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邪。此言寡欲。
夫猶是寺也,猶是僧也,猶是佛也,何以云“傍門”?乃三藏是以如來為佛,僧官惟以士大夫為佛,把作和尚的心思,都用在士大夫身上,勢利已極,已不知有如來,又何有於三藏?是同門而實有不同道者,非傍門而何? 題綱“心猿正處諸緣伏”,言心正邪念則自潛息,“劈破傍門見月明”,言杜絕邪念,功行則自圓满,其旨甚明。 烏雞國却列在寳象國、蓮花洞後寫,其脉實有由來也。蓋人心本屬清明光亮之寳,如何得烏?或因貪色,或因圖財,以致胡思亂想,日夜纒繞於中,所以把個清明之寳,弄成個渾黑之象,此烏雞之所以來也。 夫學固不可不思,然亦不可過思,更不可亂思。乃唐僧思前進無日,圓满無期,以致心思昏亂,而其欲不寡矣。内有此心,外即有此怪,打破石獅,念念不正,此全真之所以來前也。
却説孫行者按落雲頭,對師父備言菩薩借童子、借童子何用?與復得了孫行者正想應,以為邪思安胎。○
童子引出嬰兒,聖嬰已伏於此矣。老君收去寳貝之事。從上文的寳貝,脱卸到本文,“思”字方有着落。○
太上老君乃至正之理,其無邪可知,與後正相應。三藏稱謝不已,死心塌地,此寳已歸天上,自然没想。不説邪思,先講無思,而下章見利思義,於此已對射。辦虔誠,捨命投西,誠心向道,邪念自然不作。一筆折到題靣。攀鞍上馬,猪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尙攏著馬頭,孫行者執了鉄棒,剖開路,徑下高山前進。説不盡那水宿風飡,披霜冒露。師徒們行罷多時,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馬上高呌:“徒弟呵,你看那里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隄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師父休要胡思亂想,虚出題靣,眉目分明,青獅已兆於此矣。只要定性存神,自然無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麼這等難行?我記得離了長安城,在路上春盡夏來,秋殘冬至,有四五個年頭,怎麼還不能得到?”埋怨西天,已有故國之感,此時全真已在心上,而誠敬早已喪亡。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還不曾出大門哩!”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謊,人間就有這般大門?”行者道:“兄弟,我們還在堂屋裏轉哩!”沙僧笑道:“師兄,少説大話嚇我,那里就有這般大堂屋,却也没處買這般大過梁呵。”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孫看時,把這靑天為屋瓦,日月作牕櫺,四山五岳為梁柱,天地猶如一敞[原作“厰”]廳!”八戒聽説道:“罷了,罷了!我們只當轉些時回去罷。”心不沉潛,意念自然别轉。先講思邪是反。行者道:“不必亂談,只管跟著老孫走路。”
好大聖,橫擔了鉄棒,領定了唐僧,剖開山路,一直前進。那師父在馬上遥觀,好一座山景,真個是:
山頂嵯峨摩斗柄,樹梢彷彿接雲霄。靑煙堆裏,時聞得谷口猿啼;亂翠陰中,每聽得松間鶴唳。嘯風山魅立溪間,戲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驚
張獵戸。好山!看那八靣崔巍,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枯摧老樹掛籐蘿。泉水飛流,寒氣透人毛髮冷;巔峯屹□[左“山”右“立”],淸風射眼夢魂驚。時聽大虫哮吼,每聞山鳥時鳴。麂鹿成羣穿荊棘,往來跳躍;獐□[左“犭”右“巴”]結黨尋野食,前後奔跑。竚立草坡,一望並無客旅;行來深凹,四邊倶有豺狼。應非佛祖修行處,盡是飛禽走獸塲。打到邪字,已伏採獵之案。
那師父進此深山,心中悽慘,兜住馬,呌聲:悟空呵!我:
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稜子,途中催趲馬兜鈴。
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以藥名寫意,亦是文詞妙品。○
八戒不思前進,長老便思後退,思鄉之念既切,取經之心自無,“烏雞”二字,已在心上。
孫大聖聞言,呵呵冷笑道:“師父不必罣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還你個功到自然成也。”功完行满,自然全美,何用思?師徒們翫著山景,信步行時,早不覺紅輪西墜。玉兔東昇,可想而知。正是:
十里長亭無客走,九重天上現星辰。
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縣盡關門。
六宫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罷釣綸。
兩座樓頭鐘皷响,一輪明月滿乾坤。以“十”字寫到“一”字,筆筆點染“烏”字,以見其想頭不正。
那長老在馬上遥觀,只見那山凹裏有樓臺疊疊,殿閣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樓閣不遠,想必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罷。”行者道:“師父説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大聖跳在空中,仔細觀看,果然是座山門,但見:
八字磚墻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
疊疊樓臺藏嶺畔,層層宫闕隱山中。
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
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
文殊臺對伽藍舍,彌勒殿靠大慈廳。
看山樓外靑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
松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淸。
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廻迎。
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
妙高臺上曇花墜,説法壇前貝葉生。
正是那:林遮三寳地,山擁梵王宫。
半壁燈煙光熌灼,一行香靄霧朦朧。好一所在!
