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南朝一女子,死后葬于山阳县荒郊。

   六百年后,波斯国商人来到楚州,以二千缗重金向当地人买下这片无主墓地。土人喜出望外,但又心怀忐忑,不知其欲何为?想不到那人上来就掘棺剖尸,取心切成两片,只见光莹如玉,每片上皆有山水,复有一妇人倚庐吟望。波斯商人得手后方吐实言:此墓主人平生不得志,雅好观玩山水,清气尽入其心,终于凝成一件奇宝,价值连城。

    此事原载于无名氏的《夷坚续志》。清乾隆间,吴山夫录入《山阳志遗》,即以为荒诞不经。

    二百多年后的今天,之所以选这则寓言作为本书入话的楔子,乃别有会心,非徒搜神猎奇以炫目骇听。它的价值在于,虚假中有真实的因子,荒诞中有现实的影子:

    其时,南北朝。那是个政治浑浊、战乱频仍、灾连祸接、民不聊生的年代,然却是中国美学史上的黄金时代。自“独尊儒术”后沉寂了数百年的老庄哲学,盛行于士大夫中。随着道家思想的浸润、隐逸意识的流播,人们对自然的审美由自发走向自觉阶段。自然山水,成为社会士庶各阶层精神生活向往的一种自由境界。对它的欣赏和喜爱蔚然成风,成为那个时期最显著的时代风尚和文化标签。故而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纯粹的山水诗与山水画适逢此际联袂登坛。中国人的自然审美观亦于此时臻于成熟。皇家、官绅、寺庙的山水园林开始大量涌现。

    其地,山阳县,位于钵池山之南,长期为楚州、淮安府治所在地(现为淮安市楚州区)。古代楚州的辖境,即在以淮安为中心的淮河下游一带。这是一叶漂在水上的陆舟,湖环河绕;一方饱经忧患的土地,刻满沧桑;一个数千年来英杰奇才接踵辈出的名人之里;一片荡激着诗情、凝溢着画意的云水之乡。

    其人,生长于南朝,故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鲜灵灵的烟水气,对自然山水有一份狂热的痴迷。生活在山阳,这里山不高,秀而名;河不广,清而宁;更重要的是,有崇拜与眷恋自然的传统和女子从小读书的美俗,在观玩山水中一咏三叹乃至终获妙悟,显然非知识女性莫为。生平不得志,惟其不得志,更能寄情于山水,且沁心入髓,一往而深。不仅妇人,须眉男儿亦如此。

    在这则寓言的女主人公身上,其实寄托了古代淮人对大自然青山绿水绵绵无限的深情爱意。

    四万年前,清清长淮映日,莽莽绿野接天,蓦然勾摄了一群晚期智人饥渴的目光,羁绊住那艰难跋涉四处迁徙的匆匆脚步。于是,垒巢于林,探穴于山,江苏境内最早的氏族聚居群体出现在淮河下游广袤的大地上(有下草湾考古发现为证)。他们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生活繁衍,所有赖以生存的必需品,皆来自其无私的舍予,对自然充满了朴素的依恋与感恩之情。

    大约距今六七千年前,淮安青莲冈、钵池山等近水台地上,长期定居着一些母系氏族部落。那些低矮简陋的长方形或圆形的地面建筑,就是原始初民们为自己建造的一个躲避盲目自然力侵害、以供栖息安身的庇护所(有青莲冈文化遗存为证)。这些真正建筑意义上的屋宇的出现,无疑是淮人改造自然的一个巨大的历史性进步,但也第一次将一向亲密接触的大自然拒之门外,欣喜之余,是否还会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惆怅?

