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
智本圓明,亦極靈動。明鑒萬里,照千古而不爽;深察淵微,辨恆沙而不昧。週知物理,有鬼神不測之機,通達造化,陰陽洞悉其妙。審四德而不使有偏,保一身而順受其正。乃五常之大端,涉世之至要。則智之於人,顧不重乎哉! 智之圓,如輪之圓;智之轉,如輪之轉。乃三仙行不由正,以力恃强,既不知其當然,復不知其所以然,卒至喫溺、亡命而不自悟。則此智之不圓,亦如此輪之不轉,而所蔽者深矣。故言車遲,正見其智遲。智遲,乃喻言車遲也。 道士稱仙長,是寫“智”字,故敬道即是好智。和尚稱行者,是言“學”字,然惡僧即是不好學。至以“夾脊雙關”寫“蔽”字,點水點石,呼風喚雨等事,寫“蕩”字,層層安頓,字字分疏,實又見其破格新奇之妙。
求經脫障向西遊,無數名山不盡休。
兔走鳥飛催晝夜,鳥啼花落自春秋。
微塵眼底三千界,錫杖頭邊四百州。
宿水餐風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囘頭。
話説唐三蔵幸虧龍子降妖,黑水河神開路,師徒們過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來。真箇是迎風冒雪,戴月披星,行彀多時,又値早春天氣。但見: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開圖畫;萬物生輝,遍地芳菲設繡茵。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云。漸開冰解山泉溜,盡放萌芽沒燒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禦辰。花香風氣煖,云淡日光新。道旁楊柳舒靑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師徒們在路上遊觀景色,緩馬而行,忽聽得一聲吆喝,好便似千萬人吶喊之聲。唐三蔵心中害怕,兜住馬不能前進,急囘頭道:“悟空,是那裏這等響振?”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聲霹靂。”三蔵道:“還是人喊馬嘶。”孫行者笑道:“你們都猜不着,且住,待老孫看是何如。”
好行者,將身一縱,踏云光起在空中,睜眼觀看,遠見一座城池。又近覷,倒也祥光隱隱,不見什麼兇氣紛紛。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處!如何有響聲振耳?……那城中又無旌旗閃灼,戈戟光明,又不是砲聲響振,何以若人馬喧嘩?……”正議間,只見那城門外,有一塊沙灘空地,攢簇了許多和尙,在那裏扯車兒哩。原來是一齊着力打號,齊喊“大力王菩薩”,所以驚動唐僧。
行者漸漸按下云頭來看處,呀!那車子裝的都是磚瓦木植土坯之類;灘頭上坡坂最高,又有一道夾脊小路,兩座大關,關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車兒怎麼拽得上去?雖是天色和煖,那些人却也衣衫藍縷,看此象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蓋寺院。他這裏五谷豐登,尋不出雜工人來,所以這和尙親自努力。……”正自猜疑未定,只見那城門裏,搖搖擺擺,走出兩箇少年道士來。你看他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戴星冠,身披錦繡。頭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錦繡綵雫飄。足踏云頭履,腰繫熟絲绦。面如滿月多聰儁,形似瑤天僊客嬌。
那些和尙見道士來,一箇箇心驚膽戰,加倍着力,恨苦的拽那車子。行者就曉得了:“咦!想必這和尙們怕那道士。不然啊,怎麼這等着力拽扯?我曾聽得人言,西方路上,有箇敬道滅僧之處,斷乎此間是也。我待要囘報師父,奈何事不明白,返惹他怪,敢道這等一箇伶俐之人,就不能探箇實信?且等下去問得明白,好囘師父話。”
