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活人參樹,便到花果山,寓意絕妙。但此本一敗,已不能開花,又何能結果?所以此回種竹栽花,極寫其好色,正為本題,作一反面。而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偏偏用到此處,貼切“色”字,尤為神工鬼畫之極。 心為一身之主,而斯須不可去者也。乃猴王既逐,此身已無所管束,故大書“三藏逢魔”,正見此身自去尋魔,非魔來尋三藏也。 身在西天路,心却在花果山,寓意絕妙。是豈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者哉?迨朝遊花街,暮宿柳巷者矣。捨心猿而不用,却偏信一好色之老獃,所謂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孟子以為狼疾人,《西遊》改作變老虎,則其違禽獸不遠矣。是以爬牆頭、鑽狗洞,此碗子山、波月洞之所由來也。 心去則魔生,乃自然之理;心來魔自滅,乃一定之旨。心與魔,其理相反,而其勢實又相因。是以猴王在,屍魔不可犯,猴王去,則波月亦可至。故恨逐猴王,正見孽秃之違心害理,而是以無所不至也。 正心不用,色心滿腹。寫花果一段,是山色、花色,旗號是名色,黄袍是服色,反正傍側,無色不備,却俱在虚處傳神,以為百花羞作襯。且筆筆照定屍魔,處處緊逼狼虎。手彈絲絃,目送歸鴻。筆似遊龍,墨如躍虎。可謂“色”字之極作。
却説那大聖雖被唐僧逐赶,然猶思念,感嘆不已,筆墨回環,極有分寸。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何可勝嘆。○
如此一照,方令人眼明心快。只見那海水:
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却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原作“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捲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没,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遊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倶無,煙霞盡絶;峯巖倒塌,林樹焦枯。山水荒涼,花木憔悴。你道怎麼這等?只因他閙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慾火近乾柴,此山焉得不枯?○
先從没色寫起,下文種樹栽花,層層引來,“貪”字方纔活現。這大聖倍加悽慘,有一篇敗山頽景的古風為証:花草稀疎,山川减色,是為慕容者一嘆。
回顧仙[原作“他”]山兩淚垂,對山悽慘更傷悲。
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
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
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
北谿狐兔無踪跡,南谷獐□[左“犭”右“巴”]没影遺。
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
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絶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
峯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乾都是草。
崖前土黑没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
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蠎惡傾頽所,鶴避蛇回敗壞間。
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前世皆因淫心太重,故今生罰作和尚。
那大聖正當悲切,一心荒淫,諸事頽敗,何可勝嘆!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内响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呌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踪隱跡?此地有狼有虎,安得不躲避?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羣猴聽説,一個個垂淚吿道:“自大聖擒拏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着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想是包頭特大。黃鷹劣犬,網扣鎗鈎,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饑去坡前偷草食,渇來澗下吸淸泉。却纔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悽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羣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羣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羣猴道:“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裏,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看時,又没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幹?”羣猴道:“説起這獵戸可恨!他把我們中箭着鎗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篜,油煎鹽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圏做戲,翻觔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好色”二字,如此寫來,真令人奇絕。
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甚麼人執事?”羣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巴二將軍管着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説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内報道:“大聖爺爺來家了。”那馬、流、奔、巴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羣妖羅拜於前,啟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却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説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心無二用。既用骷髏之心,則自不用取經之心矣。
衆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麼和尙,八戒尚未回爐,行者先已還俗。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呌:“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甚麼時度,他逐日家在這裏纏擾。”日逐在花裡快活。○
只寫射獵,黄袍即已伏此句。大聖道:“他怎麼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分付:“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着。——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着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蜂,一個個亂搬了許多堆積。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躱,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顛看處,只見那南半邊,鼕鼕鼓响,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着鷹犬,持着刀鎗。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個驍勇!但見:
狐皮蓋肩頂,錦綺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掛寳雕弓。
人似捜山虎,馬如跳澗龍。
成羣引着犬,滿膀架其鷹。
荊筺擡火砲,帶定海東青。
粘竿百十擔,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扣子繩。
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猴子堆裡,恣情樂意。
大聖見那些人佈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裏捻訣,口內念念呪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嘑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猴子常比婦女,不知其風更有甚者。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叠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花果山上再無别敬,每人兩個卵子石。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原作“萬”]人馬,一個個:
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倶傷。
人參官桂嶺前忙,血染硃砂地上。
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
屍骸輕粉臥山塲,紅娘子家中盼望。靈根頽倒,總有妙藥,恐亦無補。
有詩為証: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蔴。
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日慕花容山色,不知却死於猴兒之手,是為不戒色者一翻。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尙,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着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却結果[原作“裹”]了這許多獵戸。”快活!無幾已盡作花下之鬼。呌:“小的們,出來!”那羣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戸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内;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醃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鎗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羣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鬭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着“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竪起杆子,將旗掛於洞外,彰名較著,打着個好色的旗號。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粮,不題和尙二字。此時已推倒界墙,並無和尚的一點氣味。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松柟,桃李棗梅,無所不備。百花羞已寓於此。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猴子隊里為王,總將“戒”字一翻。
却説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坵,真箇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呌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却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獃子,抖擻精神,呌沙僧帶着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竟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饑了,前是渴驢,此竟作餓鬼。那里尋些齋飯我喫?”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獵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鉢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里去?”八戒道:“莫管[原作“道”],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原作“徑”]十餘里,更不曾撞着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獃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尙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纔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没去化處。”却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尙説没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纔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在這草科裏睡睡。”獃子就把頭拱在草内睡下,當時也只説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頭,只管齁齁睡起。只怕你夢裡成雙覺後單。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却説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呌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不知已被花魂牽住。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喫飽了纔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貪着喫齋,我們那里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里,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没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不怕没老僧的房子,惟怕没和尚的窩子。沙僧綽了寳杖,竟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二語一夾,寫景更真。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却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却走向南邊去了。出得松林,忽擡頭,見那壁廂金光熌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寳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頂放光。正道已昧,色道偏明。○