    后来,这些居于淮河下游的土著氏族被称作“淮夷”,又称“徐戎”。史传,夏禹分封伯翳(东夷部落联盟大酋长,大禹治水的主要助手)的儿子若木于徐,为徐国。徐人对绿色尤为情深意笃,从其首领们的取名即可看出。他们以山林之子自诩,以山林之王——虎为图腾。夏、商称其为“虎方”。西周称其为“徐方”,周初金文或作“”(早于后来立于荆湘间的楚国)。其实,最早,“徐”、“”皆是“”的同音相转之字。勤劳智慧的徐人,以善织帛与制作青铜器饮誉中原华胄,以歌舞器乐遥启吴韵楚风。西周穆王时,徐偃王治下的徐国最为强盛,曾统辖东南三十六国,影响远及浙赣。这位历史上以仁义著称的国君,相传系宫人之子,出生后,被私弃于徐宫禁苑内,一只名为鹄苍的猎犬将他衔出宫苑,在民间长大。继位后,高高的宫墙,关不住他对山林原野的热恋与向往,终日与爱犬鹄苍形影不离,常行猎于原始森林中;尤爱豢畜珍禽异兽,远远听到禽鸣兽吼,就能准确辨别动物的种类;亦喜捕捞淮河中各种怪鱼和海中罕见的水族。他的王宫苑囿内,放养着千奇百怪的猎获物。可惜,几经沧桑,徐宫苑囿——这座淮安大地上最早出现的园林已尽付湖水湖烟(徐国都城大徐城湮没于洪泽湖底),无迹可寻。惟剩一座鹄苍冢,孤悬于洪泽湖畔高冈上,时藉湖风湖雨,向人们吟哦着远古的史诗(见《洪泽湖志》)。

    周敬王八年(公元前512),吴王阖闾悍然入侵,徐灭,地尽入吴。二十六年后,夫差为北上中原争霸,开凿运河沟通江淮,邗沟接淮处,就选在钵池山东南山阳湾附近的末口。又四年,越国灭吴,拉开战国的序幕,重湖小山、茂林大野再次沦为血雨腥风的战场。楚吞越,淮地属楚;六国灭,四海归秦;为诛暴政,淮楚之壤又豪雄并起,逐鹿中原,决战垓下……淮人血流盈野,尸积如山。生前未及倾心凝眸的大好湖山,成了弥补他们遗憾的长眠之地。朝霞夕晖、嘉卉芳树,慰藉着三百年间无数英魄冤魂。

    春秋战国,虽战火纷飞、天下大乱,但百家争鸣,千古辉映。一群中国历史上真正泰山北斗级的大家巨匠横空出世,磅礴瑰奇的思想学术成果令后世高山仰止,望尘莫及。其中儒道墨三家哲学,对淮人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系统形成影响最大,塑造了一代代外儒墨内老庄的知识精英。

    据对春秋末年至秦汉之际的史料分析:灾难深重、普遍已处于社会低层的淮人,似乎对墨学更为推许。崇拜夏禹为天下不辞劳苦的奉献精神,兼爱平等、勤俭节用、尚义重侠等墨家理念,在淮人思想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对淮地后世民风产生了深远影响。历久不衰的博爱情怀、忧患意识以及担当精神,导致义士仁人,数千载继起不绝,断腕捐生,以利天下而九死不悔。然而,世有治乱,地有兴衰,时有今古,人有异同,七彩百味、千姿百态的人生,岂能只有墨子所说的“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一种活法?

    数千年来,人们从未放弃思索:何为人生真谛?无外追求真善美。为何要追求真善美?从根本上说,是为了人生快乐。

    快乐,是人类本真的欲望,是人生的源动力和终极价值,也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安全感、满足感、成就感、光荣感、舒适感、幸福感、赏心怡目悦耳的美感,无一不是乐。任何人都有追求快乐的欲望和权利。理想的完美的人生,必然是快乐的人生。无论什么神奇的宗教、伟大的理想,无不描绘天堂乐土,或以人人快乐的美好世界为号召。诚然,期望快乐也是一种快乐,自苦心志、以苦为乐,即是这种特殊形态,大半乃圣贤英杰所为。他们以普天同乐为远大理想,并为之不懈奋斗,在艰难困苦中累积乐的因子,视为追求人类大同之大乐必不可少的过程。然并非人人所能为或所愿为,人之常情是避凶趋吉、舍苦求乐。

