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之在色。
始而白骨迷人,既而人迷白骨,再而入乎白骨之中。人為白骨,白骨為人,不可復辨矣。當頭一棒,通身冷汗。
太宰之間伍相,使其句句無言;上官之害屈平,使其處處没法;八戒之讒行者,着着令其莫辨。不怪其降魔無術,竊嘆其害賢足智。至長老把《定心真言》,竟作毆心之要訣,雖欲不去,不可得矣。 明明是個妖精,口口説是菩薩,無怪八戒之以虚為實,竊異長老之以邪當正。奪其口食,毁其良緣,此中安得不恨?才子遇佳人不奇,和尚遇佳人則奇;和尚遇佳人猶不奇,猪八戒遇佳人則更奇。猪八戒已是奇人,斯文猪八戒尤奇;然斯文猪八戒亦未奇,顛風猪八戒則愈奇也。 七情六欲,皆足為道義之害,惟色為禍最大,其毒至惡。歴觀往古,何可勝嘆。於此一貪,殆無忌憚,而精神面貌,實有如狼似虎之勢。蓋近道者必不近色,近色者必不近道。世之最易害道而有妨此學者,第一莫如女色。故於五莊觀后,首列此傳,其意實有由來也。 以上聖經《大學》寫完,以下單講氣禀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朱註文簡而意渾。《西遊》竟開出個單帳,把氣禀一一畫出個形落,人欲件件尋出個根據。尤妙在俱用經書成語,則發明聖教,補助賢编,其有功於世道學業也大矣。
却説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
靈根方固,自然要謹守元陽。只此一句,便已伏下大道,吸動本題。與行者結為兄弟,兩人情投意合,决不肯放,風月道士與猴兒情好,不惟反起全題,讀後變百花,此句不覺噴飯。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顏氣絕佳。他取經心重,那裏肯淹留。無已,行色潑潑。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那馬前,橫擔着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
峯巖重叠,澗壑灣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羣行。無數獐□[左“犭”右“巴”]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蠎,萬丈長蛇。大蠎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傍荊棘牽漫,嶺上松柟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峯巍列日光寒。陰盛自然陽衰。○
先寫山景物像,便是開門見山。
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佈施手叚,舞着鐵棒,哮吼一聲,諕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師徒們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饑了,○和尚原是色中餓鬼,覩此景像,焉得不饑?你去那里化些齋喫?”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想是未讀《法華經》。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着店,有錢也没買處,教往那里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裏駡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點醒“戒”字,便得其要。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慇懃,何嘗[原作“常”]懶惰?”三藏道:“你既慇懃,何不化齋我喫?我肚饑怎行?况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要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原作“漫”]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呪。即“戒”也。你下馬穩坐,等我尋那里有人家處化齋去。”
行者將身一縱,跳上雲端裏,手搭凉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西方路上自然不及寳象城中。是為“色”字一襯。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看多時,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子。紅顏也。寫“色”字奪目。行者按下雲頭道:“師父,有喫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里没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既有桃紅,必有柳綠。漸漸寫來,點“色”字方不突。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饑。”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喫,就為上分了。”櫻桃紅破。是桃乃口也。○
曹操是望梅止渴,三藏却指桃充饑,俱是千古絕調。行者取了鉢盂,縱起祥光,你看他觔斗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
却説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却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妖精是婦女的外號,色字之别名。孫大聖去時,驚動那怪。他在雲端裏,踏着陰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懽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尙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喫他一塊肉,竟要喫哩,可不懼哉!可不戒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身。他説兩員大將是誰?説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没甚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捲簾大將,他的威氣尙不曾泄,故不敢攏身。妖精説:“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説。”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裏,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貎花容的女兒,傾國傾城,西子、太真,寫出“色”字的正面。○
下文寳象、百花,俱承此句。眉淸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着一個靑砂礶兒,右手提着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竟奔唐僧:
聖僧歇馬在山巖,忽見裙釵女近前。
翠袖輕搖籠玉笋,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蛾眉柳帶煙。麗句無雙,却又寫得有情有景,方見其妙。
仔細定睛觀好處,不知有何好處?碗子、波月已寓於此。看看行至到身邊。
三藏見了,只説是凝眸入定,却不道餓眼偷瞧。呌:“八戒、沙僧,悟空纔説這裏曠野無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着,等老猪去看看來。”那獃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好個風流客蘊藉人,與後奎木正相應。一直的覿[原作“靦”]面相迎。真果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淸。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纔開芍藥弄春晴。花把青春賣,豈不信然。○
先將“色”字寫得勾魂攝魄,以為放逐猴王立案。嘗云:“寫雲正是寫月”,即此法也。
