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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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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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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38回  嬰兒問母知邪正 金木參伭見假真

[原著作者:吴承恩]

人惟不足,方思十全。殊不知十全者,心上更猶有不足。念頭不正,舉發皆差。是全真本因烏機而生,烏機實又為全真而黑,初非二有也。

且天下凡事不離乎母,所謂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人或不知,而其母則斷無有不知者。思往日之情形,驗今日之舉動,必有一不易之理,則真假分而邪正亦自判矣。井底另有世界,胸中却别無天地。三年中不惟不見日之光,且並不覩月之明,不是達摩面壁,竟是希夷之安眠也。可勝嘆哉!

 

 

逢君只説受生因,便作如來會上人。

一念靜觀塵世佛,卽全真也。人世因羡慕此佛,所以多不肯到西天。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須問當年嫡母身。母卽本體。○ 天下事未有出母兒之外者。

別有世間曾未見,别様事不惟不能盡見,卽見亦不能盡述。一行一步一花新。卽一舉一動,偏覺花麗可人。

 

却説那烏雞國王太子,自別大聖,不多時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門,不敢報傳宣詔,竟至後宰門首,見幾個太監在那里把守。——見太子來,不敢阻滯,讓他進去了。好太子,夾一夾馬,撞入裏面,忽至錦香亭下,只見那正宫娘娘坐在錦香亭上,兩邊有數十個嬪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欄兒流淚哩。你道他流淚怎的?原來他四更時也做了一夢,記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終宵勞夢想。這太子下馬,跪於亭下,叫:“母親!”那娘娘強整歡容,叫聲:“孩兒,喜呀,喜呀!這二三年在前殿與你父王開講,不得相見,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來看我一面?誠萬千之喜,誠萬千之喜!孩兒,你怎麼聲音悲慘?你父王年紀高邁,有一日龍歸碧海,鳳返丹霄,你就傳了帝位,還有甚麼不悅?”太子叩頭道:“母親,我問你:卽位登龍是那個?稱孤道寡果何人?”娘娘聞言道:“這孩兒發風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問怎的?”太子叩頭道:“萬望母親赦子無罪,敢問;不赦,不敢問。”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赦你,赦你,快快説來。”太子道:“母親,我問你三年前夫妻宫裏之事,與後三年恩愛同否,如何?”

娘娘見説,魂飄魄散,急下亭抱起,緊摟在懷,眼中滴淚道:“孩兒!我與你久不相見,怎麼今日來宫問此?”太子發怒道:“母親有話早[原誤作“説”]説,不説時,且悮了大事。”娘娘纔喝退左右,淚眼低聲道:“這樁事,孩兒不問,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旣問時,聽我説:

 

三載之前溫又煖,三年之後冷如冰。

枕邊切切將言問,他説老邁身衰事不興!”如此轉出個“思無邪”,真令人奇絕千古。

 

太子聞言,撒手脫身,攀鞍上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兒,你有甚事,話不終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親,不敢説!今日早期,蒙欽差架鷹逐犬,出城打獵,偶遇東土駕下來的個取經聖僧,有大徒弟乃孫行者,極善降妖。原來我父王死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這全真假變父王,侵了龍位。今夜三更,父王托夢,請他到城捉怪。孩兒不敢盡信,特來問母,母親纔説出這等言語,必然是個妖精。”那娘娘道:“兒呵,外人之言,你怎麼就信為實?”太子道:“兒還不敢認實,父王遺下表記與他了。”娘娘問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廂白玉珪,遞與娘娘。若還不信,玉珪為証。那娘娘認得是當時國王之寳,止不住淚如泉湧,叫聲:“主公!你怎麼死去三年,不來見我,却先見聖僧,後見太子?”太子道:“母親,這話是怎的説?”娘娘道:“兒呵,我四更時分,也做了一夢,夢見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親説他死了,鬼魂兒拜請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記便記得是這等言語,只是一半兒不得分明,正在這里狐疑,下章見利思義於此已顯然正照。怎知今日你又來説這話,又將寳貝拏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請那聖僧急急為之。果然掃蕩妖氛,辨明邪正,庻報你父王養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馬,出後宰門,躱離城池,真個是噙淚叩頭辭國母,含悲頓首復唐僧。不多時,出了城門,竟至寳林寺山門前下馬。衆軍士接著太子,又見紅輪將墜。太子傳令,不許軍士亂動,他又獨自個入了山門,整束衣冠,拜請行者。只見那猴王從正殿搖搖擺擺走來,正殿裏走出,心思自然不邪。看他筆筆是轉。那太子雙膝跪下道:“師父,我來了。”行者上前攙住道:“請起,你到城中,可曾問誰麼?”太子道:“問母親來。”將前言盡説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呵,冷乃淡也,不親之意,是轉無邪。想是個甚麼冰冷的東西變的。不打緊,不打緊!等我老孫與你掃蕩。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來。”太子跪地叩拜道:“師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師父一路去罷。”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與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説是我撞著你,却説是你請老孫,却不惹他返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進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麼?”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帶領若干人馬鷹犬出城,今一日更無一件野物,怎麼見駕?若問我個不才之罪,監陷羑里,你明日進城,却將何倚?況那班部中更没個相知人也。”行者道:“這甚打緊!你肯早説時,却不尋下些等你?”