你道他來問誰?好大聖,按落云頭,去郡城腳下,搖身一變,變做箇遊方的云水全真,左臂上掛着一箇水火籃兒,手敲着漁鼓,口唱着道情詞,近城門,迎着兩箇道士,當面躬身道:“道長,貧道起手。”那道士還禮道:“先生那裏來的?”行者道:“我弟子云遊于海角,浪蕩在天涯。今朝來此處,欲募善人家。動問二位道長,這城中那條街上好道?那箇衖裏好賢?我貧道好去化些齋喫。”那道士笑道:“你這先生,怎麼説這等敗興的話?”行者道:“何爲敗興?”道士道:“你要化些齋喫,却不是敗興?”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爲由,却不化齋喫,怎生有錢買?”道士笑道:“你是遠方來的,不知我這城中之事。我這城中,且休説文武官員好道,富民長者愛賢,大男小女見我等拜請奉齋,——這般都不須掛齒,——頭一等就是萬歲君王好道愛賢。”行者道:“我貧道一則年幼,二則是遠方乍來,實是不知。煩二位道長將這裏地名、君王好道愛賢之事,細説一遍,足見同道之情。”道士説:“此城名喚車遲國,寳殿上君王與我們有親。”
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只因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無點雨,地絶谷苗,不論君臣黎庻,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戸戸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懸捱命之處,忽然天降下三箇僊長來,俯救生靈。”行者問道:“是那三箇僊長?”道士説:“便是我家師父。”行者道:“尊師甚號?”道士云:“我大師父,號做虎力大僊;二師父,鹿力大僊;三師父,羊力大僊。”行者問曰:“三位尊師,有多少灋力?”道士云:“我那師父,呼風喚雨,只在翻掌之間,指水爲油,點石成金,却如轉身之易。所以有這般灋力,能奪天地之造化,換星鬭之玄微。君臣相敬,與我們結爲親也。”行者道:“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術動公卿。老師父有這般手段,結了親,其實不虧他。——噫,不知我貧道可有星星緣灋。得見那老師父一面哩?”道士笑曰:“你要見我師父。有何難處!我兩箇是他靠胷貼肉的徒弟,我師父却又好道愛賢,只聽見説箇道字,就也接出大門。若是我兩箇引進你,迺吹灰之力。”
行者深深的唱箇大喏道:“多承擧薦,就此進去罷。”道士説:“且少待片時,你在這裏坐下,等我兩箇把公事干了來,和你進去。”行者道:“出家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有甚公干?”道士用手指定那沙灘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躱懶,我們去點他一卯就來。”行者笑道:“道長差了!僧道之輩都是出家人,爲何他替我們做活,伏我們點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當年求雨之時,僧人在一邊拜髴,道士在一邊吿鬭,都請朝廷的糧餉。誰知那和尙不中用,空念空經,不能濟事。后來我師父一到,喚雨呼風,拔濟了萬民塗炭。却才發惱了朝廷,説那和尙無用,拆了他的山門,燬了他的髴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囘嚮,禦賜與我們家做活,就當小廝一般。我家裏燒火的也是他,掃地的也是他,頂門的也是他。因爲后邊還有住房,未曾完備,着這和尙來拽磚瓦,拖木植,起蓋房宇。只恐他貪頑躱懶,不肯拽車,所以着我兩箇去査點査點。”
行者聞言,扯住道士滴淚道:“我説我無緣,真箇無緣,不得見老師父尊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見面?”行者道:“我貧道在方上云遊,一則是爲性命,二則也爲尋親。”道士問:“你有什麼親?”行者道:“我有一箇叔父,自幼出家,削發爲僧,向日年程饑饉,也來外面求乞。這幾年不見囘家,我念祖上之恩,特來順便尋訪,想必是羈遲在此等地方,不能脫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尋着他見一面,才可與你進城?”道士云:“這般却是容易。我兩箇且坐下,卽煩你去沙灘上替我一査,只點頭目有五百名數目便罷,看內中那箇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們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與你進城好麼?”
