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
黑水河却與火雲洞緊接,大有意味。不見紅光满天,惟見黑水一道,不惟水與火對,紅與黑對,即父子亦暗暗相對。蓋不有慳吝之父,不有鄙細之子;惟有奸詐之子,更有欺誑之父。回環照應,法脉天然,真有弄丸走珠之妙。 仁義禮智,《西遊》備載,獨信尚未發明。此回寫一衡陽峪,迺言信也。人無信不立,道非信不篤,是信迺為學涉世之至要,且為大德之一端。迺三藏篤志西行,非不好信,但《心經》不學,以致六賊紛紛,故言此河之黑,正見此心之蔽,此賊之所以來前也。 雖曰言而有信,大抵有可信,亦有不可信,惟好學者深明其故,而不為所惑。彼鹵莽者,既不察其當信,復不審其不可信,每至輕率相諾,遂致其言之難踐。蓋欲全信則不能,失信又不可,弄得言行不相顧,其苦不可勝言矣,故曰賊。如荀息不食言,尾生期橋下,皆此意之流弊。總不如楚懐王見欺於秦,於“賊”字之義為尤得。
却説那菩薩念了幾遍,却纔住口,那妖精就不痛了。○
以真言擒“信”字,疼痛籠“賊”字,却從上文中脱卸出來,所以為妙。又正性起身看處,頸項里與手足上都是金箍,金生水,此黑河之所由來也。勒得疼痛,妙籠“其蔽也賊”,找正以起下。便就除那箍兒時,莫想褪得動分毫,菩薩的真言,還有何移動?然人未必盡是真言也。這寳貝已此是見肉生根,越抹越痛。妙在收挽前文,却是影射題面。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薩恐你養不大,與你戴個頸圏鐲頭哩。”那童子聞此言,又生煩惱,就此綽起鎗來,望行者亂刺。行者急閃身,立在菩薩後面,叫:“念呪,念呪!”
那菩薩將楊柳枝兒,蘸了一點甘露
人不肯信菩薩,亦大費唾沫。洒將去,叫聲:“合!”只見他丢了鎗,一雙手合掌當胸,再也不能開放,真正菩薩,説甚就是甚,然世未必盡菩薩是也。至今留了一個觀音扭,偏又尋出個典故,先籠不好學。即此意也。那童子開不得手,拿不得鎗,方知是法力深微,没奈何,纔納頭下拜。雖欲不信,不可得矣。
菩薩念動真言,把淨瓶欹倒,將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無半點存留。以海水起,以河水結,收去阻住,反照下章不蕩。對行者道:“悟空,這妖精已是降了,却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纔收法。使他信心誠服,志心朝禮,絕妙。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師父去來!”行者轉身叩頭道:“有勞菩薩遠渉,弟子當送一程。”菩薩道:“你不消送,恐怕悮了你師父性命。”行者聞言,歡喜叩別。那妖精早歸了正果,五十三參,參拜觀音。慢慢參究,然已落到“學”字。且不題善菩薩收了童子。
却説那沙僧久坐林間,盻望行者不到,將行李拴在馬上,一隻手執着降妖寳杖,一隻手牽着韁繩,出松林向南觀看。只見行者欣喜而來。沙僧迎着道:“哥哥,你怎麼去請菩薩,此時纔來!焦殺我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老孫已請了菩薩,降了妖怪。”行者却將菩薩的法力,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懽喜道:“救師父去也!”