好大聖!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顯個手叚,將身一縱,跳在雲端里,捻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孫保護唐僧到此,欲拏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獵無物,不敢回朝。問汝等討個人情,快將獐[左“犭”右“巴”]鹿兔,走獸飛禽,各尋些來,打發他回去。”山神土地聞言,敢不承命?又問各要幾何。大聖道:“不拘多少,取些來便罷。”那各神卽著本處陰兵,刮一陣聚獸陰風,捉了些野雞山雉,角鹿肥獐,狐貛狢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餘隻,獻與行者。行者道:“老孫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觔,單擺在那四十里路上兩傍,教那些人不縱鷹犬,拏回城去,筭了汝等之功。”衆神依言,散了陰風,擺在左右。

行者纔按雲頭,對太子道:“殿下請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見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頭拜別,出山前傳了令,教軍士們回城。只見那路傍果有無限的-野物,軍士們不放鷹犬,一個個倶著手擒捉喝采,倶道是千歲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孫的神功?你聽凱歌聲唱,一擁回城。

 

這行者保護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尙,見他們與太子這樣綢繆,怎不恭敬?一心誠敬,再不敢作邪想。却又安排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還歇在禪堂裏。將近有一更時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著。心有所思,自難成寐。他一轂轆爬起來,到唐僧牀前叫:“師父。”此時長老還未睡哩,他曉得行者會失驚打怪的,推睡不應。行者摸著他的光頭,亂搖道:“師父怎睡著了?”唐僧怒道:“這個頑皮!這早晚還不睡,吆喝甚麼?”行者道:“師父,有一樁事兒和你計較計較。”長老道:“甚麼事?”行者道:“我日間與那太子誇口,説我的手叚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拏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拏將轉來,却也睡不著,想起來,有些難哩。”抱定“思”字,一筆不鬆。唐僧道:“你説難,便就不拏了罷。”行者道:“拏是還要拏,只是理上不順。”唐僧道:“這猴頭亂説!妖精奪了人君位,怎麼叫做理上不順!”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經拜佛,打坐參禪,那曾見那蕭何的律法?常言道:‘拏賊拏賍。’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馬脚,漏了風聲。他與三宫妃后同眠,又和兩班文武共樂,我老孫就有本事拏住他,也不好定個罪名。”唐僧道:“怎麼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個没嘴的葫蘆,也與你滾上幾滾。他敢道:我是烏雞國王,有甚逆天之事,你來拏我?將甚執照與他折辯?”這叚想頭却不錯。唐僧道:“憑你怎生裁處?”

行者笑道:“老孫的計已成了,只是干礙著你老人家,——有些兒護短。”唐僧道:“我怎麼護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兒偏向他。”唐僧道:“我怎麼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呵,且如今把膽放大些,與沙僧只在這里。待老孫與八戒趁此時先入那烏雞國城中,尋著御花園,打開琉璃井,把那皇帝屍首撈將上來,包在我們包袱裏。明日進城,且不管甚麼倒換文牒,見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語,就將骨櫬與他看,説你殺的是這個人!全真豈止想殺這一個?却教太子上來哭父,皇后出來認夫,文武多官見主,我老孫與兄弟們動手。這纔是有對頭的官事好打。”唐僧聞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説你護短,你怎麼就知他不肯去?你只相我叫你時不答應,半個時辰便了!我這去,但憑三寸不爛之舌,莫説是猪八戒,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著我走。”唐僧道:“也罷,隨你去叫他。”