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獃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只説你文學海様深,誰知你色胆天來大。呌道:“女菩薩,不是僧尼相遇,好似佛殿奇逢。往那里去?手裏提着是甚麼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却不能認得。誰是認得者?——那女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靑礶内是香米飯,綠瓶裏是炒麵觔,五藏重修,三光俱動,饑時一口,勝造七級浮屠,飽餐一頓,便是無量功德。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愿要齋僧。”和尚正爾思食,此女即來齋僧,非是饑者易為食,正是佛度有畿緣人。八戒聞言,滿心懽喜,急抽身,就跑了個猪顛風,《西廂》云:“風魔了張解元。”此則顛狂了猪八戒。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相!師父餓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喫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若解得這個饑渴,真正就是一位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個,顛不刺的見了萬千,這般可喜娘罕曾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驀然見五百年風流孽寃。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胸道:“女菩薩,《西廂》云:“連忙起身禮數迎,姐姐呼之喏喏連聲。”其神如畫。你府上在何處住?是甚人家?有甚愿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呌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妙!寫“色”字伏後變虎,而下章“財”字已伏於此案矣。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老送終。”三藏聞言道:“女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願愿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這個心愿豈是人替得?○
忽然扯及男子,大覺罪過。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没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好和尚,但知戒人,而不知自戒也。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裏,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煑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喫的。只為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却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可謂多情的小奶奶。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喫。想是嫌素?假如我和尙喫了你飯,你丈夫曉得,駡你,却不罪坐貧僧也?”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喫,却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呵,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若不是善人,如何肯以妻子斋僧?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説這飯送與師父喫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是何言與?豈老僧之所敢聞?○
必得這層,方扣得“色”字之正面。三藏也只是不喫,傍邊却惱壞了八戒。那獃子努着嘴,口裏埋怨道:“天下和尙也無數,不曾像我這個老和尙罷軟!現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喫,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纔喫!”他不容分説,一嘴把個礶子拱倒,就要動口。是是是,和尚之饑渴此人也久矣,焉肯不喫?
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托着鉢盂,一觔斗,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鉢盂,掣鐵棒,當頭就打。諕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淡淡一筆,神情如畫。《西廂》云:他不相识横枝兒着緊。正是此意。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女子,莫當做個好人。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個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説他是個妖精?”若以喫人相戒,人必不信,而又孰是肯信?行者笑道:“師父,你那里認得!老孫在水簾洞内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喫,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正點“色”字,却以財酒氣三件陪出,更妙。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阿彌陀佛,這付嘴臉亦有人愛?除非猪八戒,再無别個。○
此叚正寫“色”字,以為下文伏案。我就迷他到洞内,儘意隨心,或篜或煑受用;喫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佛印自為《琵琶》,《西遊》徑比作老虎。只寫“色”字之毒惡,而“戒”字之神自到。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何止長老?不過借此以説法耳。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説是個好人。满腔心腹事,盡在不言中。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貎,必然動了凡心。誰曰不然。若果有此意,呌八戒伐幾科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里搭個窩舖,你與他圓房成事,不敢請耳,固所願也。我們大家散火,却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那里喫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光頭徹耳通紅。怪不得不喫,不想還莫羞到。
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頭一下。那怪物有些手叚,使個解屍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却抖擻精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謂之喫了可,謂之打死亦無不可。諕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着然無禮!屢勸不從,勸即戒也。○
不做周方埋怨殺你個法聰和尚。無故傷人性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礶子内是甚東西。”沙僧攙着長老,近前看時,那里是甚香米飯,却是一礶子拖尾巴的長蛆;看他是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搧。也不是麵觔,却是幾個靑蛙、癩蝦蟆,滿地亂跳。只説是奇花異草,誰知是破脚土條?若非得這粗糙物,如何喂的到個十分飽?長老却有三分兒信了,怎禁猪八戒氣不忿,在傍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説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為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却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想和尚的針法太重。怕你念甚麼《緊箍兒呪》,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呪哩。”