他兩个纔跳過澗去,撞到門前,拴下馬匹,舉兵器齊打入洞裏,勦淨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來。可可反落到不蔽。那獃子謝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里?等我去築他幾鈀,出出氣來!”行者道:“且尋師父去。”
三人竟至後邊,只見師父赤條條綑在院中哭哩。聽得好人!信得好話!被人哄死而不悟者,何可勝嘆!○
本題正意,原怕悮聽小人,特點此筆,方合文宣之大旨。沙僧連忙解繩,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師父喫苦了。”三藏謝道:“賢徒阿,多累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將請菩薩、收童子之言,備陳一遍。三藏聽得,即忙跪下,朝南禮拜。行者道:“不消謝他,轉是我們與他作福,收了一個童子。”如今説童子拜觀音,五十三參,三參見佛,即此是也。引證古典寫意,尤為奇絕。教沙僧將洞內寳物收了,收繳前文,方了義利之公案。且尋米粮,安排齋飯,管待了師父。那長老得性命全虧孫大聖,取真經只靠美猴精。師徒們出洞來,攀鞍上馬,找大路,篤志投西。篤志即篤信也,其好可知。
行了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智屬水,只點“水”字,然已伏下“知”字。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里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疑則不信,是從反面一挑。做不得和尙。我們一同四衆,偏你聽見甚麼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也?”籠起不學,此是一正。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偏説好學,此又一翻。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的的確確指出個“賊”字,以見其不學。我等出家之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領上六蔽,法脉清真。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齋喫動舌,喜香甜嚊鼻,聞聲音驚耳,覩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抱定“賊”字,講六蔽便不混。怎生得西天見佛?”三藏聞言,黙然沉慮道:“徒弟呵,我
一自當年別聖君,奔波晝夜甚慇勤。
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冲開嶺上雲。
夜靜猿啼殊可歎,月明鳥噪不堪聞。
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怕路遠難成,便是不好學的真病。
行者聽畢,忍不住鼓掌大笑道:“這師父原來只是思鄉難息!不止不好學,信道亦不篤矣。若要那三三行滿,有何難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囘頭道:“哥阿,若照依這般魔瘴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鈍腮,好個石將軍,就是搗鬼話的祖师。不要惹大哥熱擦。且只捱肩磨担,終須有日成功也。”
師徒們正話間,脚走不停,馬蹄正疾,見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妙在只寫本題,不知已全然照定下文。馬不能進。四衆停立岸邊,仔細觀看,但見那:
層層濃浪,叠叠渾波,層層濃浪翻烏潦,叠叠渾波捲黑油。近觀不照人身影,遠望難尋樹木形。滾滾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來如積炭,浪花飄起似翻煤。牛羊不飲,鴉鵲難飛。牛羊不飲嫌深黑,鴉鵲難飛怕渺瀰。只是岸上蘆蘋知綠茂,灘頭花草鬭靑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澤洞世間多。人生皆有相逢處,誰見西方黑水河!口若懸河,却是一派黑話,非惟不可好,而亦並不可信矣。
唐僧下馬道:“徒弟,這水怎麼如此渾黑?”心為物蔽,焉得不黑?○
淵頭不清,便已反照定下意。八戒道:“是那家潑了靛缸了。”沙僧道:“不然,是誰家洗筆硯哩。”點染“學”字。行者道:“你們且休胡猜亂道,且設法保師父過去。”八戒道:“這河若是老猪過去不難,或是駕了雲頭,或是下河負水,不消頓飯時,我就過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縱雲躧水,頃刻而過。”行者道:“我等容易,只是師父難哩。”三藏道:“徒弟呵,這河有多少寛麼?”八戒道:“約摸有十來里寛。”三藏道:“你三個計較,着那個馱我過去罷。”行者道:“八戒馱得。”八戒道:“不好馱。若是馱着騰雲,三尺也不能離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馱着負水,轉連我墜下水去了。”
師徒們在河邊,正都商議,只見那上溜頭,有一人掉下一只小船兒來。唐僧喜道:“徒弟,有船來了。叫他渡我們過去。”沙僧厲聲高叫道:“掉船的,來渡人,來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既不渡人,來此何幹?即此便見其謊。沙僧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雖不是渡船,我們也不是常來打攪你的。我等是東土欽差取經的,你可方便方便,渡我們過去,謝你。”那人聞言,却把船兒掉近岸邊,扶着槳道:“師父呵,我這船小,你們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兒原來是一叚木頭尅的,中間只有一個倉口,只好坐下兩個人。三藏道:“怎生是好?”沙僧道:“這船呵,兩遭兒渡罷。”八戒就使心術,要躱懶討乖,道:“悟淨,你與大哥在這邊看着行李、馬匹,等我保師父先過去,却再來渡馬。教大哥跳過去罷。”行者點頭道:“你説的是。”
那獃子扶着唐僧,那梢公撐開船,舉掉冲流,一直而去。方纔行到中間,只聽得一聲响喨,捲浪翻波,遮天蔽日。那陣狂風十分利害!好風:
當空一片砲雲起,中溜千層黑浪高。
兩岸飛沙迷日色,四邊樹倒振天號。
翻江攪海龍神怕,播土揚塵花木凋。
呼呼响若春雷吼,陣陣兇如餓虎哮。
蟹鱉魚蝦朝上拜,飛禽走獸失窩巢。
五湖船戸皆遭難,四海人家命不牢。
溪內漁翁難把钓,河間梢子怎撐篙?