行者頂謝不盡,長揖一聲,別了道士,敲着漁鼓,徑往沙灘之上。過了雙關,轉下夾脊,那和尙一齊跪下磕頭道:“爺爺,我等不曾躱懶,五百名半箇不少,都在此扯車哩。”行者看見,暗笑道:“這些和尙,被道士打怕了,見我這假道士就這般悚懼,若是箇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搖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監工的,我來此是尋親的。”衆僧們聽説認親,就把他圏子陣圍將上來,一箇箇出頭露面,咳嗽打響,巴不得要認出去。道:“不知那箇是他親哩。”行者認了一會,呵呵笑將起來,衆僧道:“老爺不認親,如何發笑?”行者道:“你們知我笑什麼?笑你這些和尙全不長儁!父母生下你來,皆因命犯華蓋,妨爺尅孃,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捨斷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寳,不敬髴灋,不去看經拜懺,却怎麼與道士傭工,作奴婢使喚?”衆僧道:“老爺,你來羞我們哩!你老人家想是箇外邊來的,不知我這裏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來的,其實不知你這裏有甚利害。”
衆僧滴淚道:“我們這一國君王,偏心無道,只喜得是老爺等輩,惱的是我們髴子。”行者道:“爲何來?”衆僧道:“只因呼風喚雨,三箇僊長來此處,滅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們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歸嚮,亦不許補役當差,賜與那僊長家使用,苦楚難當!但有箇遊方道者至此,卽請拜王領賞;若是和尙來,不分遠近,就拿來與僊長家傭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還有什麼巧灋術,誘了君王?若只是呼風喚雨,也都是旁門小灋術耳,安能動得君心?”衆僧道:“他會摶砂煉汞,打坐存神,點水爲油,點石成金。如今興蓋三淸觀宇,對天地晝夜看經懺悔,祈君王萬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動了。”
行者道:“原來這般,你們都走了便罷。”衆僧道:“老爺,走不脫!那僊長奏準君王,把我們畫了影身圖,四下裏長川張掛。他這車遲國地界也寛,各府州縣嚮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張和尙圖,上面是禦筆親題。若有官職的,拿得一箇和尙,高升三級;無官職的,拿得一箇和尙,就賞白銀五十兩,所以走不脫。且莫説是和尙,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難逃。四下裏快手又多,緝事的又廣,凴你怎麼也是難脫。我們沒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道:“旣然如此,你們死了便罷。”衆僧道:“老爺,有死的。到處捉來與本處和尙,也共有二千余衆,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厓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只有我這五百箇不得死。”行者道:“怎麼不得死?”衆僧道:“懸梁繩斷,刀刎不疼,投河的飄起不沉,服藥的身安不損。”行者道:“你却造化,天賜汝等長壽哩!”衆僧道:“老爺呀,你少了一箇字兒,是長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迺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灘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擁護。”行者道:“想是纍苦了,見鬼麼?”衆僧道:“不是鬼,迺是六丁六甲、護教伽藍,但至夜就來保護。但有要死的,就保着,不教他死。”行者道:“這些神却也沒理,只該教你們早死早升天,却來保護怎的?”衆僧道:“他在夢寐中勸解我們,教不要尋死,且苦捱着,等那東土大唐聖僧往西天取經的羅漢。他手下有箇徒弟,迺齊天大聖,神通廣大,專秉忠良之心,與人間報不平之事,濟困扶危,卹孤念寡。只等他來顯神通,滅了道士,還敬你們沙門禪教哩。”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説老孫無手段,預先神聖早傳名。”他急抽身,敲着漁鼓,別了衆僧,徑來城門口見了道士。那道士迎着道:“先生,那一位是令親?”行者道:“五百箇都與我有親。”兩箇道士笑道:“你怎麼就有許多親?”行者道:“一百箇是我左鄰,一百箇是我右捨,一百箇是我父黨,一百箇是我母黨,一百箇是我交契。你若肯把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與你進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風病,一時間就胡説了。那些和尙,迺國王禦賜,若放一二名,還要在師父處遞了病狀,然后補箇死狀,才了得哩。怎麼説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説我家沒人使喚,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裏長要差官査勘,或時禦駕也親來點札,怎麼敢放?”行者道:“不放麼?”道士説:“不放!”行者連問三聲,就怒將起來,把耳朶裏鐵棒取出,迎風捻了一捻,就碗來麤細,幌了一幌,照道士臉上一刮,可憐就打得頭破血流身倒地,皮開頸折腦漿傾!
