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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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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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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31回   猪八戒義釋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原著作者:吴承恩]

“色”字非别,蓋指男女之事。人當年少之時,血氣未定,此而不節,實有性命之憂,所以要戒。人每以此事不雅,固迂其説,而為之深文,不知反失文宣之至意矣。

夫婦,人倫之大綱,非惟不可戒,且不能戒。然而聖賢垂訓之意極妙,曰遠色,原是教人疏遠節制,非是教人斷絕此事也。所以籛鏗有云:上士易牀,中士易被。服藥百裹,不如獨卧。深得“戒”字之妙。

猴王恨逐,其勢似難再合。看他想出一請將不如激將。順手牽轉,實有絕處逢生、斷橋得路之妙。是以知文章不能開者,無以逗波浪之奇;不能合者,無以見篇章之妙。大開大合,手筆之靈巧畢矣。

 

 

義結孔懷,法歸本性。金順木馴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極樂世界,同來不二法門。經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五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

 

却説那獃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擡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念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不一時,到洞口。那大聖坐在石崖上,駡道:“你這饢糠的夯貨!你去便罷了,怎麼駡我?”“饢糠”、“夯貨”,辱駡也。己好駡人,而不許人之駡己。摹寫猴王,口吻逼肖。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駡你,若駡你,就嚼了舌頭根。”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説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聞根無礙。你駡我豈不聽見?”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八戒慌得磕頭道:“哥哥,千萬看師父面上,饒了我罷!”行者道:“我想那師父好仁義見你!”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師父呵,請看海上菩薩之面,饒了我罷!”抬出箇大帽子來,深得討愽之法。

行者見説起菩薩,却有三分兒轉意 剛愎如悟空,動之以救命之恩,便有三分轉意。人若無愽,休想成佛。道:“兄弟,既這等説,我且不打你,你却老實説,不要瞞我。那唐僧在那里有難,你却來此哄我?”八戒道:“哥阿,没甚難處,實是想你。”行者駡道:“你這個好打的夯貨!你怎麼還要來瞒我?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不以心無挂礙,語參口頭禪的是佛種。那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你趁早兒吿誦我,免打!”八戒聞得此言,叩頭上吿道:“哥呵,分明要瞞著你,請你去的,不期你這等樣靈。饒我打,放我起來説罷。”行者道:“也罷,起來説。”衆猴撒開手,那獃子跳得起來,兩邊亂張。行者道:“你張甚麼?”八戒道:“看看那條路兒空濶,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里?我就讓你先走三日,老孫自有本事趕轉你來!快早説來。”八戒便把黄袍怪的事備細告訴一遍。又道:“虧了小龍好心,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説道:‘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君子,愽用大帽子,告帮用高帽子,千古不易之良法。君子不念舊惡,一定肯來救師父的。’萬望哥哥念一日為師之情,千萬去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這個獃子!我臨別之時,曾叮嚀道:‘若有妖魔捉住師父,你就説老孫是他大徒弟。’怎麼却不説我?”八戒又思量道:“請將 天下竟有無氣性者,亦未可概言激也。不如激將,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呵,不説你還好哩。只為説你,他一發無狀!”行者道:“怎麼説?”八戒道:“我説:‘妖精,你不要無禮,莫害我師父!我還有個大師兄,叫做孫行者。他神通廣大,善能降妖。他來時教你死無塟身之地!’那怪聞言,越加忿怒,駡道:‘是個甚麼孫行者,他敢來惹我?他若來,我剝了他皮,抽了他筋,啃[原作“唶”]了他骨,吃了他心!——饒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刴碎著油烹!’”行者聞言,就氣得抓耳撓腮,暴躁亂跳 著了道兒也。道:“是那個敢這等駡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黃袍怪這等駡來,我故學與你聽也。”行者道:“賢弟,你起來。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駡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把他拿住,碎屍萬段,以報駡我之仇!不説為師父報仇,偏説報我之仇,畢竟剛愎。報畢,我即回來。”反跌下文。八戒道:“哥哥,正是,你拿了妖精,報了仇,那時來與不來,任從尊意。”

