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玉兔,乃日月之光華,至鷄兒烏,則純黑無光矣。喻言此心之蔽邪陷阱,其機不明也,是以名為烏雞國。 幼年念的經文,皆因不善,此所以方取大乘三藏真經。乃捨此而不念,却又念幼時的經文,翻入思邪,天然妙絕。 三藏真經,乃明德、新民、至善之文也。乃不念此,却念寳林,則人欲多而天理將日亡矣,雖欲不蔽,不可得已。 問:此卷何以寫一全真結義?曰:要看下章,是個见利思義。全真見了金光便不顧結義,忍心害理,全然反照定下意,方知前後五十二篇貫串之妙,全部一百回設想之奇也。
却説三藏坐於寳林寺禪堂中,燈下念一會《梁皇水懺》,看一會《孔雀真經》,只坐到三更時候,便是有鬼之時。
寳林寺裏念經,妙不可言。要知念的是寳,不是念經。念至三更,念之久矣。却纔把經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聽得門外撲[原作□左“尚”右“菐”]剌剌一聲响亮,淅零零刮陣狂風。那長老恐吹滅了燈,慌忙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便覺有些心驚膽戰。真個怕人。此時又困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却還心中明白,耳內嚶嚶聽著那牕外陰風颯颯。好風,真個那:
淅淅瀟瀟,飄飄蕩蕩。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捲浮雲。滿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塵沙盡洒紛。一陣家猛,一陣家純。純時松竹敲淸韻,猛處江湖波浪渾。刮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東西舘閣門牕脫,前後房廊神鬼瞋。佛殿花瓶吹墮地,琉璃摇落慧燈昏。香爐欹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熖橫。幢幡寳蓋都搖折,鐘皷樓臺撼動根。
那長老昏夢中,正想哩。聽著風聲一時過處,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呌一聲:“師父!”忽擡頭夢中觀看,門外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裏不住呌:“師父,師父!”先寫風,次寫人,始而見其眼中流淚,既而聞其口中有聲,与《西廂》“櫻桃紅破”一種筆法。可知《西廂》、《琵琶》原是長春一流所作,後世僅以戲文目之,則失之遠矣。三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以魍魉妖魅神怪,陪出個“邪”字。至夜深時來此戲我?我却不是那貪慾貪嗔之類。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想的見鬼,偏説他正大,絕妙!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他若見了你,碎屍粉骨,化作微塵。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兒潛身遠遁,莫上我的禪門來。”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類,却深夜來此何為?”那人道:“師父,你舍眼看我一看。”長老果仔細定睛看處,——呀!只見他:
頭戴一頂冲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斗羅星白玉珪。金玉乃明也,其機雖烏,而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
“星”、“斗”二字,點染昏夜烏雞,更妙。面如東岳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
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急躬身厲聲高呌道:“是那一朝陛下?請坐。”用手忙攙,撲了個空虛,回身坐定。再看處,還是那個人。長老便問:“陛下,你是那里皇帝?何邦帝王?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迯生至此。有何話説,説與我聽。”這人纔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呵,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里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三藏道:“呌做甚麼地名?”那人道:“不瞞師父説,便是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鷄國。”“雞”言機也,緊貼“思”字。○
思多者則神昏。念了半夜,自然想得心機盡黑,故曰烏雞。○
”改“字下得妙,可知從前之不烏也。三藏道:“陛下這等驚慌,却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師父呵,我這里五年前,天年乾旱,玉池水涸,心血耗盡。寫”思“字”奇絕。草子不生,民皆飢死,甚是傷情。”三藏聞言,點頭笑道:“陛下呵,古人云:‘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麼就躱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寃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那人道:“我國中倉廪空虛,錢糧盡絶,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饍食亦無餫。倣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若大旱之望雨,思之更切。只乾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鍾南山來了一個全真,可謂我欲人斯人至矣。○