揭瓦翻磚房屋倒,驚天動地泰山搖。
這陣風,原來就是那掉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着那唐僧與猪八戒,連船兒淬在水裏,無影無形,不知攝了那方去也。為賊所蔽矣。
這岸上,沙僧與行者心慌道:“怎麼好?老師父步步逢災,纔脫了魔瘴,幸得這一路平安,又遇着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們往下溜頭找尋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會水,他必然保師父負水而出。我纔見那個掉船的有些不正氣,為何就輕信?想必就是這廝弄風,把師父拖下水去了。”沙僧聞言道:“哥哥何不早説,你看着馬與行李,等我下水找尋去來。”行者道:“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尙,脫了褊衫,找抹了手脚,輪着降妖寳杖,“撲”的一聲,分開水路,鑽入波中,大搭步行將進去。正走處,只聽得有人言語。沙僧閃在傍面,偷睛觀看,那壁廂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掛了八個大字,乃是“衡陽峪
衡陽有囘峰嶺,相傳雁不過衡陽。又衡陽信渺、衡陽信佳。以此寫意,用典入妙。黑水河神府”。昏暗不明,不學之故耳。又聽得那怪物坐在上面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這和尙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喫他一塊肉,便做長生不老人。我為他也等勾多時,今朝却不負我志。”教:“小的們!快把鐵篭擡出來,將這兩個和尙囫圇篜熟,具柬去請二舅爺來,與他暖壽。”沙僧聞言,按不住心頭火起,掣寳杖,將門亂打,口中駡道:“那潑物,快送我唐僧師父與八戒二兄出來!”諕得那門內妖邪,急跑去報:“禍事了!”老怪問:“甚麼禍事?”小妖道:“外面有一個晦氣色臉的和尙,打着前門駡,要人哩!”
那怪聞言,即喚取披掛。小妖擡出披掛,老妖結束整齊,手提一根竹節鋼鞭,走出門來,真個是凶頑毒像。但見:
方面圓睛霞采亮,捲唇巨口血盆紅。
幾根鐵線稀髯擺,兩鬢朱砂亂發蓬。
形似顯靈真太嵗,貎如發怒狠雷公。
身披鐵甲團花燦,頭戴金盔嵌寳濃。
竹節鋼鞭提手內,行時滾滾拽狂風。
生來本是波中物,脫去原流變化兇。
要問妖邪真姓字,前身喚做小鼉龍。鼓聲逢逢,像鼉之鳴。海口大話,其無足信可知。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門哩!”沙僧道:“我把你個無知的潑怪!你怎麼弄玄[原作“懸”]虛,變作梢公,架船將我師父攝來?道破其故,以見信之不可徒好也。快早送還,饒你性命!”那怪呵呵笑道:“這和尙不知死活!你師父是我拿了,如今要篜熟了請人哩!物欲消磨,其害如此。你上來,與我見個雌雄!三合敵得我呵,還你師父;如三合敵不得,連你一發都篜喫了,休想西天去也!”沙僧聞言大怒,輪寳杖,劈頭就打。那怪舉鋼鞭,急架相迎。兩個在水底下,這場好殺:
降妖杖與竹節鞭,二人怒發各爭先。一個是黑水河中千載怪,一個是靈霄殿外舊時仙。那個因貪三藏肉中喫,這個為保唐僧命可憐。都來水底相爭鬭,各要功成兩不然。殺得蝦魚對對搖頭躱,蟹鱉雙雙縮首潛。只聽水府羣妖齊擂鼓,門前衆怪亂爭喧。好個沙門真悟淨,單身獨力展威權!躍浪翻風無勝敗,鞭迎杖架兩牽連。筭來只為唐和尙,欲取真經拜佛天。
他二人戰經三十回合,不見高低。沙僧暗想道:“這怪物是我的對手,枉自不能取勝,且引他出去,呌師兄打他。”這沙僧虛丢了個架子,拖着寳杖就走。那妖精更不赶來,道:“你去罷,我不與你鬭了,我且具柬帖兒去請客哩。”
沙僧氣嘑嘑跳出水來,見了行者道:“哥哥,這怪物無禮。”行者問:“你下去許多時纔出來,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尋見師父?”沙僧道:“他這裏頭,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書八個大字,喚做‘衡陽峪黑水河神府’。我閃在一邊,聽着他在裏面説話,教小的們刷洗鐵篭,待要把師父與八戒篜熟了,去請他舅爺來暖壽。是我發起怒來,就去打門。那怪物提一條竹節鋼鞭走出來,與我鬭了這半日,約有三十合,不分勝負。我却使個佯輸法,要引他出來,着你助陣。那怪物乖得緊,他不來赶我,只要回去具柬請客,我纔上來。”行者道:“不知是個甚麼妖邪?”沙僧道:“那模樣象一個大鱉;不然,便是個鼉龍也。”行者道:“不知那個是他舅爺?”
説不了,只見那下灣頭走出一個老人,遠遠的跪下叫:“大聖,黑水河河神叩頭。”行者道:“你莫是那掉船的妖邪,又來騙我麼?”既肯信其假,偏又不肯信其真。那老人磕頭滴淚道:“大聖,我不是妖邪,我是這河內真神。那妖精舊年五月間,從西洋海趁大潮來於此處,潮乃信也。○
只寫“水”字,便為“智”字安胎。就與小神交鬭。奈我年邁身衰,敵他不過,把我坐的那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奪去住了,物欲潛藏,真神離舍,寫“蔽”字奇絕。又傷了我許多水族。我却没奈何,竟往海內吿他。原來西海龍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狀子,教我讓與他住。我欲啟奏上天,奈何神微職小,不能得見玉帝。今聞得大聖到此,特來參拜投生,萬望大聖與我出力報寃!”行者聞言道:“這等説,四[原作“西”]海龍王都該有罪。他如今攝了我師父與師弟,揚言要篜熟了,去請他舅爺暖壽,我正要拿他,幸得你來報信。點出“信”字。這等,河神你陪着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龍王捉來,教他擒此怪物。”河神道:“深感大聖大恩!”
行者即駕雲,竟至西洋大海,按觔斗,捻了避水訣,分開波浪。正然走處,撞見一個黑魚精棒着一個渾金的請書匣兒,書亦信也,故前人有捎書射雁之説。從下流頭似箭如梭鑽將上來,被行者撲個滿面,掣鐵棒分頂一下,可憐就打得腦漿[原作“槳”]迸出,腮骨査開,嗗都的一聲飄出水面。他却揭開匣兒看時,裏邊有一張簡帖,上寫着:
“愚甥鼉潔,頓首百拜,啟上二舅爺敖老大人臺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獲得二物,乃東土僧人,實為世間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爺聖誕在邇,特設菲筵,預祝千壽。萬望車駕速臨是荷!”