孫大聖按下雲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却好借宿,我們去來。”寳刹繁華,一時名勝,一心想在此矣。
這長老放開馬,一直前來,竟到了山門之外。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甚麼寺?”三藏道:“我的馬蹄纔然停住,脚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甚麼寺,好没分曉!”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須曾講過儒書,方纔去演經法,文理皆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長老駡道:“潑猢猻,説話無知!我纔靣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把一座虚靈寳境却為土遮塵掩,可嘆!而更為可惜!所以未曾看見。”行者聞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餘高,用手展去灰塵道:“師父,請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寳林寺”。“寳”字承上。○
寳至如林,其欲正多,此思之所以不容已也。行者收了法身,道:“師父,這寺裏誰進去借宿?”三藏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醜陋,言語粗疎,性剛氣傲,倘或衝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為不美。”是怕打,脱此地。行者道:“既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
那長老却丢了錫杖,解下斗蓬,整衣合掌,竟入山門,只見兩邊紅漆欄杆裏靣,高坐著一對金剛,粧塑的威儀惡醜:
一個鉄靣鋼鬚似活容,一個燥眉圜眼若玲瓏。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鉄,右邊的手掌崚嶒賽赤銅。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繡帶映飄風。西方真個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
三藏見了,點頭長嘆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呵,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到了寳林,便想不去,念頭已差。正嘆息處,又到了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國、多聞、増長、廣目,
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寳林中再得風調雨順,豈不十分全美?進了二層門裏,又見有喬松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却如傘狀,忽擡頭,乃是大雄寳殿。那長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罷起來,轉過佛臺,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倒座觀音
心思不前,觀音亦自别轉。寫法絕妙。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長老又點頭三五度,感嘆萬千聲道:“可憐呵!鱗甲衆生都拜佛,為人何不肯修行!”皆因戀此寳林之故。
正讚嘆間,又見三門裏走出一個道人。那道人忽見三藏相貎稀奇,丰姿非俗,急趨步上前施禮道:“師父那里來的?”三藏道:“弟子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的,今到寳方,天色將晚,吿借一宿。”那道人道:“師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這里掃地撞鐘打勤勞的道人,裏靣還有個管家的老師父哩,待我進去稟他一聲。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請;若不留你,我却不敢羈遲。”三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報道:“老爺,外靣有個人來了。”那僧官
不惟有寳,兼之有官。即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毘盧帽,披上袈裟,急開門迎接,寫出一叚慇懃,俱為“思邪”二字着色。問道人:“那里人來?”目中无人,於此已見。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後邊不是一個人?”人都走到正殿後靣,心思安得不邪?那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斜倚在那後門首。僧官見了大怒道:忙了半日,大失所望,安得不怒?“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好貨!但只有城上來的士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一“我”字,便有许多的鄭重,無邊的體统;一迎接,心上大有想頭。○
下章思利已於此活躍。這等個和尙,口中不堪,正見心上無望。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妙反思邪如畫。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有錢有米,方纔迎接,無布無施,不容打攪,和尚從來如此。教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麼!”抽身轉去。只顧利,便不思義,反照下章,而此念更错。