    老庄哲学为淮人提供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境界。那就是弃绝尘海纷攘,超乎功利地将自我融入自然,与道同一(即与宇宙合规律性的和谐一致),实现人生逍遥游。庄子认为:天地是万物之本,钟灵毓秀,人与其相比,极其渺小,故而追求天地与我并坐、万物与我为一、与大自然同生共息的“天乐”,达到精神自由、心灵解放、超越物我、穿越无限时空的最高境界。可惜,这种天地自然契合于人之内心的美,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感受、欣赏的。只有其内心世界超脱于功名利禄、尊卑荣辱的束缚,贵柔、守雌、虚静,使精神臻于优游自在、无挂无碍,才能领略其无限风光。何况还需要借助“坐忘”、“心斋”等津梁以达彼岸,对淮地的芸芸众生来说,实乃玄之又玄,可慕而不可即。当时人们所能做到的,只是出自本能地亲近山水、热爱自然而已,但无疑心底已深深埋下了自觉地崇拜与迷恋自然的种因。

    儒家中庸,恰介于墨、道之间,在大多数人眼中更富于实践性和人情味:

    儒墨皆以后乐先乐、众乐独乐来区分是非善恶,故志士仁人“志在沟壑”,奋身入世。其区别在于:儒家主张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墨家则摩顶放踵、手援天下,义无反顾,死而后已。

    老庄追求齐物我、与天同一的天乐,故隐士高人“心在丘壑”,高蹈避世。儒道相通相容之处在于:道家也认同上善若水,滋润万物;提倡厚德载物,无为而有为。儒家也讲天人合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只不过儒家更关注“人和”,老庄更强调“天和”。

    儒家游刃乱世、容与中流的生存智慧,集中体现在“进退出处、用舍行藏”八个字上。用则行,舍则藏;进可出仕廊庙,退可归隐山林。一旦怀才不遇、仕途不顺或功成名遂,则退居林下,寄情山水,与道家殊途而同归。只不过,儒家乐山乐水,源于“山无不容、水无不润”,象征着君子美德;基于自身精神生活、内在情感的需要,而欣赏松柏之后凋、幽兰之孤芳,竹之劲直、莲之高洁……所有自然的美,无不与人的精神道德情操相联系,使自然山水意象获得深厚的道德意蕴。后世称其为“比德说”。它注重审美的精神功利,注重真善美的结合,具有浓烈的理性主义色彩。而在道家理念中,则抱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水之美,美在本然。故而,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化机天趣中,获得巨大而又十分高雅的美的享受。庄子甚至把自然美的欣赏提到至乐、天乐的审美境界,后世称其为“畅神说”。同时,由于道家“齐万物于一指”,晤言一室之内,仰观宇宙之大,其致一也;半亩小园,咫尺山水,在人的观感体悟中,无异于整个宇宙人生。景有限而情无限,境有穷而意无穷,使自然山水意象获得深邃的哲理意蕴,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

    总之,无论儒家的比德说,还是道家的畅神说,流风所被,陶冶并铸就了淮人普遍的自然审美观,定格为一种自觉的审美尺度与内心要求,长期积淀在文化灵魂之中,深刻地影响了此后两千多年淮安的园林史。

    这个历史时期,淮地一直处于战乱纷扰中,没有丰厚的物质文明作支撑,不可能有象样的园囿出现,略见雏形的也就一两处:一是秦王政封甘罗食邑于淮,筑甘罗城于淮水南岸(秦淮阴县城,今马头镇),传说韩信少时曾从甘罗学兵法于此。明万历中,曾在废墟上掘得古钱二穴,名为“甘罗钱”。一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项梁等拥立楚怀王孙熊心为王,建都盱眙(甘泉山有项王城遗址)。这仅是一个用来号召群雄、凝聚人心的权宜之计,当时战事方殷,试想,能造什么锦宫华苑供奉这尊纸偶?倒是汉武帝时,孔子裔孙孔安国任临淮太守,见郡治盱眙的南山风景秀丽,就在玻璃泉上方建了一座先圣晏居殿,公余来此聚徒讲学。北宋时改为崇圣书院,清康熙年间又改建敬一书院,堪称一处山水园林。