三藏聞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獃子攛唆,手中捻訣,口裏念呪,人到此際,無有不悔者,其戒不待言矣。行者就呌:“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説。”唐僧道:“有甚話説!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兇,打死這個無故平人,此人所謂有德而無罪也。取將經來何用?亦不過是濟人救急。○
看他將“色”字寫出無端的好處,方見筆陣之奇。你回去罷!”只為他有恩有義心中客,迴避你是無是無非廊下僧。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有此佳人,自然不用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精篜了喫,就是煮了,也筭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死且不顧,實難勸戒。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只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閙天宫,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提出菩薩戒行,方有根據。幸師父救脫吾身,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駡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吿,却也回心轉意道:“既如此説,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呪語顛倒就念二十遍!”謹戒!謹戒!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却纔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喫了幾箇,權且充饑。
却説那妖精,脫命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裏,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此不認得我,將要喫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却不是我的人了?不知你却是他的菜。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尙,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這却不中喫矣。是為百花羞一襯。手拄着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着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説!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産?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
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似雲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摺。嘗聞山寺沙彌從未見婦女,一日,隨師下山,見一老婦,問云“此是甚麽?”師云:“是位菩薩。”無何,又見一少艾油頭粉面,花紅柳綠。又問:“此是甚麽?”其師咄的一聲云:“是個妖精!”沙彌云:“我看這個妖精好似那位菩薩。”今日這位菩薩自然不勝那個妖精也。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劈面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離了五莊觀,自然不是鎮元子。寫“色”字兇極。把個假屍首又撇在路傍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傍,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呪》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此而不戒,如何還了得?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凹腰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滚將來哀吿道:“師父莫念了!有甚話説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説!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故?”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説!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甚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着你做了這幾年和尙,不成空着手回去?你把那包袱内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
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説,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小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繫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着實也曾為人。以“名”字一襯,“色”字更為出奇。自從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美酒肥羊全無分,紅粉佳人不許瞧。述為人的樂處,正見受戒的苦處。若回去,却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鬆箍兒呪》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不受戒行,便想還俗。也是跟你一塲。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没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呪》,却没有甚麼《鬆箍兒呪》。”行者道:“若無《鬆箍兒呪》,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没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却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警戒一次。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却説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奬不盡道:“好個猴王,着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尙,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好妖精,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老公公,這却喫不得矣。是為黄袍郎一襯。真個是:
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
耳中鳴玉磬,眼裏幌金星。
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
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歴寫念誦,俱為“思”字佈種。
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大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念經哩。”白虎嶺上不知念的是何經?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奬,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行者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裏時,師父,你便償命,該箇死罪;把老猪為從,問箇充軍;沙僧喝令,問箇擺站;那行者使箇遁法走了,却不苦了我們三箇頂缸?”