那大聖纔跳下崖,撞入洞裡,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徑出門來。慌得那羣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小的們,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衆猴各各領諾叩送。

那大聖纔和八戒攜手駕雲而行,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兄弟,你且漫行,等我下海去淨淨身子。然則沐猴而冠乎?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愛乾淨的,恐怕嫌我。”八戒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

須臾洗畢,復駕雲西進,只見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黃袍怪家?沙僧還在他家裡。”行者道:“等我下去看看,好與妖精見陣。”八戒道:“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曉得。”好猴王,按落祥光,徑至洞門外觀看。只見有兩個小孩子,在那里耍子哩。一個有十來嵗,一個有八九嵗了。正戯處,被行者趕上前,一把抓着頂搭子,捉將過來。那孩子亂哭亂嚷,洞口小妖,急入報與公主。原來那兩個孩子正是公主與那怪生的。

公主聞言,忙忙走出洞門,高叫道:“那漢子,你怎麼把我兒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錯,决不與你干休!”“他老子”三字,居然認仇人為夫,公主亦息媯一流人。行者笑道:“你不認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我有個師弟沙和尙,在你洞裡,你去放他出來,我把這兩個孩兒還你。”那公主聞言,急往裡靣,喝退小妖,親自動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來家,問你要人,帶累你受氣。”公主道:“長老[原作“者”]呵,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辯了家書,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如今洞門外,你有個大師兄孫悟空來了,叫我放你哩。”

那沙僧一聞“孫悟空”的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靣天生喜,滿腔都是春,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呪》,可肯替我方便一聲兒?都弄嘴施唇!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却在這里蹲甚麼?”沙僧道:“哥哥,君子既往不咎,不必説了。”又與八戒相見了,細説昨日之事。行者道:“獃子,且休叙濶,把這兩個孩子,你兩人抱着,先進那寳象城去激那怪來,等我在這里打他。”沙僧道:“怎麼樣激他?”行者道:“你兩個駕起雲,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摜。有人問你,你便説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我兩個拿將來也。那怪聽見,管情回來,我却不須進城與他戰鬭。免致驚擾那城中君民不安。”此君自受戒以來,漸入慈悲門徑,不似鬧天宫時一味孟浪也。他兩個唯唯聼命,將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門之下,那公主道:“你這和尙,全無信義!你説放了你師弟,就與我孩兒;怎麼你師弟放去,不把孩兒還我?”其父仇人也,為仇人生子而愛之,亦猶常人之子。可見舐犢之私,本於天性。行者陪[原作“暗”]笑道:“公主休怪,你來的日子已久,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尙莫無禮,我那黃袍郎比衆不同。你若諕了我的孩兒,他豈肯與你干休。”行者笑道:“公主,你如此夫妻,兒女情重,你身從何來?怎麽就不再想念你的生身父母?真為不孝之女。”侃侃而談,喚醒痴愚,便是當頭棒喝。公主聞此正言,半晌間耳紅靣赤,慚愧無地,天良不昧。道:“長老,我豈不想念父母?只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他的法令又謹,我的步履又難,路遠山遙,無人可傳音信。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故没奈何,茍延殘喘,指望有日還鄉。”説罷,淚如泉湧。行者道:“公主不必傷悲。猪八戒曾對我説,你有一封書,曾救了我師父一命,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孫與你拿了妖精,帶你回朝,別尋個佳偶,侍奉雙親到老,師報仇,即為師報恩之仇了了,然後謂之心無挂礙,佛法到底有情。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尙呵,你莫要尋死。昨者你兩個師弟,那樣好漢,也不曾打得過他。你這般一個瘦鬼,有甚手段,敢説拏他?”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見,我極會降妖伏怪。”公主道:“你既會降妖伏怪,如今却怎樣拿他?”行者道:“你且廻避廻避,莫在我這眼前,待他來時,打倒他,纔好和你回朝見駕。”

那公主便依命而去。也是他姻緣該盡,故遇著大聖來臨。那猴王把公主藏過,他却搖身一變,就變做個公主一般模樣,在洞中專候那怪。

 

却説八戒、沙僧,把兩個孩子拿到寳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捽下,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却孽種。慌得那滿朝多官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摜下兩個人來了!”八戒厲聲高叫道:“那孩子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老猪與沙弟拿將來也!”

