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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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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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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新说西游记总评 别本“评”作“论”   [清]张书绅

[原著作者:吴承恩]

  《西游》一书,古人命为证道书,原是证圣贤儒者之道。至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何也?如来对三藏云:“阎浮之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多淫多佞,多欺多诈,此皆拘蔽中事。”彼仙佛门中,何尝有此字样?故前就盂兰会,以及化金蝉,已将作[别本有一“书”字]的题目本[别本“本”作“大”]旨,—一点明。且不特此也,就如传中黑风山、黄风岭、乌鸡国、火焰山、通天河、朱紫国、凤仙郡,是说道家那一段修仙?是说僧家那一种成佛?又何以见得仙佛同源?金丹大旨,求其注解,恐不能确然明白指出。直乃强为渺幻,故作支离,不知《西游记》者也。长春原念人心不古,身处方外,不能有补,故借此传奇,实寓《春秋》之大义,诛其隐微,引以大道,欲使学者焕然一新。无如学者之不悟也,悲夫!
  《西游》又名《释厄传》者何也?诚见夫世人,逐日奔波,徒事无益,竭尽心力,虚度浮生,甚至伤风败俗,灭理犯法,以致身陷罪孽,岂非大厄耶?作者悲悯于此,委曲开明,多方点化,必欲其尽归于正道,不使之复路于前愆,非“释厄”而何?
  《西游》一书,以言仙佛者,不一而足。初不思佛之一途,清静无为,必至空门寂灭而后成。即仙之一道,虽与不同,然亦不过采炼全真,希图不死。斯二者,皆远避人世,惟知独善一身,以视斯世斯民之得失,漠不相关。至于仁义礼智之学,三纲五伦之道,更不相涉。此仙佛之事也,今《西游记》,是把《大学》诚意正心、克已明德之要,竭力备细,写了一尽,明显易见,确然可据,不过借取经一事,以寓其意耳。亦何有于仙佛之事哉?
  《西游记》称为四大奇书之一。现其龙宫海藏、玉阙瑶池、幽冥地府、紫竹雷音,皆奇地也;玉皇王母、如来观音、阎罗龙王、行者八戒沙僧,皆奇人也;游地府、闹龙宫、进南瓜、斩业龙、乱蟠桃、反天宫、安天会、盂兰会、取经,皆奇事也;西天十万八千里、觔斗云亦十万八千里,往返十四年五千零四十八日,取经即五千零四十八卷;开卷以天地之数起,结尾以经藏之数终,真奇想也;诗词歌赋,学贯天人,文绝地记,左右回环,前伏后应,真奇文也:无一不奇,所以谓之奇书。
  微子去殷,张良辞汉,施耐庵隐于元,贾阆仙隐于僧。忆邱长春,亦一时之大儒贤者,乃不过托足于方外耳。味其学问文章,品谊心术,无非经时济世,悉本于圣贤至正之道,并无方外的一点积习,盖即当时之水镜、黄石,一隐君子也。
  《西游》一书,其事则极幻,其意又极隐。若再不明白解说,深文浮衍,读者愈疑而莫知从入之处矣。是以开解处,只求明白爽快,即使三尺之童子,读之亦显然易知。方上不负前人之作,下有裨于后之学者也,良多矣。
  《西游》一书,是把一个人从受胎成形起,直写至有生以后,又从有生以后,直写到老,方才罢手。分而言之,有唐僧、行者、八戒、沙僧、白马之疏;合而计之,实即一人之四肢五脏全形耳。
  五圣成真,是人一生之事业已完。有此功德文章,自可以垂千古而不朽。此即长生之学,此即至善之旨也。
  仙佛之事,与人世无涉,且幻渺而不可知。人事之常,日用之所不可离,虽愚夫愚妇,莫不共知。若必以人事之所不可知者解之,则何如以人事之所共易知者解之?与其以世事之无益者而强解之,则何如以人生之有益者而顺释之?
  《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方才作得将相,方才建得功业,方才成得大圣大贤。是正面写而明言之。彼三藏之千魔百怪,备极苦处,历尽艰难,方才到得西天,取得真经,成得正果。是对面写而隐喻之。《孟子》一章,是言纲领指趣;《西游》一部,正是细论条目功夫。把一部《西游记》,即当作《孟子》读亦可。
  八百里黄凤岭,八百里流沙河,八百里火焰山,八百里通天河,八百里荆棘岭,八百里稀柿河,八百里狮驼国,问其名皆八,究其处有七,皆入生之大魔障也。
  《西游记》当名《遏欲传》。
  一洞魔王,有一洞魔王的名号;一处山林,有一处山林的事件;则必一回,有一回的旨趣。古人命名作书,原各有取意。读者不得其解,概以心猿意马混过,以妆门面。夫心猿意马,只解得白马悟空,如何解得山国魔洞?试思平顶山、西梁国,是何解?大力王、伭英洞,是何说?岂亦以心猿意马解之耶?