    独尊儒术后的三百年间,积极进取,立德立功立言一直是淮地精英的主旋律。直到三国初,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仍锁定建功立名为人生既定目标,念兹在兹:“东望看畴野,顾览园庭。嘉木凋绿叶,芳草纤红荣。骋哉日月远,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收念还房寝,慷慨咏坟经。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从他这首《游览诗》中,以及陈元龙遥慕大禹,舍命奋筑捍淮堰(今洪泽湖大堤的高家堰段)的那种湖海豪气,皆能看到那个时代的缩影。

    到了魏正始年间,社会更加动荡污浊,而老庄哲学中的无为主张,恰可助人在意念情趣上俨然超越社会而回归自然,使本已为尘俗所垢累的心灵,在自然的荡涤中重新求得片刻的松懈、宁静与恬愉,因此,再度受到知识分子的尊崇。玄学清谈风习茁然兴起,崇尚自然,清静无为,篾视礼制,避世隐逸,成为时代特征。士大夫纷纷热衷于名山秀水间高谈论道、茂林修竹边觞咏悟玄。人们以自然为精神寄托,或超然自得,醉心山水;或放浪形骸,佯狂保身;或归隐田园,悠然避世。这种张扬人性的魏晋风度,一直为后世所津津乐道。而此前不久,又值释子西来、佛学东渐,对魏晋这一风气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佛家与道家显然有别:释家视一切色境皆空,无所谓美与不美;视肉体为臭皮囊,精神是超脱的,内心世界是极其枯寂空净的。道家则崇拜欣赏自然之大美,注重养生,精神是高蹈的,内心世界是极其丰富多彩的。故影响当时风气并决定后来园林史发展方向的主流意识,仍然是道家情思。可惜,淮人虽心向往之,却没有赶上这个时尚,远远落在了时代精神的后面。末口、泗口等控制南北水运生命线的咽喉皆在淮境,南北朝五个主战场,除寿春、淝水外,淮安占了三个(盱眙、淮阴、角城)。兵家必争之地,连鸟兽都无山可隐,何况人乎?!男人们或随邓艾(魏将)、荀羡(晋将)屯田,大建军储粮仓;或投身军旅,许身报国。祖逖领了个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的空衔,东晋“朝廷不给铠仗,无一兵一器过江,遂屯淮阴起冶铸兵(打造兵器),得二千人而后进”。淮地两千多优秀子弟随其北伐中原,取得煌煌战果,但却大多马革裹尸而归。此后又有大批精壮助谢玄击败前秦符坚。剩下老弱妇孺或仰望苍穹,祈祷来生: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或遥望山川道途,祝愿征人平安,早日凯旋。越是苦难深重,宗教越是大行其道。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淮安有文字记载且仍有遗存的古老园林,仅有两座:一是建于西晋的太清观(门前有太清观坊,内有刘仙石),古童谣曰:“先有太清观,后有山阳城。”二是永嘉二年(308),月氐国僧人竺昙(世号敦煌菩萨)来淮,得里人夏宽施地四百余亩,筑坛建刹,又在当地僧人法炬和居士卫仕度的帮助下,首译《妙法莲华经》。十一年后,法炬的弟子广贤即此修法华译院,成为淮地最大的佛教丛林,并建有两座浮屠,俗称敦煌塔,后皆毁。淮地建塔即始于此。当时寺观建筑多素朴,小具亭台,皆因民间物力维艰,即使财力丰盈,谁又肯在边陲小邑大兴土木造园林?

