乃其末也。坐山招夫,撞天[原作“夫”]婚,俱講治末。但三個女兒,皆為莫氏,莫乃無也,是“否矣”的正面。此所以撈不着一個,以見末之不能治也。四衆之中,何以獨冩一八戒?蓋八戒乃猪也,人至如猪,長嘴大耳,狼狽已極,此身修甚矣,如何還能治末?此所以東撞西磕,而歎其莫可如何也。 觀音奉旨尋覓取經人,此事關係重大。惟恐信道不篤,付托非人,故遣四聖試之,亦有不得不然者。獨是不逆詐,不億不信。乃菩薩既任之託之,而又疑之何也?蓋取經之事,若竟付托八戒,則望經之樓豈不空建?故菩薩不得不試,然亦幸虧有此一試。於世故不可多疑,於人實不敢盡信,於予與改是。
奉法西來道路賒,秋風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鎖繩休解,劣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赤子本無差。
咬開鐵彈真消息,般若波羅到彼家。
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乎一身務本之道也。落筆先擒“本”字,便已伏下“道”字。却説他師徒四衆,了悟真如,頓開塵鎖,按下知所。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罣礙,竟投大路西來。厯徧了靑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閑花。隠隠打到莫氏,伏下“色”字。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
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靑紈扇,橙香金彈叢。
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處,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裏安歇?”此身竟無着落,是挑“本”字。行者道:“師父説話差了,出家人飡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那裏安歇,何也?”出家人到處為家,是籠“末”字。猪八戒道:“哥呵,你只知道你走路輕省,那里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着重担,老大難挨也!任大責重,獨力難持。總籠題面。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纔是個道理。”行者笑道:“獃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像在[前二字原倒置]高老庄,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方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着呢。”八戒道:“哥呵,你看看數兒麼:
四片黃籐蔑,長短八條繩。
又要防陰雨,氊包三四層。
匾担還愁滑,兩頭釘上釘。
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籐纏大斗篷。家務殷繁,一身難治,是正撲題面。
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為老猪一個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長工乃専治其末者。行者笑道:“獃子,你和誰説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説哩。”行者道:“錯和我説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馬匹、行李。以此问心,而心上推得乾浄。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八戒道:“哥呵,不要説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只馱着老和尙一個,教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此又推意。
行者道:“你説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只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吿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却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方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他之身尚未修,攀之何益?是意亦不管。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個是龍麼?”行者道:“是龍。”八戒道:“哥呵,我聞得古人云,龍能噴雲吐霧,播土揚沙。有爬山□[左“扌”右“屑”]嶺的手叚,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麼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心懶意懈,補這一層是為本亂領脉。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個兒你看。”好大聖,把金箍棒揝一揝,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搜的跑將去了。心馳意放,此亂之所由來也。那師父手軟採不住,儘他劣性,奔上山崖,纔大達辿步走。師父喘息始定,擡頭遠見一簇松陰,內有幾間房舍,落到人家,已串入“末”字。着實軒昂,但見:
門垂翠柏,宅近靑山。幾株松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艶,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墻[前二字原倒置]壁,磚砌圍環。高堂多壯麗,大厦甚淸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閑。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駡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乖猿繩解,劣馬鞭加,其心不正,其意不誠,身幾危矣:此本之所以亂也。行者陪笑道:“師父莫駡我,都是猪八戒説馬行遲,故此着他快些。”那獃子因赶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裏唧唧噥噥的閙道:“罷了,罷了!見自肚別腰鬆,擔子沈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馬!”心意不和,此身不修,其本安得不亂?長老道:“徒弟呵,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們却好借宿去也。”行者聞言,急擡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照後文殊、普賢,伏下“知”字、“道”字。他却不敢泄漏天機,只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長老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的富實之家。”極冩家之富麗,正見治之不易。行者就要進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馬,斜倚墻根之下。三藏走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臺基邊。久無人出,若大人家,何以無人?為“治”字一闘。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門裏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屛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着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着:
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
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着四季吊屏。此皆末也。