  一部书中,魔怪前后重见者有四:牛魔王、青狮子、奎木狼、赖头黿。
  《南华庄子》是喻言,一部《西游》,亦是喻言。故其言近而指远也。读之不在于能解,全责乎能悟,惟悟而后解也。
  《西游》一书,本文亦似平平,极其浅近。探其旨趣,实天人性命之源也。处处皆言明心之要,而其理本渊微,故非深心者,不足以语此。
  夏日长天炎夏,日夜难禁,窃思有向日都中所序之《西游记》,尚在悬阁。于是以六月二十六日觅本,至七月初九日,十四日夜,草稿粗成。至闰七月二十日,真本笔削初定。是非不能自知,而所谓炎暑者,不知消归何有矣。名为“消魔传”,信不诬也。乾隆十三年,闰七月,羊城志。
  《西游》一书,皆因讲的是和尚取经,且又有心猿意马之旧号,长生不死之名色,人再不作经书之想,又何有于正心诚意之文也?于是[至于]或为采炼,或为太极,纷纷议论,惊奇立异,徒为幻渺。岂知差之毫厘,远之千里,而卒至不能贯通,谓非“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
  古人作书,其旨深奥。惟恐后人之不解,是以批而解之,以告后人。至批解之,而后人仍不明,则此书何贵有此一解?后人何赖有此一解?我又何必多此一解?
  前阅数家之批,笔墨富丽,议论风生,超然有高出千古之意。予实庸才,愧不能有此,乃不过平平常常,直捷了当,止将全部的本旨大意注明,前后的脉络线索分清,实一时之草创。至于润色,以待之博物君子。
  《西游记》,却从东胜写起,唐僧又在中华,其相隔不知几万千也,如何会合得来?看他一层一层,有经有纬,有理有法,贯串极其神妙,方知第一回落笔之际,全部的大局,早已在其胸中。非是作了一段,又去想出一段也。
  或谓孙行者大闹天宫,普天神将尚且不能擒拿。西天路上,区区小妖,反又不能取胜。似此荒唐,何乃自相矛盾?初不知断章取义,其中原有至理。即如闹天宫,原是写小人。譬如有一小人,在此横行,即有许多君子,实在亦无法可制,此其一也。又如火云洞,原是讲借债,未借之先,就是铁罗汉,亦不能相强;既借之后,就是李老君,亦不能相机。此原理之不胜,非力之不胜也。故交战处,原写本题之妙意,人情世事之至理。若真认作刀兵,则误矣。
  何谓怪?盖乃非常之谓也。心无物欲,神气自然和平。一有所私,举动各别,面貌非常。此其所以为怪也。
  钉钯棒杖,乃即人心之主杖。故随心变化,任意卷舒。独是八戒之钯,非不利而且美,惟其有勾齿,终不如棒杖之正直,是以贪嘴爱懒。此其所以常想丈人也。
  人心物欲多端,则茅柴满腹。钉钯二字,设想绝妙。非是钯地之宝,正是耕心之具。安能尽得八戒之钯,为人心之大快也哉?