是從心上想來者,即十全也。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有這等好事,怪不得人人都想他。先見我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雨,果然有應,思則得之,虧他件件都想的着。只見令牌响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説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真正十全大補湯,如此寫出個人欲之不寡,妙不可言。朕見他如此尙義,就與他八拜為交,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與全真固結,舉念即差,此機如何不黑?這便是病根。以‘兄弟’稱之。”三藏道:“此陛下萬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來?”三藏道:“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還有那些不足,不足處正多,“那些”二字殊妙。却離了城闕來此?”那人道:“朕與他同寢食者,只得二年。非是點金不够,正嫌為時不久,而以是不足也。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倶去遊春賞翫。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携手緩步,可謂莫逆。至御花園裏,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抛下些甚麼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甚麼寳貝,惟其不足,故又以此誘之。他陡起兇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見利忘義,全然反照下章。將石板蓋住井口,人欲所蔽,明機盡没,此所以名烏雞也。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芭蕉心常捲而不舒,形容“思”字,神妙入畫。——可憐我呵,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寃屈之鬼也!”鬼乃陰私不正之物,真真楷楷,寫出個“思邪”,天然奇絕。
唐僧見説是鬼,諕得觔力酥軟,毛骨聳然。照頭一棒,通身冷汗,幼年的經本還敢再念?没奈何,只得將言又問他道:“陛下,你説的這話全不在理。若有理在,其機必不烏。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麼就不尋你?”那人道:“師父呵,説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做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嬪妃,盡屬於他矣。”心上止有一片邪思,並無一點正念。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后妃不能曉,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吿。”閻王更黑,如何斷得明?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齊天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其黑亦不相懸遠。——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吿。”
三藏道:“陛下,你陰司裏既没本事吿他,却來我陽世間作甚?”那人道:“師父呵,我這一點寃魂,怎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厯叙鬼神,俱為“邪”字作襯。緊隨鞍馬。却纔被夜遊神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他説我三年水災該滿,著我來拜謁師父。他説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聖,極能斬怪降魔。今來志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拏住妖魔,辨明邪正,只個機關,實在難辨。朕當結草衘環,報酬師恩也!”三藏道:“陛下,你此來是請我徒弟去除却那妖怪麼?”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幹別的事不濟,但説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呵,雖是著他拏怪,但恐理上難行。”那人道:“怎麼難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宫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人於全真,宜無有不相得者。我徒弟縱有手段,决不敢輕動干戈。倘被多官拏住,説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欵大盗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畫虎刻鵠也?”
