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仙之道,最大而且全,可以參天地,贊化育,皆本此靈根而成。只是人人皆有此靈根,皆可以與天地同休,仙佛齊名。一旦躁妄,推倒此根,以致仁、義、禮、智、信之蒂於此根者,散失而無存。此豈一朝之所能醫,急速之所能治也?不得已而拜求南海、東華。要知南海、東華乃學问知至也,以此治之,醫法絕妙,而道果之復生有以也。 唐僧不識人參果,行者竊取人參果,總為不知先後,是從正面反起。赶捉取經僧,以見不能近道,且與道相背,是承三島求方,以見非學問之功不能有知。是轉拜菩薩,窮理格物,已落到“知”字的正面。此所以結為弟兄,而兩家合一也。是為近道一合。
處世須存心上刃,修身切記寸邊而。
常言刃字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無爭傳亘古,聖人懷德繼當時。
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以見為學進修必須忍耐,而心急性燥者到底鮮成。
却説那鎮元大仙用手攙着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四字是“不知”的罪案。縱有騰那,脫不得我手。人胡能出道之外?我就和你同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這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説這話,可不省了一塲爭競?”一語轉接,筆墨俱有仙意,不然,閙到何日是了?大仙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師父,我還你一株活樹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為交,結為兄弟。”結為兄弟,則兩家合一,已轉到近道正面。行者道:“不打緊,放了他們,老孫管教還你活樹。”
大仙諒他走不脫,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師父呵,不知師兄搗得是甚麼鬼哩。”八戒道:“甚麼鬼!這叫做當面人情鬼!樹死了,又可醫得活?他弄個光皮散兒好看,者着求醫治樹,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决不敢撒了我們,我們問他那里求醫去。”遂呌道:“悟空,你怎麼哄了仙長,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孫是真言實語,怎麼哄他?”三藏道:“你往何處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從海上來。’正是從“知”上來。○
以“方”字貼上句更妥。我今要上東洋大海,遍遊三島十洲,訪問仙翁聖老,求一個起死回生之法,層次紊亂,功夫必從頭再起。文勢直頂第一回。管教醫得他樹活。”三藏道:“此去幾時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説,與你三日之限。三日你來便罷,若三日之外不來,我就念那話兒經了。”筆勢已放,此又一緊。蓋反面不到,正面不醒也。行者道:“遵命,遵命。”
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門來對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來。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師父,逐日家三茶六飯,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兒,老孫回來和你算帳,先搗塌你的鍋底。衣服汚了,與他漿洗漿洗。臉兒黃了些兒,我不要;若瘦了些,不出門。”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餓。”
好猴王,急縱觔斗雲,別了五莊觀,徑上東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電,疾如流星,早到蓬萊仙境。按雲頭,仔細觀看,真個好去處!有詩為証:
大地仙鄉列聖曹,蓬萊分合鎮波濤。
瑤臺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觀海俱用仰首,故云“面高”。
五色烟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
西池王母常來此,奉祝三仙幾次桃。雍容大雅,寫出“道”字的一番氣象。真好詩也。
那行者看不盡仙景,徑入蓬萊。正然走處,見白雲洞外,松陰之下,有三個老兒圍棋,碁乃一第一着,但不知孰先孰後?○
丹朱問治天下之道,堯以其道多端,不能盡舉,故作圍碁以教之。觀局者是壽星,對局者是福星、祿星。種福積禄,修道之本。求及於此,便知所先。行者上前呌道:“老弟們,作揖了。”那三星見了,拂退碁枰,回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特來尋你們耍子。”壽星道:“我聞大聖棄道從釋,脫性命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遂日奔波山路,那些兒得閒,却來耍子?”盗丹之際極閒,偏説極忙。此際極忙,偏又説的極閒。才人筆墨靈動,總不甘在正面實拈也。行者道:“實不瞞列位説,老孫因往西方,在半路有些兒阻滯,特來小事相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因何阻滯?乞為明示,吾好裁處。”行者道:“因路過萬壽山五莊觀有阻。”三老驚訝[原作“呀”]道:“五莊觀是鎮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把他人參果偷喫了”行者笑道:“偷喫了能值甚麼?”三老道:“你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聞一聞,活三百六十嵗;喫一個,活四萬七千年,叫做萬壽草還丹。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精、煉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塡離,不知費多少工夫。你怎麼説他的能值甚麽?説來其道至大,其功最細,此是位知所者,却妙是傍面。天下只有此種靈根!”行者道:“靈根,靈根!我已弄了他個斷根哩!”三老驚道:“怎的斷根?”行者道:“我們前日在他觀裡,那大仙不在家,只有兩個小童,接待了我師父,却將兩個人參果奉與我師。