  《西游》一书,以言求放心者不一。夫《西游》,固有求放心;然求放心,实不足以尽《西游记》。
  一部《西游记》,共计一百回,实分三大段。再细分之,三段之内,又分五十二节。每节一个题目,每题一篇文字。其文虽有大小长短[长短大小]之不齐,其旨总不外于明新止至善。
  何为三大段?盖自第一回起,至第二十六回止,其中二十二个题目,单引圣经一章,发明《大学》诚意、正心之要,是一段。又自二十七回起,至九十七回止,其间七十一回,共二十七个题目,杂引经书,以见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也,是一段。末自九十八回起,至一百回止,共是三回,总结明新止至善,收挽全书之格局,该括一部之大旨,又是一段。
  “游”字即是“学”字,人所易知“西”字即是“大”字,人所罕知。是“西游”二字,实注解“大学”二字,故云《大学》之别名。人必于此二字,体会了然,全部文义,则自不难晓矣。
  每节题目,妙意虽各有不同,不能无此疆彼域之分。然而收换过接处,其脉联络贯串,实又未尝不是一气。故分而言之,似有三大段,一百回,五十二节之疏,合而计之,始终全部,只是一篇之局。是分有分之奇,合又有合之妙。
  每章起句,不惟挽清上意,扣定本题,兼且照定结尾,亦并埋伏下传。所以分看,是一百回,合看实是一回。但有看出者,亦有看不出者,有批到者,亦有误失者,不可不知。
  海内相传,有四大奇书。其中或有《封神传》,虽其文义深奥,不可骤解,观其结尾三回,似与《西游》相合无二。量非无学无识者之所能为也。皆因世远年久,为时淹没,人但闻四大奇书之名,实不知四大奇书之实,遂误以《三国志》补之。试思《三国》,据实呈情,乃史馆之实录,何得称为奇书?今其数目虽是,惜其名色已非。是否有当,姑留此笔,以为异日之一验。
  其名曰《西游》,其实却是大学之道,已奇。明明写的是魔传,不知却是种种的文章,更奇。然犹未也。最奇妙处,全在按定心猿,以及江流出世一段,便腾出许多地步,迨至心猿归正,自然合拍。以下顺手拈来,其书不难成矣。真有旋天转地之手,巧夺乾坤造化之妙。即使[别本“使”作“是”]天仙设想,恐亦不能再出其右。
  定海神针铁,妙不可言。言人心上,原要有针线,又贵如铁石,而外物不能摇动。禅杖,无非死缠活缠,苦向此中求也。
  《西游》每笔必寓三意:其事,则取经也;其旨,乃《大学》也;其文,又文章也。是以写取经处,先要照定正旨,又要成其文章。手弹丝弦,目送飞鸿。一笔写三义,已难;以一笔解三义,更难。不得不为之逐段逐句细分也。
  《西游记》,当名“第一奇书”。
  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即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或至双叉岭差路,或至宝象国招亲,或为幌金绳牵系,或在木仙庵偷闲。中途半路,即多改行易辙,是以求一到西天者而已寡,又何能返本还元,以见其本来之旧也。
  取经一事,何以云西天?盖天高西北,地陷东南,由东至西,以见君子之下学而上达也。况春花秋实,东作西成,此所以东土开花,西天结果,生于东胜,成于西天。笔墨有如天地之造化,文章本于阴阳之自然。真正妙想,真正奇书。
  《西游》一书,自始至终,皆言诚意正心之要,明新至善之学,并无半字涉于仙佛邪淫之事。上追洙泗之余风,下本程朱之正派,而笔墨实在《左传》、《南华》之上。言近而指远者,《西游》之谓也。世仅以奇书目之,乌足以尽此书之美也?
  凡传奇之书,不过逞笔墨之富丽,争字句之工巧。究竟其文无为,是以读之亦觉无味。《西游》是把理学演成魔传,又由魔传演成文章。一层深似一层,一层奇似一层。其实《西游》又是《西游》,理学又是理学,文章又是文章:三层并行,毫不相背,奇莫奇于此矣。爱理学者,究其渊微;爱热闹者,观其故事;好文墨者,玩其笔意。是岂别种奇书,所可得同日而语也?
  《西游》凡言菩萨如来处,多指心言。故求菩萨正是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正是《西游》的妙处。圣叹不知其中之文义,反笑为《西游》的短处,多见其不知量也。
  《西游》,凡如许的妙论,始终不外一“心”字,是一部《西游》,即是一部《心经》。
  通人读书,只往通处解,所以愈读愈明。不通人读书,只往不通处解,所以愈读愈不明。即如郑庄公,名寤生,此原不过作者,下此一字,便好起恶字,以与后爱段叔一句,作一文章关照。在读者,不过看通其文意即了,何必定深究其所生?况此不过一乳名,初无甚紧要关系;在为父母者,原无所不命,而当日本必亦于此即有心,在后世就生出许多的议论见解。呜呼!郑国远矣,固不得趋而视之;庄公没矣,亦不能起而问之。若必如是解,则晋文公名重耳,岂真两重耳朵耶?曹操名阿瞒,岂又瞒其父之所生耶?诚如是,则世更有以鸡犬牛羊命名者,不知又当作何解?在古人未必有此事,在后世却[别本“却”作“则”]强要作此解,不过徒以文字之相害耳,乌足以读古人之书,乌足以解古人之书也!