行者笑道:“這廝却把供狀先遞與老孫也!”正纔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有一個探海的夜叉望見行者,急抽身轉上水晶宫報大王:“齊天大聖孫爺爺來了!”那龍王敖順即領衆水族出宫迎接道:“大聖,請入小宫少坐,獻茶。”行者道:“我還不曾喫你的茶,你倒先喫了我的酒也!”龍王笑道:“大聖一向皈依佛門[原作“們”],不動葷酒,却幾時請我喫酒來?”行者道:“你便不曾去喫酒,只是惹下一個喫酒的罪名了。”敖順大驚道:“小龍為何有罪?”行者袖中取出簡帖兒,遞與龍王。
龍王見了,魂飛魄散,慌忙跪下叩頭道:“大聖恕罪!那廝是舍妹第九個兒子。因妹夫錯行了風雨,減刻了雨數,被天曹降旨,着人曹官魏徵丞相夢裏斬了。佫妹無處安身,是小龍帶他到此,恩養成人。回頭一照,真有攢花蔟錦之妙。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無方居住,我着他在黑水河養性脩真,此貼“學”字。不期他作此惡孽,専一為害,其不好學可知。小龍即差人去擒他來也。”行者道:“你令妹共有幾個賢郎?都在那里作怪?”龍王道:“舍妹有九個兒子。那八個都是好的。第一個小黃龍,見居淮瀆;第二個小驪龍,見住濟瀆;第三個靑背龍,占了江瀆;第四個赤髯龍,鎭守河瀆;第五個徒勞龍,與佛祖司鐘;第六個穩獸龍,與神宫镇脊;第七個敬仲龍,與玉帝守擎天華表;第八個蜃龍,在大家兄處砥據太岳。此乃第九個鼉龍,此九公也,又名霸下,足智多謀,且性好負重。照定勇者,已伏定下案。因年幼無甚執事,自舊年纔着他居黑水河養性,待成名,別遷調用,誰知他不遵吾旨,衝撞大聖也。”
行者聞言笑道:“你妹妹有幾個妹丈?”敖順道:“只嫁得一個妹丈,乃涇河龍王。向年已此被斬,佫妹孀居於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妻,如何生幾個襍種?”敖順道:“此正謂龍生九種,九種各別。”神龍遊蕩,是為下意一挑。行者道:“我纔心中煩惱,欲將簡帖為証,上奏天庭,問你個通同作怪,搶奪人口之罪。以此賊害,其情更重。據你所言,是那廝不遵教誨,我且饒你這次:一則是看你昆玉分上,二來只該怪那廝年幼無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來,救我師父!再作區處。”敖順即喚太子摩昂:“快點五百鰕魚快兵,將小鼉捉來問罪!”一壁廂安排酒席,與大聖陪禮。行者道:“龍王再勿多心,既講開饒了你便罷,又何須辦酒?我今須與你令郎同去:一則老師父遭愆,二則我師弟盼望。”
那老龍苦留不住,又見龍女捧茶來獻。行者立飲他一盞香茶,別了老龍,隨與摩昂領兵,離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賢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去也。”摩昂道:“大聖寛心,小龍子將他拿上來先見了大聖,懲治了他罪名,把師父送上來,纔敢帶回海內,見我家父。”行者忻然相別,捏了避水訣,跳出波津,竟到了東邊崖上。沙僧與那河神迎着道:“師兄,你去時從空而去,怎麼囘來却自河內而囘?”行者把那打死魚精,得簡帖,怪龍王,與太子同領兵來之事,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都立在岸邊,候接師父不題。
却説那摩昂太子着介士先到他水府門前,報與妖怪道:“西海老龍王太子摩昂來也。”那怪正坐,忽聞摩昂來,心中疑惑道:“我差黑魚精投簡帖拜請二舅爺,這早晚不見囘話,怎麼舅爺不來,却是表兄來耶?”我亦不信。正説間,只見那巡河的小怪又來報:“大王,河內有一枝兵,屯於水府之西,旗號上書着‘西海儲君摩昂小帥’。”妖怪道:“這表兄却也狂妄:想是舅爺不得來,命他來赴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領兵勞士?不惟不信,實亦難信矣。咳!但恐其間有故。”教:“小的們,將我的披掛鋼鞭伺候,恐一時變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如何。”衆妖領命,一個個擦掌摩拳準備。
這鼉龍出得門來,真個見一枝海兵劄營在右,只見:
征旗飄繡帶,畫戟列明霞。
寳劍凝光彩,長鎗纓繞花。