行者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脚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甚麼人,擅入我寡婦之門?”怪不得無人,不謂本夫已没,此家無人治矣。慌得個大聖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衆,路過寳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吿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那里?請來。”行者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三藏纔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担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睁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錦官綠紵絲襖,上罩着淺紅臂甲;繫一條結綵鵞黃錦繡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時樣□[上“髟”下“的”]髻皁紗幔,相襯着二色盤龍髮;宫樣牙梳朱翠幌,斜簪着兩股釧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寳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怪不得其夫已死。
寫出一位佳人,伏後“色”字。
那婦人見了他三衆,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叙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托着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煖氣,異果散幽香。是為“末”字點染。那人綽綵袖,春笋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三藏啟手道:“老菩薩,高姓?貴地是甚地名?”婦人道:“此間乃西方東印度之地。見《西域誌》。小婦人娘家姓賈,“賈”讀平聲,即家也。夫家姓莫。“莫”乃无也,緊貼“否”字。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以治其末。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家大事繁,是以其夫累死,而亦莫之治也。夫妻們命裏無子,止生了三個女孩兒,要知皆為莫氏。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其本已没,止剩其末。小婦居孀,身無所屬,此亂之所由來也。今嵗服滿。空遺下田産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衆。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意欲求本,以治其末。四位恰好,和尚一個已不可招,何况四位?笑談有云:此話怎解?曰:解不得,一解就扠成一混。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聞言,推聾粧瘂,瞑目寧心,寂然不答。
那婦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原作“畝”],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况騾馬成羣,猪羊無數。東南西北,庄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穀,十數年穿不着的綾羅。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銀,極冩家事,正是極冩“末”字,以為後“財”字安胎。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説甚麼金釵兩行。又以色動之。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却不強如往西勞碌?”那三藏也只自如痴如蠢,黙黙無言。暗裏盤筭。
那婦人道:“我是丁亥年
丁亥乃猪像,足見其身不修。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嵗,我今年四十五嵗。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嵗;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嵗;三小女名憐憐,真可憐愛。按下“色”字。今年十六嵗,厯計年月,按下先從。倶不曾許配人家。原莫此事人,如何配得?雖是小婦人醜陋,却幸小女倶有幾分顔色,照二“色”字,並伏“道”字,實有雙關之妙,讀至文殊、普賢便見。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陪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把長髮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公然要嫁和尚,無怪其為猪像也。穿綾着錦,勝強如那瓦鉢緇衣,芒鞋雲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想得出神。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却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其本亂矣。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這娘子吿誦你話,你怎麼佯佯不采?好道也做個理會是。”但理易會,竊恐姨夫之又難會也。那師父猛擡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你這個業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甚道理!”
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却有何好處?”那婦人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人好處説與你聽。怎見得?有詩為証:
春裁方勝着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
秋有新蒭香穤酒,冬來煖閣醉顔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羞件件多;
襯錦舖綾花燭夜,強如行脚禮彌陀。”此言有家,勝似無家。
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見得?有詩為証: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先已無家,又何用治?
外物不生閑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
勝似在家貪血食,蘇秦有言:假使我有附郭田二百畝,今日安能得佩六國相印?可見人生貪血食誤却大業者正復不少。老來墜落臭皮囊。只徒末節,荒廢身心,此身之不修,眼下就見,何用老來。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水田不涸,旱田早已乾燥。“這潑和尙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乘勢伏下“戒”字。發了愿,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三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此身竟人人可托,安得不亂?你怎麼這般執法?”三藏見他發怒,只得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里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和尚口説不肯,心上未有不肯者也。教八戒在這里罷。”八戒道:“哥呵,不要栽人麼。大家從長計較。”只説他獃,偏於這些上再不獃。妙筆傳神,已冩出老獃一腔心事。三藏道:“你兩個不肯,便説他不肯,豈不冤屈而急殺老獃耶!便教悟淨[原作“靜”]在這里罷。”沙僧道:“你看師父説的話。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等候師父。自蒙師父收了我,又承教誨,跟着師父還不上兩月,更不曾進得半分功果,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幹此欺心之事。”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抽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師徒們撇在外面,茶飯全無,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通説殺了。不知如何就説的活?你好道還活着些脚兒,只含糊答應,哄他些齋飯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獃裏撒奸,老獃亦妙矣哉。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淸灰冷灶,一夜怎過?”