我師不認得,只説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喫。那童子就拿去喫了,不曾讓得我們。是老孫就去偷了他三箇,我兄弟三人喫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賊前賊後的駡個不住。所不知先後,賊倒有先後,妙極!凡亡而為有,虚而為盈者,無不當有此一駡也。是老孫惱了,把他樹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樹上果子全無,芽開葉落,根出枝傷,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關住我們,又被老孫扭開鎖走了。次日淸晨,那先生回家赶來,問答間,語言不和,遂與他賭鬪,被他閃一閃,把袍袖展開,一袖子都籠去了。繩纏索綁,拷問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赶上,依舊籠去。他身無寸鐵,只是把個麈尾遮架,我兄弟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着他。這一番仍舊擺佈,將布裹漆了我師父與兩師弟,却將我下油鍋。我又做了個脫身本事走了,把他鍋都打破。他見拿我不住,儘有幾分醋我。是我又與他好講,教他放了我師父、師弟,我與他醫樹管活,兩家纔得安寧。我想着方從海上來,故此特遊仙境,訪三位老弟,有甚醫樹的方兒,傳我一個,急救唐僧脫苦。”
三星聞言,心中也悶道:“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未入真流,你怎麼脫得他手?若是大聖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虫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仙木之根,如何醫治?没方,没方。”那行者見説無方,郤就眉峰雙鎖,額蹙千痕。福星道:“大聖,此處無方,他處或有,怎麼就生煩惱?”行者道:“無方別訪,果然容易,就是遊遍海角天涯,轉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長老法嚴量窄,止與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緊箍兒呪》哩。”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這個法兒拘束你,你又鑽天了。”壽星道:“大聖放心,不須煩惱。那大仙雖稱上輩,却也與我等有識。一則久別,不曾拜望;二來是大聖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與你道達此情,教那唐和尙莫念《緊箍兒呪》,若再心急,此樹不可復治矣。○
故嘗云:量大福也大,人長天也長。以福壽寬心,便是絕妙好方。休説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來,我們纔別。”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聖辭別三星不題。
却説這三星駕起祥光,即往五莊觀而來。那觀中合衆人等,忽聽得長天鶴唳,原來是三老光臨。但見那:
盈空藹藹祥光簇,霄漢紛紛香馥郁。
綵霧千條護羽衣,輕雲一朶擎仙足。
靑鸞飛,丹鳳□[左“肅”右“羽”],袖引香風滿地撲。
拄杖懸龍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顔歡悅更無憂,壯體雄威多有福。
執星籌,添海屋,腰掛葫蘆並寳籙[原作“鎮”]。
萬紀[原作“繼”]千旬福壽長,十洲三島隨緣宿。
常來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間増百福。
槩乾坤,榮福祿,福壽無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謁大仙,福堂和氣皆無極。
那仙童看見,即忙報道:“師父,海上三星來了。”鎮元子正與唐僧師弟閒叙,聞報即降階奉迎。那八戒見了壽星,近前扯住,笑道:“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脫洒,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家一個僧帽,撲的套在他頭上,撲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進爵’也!”那壽星將帽子摜了駡道:“你這個夯貨,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個夯貨,反敢駡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呌做添壽、添福、添祿?”仁者壽有福有,祿又焉有,無道者也。
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晚輩之禮見了大仙,福祿壽莫不本道之所得,故稱晚輩。方纔叙坐。坐定,祿星道:“我們一向久濶尊顔,有失恭敬,今因孫大聖攪擾仙山,特來相見。”大仙道:“孫行者到蓬萊去的?”壽星道:“是,因爲傷了大仙的丹樹,他來我處求方醫治,我輩無方,他又到別處求訪,但恐違了聖僧三日之限,要念《緊箍兒呪》。我輩一來奉拜,二來討個寛限。”三藏聞言,連聲應道:“不敢念,不敢念。”
正説處,八戒又跑進來,扯住福星,要討果子喫。他去袖裡亂摸,腰裡亂挖,不住的揭他衣服捜檢。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麼規矩!”八戒道:“不是没規矩,此呌做‘番番是福’。”正所謂三星拱照,五福齊天也。三藏又叱令出去。那獃子□[左“足”,右上“穴”下“瓜”]出門,矁着福星,眼不轉睛的發狠,福星道:“夯貨!我那里惱了你來,你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這呌回頭望福。”那獃子出得門來,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原作“丈”]尋鍾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奪過,跑上殿,拿着小磬兒,用手亂敲亂打。大仙道:“這個和尙,越發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這呌做‘四時吉慶’。”
且不説八戒打諢亂纏,郤表行者離了蓬萊,又早到方丈仙山。前至一所,此又至一所。這山真好去處,有詩為証:
方丈巍峩別是天,太元宫府會神仙。
紫臺光照三淸路,花木香浮五色烟。
金鳳自多槃蕊闕,玉膏誰逼灌芝田?