  《西游》一书,不惟理学渊源,正见其文法井井。看他章有章法,字有字法,句有句法,且更部有部法,处处埋伏,回回照应,不独深于理,实更精于文也。后之批者,非惟不解其理,亦并没注其文,则有负此书也多矣。
  天人性命之学,东山泗水之书,已无不道。诗词传赋之文,周秦唐汉之时,已无不作。降而稗官野史之传奇,多系小说。虽极其精工灵巧,亦觉其千手雷同,万章一法,未为千古擅场之极作也。孔子云:“述而不作。”盖上焉者,不敢作;下焉者,又不肯作:回翔审视,几无可下笔之处矣。长春计及于此,所以合三者而兼用之。本孔、孟之深心,周、汉之笔墨,演出传奇锦绣之文章,其中各极其妙,真文境之开山,笔墨之创见。写一天宫,写一地府,写一海藏,写一西天,皆前代之所阁笔,后世之所绝无,信非学贯天人,文绝地记者,乌足以道其只字也?自古学已远,文尚富丽,或以夸多,或以争幻,此不过一大书店,藏经柜耳。五尺之村童,录之有余,何足以言文,又何足以为奇也?
  人生学业不成,皆因物欲多故。外边的魔障,即是内里的私欲,放云心生,种种魔生也。若一直写去,未免腐而无味。看他形容饮食之入,则写出一蝎子精;言非礼之视,则画出一多目怪。写得奇异,状得更奇异。

  《西游》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起,一路编年纪月,历叙寒暑,魔怪本于阴阳,克复顺乎四时。此乃以山岳作砚,云霞作笺,长虹为笔,气化为文。读之如入四时寒暑之中,俯仰其间,而莫识风云之奥妙也。
  天地以太极生两仪四象,树木以根本发枝叶花果,人以一心生出仁义礼智,一身行出忠孝廉节。是人生在世,如同天地,如同树木。则学问文章,原本天地之自然。不是长春作出天地自然之文章,正是天地自然有此文章,不过假长春之笔墨以为之耳。夫天地至大,却不遍写。起首落笔第一句,先写一东胜神洲,写一花果山。真是妙想天开,奇绝千古。夫东胜紧对西天,神洲紧对佛天。心之精灵无所不通,故曰神洲;身之德行无所不备,故曰佛天。一东一西,一神一佛,以海比地,以西作天,由花结果,从地升天。自心生海岛,树长神洲,以见根深者叶茂,本固者枝荣。莫不本阴阳之气化,至理之本然。是以有天地,即有风云气化;有树木,即有枝叶花果;有人,即有仁义礼智之心,忠孝廉节之事。是风云气化,乃天地自然之文章,枝叶花果,乃树木自然之文章;仁义礼智,忠孝廉节,乃人生自然之文章:此方是夫子之文章。人若不读《西游》之文章,不知《西游》之文章,而欲以笔墨堆砌,强为文章,又乌睹所谓文章者也?
  《西游》列传,大半伏于盂兰会,此即百样奇花,千般异果,故云明示根本,捐解源流。西梁国,即是口舌凶场;火焰山,谓非是非恶海。贪酒好色,迷失本来之业;争名夺利,何有西天之路?荆棘丛林,不识法门之要;凤仙郡里,怠慢瑜迦之宗。心猿放失,正应不服使唤之文;双乌失群,却是回照多杀之旨。有师有徒,玉华州,原非盂兰会;明德止至善,天竺国,已伏化金蝉。
  白虎岭,至精至细;金□左“山”右“兜”。洞,极隐极微。前伏后应,各传说来,俱有源由;条目纲领,首尾看去,无不关会。全部数十万言,无非一西,无非一游。始终一百回,即此题目,此即部法。
  心本虚灵不昧,故曰灵台。返本还元,以复其本来之初,故曰如来,言如其本来之旧也。是以说灵山只在心头,可知如来亦并不在心外。凡如许的妙意,皆有生之所未见。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以却写出许多的妖怪?盖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是为不明其德者一翻。于是忠之德不明,则为臣之道有亏;孝之德不明,则子之道有未尽。以至酒色财气,七情六欲,争名夺利,不仁不义,便作出许多的奇形,变出无数的怪状。所以写出各种的妖魔,正是形容各样的毛病。此德不明至善终不可止,而如来又何以见也?