    隋初,为运兵粮草灭陈,疏浚邗沟西道,名为山阳渎。杨广登上帝位几个月后,就征发淮南民夫十余万,拓宽扒深山阳渎,堤上筑大道,广植垂柳,以荫龙舟。在盱眙南山上建都梁宫一座,方志上虽说,内有三重宫殿,壮丽奢华,都梁台上建亭,亭旁多植梅竹,以备瞻眺;其实,风流天子对自然山水没有什么兴趣,故与江都的镜殿、迷楼不可同日而语。隋炀帝锦缆牙樯一路顺水行至破釜涧,水涸泥舟无法南下,天忽霈然而雨,遂易名为洪泽涧。后在此设馆驿,植花木,建亭台,供行人休憩。(见皇甫冉《洪泽馆》),直到北宋,亭还在,张耒有《题洪泽亭》诗:“三年淮海飘萍客,今日亭边再舣舟”。

    横贯南北的黄金水道大运河通航后,揭开了淮安历史新篇章。沿河埠岸,陆续修建了不少纪念性景观。如淮阴县的韩亭、枚亭、步亭。《正德淮安府志》载:“古诗云:韩枚步骘(吴国孙权时丞相,与韩信、枚乘皆为淮阴人)建三亭,为显当时将相名。”在淮水岸边建淮阴侯庙、千金亭等,纪念韩信与漂母。在祖逖冶铸处建了纪念祖逖北伐的铸剑台与著鞭亭。有趣的是,还特地在淮河边上筑了一座刘伶台,前有祠后有墓。据说刘伶台,天下凡十三处,此墓多半是追慕性质的,可看出淮人骨子里,还是对魏晋风度钦羡不已。沿河还有楚望亭、望淮亭、秀淮亭、芳菲亭等临水楼阁,供人登临眺远。从来胜地饶风雅,奇士骚人感慨多。这些景观,为南下北上的匆匆过客发思古之幽情、破旅途之沉寂、获审美之奇趣,提供了绝佳的对象与视点,赚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名篇。虞世南、李峤、宋之问、骆宾王、张说、崔颢、李白、张继、韩愈、刘长卿、张祜等诗踪不绝如缕。崔国辅的《漂母岸》、项斯的《夜泊淮阴》,言景如绘。刘禹锡《韩信庙》:“将略兵机命世雄,仓皇钟室叹良弓。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许浑《淮阴阻风》:“刘伶台下稻花晚,韩信庙前枫叶秋”,温庭筠《赠少年》:“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杨万里《过淮阴庙》:“一剑光寒千古泪,三家市出万人英”,皆字字珠玑,传诵古今。《淮阴侯庙记》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千秋雄文,东坡先生下笔千钧用足了功力。