行者離了師父,徑到八戒牀邊,叫:“八戒!八戒!”那獃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丢倒頭只慣打呼,那里叫得醒?行者揪著耳躲,抓著鬃,把他一拉,拉起來,叫聲“八戒。”那獃子還打掕掙,行者又叫一聲,獃子道:“睡了罷,莫頑!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頑,有一樁買賣,我和你做去。”八戒道:“甚麼買賣?”行者道:“你可曾聽得那太子説麼?”八戒道:“我不曾見面,不曾聽見説甚麼。”行者説:“那太子吿誦我説,那妖精有件寳貝,萬夫不當之勇。我們明日進朝,不免與他爭敵,倘那怪執了寳貝,降倒我們,却不反成不美,我想著打人不過,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先偷他的來,却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賊哩。還往邪處想,此所以為老獃也。這個買賣,我也去得,果是曉得實實的幚襯,我也與你講個明白:偷了寳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煩甚麼小家罕氣的分,寳貝我就要了。”竟想獨吃,是為“利”字起見。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們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齋來,老猪身子又夯,言語又粗,不能念經,若到那無濟無生處,可好換齋吃麼!”存心為己,念頭還不正。行者道:“老孫只要圖名,那里圖甚寳貝,就與你罷便了。”那獃子聽見説都與他,他就滿心歡喜,一轂轆爬將起來,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這是淸酒紅人面,黃金動道心。只講“思邪”,便已籠照下文。兩個密密的開了門,躱離三藏,縱祥光,竟奔那城。

不多時到了,按落雲頭,只聽得樓頭方二鼓矣。與前三更正相應,以為“烏”字點綴也。行者道:“兄弟,二更時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頭覺裏正濃睡也。”不見証據,世人自然不省。二人不奔正陽門,竟到後宰門首,只聽得梆鈴聲响。行者道:“兄弟,前後門皆緊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見做賊的從門裏走麼?瞞墻跳過便罷。”行者依言,將身一縱,跳上裏羅城墻,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潛入裏面,找著門路,竟尋那御花園。

正行時,只見有一座三簷白簇的門樓,上有三個亮灼灼的大字,映著那星月光輝,乃是“御花園”。行者近前看了,有幾重封皮,公然將鎖門秀住了,卽命八戒動手。那獃子掣釘鈀,盡力一築,把門築得粉碎。行者先舉步[左“足”右“叉”]入,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呼小叫,諕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殺我也!那見做賊的這般吆喝!驚醒了人,把我們拏住,發到官司,就不該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軍。”行者道:“兄弟阿,你説我發急為何,你看這:

 

彩畫雕欄狼狽,寳粧亭閣尙欹歪。莎汀蓼岸盡塵埋,芍藥荼□[上“艹”中“麻”下“糸”]倶敗。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開。芙蓉木槿草垓垓,異卉奇葩壅壞。

巧石山峰倶倒,池塘水涸魚衰。靑松紫竹似乾柴,滿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損,海榴棠棣根歪。橋頭曲徑有蒼苔,冷落花園境界!”心地荒涼,五臟破敗,思邪之過也。

 

八戒道:“且嘆他做甚?快幹我們的買賣去來!”行者雖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僧的夢來,説芭蕉樹下方是井。正行走,果見一株芭蕉,生得茂盛,竊恐已成烏蕉矣。比衆花木不同,真是:

 

一種靈苗秀,天生體性空。

枝枝抽片紙,葉葉卷芳叢。

翠縷千條細,丹心一點紅。

凄涼愁夜雨,憔悴怯秋風。

長養[原作“着”]元丁力,栽培造化工。

緘書成妙用,揮洒有奇功。

鳳翎寧得似,鸞尾迥相同。

薄露瀼瀼滴,輕煙淡淡籠。

青陰遮戸牗,碧影上簾櫳。

不許棲鴻雁,何堪繫玉驄。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朧。

僅可消炎暑,猶宜避日烘。

愧無桃李色,冷落粉墻東。好詩!

 