  三藏真经,盖即明德、新民、止至善之三纲领也。而云西天者,盖西方属金,言其大而且明,以此为取,其德日进于高明。故名其书曰《西游》,实即《大学》之别名,明德之宗旨。不惟其书精妙,即此二字,亦见其学问之无穷也。
  时艺之文,有一章为一篇者,有一节为一篇者,有数章为一篇者,亦有一字一句为一篇者。而《西游》亦由是也。以全部而言,《西游》为题目,全部实是一篇。以列传言,仁义礼智,酒色财气,忠孝名利,无不各成其一篇。理精义微,起承转合,无不各极其天然之妙。是一部《西游》,可当作时文读,更可当作古文读。人能深通《西游》,不惟立德有本,亦必用笔如神。《西游》、《西游》,其有裨于人世也,岂浅鲜哉?
  《大学》之数,有三纲领,五指趣,八条目。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经藏之数,有一万五千一百零四十八卷。其中之三百里、六百里、八百里、十万八千里,悉照《大学》之数。故开卷以天地之数起,结尾以藏以之数终。
  《大学》之道,至远至久,故要经历十四年,十八万千里,以见其道之至大至高,原非近功浅学者之所能造。是以一路西来,无笔不是《大学》,无处不是学道。讲《大学》之道,尤为精极。
  古人作书,凡有一篇妙文,其中必寓一段至理,故世未有无题之文也。后人不审其文,不究其理,概以好文字三字混过,不知是祭文、是寿文、是时文、是古文。不知是《出师表》,写出老臣之丹心;还是《陈情表》,作出孝子之天性。古人作书,原如风云展转,文理相因;后人批书,竟是秦楚各天,毫不相涉。是古人之作书,原自为古人之书,初不计后人之有批,殊不知后人之批书,只自为后人之批,并不问古人之所作也。
  《西游》原本,每为后人参改笔削,以自作其聪明。殊不知一字失实,其理难明,文义不可读矣。安得古本录之,以为人心之一快!
  或问《西游记》果为何书?曰:实是一部奇文,一部妙文。其中无题不作,无法不备,乃即长春之一部窗稿,并无别故。但人每以为方外之元微,而多歧其说。及细究其文艺题目,则亦无可疑议矣。
  按邱长春,名楚机。道家北宗有七祖,长春乃其中之一。胜迹皆在东海劳山。时应元相之聘,与弟子一十八人,居于燕京西南之长春宫,故此又称长春真人,盖即今之白云观也。
  元人每作传奇,多摘取中节二十七题,以发明朱注气禀人欲之要,文章局面,似逈不同。不知其中之题目,则无丝毫有异。
  “西游”二字,实本《孟子》引《诗》“率西”二字。
  物欲不除,气禀不化,其德不明。其德不明,其民亦不新,至善不可止矣。看他先从气禀人欲,转到明德,又由明德,转到新民,然后结到止至善。一层一层写来,方见学问之有功夫,更见文章之有次第。
  或问一部《西游记》,为何其中写了多少的妖魔怪物?夫妖魔怪物,盖即朱注所谓气禀人欲之私也。朱注讲的浑含,《西游》实分的详细。什么是个气禀?什么是个人欲?人如何便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而其德便至不明?又必如何方不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迨至不拘不蔽之际,此妖魔之所以尽去,而其德亦不昏矣。是朱注发明圣经,《西游》实又注解朱注。
  气禀人欲,共拟二十五条,所以亦引二十五个题目,以明其义。凡人有一于此,皆足为大德之累,而其德已不明,又何以得见本来之所固有,而以止于至善也?