那灘上僧人遠遠望見他打殺了兩箇道士,丢了車兒,跑將上來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殺皇親了!”行者道:“那箇是皇親?”衆僧把他簸箕陣圍了,道:“他師父上殿不參王,下殿不辭主,朝廷常稱做國師兄長先生。你怎麼到這裏闖禍?他徒弟出來監工,與你無干,你怎麼把他來打死?那僊長不説是你來打殺,只説是來此監工,我們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與你進城去,會了人命出來。”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來救你們的。”衆僧道:“你倒打殺人,害了我們,添了擔兒,如何是救我們的?”
行者道:“我是大唐聖僧徒弟孫悟空行者,特特來此救你們性命。”衆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爺我們認得他。”行者道:“又不曾會他,如何認得?”衆僧道:“我們夢中嘗見一箇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誨我等,説那孫行者的模樣莫教錯認了。”行者道:“他和你怎麼説來?”衆僧道:“他説:‘那大聖:
磕額金睛幌亮,圓頭毛臉無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貎比雷公古怪。慣使金箍鐵棒,曾將天闕攻開。如今皈正保僧來,專救人間災害。’”
行者聞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孫傳名!嗔道那老賊憊懶,把我的元身都説與這伙凡人!忽失聲道:“列位誠然認我不是孫行者,我是孫行者的門人,來此處學闖禍耍子的。那裏不是孫行者來了?”用手向東一指,哄得衆僧囘頭,他却現了本相,衆僧們方才認得,一箇箇倒身下拜道:“爺爺!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爺爺顯化。望爺爺與我們雪恨消災,早進城降邪從正也!”行者道:“你們且跟我來。”衆僧緊隨左右。
那大聖徑至沙灘上,使箇神通,將車兒拽過兩關,穿過夾脊,提起來,摔得粉碎,把那些磚瓦木植,盡抛下坡坂,喝教衆僧:“散!莫在我手腳邊,等我明日見這皇帝,滅那道士!”衆僧道:“爺爺呀,我等不敢遠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來,却又喫打發贖,返又生災。”行者道:“旣如此,我與你箇護身灋兒。”好大聖,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箇和尙與他一截,都教他:“捻在無名指甲裏,捻着拳頭,只情走路。無人敢拿你便罷;若有人拿你,攢緊了拳頭,叫一聲齊天大聖,我就來護你。”衆僧道:“爺爺,倘若去得遠了,看不見你,叫你不應,怎麼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萬裏之遙,可保全無事。”
衆僧有膽量大的,捻着拳頭,悄悄的叫聲:“齊天大聖!”只見一箇雷公站在面前,手執鐵棒,就是千軍萬馬,也不能近身。此時有百十衆齊叫,足有百十箇大聖護持,衆僧叩頭道:“爺爺!果然靈顯!”行者又吩咐:“叫聲寂字,還你収了。”真箇是叫聲:“寂!”依然還是毫毛在那指甲縫裏。衆和尙却才歡喜逃生,一齊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遠遁,聽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牓出,就進城還我毫毛也。”五百箇和尙,東的東,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題。
却説那唐僧在路旁,等不得行者囘話,教豬八戒引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將近城邊,見行者還與十數箇未散的和尙在那裏。三蔵勒馬道:“悟空,你怎麼來打聽箇響聲,許久不囘?”行者引了十數箇和尙,對唐僧馬前施禮,將上項事説了一遍。三蔵大驚道:“這般啊,我們怎了?”那十數箇和尙道:“老爺放心,孫大聖爺爺迺天神降的,神通廣大,定保老爺無虞。我等是這城裏敕建智淵寺內僧人。因這寺是先王太祖禦造的,現有先王太祖神象在內,未曾拆燬,城中寺院,大小盡皆拆了。我等請老爺趕早進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孫大聖必有處置。”行者道:“汝等説得是。也罷,趁早進城去來。”