    唐宋时期,淮安园林处于发展期,出现过两次建园高潮,各为一百二十多年。唐贞观至开元年间,国力强盛,南北经济主动脉大运河带来了淮地的空前繁荣,楚、泗二州成为江海通津、漕运要道,商旅云集,物阜民丰。波斯、阿拉伯商人定居马头镇,经营大宗贸易;新罗航运商人聚居新罗坊(北辰坊以东),从事东北亚客货运输。北宋雍熙至崇宁年间,市民商品经济进一步兴起,出现了一些从事国际贸易的富商大贾。洪迈《夷坚志》载:山阳巨商王某航海贸易,在南海遇险,孤身托船板至一荒岛,遇一土著女子,生一子。后得海船之便,携子归楚。儿长大,楚人称其为海王三。《聊斋志异》、《镜花缘》皆曾取材于此。唐代儒释道三教并存互长,建寺造观之风大兴,公众园林与游览区大量涌现。贞观年间,建了淮阴县太宁寺、普应寺、山阳县天兴观、东岳庙、通源寺等大型寺庙,其后,上龟山五塔寺、下龟山淮渎庙、泗州普照王寺等也相继建成。开元年间,开元寺、紫霄宫、水陆院、老君殿等先后拔地而起,显示了盛唐气象。北宋,有著名女道士朱妙真建于瑞岩泉边的瑞岩观,还有龟山寺、留云道院、洪福寺等。其间,因中国佛教史上赫赫有名的两位高僧,而建了三座著名的宝塔。唐时,西域僧人僧伽来淮传法,景龙二年,受中宗特诏赴长安,各种神异之举依然迭出,被僧俗各界视为观音化身,尊称僧伽大圣,影响远及日本、高丽等国。中宗将其原住法华译院赐名龙兴寺,敕建尊圣塔一座,以供旃檀佛像。僧伽在长安荐福寺坐化后,真身送回泗州,又在其当年兴建的普照王寺内建大圣塔供奉舍利。后遭火焚,北宋初重建,高十三层,极崇丽壮观,有塔王之誉。宋真宗时,涟水高僧娄道者被封为能仁国师,人称卧佛。圆寂后,仁宗在其家乡敕建能仁寺,砖砌七级妙通塔,内无寸木支柱,顶上望黄河如线,数十里外可见。地宫中以金棺银椁藏佛牙舍利,1998年发掘出土了许多件国宝级文物,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古代没有什么高层建筑,一塔直插云天,方圆数十里皆可借景入画,为城市平添了几多精神。以上这些宗教建筑多建在“眉眼盈盈处”,为湖山增色饰华,为游人提供诗材画料,带动勺湖、万柳池、钵池山、第一山、龟山等形成颇具规模的风景游览区。

    这一时期,淮安的衙署园林开始出现。见于记载的主要有:唐代楚州郡衙花园,赵嘏《花园即事呈韦中丞》云:“烟暖池塘柳覆台,百花园里看花来”,北宋时,又称东园,见张耒《同袁思正诸公登楚州东园楼》:“身老易伤千里目,眼惊又见一年花”。泗州郡署有白居易题额的玉兰堂,以及南楼(祖咏有《泗上马使君南楼作》)。据欧阳修《于役志》所记,景佑三年到楚州,游赏饮宴处就有粮料院的仓亭、堰上亭,州衙的魏公亭等。山阳淮南转运副使署内的封本堂、寄亭、瑶真馆(植瑶花即玉蕊一本),皆有楚州儒学教授徐积为之记;西阁,则见于苏东坡《蔡景繁官舍小阁》诗。唐宋时期,淮上最大也最优美的官园非第一山莫属:以淮为沼,以山为屏,烟景参差,云水苍茫。山中有石,有泉,有亭,有阁,有楼,有堂,有厅,有廊,有雕栏,有石刻,有花木,有竹,有月,有风,有鸟声、欸乃声,有钟声……山头螺髻,水面风帆,无不入画怡情。白居易、元稹、李绅、韦应物、常建、朱庆馀等唐代诗人,王安石、欧阳修及苏黄米蔡“四大家”、林逋、张耒、贺铸、杨万里等宋代名人,皆在此留下诗词或题刻。此后,元明清各代骚人墨客,寻奇探胜,镌石题名几遍。

    私宅园林也悄然兴起。唐代,有山阳城南的扈都头花园(赵嘏有《陪韦中丞宴扈都头花园》诗);涟水的樊氏园,高适《涟水题樊氏水亭》诗中有句云:“煮盐沧海曲,种稻长淮边”,主人大概是兼营盐业的乡村富绅;而隐逸园林则有苗居士园,郑谷《赠泗口苗居士》云:“岁宴乐园林,维摩契道心”。宋代,文人园有盱眙雍家园,欧阳修《和子履游泗上雍家园》云:“长桥南走群山间,中有雍子之名园。苍云蔽天竹色净,暖日扑地花气烦。飞泉来从远岭背,林下曲折寒波翻。珍禽不可见毛羽,数声清绝如哀弹,我来踞石弄琴瑟,惟恐日暮登归轩。尘纷解剥耳目异,只疑梦入神仙村。”楚州有慎郎中园,内有清容堂,徐积《咏慎郎中园木香》云:“谁言十日春归去,犹有春风在慎家。”张舜民《郴州录》也记了几处楚州园林:“已酉,至太平兴国观,即唐九天采访使者庙,规制宏敞,连亘溪谷,阶庑厨,水流周环,昼夜淙淙有声。阶下有石,一曰刘仙石,扣之即开,刘仙自此出入。辛亥,同辛大观游杨氏园、紫极宫,皆山阳之胜。是日谒徐积先辈。”杨氏园虽不知主人详情,但既称一地之胜,谅亦可观。