  一部《西游记》,若说是文章,人必不信。再说是经书《大学》文章,人更不信。惟其不信,方见此书之奇。
  一部《西游记》,三大段,一百回,五十二篇,却首以“大学之道”一句贯头。盖路经十万八千里,时历十四年,莫非“大学之道”,故开卷即将此句提出,实已包括全部,而下文一百回,三大段,五十二篇,俱从此句生出也。
  三藏真经,盖即明新止至善,故曰唐三藏。明德即是天理,故曰太白李长庚。《大学》原是大人之学,故云齐天大圣。看他处处抱定,回回提出,实亦文章顾母之法。
  三藏真经,何以皆是五千零四十八卷,盖按《大学》之字数而言也。细查《大学》经传朱注字数,圣经,二百零五字;十章,二千五百四十八字;小注,只云一千五百四十六字,不知何故?朱注,三千一百三十三字;序文,五十六字;章传,一百零五字:共合五千零四十七字,尚少一字,其数不符。或计算之差,抑[亦]古今之异,然亦不可得而知矣。
  人心只得一个,道心只有一条,心顾可多耶?然云《密多心经》者何哉?盖密者,静也,闭也,寂默也,圣人以此洗心涤虑,退藏于密也。多心,即气禀人欲之私也。必须将此种心,条条涤洗,件件寂默,其德方明,而至善乃可止。此所以为《密多心经》,实克己之全功也。
  一部《心经》,原讲君子存理遏遇之要。何以云色不异空?盖色乃像也,即指名利富贵之可见者而言。此原身外之物,毫无益于身心性命,虽有若无,故曰不异空。又何以云空不异色?盖空即指修已为学之事也。人看是个空的,殊不知道明德立之后,禄位名寿无不在其中,与有者无少间,故曰不异色。由是观之,人以为色者,不知却是空,所谓“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者是也。人以为空者,不知却是色,所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干钟粟,安居不用筑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者是也。再观齐景公,有马千驷,伯夷叔齐,民到于今称之:孰有孰空,人亦可以概悟矣。玉皇张主,盖言心也;天蓬元帅,实蔽塞此心者也;卷帘大将,开明此心;九齿钉把,顿开心上之茅塞者也。克已复礼,原是心上的一部功夫。所以降妖捉怪,纯以行者之为首先要务也。
  《西游》每写一题,源脉必伏于前二章。此乃隔年下种之法,非冒冒而来也。譬如欲写一猪八戒,先写一黑熊精;欲写一铁扇仙,先写一琵琶洞;欲写一宝像国,先写一试禅心。不惟文章与文章接,书理与书理接,而且题目与题目接,妖怪与妖怪接矣。
  看他如许一部大书,里面却沉沉静静,并无一字飞扬,齐齐整整,亦无一回长短。养成学问,练就手笔,读之最足以收心养性。
  古人典籍多矣,何独《西游》称奇?且缁衣萧寺,深为圣门之所不取,儒流之所迸弃,何况和尚取经,更觉无味,尤属扯谈平常之甚者也。有何好处,能令海内称奇?予初读之,而不见其奇。继而求之,似有所得,然亦不过谓与世俗之传奇无异。再进而求之,方知有题有目,似一部乡会制艺文字。更加竭力细求,始知是一部圣经《大学》文字。迨知是圣经《大学》文字,其妙不可以言,其苦亦不堪再问矣。
  《西游》一书,原是千古疑案,海内一大闷葫芦。但其为文,有据理直书者,有隐寓者,亦有借音借字者,更有止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
  《西游》一书,原本真西山《大学衍义》而来。但西山只讲格致诚正修齐,未及平治两条,《西游》因之而亦如是。后至明祭酒邱琼山,始续而补之,详见《大学衍义》。盖西山讲的,原是一部至精之理学;长春作的,却是一部绝妙之文章。其名虽有不同,而其义则一也。
  如来住在雷音,大士又住在潮音,其寓意绝妙,总言学者格物致知,返本还元,除诵读之外,再无别法。后人不悟,不求自己之雷音,反求西域之雷音,舍却自己之潮音,转寻南海之潮音,其计亦左矣。
  尝言著书难,殊不知解书亦不易。何则?盖少则不明,多则反晦,而言多语失,以致吹毛求疵,不知淹没多少好书,批环无限奇文,良可惜也!
  奇书最难读者,是查无书可查,问无人可同,有如一百件无头大案,全要在心上细加研究,非得二三年深功,恐不能读出其中之妙也。
  如来何以单要坐莲台?盖莲取其出污泥而不染,以喻学者返本还元,尽性复初,非去其气禀人欲,旧染之污,而不得如其本来也。
  夫何以为观音大士?盖士为学者之通称,故曰士。观音乃所以学大人之学者,故称观音大士。此指无位者而言,故又称白衣大士。看他把方外的许多名目,全然附会成一部理学文章,此更觉奇。但不知当原果有此等名号,抑亦后人因作奇书,凭空捏设编造也。
  《封神》写的是道士,固奇; 《西游》引的是释伽,更奇。细思一部《大学》,其传十章,一字一句,莫非释之之文,却令人读之,再不作此想,方见奇书假借埋藏之妙。
  曹溪在广东韶州府东南,内有南华寺,六祖尝演法于此,乃仙境也。
  此书不妙在谈天说地,怪异惊人,正妙在循规蹈矩,不背朱注,将一部《大学》,全然借一释字脱化出来,再令人意想不到,真正奇绝。
  一部《西游记》,以东字起,西字终;始于万花店,结于婆罗蜜:此所以为花果山,而遂名为《西游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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