長老聞言,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纔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尙,又不曾:拜讖吃餫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丢瓦抛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噫!可憐阿!不知是那世裏觸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尙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説這等憊懶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説還好,若説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鉄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長老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為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意下如何。”
那師父踏脚跡,跟他進方丈門裏,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滹滹的坐在那里,不知想甚,可笑!不知是念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劄堆積,唐僧不敢深入,就立於天井裏,躬身高呌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那和尙就有些不柰煩他進裏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
没錢的不止嘴臉不好,禮亦太儉褻,可嘆!道:“你是那里來的?”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寳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纔欠起身來道:世情看冷熱,人靣逐高低,何况僧官?而又無怪乎其為僧官也。“你是那唐三藏麼?”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貴處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人家,方便好宿。我這里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却是何情?”僧官怒聲呌道:“你這遊方的和尙,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説話!”三藏道:“何為油嘴油舌?”僧官道:“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三藏道:“怎麽‘日前壊了名’?”他道:“向年有幾衆行脚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脚。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欵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想住寳林,其欲正多,那個肯去?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幹出許多不公的事來。”三藏道:“有甚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聽我説:
閑時沿墻抛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牕櫺,夏日拖門攔徑。旛布扯為脚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説得邪而不正,是從反靣逆入。
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呵!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没脊骨的和尙?”人無脊骨,如何得正?挑剔殊妙。欲待要哭,又恐那寺裏的老和尙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呑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那行者見師父靣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裏和尙打你來?”唐僧道:“不曾打。”八戒説:“一定打來,不是,怎麼還有些哭包聲?”那行者道:“駡你來?”唐僧道:“也不曾駡。”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駡,你這般苦惱怎麼?此無他,想住寳林耳。好道是思鄉哩?”點明“思”字,為“邪”字一襯。唐僧道:“徒弟,他這里不方便。”行者笑道:“這裏想是道士?”左右狐疑,以見其邪而不正也。唐僧怒道:“觀裏纔有道士,寺裏只是和尙。”行者道:“你不濟事,但是和尙,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鉄棒,徑竟大雄寳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像,內裏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本相泥土!”
這大聖正在前邊發狠搗叉子亂説,只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了幾枝香,來佛前爐裏插,被行者咄的一聲,諕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滚滚蹡蹡,跑入方丈裏報道:“老爺,外靣有個和尙來了!”那僧官道:“你這夥道人都少打!一行説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甚麼!再説打二十!”作威作福,是個僧官。道人説:“老爺,這個和尙,比那個和尙不同,生得惡燥,没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樣?”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査耳躲,滿靣毛,雷公嘴。手執一根棍子,咬牙恨恨的,要尋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開門,只見行者撞進來了。真個生得醜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隻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象屬螃蠏的,肉在裏靣,骨在外靣。