    元代,淮安园事乏善可陈。统治者在淮的主要建树是:酿成一宗奇冤大案,恰巧关汉卿路过,义愤填膺,便附会古代东海孝妇六月雪传奇,写了一部不朽的戏曲名著《窦娥冤》。官府岂肯自曝其短?当然不可能建什么纪念性景点。只是民间不肯埋没了这个遭遇奇惨的好女子,将她生前所居的小巷改称窦娥巷。复建泗州大圣塔,改名灵瑞塔,为此,赵孟頫留下一篇文字俱佳的碑记,至今还保存在第一山公园内。在山阳旧城北门外一片湖沼间,辟了一处营地,周围遍植桃柳,安顿那些从西亚掳来的色目女子,因此留下了桃花营的艳名。

  南宋遗民被压在社会最底层,亡国之痛锥心啮肺,谁还有心赏玩美景?擅长米家山水的著名画家龚开,悲愤难抑,尽改画风。寄寓吴门,安贫守志,无桌无椅,就趴在儿子龚浚背上,画天马,画钟馗。原先龟山老家倒是有学古堂、红树山房等,均已毁于兵燹。萨都剌《过淮安畅曾伯都事幽居诗二首》云:“万事归来好,淮安二亩园。”“楚竹深藏屋,淮河直到门。”“幽居有真趣,何必在山村。”看来属于归隐的官吏。

    明成祖朱棣取得皇位后,深知淮安“左沧海而右洪泽,襟长江而黄河,漕挽东南数百万粟,诚天下咽喉股肱之要区也”。从永乐十三年起,以淮安为全国漕运之都,附设常盈仓、清江督造船厂(全国最大的造船基地,各省漕船集中在此修造,有四大厂八十二分厂,厂区沿河十多公里),及管理机关户部分司、工部分司。不久又设立了运河上主要税关淮安榷关,以及淮北盐运分司。独特的政治经济地位,使淮安步入古代史上鼎盛时期。自成化年间始,直至崇祯末,古典园林建设进入成熟期。漕督驻地山阳,下属察院、道、厅机构庞杂,衙署坊表林立,官邸花园棋布,谯楼寺庙皆修缮一新,“郡城三里禅居百,无数亭台似画中”。朱棣的主要谋臣、太子少师姚广孝盛赞为“壮丽东南第一州”。河下镇作为造船原料加工集散地及淮北盐商的聚居地,百工造作、商贾贸易,市不夜息。“本土及四方商贾皆萃焉。货贝杂陈,甲于旁郡”。其湖嘴大街紧临运河东岸,“舟楫往来,多于此,淮上称繁华者居最”。与河下镇一河之隔的西湖,因此成为游赏胜地,正德、嘉靖年间,达官别墅大多环筑于此。吴承恩曾作《西湖十园词》,“摹写金张韦顾诸园之胜,金牛石桥锣鼓墩诸处,征车游舫络绎缤纷。清明社火,夏至秧歌,尤令过者忘倦。”后又出现了甲于一郡的绾秀园及众多盐商园林。而河下萧湖别墅区的形成,最迟也在明末。崇祯年间,复社在淮的重要人物、探花夏曰瑚因朝中倾轧纷扰,被迫谢病还乡,在联城天衢门外的萧湖边建了一座恢台园,面城背湖,水阔处可百丈。园中有绕来溪亭,花棚乱石,所植多高柳,沉绿如山。而此前,湖畔已有别家园亭数处。