行者道:“八戒,動手麼!寳貝在芭蕉樹下埋著哩。”那獃子雙手舉鈀,築倒了芭蕉,然後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見一塊石板蓋住。蔽的結實,此機纔得烏。獃子歡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寳貝,是一片石板蓋著哩!不知是罈兒盛著,是櫃兒裝著哩。”行者道:“你掀起來看看。”那獃子果又一嘴,拱開看處,又見有霞光灼灼,白氣明明。不為所蔽,明機自發,看他筆筆是轉。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寳貝放光哩!”心上明機發露,這纔是真寳。又近前細看時,呀!原來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幹事,便要留根。”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這是一眼井。你在寺裏,早説是井中有寳貝,我却帶將兩條綑包袱的繩來,怎麼作個法兒,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這裏面東西,怎麼得下去上來耶?”行者道:“你下去麼?”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没繩索。”行者笑道:“你脫了衣服,我與你個手叚。”八戒道:“有甚麼好衣服?解了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聖,把金箍棒拏出來,兩頭一扯,叫“長!”足有七八丈長。教:“八戒,你抱著一頭兒,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邊,就住了罷。”行者道:“我曉得。”那獃子抱著鐵棒,被行者輕輕提將起來,將他放下去。不多時,放至水邊,八戒道:“到水了!”行者聽見他説,却將棒往下一按。那獃子撲通的一個没頭蹲,丢了鐵棒,便就負水,口里喃喃的嚷道:“這天殺的!我説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行者擎上棒來,笑道:“兄弟,可有寳貝麼?”八戒道:“見甚麼寳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寳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來。”獃子真個深知水性,却就打個猛子,淬將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緊!他却著實又一淬,忽睜眼見有一座牌樓,上有“水晶宫”三個字。心有明機,井底亦覺不黑。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錯走了路了!下海來也!海內有個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原來八戒不知此是井龍王的水晶宫。

 

八戒正敘話處,早有一個巡水的夜叉,開了門,看見他的模樣,急抽身進去報道:“大王,禍事了!井上落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尙來了!赤淋淋的,衣服全無,還不死,逼法説話哩。”那井龍王忽聞此言,心中大驚道:“這是天蓬元帥來也。昨夜夜遊神奉上勅旨,來取烏雞國王魂靈去拜見唐僧,請齊天大聖降妖。這怕是齊天大聖、天蓬元帥來了,却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龍王整衣冠,領衆水族,出門來厲[原作“勵聲高叫道:“天蓬元帥,請裏面坐。”八戒却纔歡喜道:“原來是個故知。”那獃子不管好歹,竟入水晶宫裏。其實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嘗言:猪八戒坐在冷鋪上,醜的没對兒。此又更甚。龍王道:“元帥,近聞你得了性命,皈依釋教,保唐僧西天取經,如何得到此處?”八戒道:“正為此説,我師兄孫悟空多多拜上,著我來問你取甚麼寳貝哩。”一心只想寳貝,大抵還有些不正。龍王道:“可憐,我這里怎麼得個寳貝?比不得那江、河、濟的龍王,飛騰變化,便有寳貝。我久困於此,日月且不能長見,寳貝果何自而來也?”八戒道:“不要推辭,有便拏出來罷。”龍王道:“有便有一件寳貝,只是拏不出來,就元帥親自來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須是看看來也。”

那龍王前走,這獃子隨後,轉過了水晶宫殿,只見廊廡下,橫軃著一個六尺長軀。龍王用手指定道:“元帥,那廂就是寳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來是個死皇帝,戴著冲天冠,穿著赭黃袍,踏著無憂履,繫著藍田帶,直挺挺睡在那廂。八戒笑道:“難!難!難!算不得寳貝!想老猪在山為怪時,時常將此物當飯,且莫説見的多少,吃也吃了無數,那里叫做甚麼寳貝!”龍王道:“元帥原來不知,他本是烏雞國王的屍首,自到井中,我與他定顔珠定住,不曾得壞。你若肯馱他出去,見了齊天大聖,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呵,莫説寳貝,憑你要甚麼東西都有。”八戒道:“旣這等説,我與你馱出去,只説把多少燒埋錢與我?”不想寳,又想錢,抱定思邪,為下思利一照。龍王道“其實無錢。”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没錢,不馱!”龍王道:“不馱,請行。”八戒就走。没得想矣。龍王差兩個有力量的夜叉,把屍擡將出去,送到水晶宫門外,丢在那廂,摘了闢[原作“僻”]水珠,去了珍寳,此心便有生機,轉法透亮。就有水响。

八戒急回頭看,不見水晶宫門,一把摸著那皇帝的屍首,慌得他脚軟觔麻,攛出水面,扳著井墻,叫道:“師兄!伸下棒來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寳貝麼?”八戒道:“那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個井龍王,教我馱死人,我不曾馱,他就把我送出門來,就不見那水晶宫了,只摸著那個屍首,諕得我手軟觔麻,掙搓不動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兒!”行者道:“那個就是寳貝,如何不馱上來?”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時了,我馱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馱,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里去?”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師父睡覺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來,便帶你去,爬不上來,便罷。”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叫你想,城墻也難上,這井肚子大,口兒小,壁陡的圏墻,又是幾年不曾打水的井,團團都長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們和氣,等我馱上來罷。”行者道:“正是,快快馱上來,我同你回去睡覺。”那獃子又一個猛子,淬將下去,摸著屍首,拽過來,背在身上,攛出水面,扶井墻道:“哥哥,馱上來了。”那行者睜睛看處,真個的背在身上,却纔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獃子著了惱的人,張開口,咬著鉄棒,被行者輕輕的提將起來。