心思既邪,容貌俱見不正。那老和尙慌得把方丈門關了。行者赶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赶早將干浄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看他歪尋。僧官躱在房裏,對道人説:“怪他生得醜麼,原來是説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裏連方丈、佛殿、鐘皷樓、兩廊,共總也不上[原作“尚”]三百間,他却要一千間睡覺,却打那里來?”道人説:“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麼答應他罷。”那僧官戰索索的高呌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别處無寳,如何肯去。
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直壁壁的竪在天井裏,道:“和尙,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繼兒孫。和尚還想此處,無怪世人之戀戀不捨。他不知是那里勾當,冒冒實實的,教我們搬哩。”道人説:“老爺,十分不□[左“鬼”右“监”,“监”在“鬼”末笔钩内]魀
,搬出去也罷,扛子打進門來了。”僧官道:“你莫胡説!我們老少衆大四五百名和尙,往那里搬?搬出去,却也没處住。”行者聽見道:“和尙,没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老和尙呌:“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那道人慌了道:“爺爺呀!那等個大扛子,教我去打樣棍!”老和尙道:“養軍千日,用軍一朝。你怎麼不出去?”道人説:“那扛子莫説打來,若倒下來,壓也壓個肉泥!”老和尙道:“也莫要説壓,只道竪在天井裏,夜晚間走路,不記得呵,一頭也撞個大窟窿[原作上“穴”下“竜”]!”道人説:“師父,你曉得這般重,却教我出去打甚麼樣棍?”他自家裏靣轉閙起來。
行者聽見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殺一個,我師父又怪我行兇了。且等我另尋一個甚麼打與你看看。”忽擡頭,只見方丈門外有一個石獅子,獅即思也,獅子既實,其誠可知。却就舉起棍來,乒乓一下,打得粉亂麻碎。青獅未降,石獅已破,從此念頭俱不正矣。那和尙在牕眼兒里裏見,就嚇得骨軟盘麻,慌忙往牀下拱,道人就往鍋門裏鑽,口中不住呌:“爺爺,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尙,我不打你。我問你:這寺裏有多少和尙?”僧官戰索索的道:“前後是二百八十五房頭,共有五百個有度牒的和尙。”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個和尙都點得齊齊整整,穿了長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師父接進來,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爺爺,若是不打,便擡也擡進來。”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呌:“道人,你莫説嚇破了膽,就是嚇破了心,便也去與我呌這些人來接唐僧老爺爺來。”是爺爺不是?这等個和尚可嘆。
那道人没奈何,捨了性命,不敢撞門,從後邊狗洞裏鑽將出去,和尚鑽狗洞,更見不正,况寳林中的和尚,未有不想此道者也。竟到正殿上,東邊打皷,西邊撞鐘。鐘皷一齊响處,驚動了兩廊大小僧衆,上殿問道:“這早還不晚哩,撞鐘打皷做甚?”道人説:“快換衣服,隨老師父排班,出山門外迎接唐朝來的老爺。”那衆和尙,真個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褊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鐘直裰,十分窮的,没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行者看見道:“和尙,你穿的是甚麼衣服?”和尙見他醜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説。——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没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
行者聞言暗笑,押著衆僧,出山門下跪下。那僧官磕頭高呌道:“唐老爺,請方丈裏坐。”八戒看見道:“師父老大不濟事,你進去時,淚汪汪,嘴上掛得油瓶。師兄怎麼就有此獐智,教他們磕頭來接?”三藏道:“你這個獃子,好不曉禮!常言道:‘鬼也怕惡人哩’。”靣貌醜惡,“邪”字不寫而自透。○
插入“鬼”字,下文便不突。唐僧見他們磕頭禮拜,甚是不過意,上前呌:“列位請起。”衆僧叩頭道:“老爺,若和你徒弟説聲方便,不動扛子,就跪一個月也罷。”唐僧呌:“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這會已打斷了根矣。”那些和尙却纔起身,牽馬的牽馬,挑担的挑担,擡著唐僧,馱著八戒,挽著沙僧,一齊都進山門裏去,却到後靣方丈中,依叙坐下。
衆僧却又禮拜,都是杠子的靣上。三藏道:“院主請起,再不必行禮,作踐貧僧,我和你都是佛門弟子。”僧官道:“老爺是上國欽差,小和尙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識尊儀,與老爺邂逅相逢。動問老爺,一路上是吃素?是喫葷?我們好去辦飯。”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這個爺爺好的吃葷。”行者道:“我們也吃素,都是胎裏素。”那和尙道:“爺爺呀,這等兇漢也吃素!”不知吃素的心裏更兇。有一個膽量大的和尙,近前又問:“老爺既然吃素,煑多少米的飯方勾吃?”八戒道:“小家子和尙!問甚麼!一家子煑上一石米。”那和尙都慌了,便去刷洗鍋灶,各房中安排茶飯,高掌明燈,調開桌子,管待唐僧。
師徒們都吃罷了晚齋,衆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稱謝道:“老院主,打攪寳山了。”人打攪寳山猶可,寳山打攪人則難為。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我師徒却在那[原作“這”]里安歇?”僧官道:“老爺不要忙,小和尙自有區處。”呌道人:“那壁廂有幾個人聽使令的?”道人説:“師父,有。”僧官吩付道:“你們著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喂馬;著幾個去前靣把那三間禪堂,打掃乾浄,鋪設床帳,快請老爺安歇。”