弓彎如月小,箭插似狼牙。
大刀光燦燦,短棍硬沙沙。
鯨鰲並蛤蚌,蟹[原作左“魚”右“解”]鱉共魚鰕。
大小齊齊擺,干戈似密麻。
不是元戎令,誰敢亂爬蹅!一派魚龍水族,與下“蕩”字正掩映。
鼉怪見了,竟至那營門前厲聲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請。”有一個巡營的螺螺急至中軍帳:“報千歲殿下,外有鼉龍叫請哩。”太子按一按頂上金盔,束一束腰間寳帶,手提一根三稜簡,拽開步,跑出營去道:“你來請我怎麼?”鼉龍進禮道:“小弟今早有簡帖拜請舅爺,想是舅爺見棄,着表兄來的,兄長既來赴席,如何又勞師動衆?不入水府,札營在此,又貫甲提兵,何也?”太子道:“你請舅爺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向蒙恩賜居於此,久別尊顔,未得孝順。昨日捉得一個東土僧人,我聞他是十世脩行的元體,人喫了他,可以延壽,欲請舅爺看過,上鐵篭篜熟,與舅爺暖壽哩。”太子喝道:“你這廝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誰?”妖怪道:“他是唐朝來的僧人,往西天取經的和尙。”太子道:“你只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妖怪道:“他有一個長嘴的和尙,喚做個猪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與唐和尙一同篜喫。還有一個徒弟,喚做沙和尙,乃是一條黑漢子,晦氣色臉,使一根寳杖,昨日在這門外與我討師父,被我帥出河兵,一頓鋼鞭,戰得他敗陣逃生,也不見怎的利害。”
太子道:“原來是你不知!他還有一個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閙天宫上方太乙金仙齊天大聖,如今保護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經,是普陀巖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勸善,與他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你怎麼没得做,撞出這件禍來?他又在我海內遇着你的差人,奪了請帖,竟入水晶宫,拿捏我父子們,有‘結連妖邪,搶奪人口’之罪。此信不得暖壽,先已赫得膽寒。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邊,交還了孫大聖,憑着我與他陪禮,你還好得性命。若有半個‘不’字,休想得全生居於此也!”那怪鼉聞此言,心中大怒道:“我與你嫡親的姑表,你倒反護他人?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間那里有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叚,敢來我水府門前,與我交戰三合,我纔與他師父。若敵不過我,就連他也拿來,一齊篜熟,也没甚麼親人,也不去請客,自家關了門,教小的們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喫他娘不是!”村蠢愚蒙,無知之極。
太子見説,開口駡道:“這潑邪果然無狀!且不要教孫大聖與你對敵,你敢與我相持麼?”那怪道:“要做好漢,怕甚麼相持!”教:“取披掛!”呼喚一聲,衆小妖獻上披掛,捧上鋼鞭。他兩個變了臉,各逞英雄。傳號令,一齊擂皷。這一場比與沙僧爭鬭,甚是不同,但見那:
旌旗照耀,戈戟搖光。這壁廂營盤解散,那壁廂門戸開張。摩昂太子提金簡,鼉怪輪鞭急架償。一聲砲响河兵烈,三棒鑼鳴海士狂。鰕與鰕爭,蟹與蟹鬭。鯨鰲呑赤鯉,鯾鮊起黃鲿。鯊鯔喫鮆鲭魚走,牡蠣擒蟶蛤蚌慌,少揚刺硬如鐵棍,□[左“魚”右“昂”]司针利似鋒芒。□[左“魚”右“覃”]黄追白鱔,□[左“魚”右“户”]鱠捉烏鯧。一河水怪爭高下,兩處龍兵定弱強。混戰多時波浪滚,摩昂太子賽金剛。喝聲金簡當頭重,拿住妖鼉作怪王。
這太子將三稜簡閃了一個破綻,那妖精不知是詐,鑽將進來,被他使個解數,把妖精右臂,只一簡,打了個躘踵,赶上前,又一拍脚,跌倒在地。衆海兵一擁上前,揪翻住,將繩子背綁了雙手,將鐵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來,押至孫行者面前道:“大聖,小龍子捉住妖鼉,請大聖定奪。”