八戒將屍放下,撈過衣服穿了。行者看時,那皇帝容顔依舊,似生時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阿,這人死了三年,怎麼還容顔不壞?”八戒道:“你不知之,這井龍王對我説,他使了定顔珠定住了,屍首未曾壞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則是他的寃仇未報,二來該我們成功,兄弟快把他馱了去。”八戒道:“馱往那里去?”行者道:“馱了去見師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覺的人,被這猢猴花言巧語,哄我教做甚麼買賣,如今却幹這等事,教我馱死人!馱著他,腌臢[原作左“月”右“朁”]臭水淋將下來,汚了衣服,没人與我漿洗。上面有幾個補丁,天陰發潮,如何穿麼?”行者道:“你只管馱了去,到寺裏,我與你換衣服。”八戒道:“不羞!連你穿的也没有,又替我換!”行者道:“這般弄嘴,便不馱罷!”八戒道:“不馱!”——“便伸過孤拐來,打二十棒!”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二十,我與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如怕打時,趁早兒馱著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没好氣把屍首拽將過來,背在身上,拽步出園就走。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呪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就是一陣狂風,把八戒撮出皇宫內院,躱離了城池,息了風頭,二人落地,徐徐却走將來。那獃子心中暗惱,筭計要報恨,回思報復,又是一意。八戒道:“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裏也捉弄他捉弄,攛道師父,只説他醫得活;醫不活,教師父念《緊箍兒呪》,把這猴子的腦漿勒出來,方趁我心!”走著路,再再尋思,縱不脱“思”字,方見妙筆。道:“不好!不好!若教他醫人,却是容易:他去閻王家討將魂靈兒來,就醫活了。只説不許赴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這法兒纔好。”

説不了,却到了山門前,徑直進去,將屍首丢在那禪堂門前,道:“師父,起來看邪。”那唐僧睡不著,正與沙僧講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聽得他來叫了一聲,唐僧連忙起來道:“徒弟,看甚麼?”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猪馱將來了。”行者道:“你這饢糟的獃子!我那里有甚麼外公?”没有父母,如何得有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却教老猪馱他來怎麼?也不知費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與沙僧開門看處,那皇帝容顔未改,似活的一般。長老忽然慘悽道:“陛下,你不知那世裏寃家,今生遇著他,暗喪其身,抛妻別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曉!可憐你妻子昏蒙,誰曾見焚香獻茶?”忽失聲淚如雨下。八戒笑道:“師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呵,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你怎的這等心硬?”心上一片金玉,如何不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師兄和我説來,他能醫得活。若醫不活,我也不馱他來了。”那長老原來是一頭水的,被那獃子搖動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叚醫活這個皇帝,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等也強似靈山拜佛。”行者道:“師父,你怎麼信這獃子亂談!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盡七百日,受滿了陽間罪過,就轉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聞言道:“也罷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師父,你莫被他瞞了,他有些夾腦風。你只念念那話兒,管他還你一個活人。”真個唐僧就念《緊箍兒呪》,念念真言,則自不作邪思,雖欲不活不可得矣。勒得那猴子眼脹頭疼。

畢竟不知怎生醫救,且聽下回分解。

 

 

人心烏機生而明機自没,明機生而烏機自無,一定之理。乃鬼王入夢訴寃,是已悔從前之念,而心有明機。行者卽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是死有互之道,生又有生之理。以極幼渺之事件,寫成極爽亮之文章,書旨理路,絲毫不背,真奇書也!

題面只有三字,文章却寫至三萬餘言,不為不多。卽一轉筆,竟满一回,而有七千餘字。人每苦題面窘窄,束手難動,何不取此篇而深味細玩之也?

上二回極寫念寳思鄉,已將題面反透。此回一折無字正面,便自省力。要知《西遊》全部,俱是作文字,非是楊子雲寫伭經也。

看他只寫“思無邪”,便已筆筆反照定下章見利思義,且又處處伏後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尤為神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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