行者聽見道:“這個獃根,這等胡説,可不諕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着怪物,呌聲:“老官兒,往那里去?怎麼又走路,又念經?”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閑的,遂答道:“長老呵[原作“何”],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念佛。命裏無兒,止生得一箇小女,招了箇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竟要串成一家,方見文章之妙。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没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上左“齿”右“可”,下“女”]虎的祖宗,□[上左“齿”右“可”,下“女”]丘加切,音揢,女作姿態也。緊貼“色”字。你怎麼袖子裏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那妖精諕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鐵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呪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却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他,師父念起那呪,常言道:‘虎毒不喫兒’。憑着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念動呪語呌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却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証,不許走了。”衆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裏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纔斷絶了靈光。這條路上,無分老少,除死方休。
那唐僧在馬上,又諕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傍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長老欲恩情美满,八戒却在獃裏撒奸。舌劍之可畏如此。唐僧正要念呪,行者急到馬前,呌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却是一堆粉骷髏在那里。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纔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敗本,此本一敗,已不能開花,又何處結果?所以要戒。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呌做‘白骨夫人’。”顏紅白骨,寫“色”字奇絕。唐僧聞説,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傍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兇,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不能去讒,何能遠色?隨復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於路傍,只呌:“莫念,莫念!有話快説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話説!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増;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人則是三個,要知獨恨那一個。還是無人撿舉,没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厮分明是個妖精,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認得,返信了那獃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唐僧發怒道:不是無情早被多情惱,只怪你個君子不奪人之好。“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
那大聖一聞此言,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悽慘,對唐僧道聲:“苦阿!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喫盡千辛萬苦。今日昧着惺惺使糊塗,將他來别様親,把你來取次看。只教我回去,這纔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呪》。”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這個難説。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念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煩惱耶唐三藏。滾鞍下馬來,呌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于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心都是貶得的,真是妙想,真正奇書!遞與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摺了,留在袖内,又軟欵對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塲,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身下拜道:“我是個好和尙,不受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採,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呌:“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躱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聖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詀言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説老孫是他大徒弟。讀至後段,方知此句安頓之妙。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尙,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真正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回去罷。”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覆,不肯轉意回心,只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閒君子心。没奈何纔去。你看他:
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脚蹬翻地上籐。
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
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
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觔斗雲,竟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心都放在山水花木之閒,反不戒色,醒極。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正是漏聲長滴响壺铜。大聖在那半空裏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响。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
妙不可言。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畢竟不知此去反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眼看是桃花面,不知却是粉骷髏。長老只見桃花之可喜,未知骷髏之可畏。是以一心感此,而神魂蕩漾,此猴王之所放逐也。故老虎馱女子,黄袍招駙馬,外邊的形影,正是内裏的心事,所謂“心生種種魔生”也。語云:“想的你”。下面數回,正是“想的你”也。 《西遊》之言女妖者多矣,惟有此章方寫好色的正面。故言屍魔,乃即色也。而和尚,乃色中之餓鬼,故假一三藏、八戒,以寫其意。長老與八戒一心,所獨碍者,一猴王耳。乃以長老之所喜者,却偏為猴王之所惡,慾火攻心,此中安得不恨?是以猴王不逐,其事不成;去之不速,亦成之不快。惟貪之功,而是以恨之深也。此所以令其快快去耳。 此章源脉神妙,全伏在上章。故言三仙、九老,乃即君子,道即理也。清風、明月,乃即色也,靈根即腎也。此根方振,自然要謹守元陽。此而不戒,真有性命之憂。讀者但於兩章夹縫處,細味便得“戒”字之真神。 此章一聨五回,單講“色”字。人看是花容月貌,不知却是白骨僵尸。寫得何等痛快?何等怕人?而同衾共枕者,不喫不已,實可為之寒心也。首節渾籠全題,總佈大局,二節、三節承上,總為“戒”字一翻。四節是轉,五節是合。以屍魔起,以百花羞終,而章法層次,無不精妙。 大仙即是大道,白虎乃財也,“死”字緊對“生”字。下章生財有大道,已於此回立案。 夫沙僧何以為捲簾大将?八戒又何以為天蓬元帥?蓋玉皇張主,乃指心也。此簾捲而其德明,此蓬蔽而其心晦,故伭装獨與八戒投合,而偏信他的詀言詀語。此德不明,而黑松林之所以來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