那人道:“我朝中還有人哩。”三藏道:“却好,却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宫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勾與娘娘相見。”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只恐他母子相見,閑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道:“你的災屯,想應天付,却與我相類。原是你念出來的,如何不相類。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侵占,經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師救養成人。記得我幼年無父母,此間那太子失雙親,真個可憐!”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怎得與他相見?”那人道:“如何不得見?”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轄,連一個生身之母尙不得見,我一個和尙,欲見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來也。”三藏問:“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採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見時肯將我的言語説與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呌他幾聲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語?”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記與你罷。”三藏問:“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厢白玉圭放下道:“此物可以為記。”此乃命圭,鄰国聘問,執此以通信者。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從變作我的模樣,只是少變了這件寳貝。若然,則尚有不全。全為後好信伏案。他到宫中,説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三年,還沒此物。我太子若看見,他覩物思人,此仇必報。”三藏道:“也罷,等我留下,著徒弟與你處置。——却在那里等麼?”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這去,還央求夜遊神再使一陣神風,把我送進皇宫內院,托一夢與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們合意,你師徒們同心。”三藏點頭應承道:“你去罷。”
那寃魂叩頭拜別,舉步相送,不知怎麼蹋了脚,跌了一個筋斗,把三藏驚醒,却原來是南柯一夢,見鬼作夢,寫“思”字絕倒。慌得對著那盞昏燈,連忙呌:“徒弟!徒弟!”八戒醒來道:“甚麼‘土地,土地’?——當時我做好漢,專一吃人度日,受用腥羶,其實快活,偏你出家,教我們保護你跑路!原説只做和尙,如今拏做奴才,日間挑包袱牽馬,夜間提尿瓶務脚!這早晚不睡,又呌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剛纔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個怪夢。”搗了半夜鬼,却是作了一個夢,不知是夢裏説醒,還是醒中作夢。妙不可言。行者跳將起來道:“師父,夢從想中來。一句道破病根。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翻駁“思邪”,更覺醒快。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西方見佛,更無一個夢兒到我。”不惟無邪,一並無思,更妙。三藏道:“徒弟,我這一夢,不是思鄉之夢。“思邪”二字所包甚廣,何必思鄉而後見其烏也。纔然合眼,見一陣狂風過處,禪房門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烏雞國王,渾身水濕,滿眼淚垂。”這等這等,如此如此,將做夢中話一一的説與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説了,他來托夢與你,分明是照顧老孫一塲生意。必然是個妖怪在那裏簒位謀國,等我與他辨個真假。想那妖魔,棍到處立要成功。”三藏道:“徒弟,他説那怪神通廣大哩。”行者道:“怕他甚麼廣大!早知老孫到,教他即走無方!”三藏道:“我又記得留下一件寳貝做表記。”八戒答道:“師父莫要胡纏,做個夢便罷了,怎麼只管閑話?”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們打起火,開了門,看看如何便是。”
行者果然開門,一齊看處,只見星月光中,堦簷上真個放着一柄金厢白玉珪。好夢!焦鹿夢遠不及此。八戒近前拏起道:“哥哥,這是甚麼東西?”行者道:“這是國王手中執的寳貝,名喚玉珪。師父呵,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拏妖,全都在老孫身上,只是要你三件兒造化低[原作“底”]哩。”八戒道:“好!好!好!做個夢罷了,又吿誦他。他那些兒不會作弄人哩?就教你三件兒造化低[原作“底”]。”三藏回入裏面道:“是那三樁?”行者道:“明日要你頂缸、受氣、遭瘟。”八戒笑道:一樁兒也是難的,三樁兒却怎麼躭得?”唐僧是個聰明的長老,便問:“徒弟呵,此三事如何講?”行者道:“也不消講,等我先與你二件物。”
好大聖,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呌聲:“變!”變做一個紅金漆匣兒,把白玉珪放在內盛著,道:“師父,你將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曉時,穿上錦襴袈裟,去正殿坐着念經,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個妖怪,就打殺他,也在此間立個功績。假若不是,且休撞禍。”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罷,若真個應夢出城來,我定引他來見你。”三藏道:“見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來到時,我先報知,你把那匣蓋兒扯開些,等我變作二寸長的一個小和尙,反照下章不成人。放在匣兒裏,你連我捧在手中。那太子進了寺來,必然拜佛,你儘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原作“採”]他。