悟淨道:“二哥,你在他家做個女婿罷。”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從長計較。”冩老獃不妙在肯上,亦不妙在不肯上,妙在肯而不肯,不肯而肯也。行者道:“計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踏門的女壻。他家這等有財有寳,一定倒陪粧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却不是兩全其美?”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説,却只是我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直然承應,可謂當仁不讓於師。
沙僧道:“二哥原來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還不知他哩,他本是烏斯藏高老兒庄高太公的女壻。因被老孫降了,他也曾受菩薩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來做個和尙,所以棄了前妻,可見棄妻原非其本心。投師父往西拜佛。他想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着那個勾當,却纔聽見這個勾當,斷然又有此心。可見此心不正,此意不誠,此身之所以不修也。獃子,你與這家子做了女婿罷,只是多拜老孫幾拜,我不檢舉你就罷了。”伯伯不撿舉,姨夫亦好會矣。那獃子道:“胡説,胡説!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猪出醜。醜至老猪,即使不出,亦儘彀看。常言道:和尙是色中餓鬼。那個不要如此?下水拖人,老獃亦竟不獃。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敗了。這如今茶水不得見面,燈火也無人管[“管”原缺],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只好剝皮罷了。傳神冩照,另是一種手筆。你們看看,等老猪去放放馬來。”此意一放,此身益不可修。那獃子虎急急的,解了繮繩,拉出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里,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曉得。”這大聖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赶上八戒。
那獃子拉着馬,有草處且不教吃草,□□[左“口”右“答”,二字同]□□[左“口”右上“厶”下“虫”,二字同]的赶着馬,轉到後門首去。只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閑站立着,看菊花兒耍子。他娘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竚立門首道:“小長老那里去?”這獃子丢了韁繩,上前唱個喏,道聲:“娘!君子篤於親,八戒之謂也。我來放馬的。”那婦人道:“你師父忒弄精神,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蹡路?”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剛纔都在那廳上栽我,不是冩出個猪八戒,竟是畫出個猪八戒。亦不是畫出個猪八戒,竟是現出個猪八戒也。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長耳大。”心懶意懈,此身亦修得異様。那婦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兒嫌醜。”八戒道:“你上覆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終用。我醜自醜,有幾句口號兒。”婦人道:“你怎的説麼?”八戒道:“我
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
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若然,則使猪乎?
只消一頓鈀,佈種一時生。只怕耕耙不到,田園荒蕪。
没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只好使彼[被?]窩風。
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
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只怕通不得許多。○
是從治末隠寓好色,意實雙關。
家長理短諸般事,踼天弄井我皆能。”好個毛遂自薦,自誇能治其末。
那婦人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左“鬼”,末鈎内加“監”]□[左“鬼”,末鈎内加“介”],便招你罷。”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幹與不幹,都在於我。”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們説知。”看他閃進去,撲的掩上後門。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向前來。怎知孫大聖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長老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懽走了。”不怕馬撒懽,倒怕猪顛風。行者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説的勾當,從頭説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時間,見獃子拉將馬來拴下,長老道:“你馬放了?”八戒道:“無甚好草,没處放馬。”行者道:“没處放馬,可有處牽馬麼?”獃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頭胬嘴,半晌不言。又聽得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壺,香雲靄靄,環珮叮叮,那婦人帶着三個女兒,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也生得標致,但見他:
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面生春。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摇迥絶塵。半含笑處櫻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翠,顫巍巍無數寳釵簮;徧體幽香,嬌滴滴有花羞欲語。説甚麼楚娃美貎,西子嬌容?真個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裏嫦娥出廣寒!為後“色”字伏案。
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採,這沙僧轉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見嬌娘頓使我神魂蕩,又焉有不亂者也。○
點明其本亂,下句一折自醒。色胆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着那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我們已商議了,着那個姓猪的招贅門下。”駡得妙!非泥猪不肯墜此假門也。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衆計較。”行者道:“還計較甚麼?你已是在後門首説合的停停當當,娘都叫[原作“允”]了,又有甚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婆兒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今日就通。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了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幹這個勾當!”