那怪還在銀安殿,宿酒未醒,正睡夢間,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即翻身,擡頭觀看,只見那雲端裡是猪八戒、沙和尙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猪八戒便也罷了,沙和尙是我綁在家裡,他怎麼得出來?我的孩兒,怎麼得到他手?且等我回家看看,再與他説話不遲。”他也不辭王見駕,忙轉山林。此時朝中曉得夜來之事,已都知他是個妖怪了。那國王即著多官看守著假老虎不題。此句是承上起下之樞紐。

却説那怪徑回洞口。行者變了公主,見他來時把眼擠了一擠,撲潄潄淚如雨下,兒天兒地的,跌脚捶胸,號咷痛哭。宛然婦女撒嬌,變得出神入化。那怪那裡認得?上前摟住道:“渾家,是渾家是寃家。你有何事,這般煩惱?”那大聖淚汪汪的吿道:“郎君呵!常言道:‘男子無妻財没主,婦女無夫身落空’!你昨日進朝認親,怎不回來?今早被猪八戒刼了沙和尙,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是我苦吿,更不肯饒。説拿去朝中認認外公,這半日不見孩兒,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見來家,教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那怪聞言大怒道:“真個是我的兒子?”行者道:“正[原作“止”]是,被猪八戒搶去了。”

那妖魔氣得亂跳道:“罷了,罷了!我兒被他摜殺了!只好拿那和尙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裡覺道怎麼?”道有些不懐好意。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兒,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緊,你請起來,我這里有件寳貝,只在那疼處摸一摸兒,就不疼了。却休使大指兒彈著,若彈着呵,就看出我本相來了”多承見教。行者聞言,心中暗喜。那怪擕着行者,一直行到洞裡深密之處。却從口中吐出一件寳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行者暗喜道:“好東西耶!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功,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今日大有緣法,遇著老孫。”他拿將過來,假意放心頭摸了一摸,一指頭彈將去。那妖慌了,劈手來搶。這猴王好不溜撒,把那寳貝一口吸在肚裡。箇熟雞子,正好當點心吃了。那妖揝著拳頭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臉抹了一抹,現出本相。副柔輭面孔,一抹即下,何變臉之易也?道:“妖怪,不要無禮!你且認認看我是誰?”

那妖怪見了,大驚道:“呀!渾家,你怎麼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世間狠勇之徒,不怕别人變臉,獨怕渾家變臉。行者駡道:“我把你這個潑怪!誰是你渾家?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像有些認得你哩,一時間却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誰,從那里來的?無故到我家中,哄骗我的寳貝?著實無禮!可惡!”行者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孫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那怪道:“没這話,没這話[原作“語”]!我拿住唐僧時,止知他有兩個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尙,何曾見説個姓孫的。你不知是那里來的怪物,到此騙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來,——是我師父因老孫慣打妖怪,將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呵!既受了師父趕逐,却有甚麼嘴臉又來見人!”行者道:“你這個潑怪,豈知一日為師,你如今害我師父,我怎麼不來救他?你害他便也罷,怎麽又在背後駡我?”妖怪道:“我何嘗駡你?”行者道:“是猪八戒説你。”妖怪道:“那個猪八戒,尖着嘴,有些會學老婆舌頭,真學了老婆舌頭,連你也聽不出,以至寳貝被人吃去。你怎聽他?”行者道:“且不必講此閒話,只説老孫今日到你家裡,你好怠慢了遠客。雖無酒饌欵待,頭却是有的,快快將頭伸過來,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那怪聞説,呵呵大笑道:“孫行者,你差了!你既説要打,不該跟我進來。我這里無數羣妖,饒你滿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門去。”俗語所謂門裡大。