點染“色”字,已為“財”字作孕。他道:“我弟子却没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原伯“原”]逢廟燒香,只怕已搶不到頭爐。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寳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定是座普救寺。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却也無事。那里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
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峯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顆,前後藤纏百餘里。花映草稍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峯。石橋下,流滾滾清泉;臺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遶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裏,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豔豔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纔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妙寫“色”字,極善點綴。掛在裏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内就進,色胆如天,孽畜更大。猛擡頭,見那石牀上,側睡着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尙鉢盂模樣;一雙藍脚,懸崖榾柮枒槎。斜披着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凛凛,大家吆喝,呌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怪物,却就是一個牛頭夜叉。一幅神奇鬼怪之文,畫出個好色貪懽之士。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諕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不曾遇着佳人,偏生撞見個光棍。這個和尚更是倒運。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着實是強大。撑開着一雙金睛鬼眼,呌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長春謊也,只怕是個小和尚。○
若真認作老者,則上文少之時,下文降伏,不惟講不通,且與“色”字無謂矣。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尙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尙!”又好一塊穩榻石。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呌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衆小的們,疾忙赶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里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脚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脚麻,况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里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擡將去,正是: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象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衆小妖,擡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懽懽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尙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貎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尙。看他寫和尚,全就相貌上寫,便知不懐好意。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尙,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是教伏哩。妙!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鬚倒豎,血髮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尙進來!”衆妖們,大家响响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裏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着,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尙?從那里來?到那里去?快快説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註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説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喫你哩,却來的甚好,甚好!正在饑渴之際。不然,却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内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呌小妖:“把那和尙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即人參樹也。
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尙,你一行有幾人?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説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呌做猪八戒、沙和尙,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這不是陪房,只筭作貼錢。都在松林内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箇,連馬四個,勾喫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喫,尋不着,一定尋着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衆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却説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真有十餘里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師兄在花前快活,師父在月下快活,丢得老獃泠泠淒淒,想是在草裡快活。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獃子在裏面説夢話哩。不知是夢見錦被翻雲,不知是夢見禪房變虎?夢的可笑,説的更可笑。被沙僧揪着耳朶[原作“左目右朵”],方呌醒了,道:“好獃子阿!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獃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當云月明花靜,夜子三更。○
所謂則有時而昏也。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説有齋没齋也罷,教你我那里尋下住處去哩。”
獃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鉢盂,拑着釘鈀,與沙僧竟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獃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説。那林内是個淸雅的去處,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尙坐不住,往那裏觀風去了。倒怕正聽月哩。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蓬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回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熌灼,八戒道:“兄弟阿,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寳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里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赶上去喫些齋兒。”沙僧道:“哥阿,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
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着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着六個大字:“碗子山
地面不大,却是個圓的。波月洞”。此即所謂好處也。沙僧道:“哥阿,這不是甚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里,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着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獃子舉着鈀,上前高呌:“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裏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里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尙,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尙,來呌門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與沙和尚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兇頑,如狼似虎,於兹已見。却莫要怠慢了他。”呌:“取披掛來!”小妖擡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竟出門來。
却説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鬚赤髮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上左“石”右“巨”,下“木”]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縧。
閑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觔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青臉紅髮,白帶黑手,却穿黄袍。是從衣貌上寫出個“色”字。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尙,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内,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喫哩。只為嘴兒饞,因此與了後花園。○
若言包子則易醒矣。你們也進去喫一個兒,何如?”
這獃子認真就要進去,好嘴臉,那個的包子肯與你喫?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呵,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喫人肉哩?”逢齋項似鵝,何况是肉?獃子却纔省悟,似這様的聰明少年,不知被人哄的喫了幾次?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躱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厮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寳杖,急急帮攻。此時兩個狠和尙,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裏,這一塲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杖誠然兇咤。没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幌亮如銀,其實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半空中霧遶雲迷,半山裏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干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人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説者謂:猴王雖遭放逐,不宜有此惡念。初不知放逐之猴王,已非取經之猴王。此時正心已去,惟有一片色心横行,安得不任意殺人也。 色之病在貪,所以其怪是狼。色原指顏氣,所以寫百花、寳象。貪者必迷,此所以入黑松林。迷者必昧,此所以有半夜草裡作夢。總之,貪者,則縛之矣。 三藏一見屍魔,而此中已動矣。行者逐去,八戒化齋,沙僧亦遣開,留得獨自一個,却去波月洞裡偷期。不想摸不着紅粉面,却撞着個鬍子漢,妙不可言。幸而是個小和尚,大抵還不筭喫虧。 用筆命意,似亦極閒極冷,不知其中,却寓一段至精至妙之事。故其淡處,正是其濃處;其淺處,正是其深處。寫得如此親切,無非醒世真言。無如痴人鑽在裡面,死亦不悟,鮮不為所食者幾希矣。 “色”字之條目,其中最利害者,古人共計有十,名曰“十絕”。有人犯着一點,决死無疑。只講得“色”字兇險異常,“戒”字之神,不言而自到。 黄金寳塔,言金寳層層堆積,是為下文生財有道淹映。世人只見其中有佛,並不悟其中是道。是以每觀黄金寳塔之劇,而莫識其文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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