行者道:“獃子,不要做作,你那口裏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麼弄不成?快快的應成,帶擕我們吃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揪着八戒,一只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壻進去。”那獃子脚兒趄趄的要往那里走,妙!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三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裏去也。”一壁廂又分付庖丁排筵設宴,明晨[原作“辰”]會親,親乃近也,是按下文。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衆吃了齋,急急鋪鋪,都在客坐裏安歇不題。
却説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裏面,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絆脚。獃子道:“娘,慢些兒走,我這裏邊路生,你帶我些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厨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人家大治之更難。磕磕撞撞,轉灣抹角,又走了半會,方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壻,你師兄説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進來了。此末就從今日治起。却只是倉卒間,不曾請得個陰陽,拜堂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八戒道:“娘説得是,你請上坐,等我也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拜親,兩當一兒,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壻。我坐着,你拜麼。”
咦!滿堂中銀燭煇煌,這獃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你把那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委决不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噪噪,亂了家法。”家亂愈見難治。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説的話。那個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壻也笑納了。妻多妾廣,其家更不可治。我幼年間,也曾學一熬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他懽喜。”好本領,豈不大才小用?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里倒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若然,豈不是瞎治?撞了天婚,教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倒那個,就把那個配了你罷。”獃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從此治末矣。前是空挑,此方是正面。有詩為証:
痴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
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
那獃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壻。”只聽得環珮响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獃子真個伸手去撈人。如此冩出個治末,殊令人奇絕。兩邊亂撲,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亂騰騰地,不知多寡,正照不知前後。只是莫想撈着一個。影兒都摩不見,又何能近?東撲抱着柱科,西撲摸着板壁,兩頭跑暈了,立站不穩,只是打跌。前來蹬着門扇,後去攩着磚墻,磕磕踵踵,跌得嘴腫頭靑,其本之亂如此。坐在地下,喘氣呼呼的道:“娘阿,你女兒這等乖滑得緊,撈不着一個,原莫此事,如何撈的着?此末之所以不治也。奈何,奈何!”“否矣”之正面。
那婦人與他揭了蓋頭道:“女壻,不是我女兒乖滑,他們大家謙讓,不肯招你。”八戒道:“娘阿,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呵,你招了我罷。”莫氏尚撈不着,如何還摩的見賈氏?那婦人道:“好女壻呀!這等没大没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其本亂,其末又焉有不亂者。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他一人結了一個珍珠篏錦汗衫兒。你若穿得那個的,就教那個招你罷了。”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罷。”不揣其本,欲齊其末,更難。那婦人轉進房中,止取出一件來,遞與八戒。那獃子脫下靑錦布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繫上帶子,撲的一蹻,跌倒在地,原來是幾條繩緊緊綳住。不能修身,焉能齊家?是以為末纏繞而大受其累。那獃子疼痛難禁,不能治末,反被末制,不能開解。這些人早已不見了。想已治得罄盡。
却説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的東方發白。忽睜睛擡頭觀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畫棟,一個個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着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送下所知。微微的笑道:“怎麼説?”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那里耶!”行者道:“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獃子在那里受罪哩。”治家之人,祁寒暑雨,披星戴月手足胼胝,苦不堪言。長老道:“那個受罪?”行者笑道:“昨日這家子娘女們,不知是那里菩薩,在此點化我等,想是半夜裏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聞言,合掌頂禮,又只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着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却是八句頌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
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可見是其色中又寓“道”,一筆點透,前後俱已醒快。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妄念路途難!”
那長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頌,只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呵,綳殺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不敢治末,被末治怕,却是“否矣”的後一層。三藏道:“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不知此時已百拙而無一所能。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採他,我們去罷。”三藏道:“那獃子雖是心性愚頑,却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只好做長工,與前“本”字正相應。還看當日菩薩之念,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再不敢心馳意放,貪懽好色,以忘其本,一筆煞住。那沙和尙却捲起鋪蓋,收拾了担子;孫大聖解繮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看他治的何如。咦!這正是:
從正修持須謹愼,掃除愛欲自歸真。
畢竟不知那獃子凶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讀八戒之招親,而知《西遊》之寓意實深也。蓋言修身體道之君子,不務本而却先務末,則不知所務矣。有如自蒙其頭面,如何還摩的見道路?所謂彼家者不可到矣。故於四衆初聚之日,即冩此傳,以見學業首貴於務本也。 四聖,乃道也,親,即近也。本末緊對先後,頂頭蓋,反照知所不能,招親,便是不得近道。掩映下章,真有鏡花水月之妙。 把一個八戒冩的活跳跳地,如在紙上,匪夷的見識,天緃的聰明。乃以獃子見稱,豈不冤屈?蓋獃於本,而其末則有不獃者,如此夫! 老獃已見憎於岳丈,此又求見愛於岳母。只説是紅鸞大喜,誰知是四煞拱照。所以未得魚游春水,先已月掛梅梢。只道是槎泛斗牛,不悟空即是色。至此不願洞房花燭,惟盼鷄唱曉鐘。於予與何誅? 此章冩一坐山招夫,八戒撞婚,其意實在三層:以本題而論,則是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以下文而言,則是反照戒之在色。不知先後,不能近道。以一色筆墨,實分出三層文義,却又條條爽亮,件件分明,而後嘆此書之奇妙無比也。 何謂本?蓋即身也。何謂末?蓋即家也。本字雖指身,其實並兼誠意、正心兩層,故云黎山老母。黎喻離,山即三,猶言三者,為末之根本。由母之不可離也,乃舍此而不務,即欲治其末,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此所以名黎山老母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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