那怪急傳號令,點起羣妖,把那三四層門,密密攔阻不放。行者見了,滿心歡喜,雙手理棍,喝聲:“變!”變的三頭六臂,把金箍棒變做三根。你看他六隻手,使著三根棒,一路打將去。把那些小妖,打個盡絕,止剰得一個老妖,趕出門來駡道:“你這潑猴,好憊懶!怎麼來門子欺負人!”怒吽吽舉寳刀劈頭便砍,行者掣鐵棒,覿面相迎。

兩個戰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行者心中喜道:“這個潑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孫的棒。等老孫丢個破綻與他,看他可認得。”好猴王,雙手舉棍,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那怪不識是計,舞著寳刀,徑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挑開他那口刀,又使個葉底偷桃勢,望妖精頭頂一棍,就打得他無影無踪。急收棍看時,不見了妖精。行者料道:“走了。”——急縱身跳在雲端裡看處,四邊更無動靜。思忖道:“我曉得了:那怪説認得我,想必不是凡間的 怪祗疑天上有。怪,多是天上來的精。等我上天去查查看。”

他就一觔斗,直跳到南天門上,徑至通明殿下。早有四大天師問道:“大聖何來?”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寳象國,有一妖魔,欺騙國女,傷害吾師,老孫與他賭鬭。正鬭間,不見了這怪。想那怪多是天上之精,特來査看,那一路走了甚麼妖神。”天師聞言,即進靈霄殿上啟奏,蒙差査勘,普天神聖都在天上,更無一個敢離方位。又査那斗牛宫外,二十八宿,顛倒只有二十七位,內却少了奎星。天師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吾聞奎宿主文運,今觀此直妖魔耳。甚不願其下降。玉帝道:“多少時了?”天師道:“四卯不到。三日點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

本部領旨而去。你道那奎星藏在那里?他原來是孫大聖大鬧天宫時打怕過的神將,軍之將,何足與言勇。躲在那山澗裡潛災,被水氣隱住妖雲,所以不曾看見他。他聽得本部星員念呪,方敢出頭,隨衆上界。被大聖攔住要打,幸虧衆星勸住,押[原作“却”]見玉帝。他腰間取出金牌,在殿上叩頭納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無邊的勝景,你却私走下方,何也?”奎宿叩頭奏道:“萬嵗,赦臣死罪。那寳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汚了天宫勝境[原作“景”],他思凡先下界去,作鴛鴦不羡仙。託生於皇宫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占了名山,攝他到洞府,應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甘罪無辭。”玉帝聞言,收了金牌,貶他去兜率宫與太上老君燒火,文衡者豈竈下飬哉?以此示罰,真是一鼻子灰。有功復職,無功加罪。行者見玉帝如此發放,心中歡喜,朝上唱個大喏,又谢了衆神。

即按落祥光,徑轉碗子山波月洞,尋出公主。正説那收妖之事,恰好八戒、沙僧都到。行者使個缩地法,將那公主霎時間引回城中,徑帶到金鑾殿上。那公主參拜了父皇、母后,各官倶來拜見。公主纔啟奏道:“多虧孫長老法力無邊,降了黃袍怪,救女回國。”那國王問曰:“那黃袍是個甚麽怪?”行者道:“陛下的駙馬,乃上界的奎星,公主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原作“想”]凡降落人間,都因前緣,該為姻眷。那怪被老孫上天啟奏玉帝,已收他上界去了。間有似奎星而實妖魔者,安得孫悟空驅逐上天。老孫却救得公主來也。”那國王謝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師父去來。”

衆官即到朝房裡,擡出假虎,解了鐵索。別人看他是虎,獨行者看他是人。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原作“靨”]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難開。行者笑道:“師父呵,你是個好和尙,怪我行兇作惡,趕我回去,你怎麼一旦弄出這個惡模様來耶?”様雖惡,心却慈悲。八戒道:“哥呵,救他一救罷,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攛唆,是他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來尋老孫怎的?——我原與你説來,待降了妖精,報了駡我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跪下道:“哥呵,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長既是到此,萬望救他一救。若是我們能救,也不敢許遠的來奉請也。”行者攙起道:“我豈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來。”行者拿水在手,念動真言,望那虎劈頭一噴,退了妖術。