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換仙人信萬年。三清五色,掩映俱妙。
那行者按落雲頭,無心翫景,正走處,只聞得香風馥馥,伭鶴聲鳴,那壁廂有個神仙。但見:
盈空萬道霞光現,彩霧飄颻光不斷。
丹鳳啣花也更鮮,靑鸞飛舞聲嬌豔。
福如東海壽如山,貎似小童身體健。
壺隱洞天不老丹,腰懸與日長生篆。
人間數次降禎祥,世上幾番消厄願。
武帝曾宣加壽齡,瑤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衆僧脫俗緣,指開大道明如電。
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靈山參佛面。
聖號東華大帝君,東司春令,主生。若欲西成結果,必先春令開華。此帝君之所以來也。煙霞第一神仙眷。
孫行者覿[原作“靦”]面相迎,呌聲:“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禮道:“大聖,失迎。請荒居奉茶。”遂與行者攙手而入。果然是貝闕仙宫,看不盡瑤池瓊閣。方坐待茶,只見翠屏後轉出一個童兒。他:
身穿道服飄霞爍,腰束絲縧光錯落。
頭戴綸巾佈斗星,足登芒履遊仙岳。
煉元真,脫本殻,功行成時遂意樂。
識破原流精氣神,主人認得無虛錯。
逃名今喜壽無疆,甲子週天管不着。
轉回廊,登寳閣,天上蟠桃三度摸。
縹緲香雲出翠屏,小仙乃是東方朔。西漢時人,有異才,善滑稽。○
朔乃始也,有先始有後,有華始有果,春令開華,此其所先,故曰東方朔。
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里呵!帝君處没有桃子你偷喫!”東方朔朝上進禮,答道:“老賊,你來這里怎的?我師父没有仙丹你偷喫。”老賊小賊,道賊秃賊,偷桃盗丹,俱為本文陪襯。
帝君呌道:“曼倩休亂言,看茶來也。”曼倩原是東方朔的道名,他急入裡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領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一時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治,萬望慨然。”帝君道:“你這猴子,到處裡闖禍。那五莊觀鎮元子,聖號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麼就衝撞出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喫了,尙説有罪;却又連樹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赶上,把我們就當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了去,所以角氣。没奈何,許他求方醫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却不能醫樹。樹乃土木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凢間的果木,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淨土洞天,人參果又天開地闢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吿別。”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緊事,不敢久滯。”遂駕雲至灜洲海島。不學無術,此瀛洲之所以來也。也好去處,有詩為証:
珠樹玲瓏照紫烟,灜洲宫闕接諸天。
靑山緑水琪花豔,玉液錕鋘鐵石堅。
五色碧鷄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烟。
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
那大聖至灜洲,只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皓髮皤髯之輩,童顔鶴鬢之仙,在那裡着棋飲酒,談笑謳歌。真個是:
祥雲光滿,瑞靄香浮。彩鸞鳴洞口,伭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為按酒,交棃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仙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淸幽。周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抵自由。獻果伭猿,對對參隨多美愛;啣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
那些老兒正然洒樂,這行者厲聲高呌道:“帶我耍耍兒便怎的!”衆仙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為証:
人參果樹靈根折,大聖訪仙求妙訣。
繚繞丹霞出寳林,灜洲九老來相接。香山九老俱是唐代名儒,與此相接,無非學问薰陶也。
行者認得是九老,欲求九老,亦知所後,如此醫法,海藏仙傳。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聖當年若存正,不閙天宫,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是無方。”行者道:“既是無方,我且奉別。”
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飲了他一杯漿,喫了一塊藕,領略多矣。急急離了灜洲,徑轉東洋大海。早望見落伽山不遠,不遠則近,文勢將合。遂落下雲頭,直到普陀巖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吒、龍女,講經説法。有經有法,自有先後,勤講勤説,不患不知。轉正上句,近道自不費力。有詩為証:
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
須知隱絕千般外,盡出希微一品中。
四聖授時成正果,六凡聽後脫樊[原作“凡”]籠。
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以菩薩海藏寫“知”字,絕妙無跡。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以黑怪對照“知”字,用筆更神。○
回照前文,極有意致。那大神出林來,呌聲:“孫悟空,那里去?”行者擡頭喝道:“你這個熊羆!悟空可是你呌的?當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是做了黑風山的屍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聽法教,你呌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個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守普陀,稱為大神,神者明也,黑怪稱神,是從不知轉到知字也。是也虧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聖,古人云:‘君子不念舊惡’,只管題他怎的!菩薩着我來迎你哩。”這行者就端肅尊身,與大神到了紫竹林裡,參拜菩薩。