那些道人聽命,各各整頓齊備,却來請唐老爺安寢。他師徒們牽馬挑担出方丈,竟至禪堂門首看處,只見那裏靣燈火光明,兩梢間鋪著四張籐屜[原作“替”]牀。行者見了,喚那辦草料的道人,將草料擡來,放在禪堂裏靣,拴下白馬,教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間,燈下兩班兒立五百個和尙,都伺候著,不敢側離。三藏欠身道:“列位請回,貧僧好自在安寢也。”衆僧决不敢退。僧官上前吩付大衆:“伏侍老爺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請回。”衆人却纔敢散去訖。
唐僧舉步出門小解,只見明月當天,一入寳林,心思盡黑,見鬼作夢有自而來也。呌:“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來侍立。因感這月淸光皎潔,玉宇深沉,真是一輪高照,大地分明,月故有然,心亦如是,
對月懷歸,口占一首古風長篇。詩云:厯賦詩章,為本題領脉。
皓魄當空寳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羡慕明月,隠射全真,筆意俱妙。
瓊樓玉宇淸光滿,冰鑑銀盤爽氣旋。
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
渾如霜餅離滄海,却似冰輪掛碧天。
別館寒牕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臨漢苑驚秋鬢,纔到秦樓促晚奩。
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盃面寒無力,淸映庭中健有仙。
處處牕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絃。
今宵靜翫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
好詩!“相同”二字更妙。尚未出門,便想圓满,念頭不正,此鬼怪之所以來也。
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呵,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舉首見明月,回頭思故鄉。因月之圓满,而有塵世繁華之感。更不知月中[原作“家”]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純陰所蔽,自然不明。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絃。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絃。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晦。月故有然,心亦由是。借月色之晦明,寫心思之明暗,緊緊對射。此乃先天採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
前弦之後後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
採得歸來爐中煉,志心功果即西天。”誠心向道,功完自然全美,何用思?何必思?又胡可思也?
那長老聽説,一時解悟,明徹真言,尚未揭開井蓋,如何就得明徹?滿心歡喜,非喜功果能成,正喜全美有日。稱謝了悟空。沙僧在傍笑道:“師兄此言雖當,只説的是弦前屬陽,弦後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
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
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
長老聞得,亦開茅塞。正是理明一竅通千竅,説破無生即是仙。八戒上前扯住道:“師父,莫聽亂講,悮了睡覺。這月呵:
缺之不久又團圓,似我生來不十全。恨己之不全,正想十全也。其欲不寡,而且多矣。
吃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説有黏涎。
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痴愚積下緣。
我説你取經還滿三塗業,擺尾搖頭直上天!”三塗指三綱領。○
功完行满,無般不有,自然還你个十分全美,胡用思,極得規戒之妙。
三藏道:“也罷,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這卷經來念一念。”這卷經蓋即十全之經也,念即思也。行者道:“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尙,小時的經文,那本不熟?却又領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經兒?”三藏道:“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閑,等我温習温習。”
幼年念的有何正經,此時還想念?反思邪絕妙。行者道:“既這等説,我們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張籐床上睡下。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鋪開經本,黙黙看念。從此思邪矣。正是那:
樓頭初皷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
畢竟不知那長老怎麼樣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何為十全?蓋即嬌妻美妾,良田大厦,金珠寳馬,功名富貴,件件不缺,方是個十全。必須功完行满,自然還你個十分全美。乃唐僧尚未圓满西天,輙想十全東土,不思正道,自然想入邪道,此傍門之所以見譏也。 人生在世,孰是知足而不想十全者?思之不已,以致邪魔满腹,則有所蔽而其欲不寡矣。故就月之晦暗,以喻心思之明黑,天然妙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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