長老現了原身,此方露本來面目。定性睜睛,纔認得是行者,一把攙住道:“悟空!你從那里來也?”沙僧把請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氣的事,備陳了一遍。三藏謝之不盡道:“賢徒,虧了你也!這一去,早詣西方,徑回東土,奏唐王,你的功勞第一。”行者笑道:“莫説莫説!但不念那話兒,足感盛情也。”國王又謝了他四衆,整治素筵,大開東閣。將重禮奉酬,他師徒分毫不受,辭王西去。國王又率多官遠送。這正是:

 

君回寳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參佛祖。

 

畢竟不知此去又有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魔才是狼。三藏便已成虎,則和尚之毒惡,比之魔王更甚。蓋狼為貪狼,虎為恨虎。和尚實乃色中之餓鬼,是魔。故魔也,三藏亦魔也。分而言之,有彼此之疏;合而計之,實無香臭之别。至魔之不已,而太陽星上,有如爛醉之方醒,大夢之初覺。是以行者脱去妖衣,則三藏亦自不着虎皮也。

此心既如狼,此身安得不似虎?如狼似虎,實寫盡貪歡好色之事。此狼之所由來,而虎之所以變也。總之,心貪者,見骷髏亦如菩薩;不貪者,百花羞亦等於猴耳。其中之奥妙,各有至理也。

此回轉合題面,其神妙處,全在一罰與太上老君焼火。蓋太上老君,理也,又即大道。不惟照前啓後,而理以勝欲,講“戒”字極有分寸。

此回結尾,何以寫一奎星?蓋奎臨財帛,赶上錢堆,照前正是啓後。此下章金角銀角,有自而來也。

[懐玉按:本回與下回正文非从繁本出,均從簡本補入。不知張氏因何未見繁本中此二回。尤可怪者,張氏何以未為此二回作首尾之批?竟將悟一子為《西遊原旨》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二回之批移此?]

悟一子曰:梵語“釋伽”者,即華言“能仁”也。仁主生,義主殺。殺以衛生,殺即是生。故能生而不能殺,非能仁也。前行者殺三尸為義,實為能仁。八戒以為非義,三藏以為非仁,寃遭貶斥,是謂内仁而外義,不知義即仁者也。八戒感悟龍馬諄告之誠,追悔撲滅白骨之事,跪請行者解救倒懸,此以義釋仁者之囚,而使之復任樞密,得耑生殺之權也。故小龍曰:“他是个有仁有義的猴王,管情拿得妖精,救得師父。”以仁義言,則為大道運用之端;以金木言,則為丹法相生之妙。一陰一陽,一夫一妻,颠倒配合,而不可暫離者也。金,義也;木,仁也。木戀金而順義,金愛木而行仁。互相為用,合成正果。乃本諸一性,自配元神,雖曰兄弟,實同一氣;雖曰妖魔,實共五行。若能斬絕塵緣,還原歸本,便臻大覺矣!

篇首一詞,極為明徹。然仁義之道,惟信為主。人之於信,猶水火金木之於土。水火金木無土則無由生,人而無信則無以立。行者拒八戒而不行者,惡其言之不實也,言一不實,則無以成契合而善行藏,故小猴奉猴王之令,道:“那八戒不大老實。”怒而拿回。美猴看菩薩之靣,道:“我且不打你,你即老實説,不要瞒我。”不老實,即不信;老實,即信。与公主寄信之信相照应。言除魔返正之道,務在真心實意。惟此一信,為之轉旋,切忌弄虚頭、施狡舌也。

行者道:“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蓋忠臣去國,不忍一日忘君;大聖歸山,豈忍一日忘僧!可见前之不去者,非其本心;拿回八戒,正思仝往耳。八戒两邊亂張道:“看看那條路兒空濶,好跑。”何也?已逆知行者捉囬之意,故作直言無益,不如作乘空跑囬之態,以激其速發誠心,乃假擬虚影,以勾取真神之妙也。