行者與沙僧見了道:“你這廝不遵旨令,你舅爺原着你在此居住,教你養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別有遷用。你怎麼強占水神之宅,倚勢行兇,欺心誑上,弄懸虛,騙我師父、師弟?我待要打你這一棒,奈何老孫這棒子甚重,略打打兒就了了性命。你將我師父安在何處哩?”那怪叩頭不住道:“大聖,小鼉不知大聖大名,却纔逆了表兄,騁強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見大聖,幸蒙大聖不殺之恩,感謝不盡。你師父還綑在那水府之間,望大聖解了我的鐵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來。”摩昂在傍道:“大聖,這廝是個逆怪,他極奸詐,並無信義。若放了他,恐生惡念。”沙和尙道:“我認得他那里,等我尋師父去。”
他兩個跳入水中,徑至水府門前,那里門扇大開,更無一個小卒。直入亭臺裡面,見唐僧、八戒,赤條條都綑在那里。沙僧即忙解了師父,河神亦隨解了八戒,一家背着一個出水面,竟至岸邊。猪八戒見那妖精鎖綁在側,急掣鈀上前就築,口裏駡道:“潑邪畜!你如今不喫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饒他死罪罷,看敖順賢父子之面。”摩昂進禮道:“大聖,小龍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師父,我帶這廝去見家父;雖大聖饒了他死罪,家父决不饒他活罪,定有發落處置,仍囘復大聖謝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領他去罷,多多拜上令尊,尙容面謝。”那太子押着那妖潑,投水中,帥領海兵,竟回西洋大海不題。
却説那黑水河神謝了行者道:“多蒙大聖復得水府之恩!”智屬水,文意已落下矣。唐僧道:“徒弟呵,如今還在東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爺勿慮,且請上馬,小神開路,引老爺過河。”那師父纔騎了白馬,八戒採着韁繩,沙和尙挑了行李,孫行者扶持左右,只見河神作起阻水的法術,將上流攩住。其智極巧。須臾下流撤干,開出一條大路。竟見底,止其流不蕩,已落到下意。師徒們行過西邊,謝了河神,登崖上路。這正是:
禪僧有救朝西域,徹地無波過黑河。
畢竟不知怎生得拜佛求經,且聽下囘分解。
信屬土,實本於義;而土又生於火,此火雲洞之後,所以有一衡陽谷也。但火怪之父與行者稱弟兄,水怪之舅,又與行者為故友,可見魔怪之發,多不外我而生也。
“賊”字要活看,總是害人者,無不自害;自害者,未有不害人者也。譬如囊瓦之信費無極,固是害人,若卻宛之信費無極,又未嘗不自害。其病總歸於不學,如諸葛公之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則魑魅魍魉之來前,已自破其迷網,又何自而得為害也?
信有經權,話有忠佞。嘗謂關夫子信義昭於千古,終遜武侯一籌。何也?武侯北攩曹操者,經也;東和孫吴,權也,原是經權並用。關夫子一時不解,遂欲北攩曹操,東攩孫吴,則只知有經,而不知有權;且守不失信之小義,釋華容之曹操;信吕蒙之詭談,撤江上之防函,卒受麥城白衣之禍。非信之不逮,特學之不及耳。
此章原是教子路,故講好信處亦與别處不同,必須寫得鹵莽輕率,方與勇者相合。不然泛泛只講個好信,雖寫得花團錦簇,究於子路無與,則於題面亦便無味。
予註此篇,六易其文而不得題旨,常悶悶心懐,莫知所措。一日,偶向汾陽河灘射雁,忽然有感曰:“是矣!是矣!古人嘗言捎書射雁,此回衡陽峪得無此説?”回家展卷一看,不覺爽然痛快。此卷何以云五十三參?參拜觀音也。然而《西遊》之寓意妙矣,蓋觀,視也,音,乃誦讀之聲也,緊貼“學”字。人果能於此細心參究,志心朝禮,如此好學,則自不蔽於賊矣。如此看去,文意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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