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菩薩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元大仙你曾會他麼?”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元大仙,毁傷了他的人參果樹,冲撞了他,他就把我師父困滯,不得前進。”那菩薩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闢的靈根。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麼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兩個仙童,候待我等。是猪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箇嘗新,弟子委偷了他三箇,兄弟們分喫了。那童子知覺,駡我等無已,是弟子發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赶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當夜走脫,又被他赶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難逃,已允了與他醫樹。却纔自海上求方,遍遊三島,衆神仙都没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禮,特拜吿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薩道:“你怎麼不早來見我,“早”字下的妙,“先後”二字已口角。却往島上去尋找?”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淨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非淨不可,此方更妙。行者道:“可曾經驗過麼?”菩薩道:“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裏,烘得焦乾,送來還我。是我插在瓶中,一晝夜,復得靑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尙能醫活,况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衆:“看守林中,我去去來。”遂手托淨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聖隨後相從。有詩為証:
玉毫金像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
過去刼逢清淨佛,至今成得有為身。
幾生慾海澄淸浪,一片心田絶點塵。
甘露久經真妙法,管教寳樹永長生。
却説那觀裡大仙與三老正然淸話,忽見孫大聖按落雲頭,呌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寳殿。菩薩纔住了祥雲,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後與三星作禮。即此亦有先後,“先後”二字點的透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觀中諸仙,也來拜見。行者道:“大仙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樹去。”大仙躬身謝菩薩道:“小可的勾當,怎麼敢勞菩薩下降?”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冲撞了先生,理當賠償寳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設具香案,打掃後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後。由先及後,俱是正面。三藏師徒與本觀衆仙,都到園內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葉落枝枯。菩薩呌:“悟空,伸手來。”那行者將左手伸開。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裡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心裏清淨,便不妄為,此即靈符也。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着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着,須臾有淸泉一汪。根源清淨,徹底了然。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寫“近”字絕妙。芽長葉生,枝靑果出。”行者道:“小道士們,快取玉瓢來。”鎮元子道:“貧道荒山,没有玉瓢,只有玉茶盞、玉酒盃,可用得麼?”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却將那根下淸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本立道生,不慮不近矣。擁上土,將玉器內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菩薩將楊柳枝細細洒上,口中又念着經呪。不多時,洒淨那舀出之水,見那樹果然依舊靑枝緑葉,濃郁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結果乃其後。○
樹倒是一反,樹活是一正,一反一正,有无窮的妙義。淸風、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只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説這寳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信,只纏到如今,纔見明白。”
菩薩道:“我方纔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知”字點的明亮。那大仙十分懽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復回寳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總結前文,拍合近道。衆小仙遂調開卓椅,舖設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証:
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若然,豈急速之所能造也?
靈根現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
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
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仙。
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喫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寳貝,也喫了一個,先後了然,方是“知”字的正面。悟空三人亦各喫一個,鎮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衆分喫了一個。行者纔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巖,送三星徑轉蓬萊島。鎮元子却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為兄弟。雖未與道為一,然亦所差不遠。寫“近”字絕妙。這纔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以“離”字起,以“合”字結,煞到本題,然已挑起下章。師徒四衆,喜喜懽懽,天晚歇了。妙!那長老纔是:
有緣喫得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
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
問:此樹一死,此果為何全無?此樹一活,此果又何以全在?曰:此心一死,此理自然隨氣而俱滅;此心一生,此理自然隨心而又復。故醫樹即是醫心,樹活即是心活。
靈根即道也。有道自然有果,故曰道果,蓋實本道之所結也。若推倒此樹,已無道矣,又何處結果?似此妙談,足令人賞識無窮。豈真魑魅魍魉,山精鬼怪之意而遂已耶?
先請三仙,次求九老,先後次序已知,此所以結為兄弟,而兩家合一也。講“道”字處正大,寫“近”字處懇切,此俱本《大學》之講章。故不熟讀《大學》者,不足以深知《西遊》,不熟讀《西遊》者,亦無以深明《大學》。理精義微,文法高雅,奇妙不可以勝言矣。
以上二十二題,單講聖經《大學》,以“《大學》之道”起,以“則近道矣”終。“花”字承前,“果”字伏後,輕輕一鎖,以成一節章法,方與下二十七題不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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