那長老却才下馬,行到城門之下,此時已太陽西墜。過弔橋,進了三層門裏,街上人見智淵寺的和尙牽馬挑包,盡皆囘避。正行時,却到山門前,但見那門上高懸着一面金字大匾,迺敕建智淵寺。衆僧推開門,穿過金剛殿,把正殿門開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畢金身,方入。衆僧叫:“看家的!”老和尙走出來,看見行者就拜道:“爺爺!你來了?”行者道:“你認得我是那箇爺爺,就是這等呼拜?”那和尙道:“我認得你是齊天大聖孫爺爺,我們夜夜夢中見你。太白金星常常來托夢,説道只等你來,我們才得性命。今日果見尊顔與夢中無異。爺爺呀,喜得早來!再遲一兩日,我等已倶做鬼矣!”行者笑道:“請起請起,明日就有分曉。”衆僧安排了齋飯,他師徒們喫了,打掃乾淨方丈,安寢一宿。
二更時候,孫大聖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只聽那裏吹打,悄悄的爬起來,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觀看,原來是正南上燈燭熒煌。低下云頭仔細再看,却是三淸觀道士禳星哩。但見那:
靈區高殿,福地真堂。靈區高殿,巍巍壯似蓬壺景;福地真堂,隱隱淸如化樂宫。兩邊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簡。宣理《消災懺》,開講《道德經》。揚塵幾度盡傳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發檄,燭燄飄搖衝上界;査罡佈鬭,香煙馥鬰透淸霄。案頭有供獻新鮮,桌上有齋筵豐盛。
殿門前掛一聯黃綾織錦的對句,繡着二十二箇大字,云:“雨順風調,願祝天尊無量灋;河淸海晏,祈求萬歲有余年。”行者見三箇老道士,披了灋衣,想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僊。下面有七八百箇散衆,司鼓司鐘,侍香表白,盡都侍立兩邊。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與他混一混,奈何單絲不綫,孤掌難鳴,且囘去照顧八戒、沙僧,一同來耍耍。”
按落祥云,徑至方丈中,原來八戒與沙僧通腳睡着。行者先叫悟淨,沙和尙醒來道:“哥哥,你還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來,我和你受用些來。”沙僧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澀,有甚受用?”行者道:“這城裏果有一座三淸觀。觀裏道士們修蘸,三淸殿上有許多供養:饅頭足有鬭大,燒果有五六十斤一箇,衬飯無數,果品新鮮。和你受用去來!”那豬八戒睡夢裏聽見説喫好東西就醒了,道:“哥哥,就不帶挈我些兒?”行者道:“兄弟,你要喫東西,不要大呼小叫,驚醒了師父,都跟我來。”
他兩箇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門前,隨行者踏了云頭,跳將起去。那呆子看見燈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才念到興頭上,却怎麼肯散?”行者道:“等我弄箇灋兒,他就散了。”
好大聖,捻着訣,念箇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去,便是一陣狂風,徑直卷進那三淸殿上,把他些花缾燭臺,四壁上懸掛的功德,一齊刮倒,遂而燈火無光。衆道士心驚膽戰,虎力大僊道:“徒弟們且散,這陣神風所過,吹滅了燈燭香花,各人歸寢,明朝早起,多念幾卷經文補數。”衆道士果各退囘。
這行者却引八戒、沙僧,按落云頭,闖上三淸殿。呆子不論生熟,拿過燒果來,張口就啃,行者掣鐵棒,着手便打。八戒縮手躱過道:“還不曾嘗着什麼滋味,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敍禮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偸東西喫,還要敍禮!若是請將來,却要如何?”行者道:“這上面坐的是什麼菩薩?”八戒笑道:“三淸也認不得,却認做什麼菩薩!”行者道:“那三淸?”八戒道:“中間的是元始天尊,左邊的是靈寳道君,右邊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變得這般模樣,才喫得安穩哩。”那呆子急了,聞得那香噴噴供養要喫,爬上高臺,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兒,你也坐得彀了,讓我老豬坐坐。”八戒變做太上老君,行者變做元始天尊,沙僧變作靈寳道君,把原象都推下去。及坐下時,八戒就搶大饅頭喫,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變得如此,還不喫等甚?”