他見你不動身,一定教拏你,你憑他拏下去,——打也由他,綁也由他,殺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軍令大,真個殺了我,怎麼好?”行者道:“没事,有我哩,若到那緊關處,我自然護你。他若問時,你説是東土欽差上西天拜佛取經進寳的和尙。和尚進寳,大有非分之想。他道:‘有甚寳貝?’你却把錦襴袈裟對他説一遍,説道:‘此是三等寳貝,還有頭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問處,就説這匣內有一件寳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倶盡曉得,却把老孫放出來。我將你夢中話吿誦那太子,他若肯信,就去拏了那妖魔,一則與他父王報仇,二來我們立個名節。他若不信,再將白玉珪拏與他看。——只恐他年幼,還不認得哩。”三藏聞言大喜道:“徒弟呵,此計絶妙!但説這寳貝,一個呌做錦襴袈裟,一個呌做白玉珪,你變的寳貝却呌做甚名?”行者道:“就呌做‘立帝貨’罷。”奇名!上兩件是死寳,此竟是件活寳。三藏依言記在心上。師徒們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噴氣吹散滿天星。人心思上明了,此機亦漸不黑。
不多時,東方發白。行者又吩付了八戒、沙僧,教他兩個:“不可攪擾僧人,出來亂走。待我成功之後,共汝等同行。”纔別了,唿哨一觔斗跳在空中,睜火眼平西看處,果見有一座城池。你道怎麼就看見了?當時説那城池離寺只有四十里,故此憑高就望見了。
行者近前仔細看處,又見那怪霧愁雲漠漠,妖風怨氣紛紛。行者在空中讚嘆道:
“若是真王登寳座,自有祥光五色雲。
只因妖怪侵龍位,騰騰黑氣鎖金門。”
行者正然感嘆,忽聽得砲聲响亮,又只見東門開處,閃出一路人馬,真個是採獵之軍,果然勢勇。但見:
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彩旗開映日,白馬驟迎風。鼉皷鼕鼕擂,摽鎗對對衝。架鷹軍猛烈,牽犬將驍雄。火砲連天振,粘竿映日紅。人人支弩箭,個個挎雕弓。張網山坡下,鋪繩小徑中。一聲驚霹靂,千騎擁貔熊。狡兔身難保,乖獐智亦窮。狐狸該命盡,麋鹿喪當終。山雉難飛脫,野雞怎避兇?他都撿占山塲擒猛獸,摧殘林木射飛蟲。
那些人出得城來,散步東郊,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見中軍營裏,有小小的一個將軍,頂著盔,貫著甲,果肚花,十八札,手執靑鋒寳劍,坐下黃驃馬,腰帶滿絃弓,真個是:
隱隱君王像,昂昂帝主容。
規模非小輩,行動顯真龍。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須説,那個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戲他一戲。”好大聖,按落雲頭,撞入軍中太子馬前,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兔兒,只在太子馬前亂跑。太子看見,正合歡心,拈起箭,拽滿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兒。
原來是那大聖故意教他中了,却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頭,把箭翎花落在前邊,丢開脚步跑了。那太子見箭中了玉兔,兜開馬,獨自爭先來赶。不知馬行的快,行者如風;馬行的遲,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遠。看他一程一里,將太子哄到寳林寺山門之下,行者現了本身,——不見兔兒,只見一枝箭插在門檻上。——竟撞進去,見唐僧道:“師父,來了,來了!”却又一變,變做二寸長的小和尙兒,和尚變兔兒,兔兒又變和尚,和尚兔兒,兔兒和尚也。鑽在紅匣之內。
却説那太子赶到山門前,不見了玉兔,只見門檻上插住一枝雕翅箭。太子大驚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麼不見,只見箭在此間!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擡頭看處,山門上有五個大字,寫著“敕建寳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間曾記得我父王在金鑾殿上差官齎些金帛與這和尙
所以這和尚至今猶想。修理佛殿佛像,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過道[原作“竹”]院逢僧話,又[原作“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且進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馬來,正要進去,只見那保駕的官將與三千人馬赶上,簇簇擁擁,都入山門面。慌得那本寺衆僧,都來叩頭拜接,比士大夫又覺體面。接入正殿中間,參拜佛像。却纔舉目觀瞻,又欲遊廊翫景,忽見正當中坐著一個和尙。太子大怒道:“這個和尙無禮!我今半朝鑾駕進山,雖無旨意知會,不當遠接,此時軍馬臨門,也該起身,怎麼還坐著不動?”教:“拏下來!”説聲“拏”字,兩邊校尉,一齊下手,把唐僧抓將下來,急理繩索便捆。行者在匣里黙黙的念呪,教道:“護法諸天、六丁六甲,我今設法降妖,這太子不能知識,將繩要捆我師父,汝等即早護持,若真捆了,汝等都該有罪!”那大聖暗中吩付,誰敢不遵,却將三藏護持定了。有些人摸也摸不著他光頭,好似一壁墻攩住,難攏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來的,使這般隱身法欺我!”三藏上前施禮道:“貧僧無隱身法,乃是東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進寳的和尙。”太子道:“你那東土雖是中原,其窮無比,有甚寳貝,你説來我聽。”三藏道:“我身上穿的這袈裟,是第三樣寳貝。還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邊苫身,半邊露臂,能値多少物,敢稱寳貝!”三藏道:“這袈裟雖不全體,有詩幾句:
佛衣偏袒不須論,內隱真如脫世塵。
萬線千針成正果,九珠八寳合元神。
仙娥聖女恭修製,遺賜禪僧靜垢身。
——見駕不迎猶[原作“由”]自可,你的父寃未報枉為人!”