説知黑松林金寳塔放光;寳象國三公主寄信;黄袍怪變俊俏文人,入朝与國王認親,把師父變作老虎;白馬説:“師兄是个有仁有義的君子。”這些情節言語。而行者自不覺勃然怒、怦然動矣。然非一激,行者難以即行,何也?貶者,唐僧之命也;請者,非唐僧之命。是猶為王留行而未可以暫留也。故得妖精一駡之激,行者若為除魔出,不為救僧出;若為己仇出,不為僧難出。雖無唐僧之命,亦可以行。故行者即佯信以自决曰:“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駡我,我和你去。”此大聖出處之光明,權宜之妙用,而迥不由人也。

大聖徑出門来,羣猴攔住,特曉之道:“我保唐僧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他倒不是趕我回来,倒是送我来家自在耍子。”蓋今此一出,又似為天上地下任此大事,而不耑為已為僧。前此一貶,又似唐僧愛我而故貶我,逸我而非勞我,真義精仁熟而不可以轍跡求也。行者下海净身,乃是洗心滌慮;八戒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此時金木交并,而信行乎其間,何事不濟哉!

雖然,善用兵者,避其鋒銳之气,而[原作“同”]擊其虚;善除邪者,順其方張之势,而乘其隙。倘饒慷慨激烈之勇,而鮮含蓄沈幾之力,直前過剛,近於用壯,取必太甚,近於浚恒,易戒之矣。故惟幾也,能通天下之志;惟深也,能成天下之務。自古豪傑之士,未有不用智谋而能除邪去佞者,此大聖智降黄袍,所以為仁義之實學也。

行者抓住二小妖。欲取其父者,先取其子,攻其所必救也;欲救其母者,必卸其子,去其所受病也。欲以两個換一個,而沙僧解縛者,以土救土也。此“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面天心喜,满腔俱是春。”乃真景實際,而非形容想像語也。公主責行者無信義,行者道公主行不孝,都從根本上講究道學:一是畏夫之尅我,而欲全信;一是説主之附我,而全其信。公主寄信者,行孝也;行者降妖者,行義以全其孝也。義以成信,信以成義;情義合謀,而智行乎中。故公主藏身,而行者變相矣。

妙哉!“行者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様。”夫金能尅水,而反變為土以甘受木尅者何?素書曰:“非詐術,無以息寇破奸诈。”所以行其信也。老氏曰:“舌柔齒剛。齒惟剛,故折。舌積久而不敝者,以其柔也。”柔,所以遂其剛也。孫子曰:“欲取之,必過與之。”與之,正以取之也。行者之變公主,信而以詐行,剛而以柔用,欲取過與之妙道,所謂智也。故如猫拖老鼠,哭啼啼,假慈悲,酷肖娘兒們死别生離,柔腸寸寸斷。又如蝟入虎口,軟綿綿,肚裡刺,做出夫妻間刑夫尅子,狐媚惑人情。拆夫妻,做夫妻;殺孩兒,哭孩兒;彈寳貝,吞寳貝;全以智勝,非可以形跡求也。及行者现出本相,又變為三頭六臂,乃變三奇成六偶,重整乾坤,天地位而萬物育,順承天施,《剝》極反《復》之象也。故後回“唐僧复得猴王,向西而行,又值三春時候”矣。

大聖打走地下之妖精,查出天上之奎宿;玉帝差本部收伏,而寳象國公主来厯已明。霎时間带囬本國,父母重逢,公主遂寄信之願,唐僧成帶信之功。前以佞口喷水而失其性,變其形;令以真言喷水而妖氣退,原體復。無復白骨夫人之迷惑矣。蓋邪正分途,止爭一念,而真妄參悟,原是同原。公主一信之誠,而去妄從真之道,盡是矣。倘認妄為真,乃是魔非聖,雖金丹入口,仍如放心而已,可不察哉!大聖復歸三藏,雖是弟之歸師,實如心之附體,君之返國,所謂心正莫不正,君仁莫不仁者。是故結言:“君回寳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參佛祖。”

自二十八回至此,總明得丹之後,仍須見性明心,由勉冀安,由勞冀逸,以漸至於無為而化,讀下篇正文内師徒問答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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