行者道:“兄弟呀,喫東西事小,泄漏天機事大。這聖象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來撞鐘掃地,或絆一箇根頭,却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蔵過一邊來。”八戒道:“此處路生,摸門不着,却那裏蔵他?”行者道:“我才進來時,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裏面穢氣畜人,想必是箇五谷輪囘之所。你把他送在那裏去罷。”
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箇聖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到那廂,用腳登開門看時,原來是箇大東厠,笑道:“這箇弼馬溫着然會弄嘴弄舌!把箇毛坑也與他起箇道號,叫做什麼五谷輪囘之所!”那呆子扛在肩上且不丢了去,口裏嘓嘓哝哝的禱道:
“三淸三淸,我説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無處安寧。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箇淸淨道士;今日裏不免享些穢物,也做箇受臭氣的天尊!”
祝罷,烹的望裏一扌卒,灒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來。行者道:“可蔵得好麼?”八戒道:“蔵便蔵得好。只是灒起些水來,汚了衣服,有些腌臓臭氣,你休惡心。”行者笑道:“也罷,你且來受用,但不知可得箇干淨身子出門哩。”那呆子還變做老君。三人坐下,盡情受用,先喫了大饅頭,后喫簇盤、衬飯、點心、拖爐、餅錠、油楔、篜酥,那裏管什麼冷熱,任情喫起。原來孫行者不大喫煙火食,只喫幾箇果子,陪他兩箇。那一頓如流星趕月,風卷殘云,喫得罄盡,已此沒得喫了,還不走路,且在那裏閑講消食耍子。
噫!有這般事!原來那東廊下有一箇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來道:“我的手鈴兒忘記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師父見責。”與那同睡者道:“你睡着,等我尋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領直裰,徑到正殿中尋鈴。摸來摸去,鈴兒摸着了,正欲囘頭,只聽得有呼吸之聲,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時,不知怎的,髹着一箇荔枝核子,撲的滑了一跌,朅的一聲,把箇鈴兒跌得粉碎。豬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來,把箇小道士唬走了三魂,驚囘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后方丈外,打着門叫:“師公,不好了!禍事了!”三箇老道士還未曾睡,卽開門問:“有甚禍事?”他戰戰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鈴兒,因去殿上尋鈴,只聽得有人呵呵大笑,險些兒唬殺我也!”老道士聞言卽叫:“掌燈來!看是什麼邪物?”一聲傳令,驚動那兩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來點燈着火,往正殿上觀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聽下囘分解。
生靈未必普救,僧衆已經塗炭,打死徒弟,永斷衣鉢,再不能靠胸貼肉矣。大聖不只是為和尚解厄,且並為道童救難也。車行輪轉,原本不遲,自為“夾脊雙關”阻隔,以致道路不通,雖日夜用力,其蔽實難開矣。此乃是非不明,邪正莫辨,有如直立崖壁,而智亦有不圓。故車度雙關,正見智蔽雙關。智蔽雙關,乃喻言車度雙關也。 智屬水,原本清明之德,故曰三清觀。自為夾脊重關所蔽,其淵已屬昏昧,此三清之所以盡失其本來也。但蕩即是蔽,蔽即是不學,雖有前後之分,其理實本一串,全篇俱要照定。勇者歸重“學”字,方與一切講“智”字處不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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