太子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和尙胡説!你那半片衣,憑著你口能[原作“龍”]舌便,誇好誇強。我的父寃從何未報,你説來我聽。”三藏進前一步,合掌問道:“殿下,為人生在天地之間,能有幾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太子道:“感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蓋載,日月照臨,國王水土,那得個父母養育來?”太子怒道:“和尙是那遊手遊食削髮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養育,身從何來?”三藏道:“殿下,貧僧不知。但只這紅匣內有一件寳貝,呌做‘立帝貨’,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便知無父母養育之恩,令貧僧在此久等多時矣。”
太子聞説,教:“拏來我看。”三藏扯開匣蓋兒,那行者跳將出來,□[左“矢”右为“拔”字之右半;后一字同。]呀□的,兩邊亂走。太子道:“這星星小人兒,能知甚事?”行者聞言嫌小,却就使個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長了有三尺四五寸。衆軍士吃驚道:“若是這般快長,不消幾日,就撑破天也。”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了。太子纔問道:“立帝貨,這老和尙説你能知未來過去吉凶,你却有龜作卜?有蓍作筮?憑書句斷人禍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憑三寸舌,萬事盡皆知。”太子道:“這厮又是胡説。自古以來,《周易》之書,極其玄妙,斷盡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趨避,故龜所以卜,蓍所以筮。聽汝之言,憑據何理,妄言禍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説與你聽。你本是烏雞國王的太子,你那里五年前,年程荒旱,萬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禱。正無點雨之時,鍾南山來了一個道士,他善呼風喚雨,點石為金。君王忒也愛小,就與他拜為兄弟。這樁事有麼?”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説説。”行者道:“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却是誰?”太子道:“果是有個全真,父王與他拜為兄弟,食則同食,寢則同寢。三年前在御花園裏翫景,被他一陣神風,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珪,攝回鍾南山去了,至今父王還思慕他。越想越烏,而“思邪”二字翻論更透。因不見他,遂無心賞翫,把花園緊閉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聞言,哂笑不絶。太子再問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這厮當言不言,如何這等哂笑?”行者又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衆,不是説處。”太子見他言語有因,將袍袖一展,教軍士且退。那駕上官將,急傳令,將三千人馬,都出門外住札。此時殿上無人,太子坐在上面,長老立在前邊,左手傍立著行者。本寺諸僧皆退,行者纔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見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説,胡説!我父自全真去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照依你説,就不是我父王了。還是我年孺[原作“懦”],容得你。若我父王聽見你這番[原作“反”]話,拏了去,碎屍萬段!”把行者咄的喝下來。行者對唐僧道:“何如?我説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拏那寳貝進與他,倒換關文,往西天去罷。”三藏即將紅匣子遞與行者。行者接過來,將身一抖,那匣兒卒不見了,原是他毫毛變的,被他收上身去。却將白玉珪雙手捧上,獻與太子。
太子見了道:“好和尙,好和尙!你五年前本是個全真,來騙了我家的寳貝,如今又粧做和尙來進獻!”呌:“拏了!”一聲傳令,把長老諕得慌忙指著行者道:“你這弼馬溫!專撞空頭禍,帶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齊攔住道:“休嚷!莫走了風!我不呌做立帝貨,還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來!我問你個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
行者道:“我是那長老的大徒弟,名喚悟空孫行者,因與我師父上西天取經,昨宵到此覔宿。我師父夜讀經卷,都是他思念出來,不然焉有此事。至三更時分得一夢,夢見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全真豈能害人?大抵還是人自害。推在御花園八角瑠璃井內,全真變作他的模樣。滿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無分曉,禁你入宫,關了花園,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個妖精。正要動手拏他,不期你出城打獵。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孫。老孫把你引到寺裏,見師父,訴此衷腸,句句是實。你既然認得白玉珪,識得舊主人。怎麼不念鞠養恩情,替親報仇?”那太子聞言,心中慘慽,暗自傷愁道:“若不信此言語,他却有三分兒真實;若信了,怎奈殿上見是我父王?”這纔是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於心常辗轉,千里顧徘徊。行者見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請殿下駕回本國,問你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問,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他跳起身,籠了白玉珪就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筆轉開。行者扯住道:“你這些人馬都回,却不走漏消息,我難成功?但要你單人獨馬進城,不可揚名賣弄,莫入正陽門,須從後宰門進去。到宫中見你母親,切休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那怪神通廣大,一時走了消息,你娘兒們性命倶難保也。”太子謹遵教命,出山門吩付將官:“穩在此札營,不得移動。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來,一同進城。”看他:
指揮號令屯軍士,上馬如飛即轉城。
這一去,不知見了娘娘,有何話説,且聽下回分解。
鬼王以喻心思之正,全真以喻心思之邪。全真把烏雞蓋在井内,是即以邪思蔽正明也。心为物蔽,其德不明,此時心上惟有全真,不復知有本來矣。如此一講,朱註“昏”、“蔽”二字,方纔醒快。 結為兄弟,猶是邪正之互見。蓋諸井内,此思之所以有邪而無正也。必至金玉之釋手,大夢之驚覺,方悔從前之念錯,不復作此邪思矣。 首節寳林寺念了一夜,是邪思之所由起。二節夜謁唐三藏,極言邪思之害,是承三節見假真,竟尋出個根據,然後想及天理,是一轉。末節故主生而邪思則自無矣,是一合。 文殊實喻言文書,捆文書而不念,却信全真之誑誘,而蓋諸井内,伏後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更為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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