    清初,河道总督署迁至清江浦,随之而来的四道二十四厅,公私园邸占街溢巷。淮安因漕、河两总督驻节,加之盐榷运萃聚一隅,成为超过一般省会的繁华重地,与杭州、苏州、扬州并列为运河上“四大都会”。康雍乾三朝,淮安古典园林建设达到顶峰,进入全盛期。达官富商府第中或大或小的宅园及依山临湖所建的大中型别墅、乡间富绅大户所建的庭院式或郊野式园林、寒士隐逸所建的窗景式微观园林,达四百余处。主要集中在郡城、清江浦与河下镇三地,正当皇帝南巡必经之要冲。陈皜斋《潜天老人笔谈》云:乾隆五次南巡过淮,“盐宪谕诸商人自伏龙洞至南门外,起造十里园亭,以荻庄建行宫,开御宴。……其工程需三百万,因盐宪经纪稍后,诸商筹款未充,而为时甚促,遂寝其事。只于运河两岸周鹅黄步障包荒,中间错落点缀亭台殿阁,间以林木花草。时在春末夏初,林花萱草、牡丹、芍药、绣球一一争妍。由西门至于府前,家家舒锦悬灯,户户焚香燃烛。”平桥首富林百万,沿运河东岸,将百亩油菜田改造成“花圃”,一片黄花呈“万寿无疆”四字及龙风图案,第三次南巡的乾隆,过此“龙颜大悦”,特地“夕泊平桥渡,夜宴商家林”,品尝平桥豆腐后,游其园中荷池竹圃,与林玉荷就“竹与莲”妙对联句三章,赐“”字并“懋乃嘉猷”额。

    康乾时期淮安造园之风最盛,造就了一大批能工巧匠,象董道士这样闻名全国的一流造园艺术家也脱颖而出。

    太平天国运动兴起后,南方各省烽火连天,江浙一带、淮河以南广大地区,惟剩淮安一座大都会安然无恙。一些原籍在江南而不能归,或世居北方而欲南迁的致仕官员、退职幕僚,纷纷看中淮地丰水乐土、清景胜境、美食佳肴以及崇礼尚义的古朴民风,挟资来此定居,构园增景,算是淮安古典园林的回光返照。民国初年,虽有北方银行业的三巨子谈荔孙、周作民、朱虞生在家乡扩建了几处私园,也带头集资兴修了一些公益性的建筑景观;还有一些留学归国人员开风气之先,营造中西合璧式的园林(如裴楠《宾楚丛谈》所载:“汪鸥客筑室于勺湖之滨,参以欧式,庭前种竹莳花,垒石为山,架桥通水,颇饶幽致”),然已是一缕余绪。

    十分幸运的是,清代,淮安各类园记游记、游园咏园诗词以及园林图景画卷如山花烂漫,绚丽夺目。不仅在众多文人笔记中记载了大量有关园林的内容,还出现了《山阳河下园亭记》这样综合记载一镇园林的专业类书。正是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与存世的古典园林景观,引领我们走近淮安园林史,较为清晰地分辨出至今依然熠熠闪光的诸多特色:

 

因河凭湖得水之趣

    

    淮安自然风景园林大多集中于古代交通便利的淮河或运河沿线。园林之胜,贵在有山有水。得天独厚的是,淮安名山胜境无一不临河,第一山、老子山、龟山、钵池山,或探入水中,或雄踞高岸。马头镇被淮黄(泗)运三水缠绕分割,亭台祠庙多在洲渚高墩。河下镇北枕黄河,西临运河,周边管家湖、萧湖、山子湖,皆镶缀堤畔。而山阳城中万柳池、勺湖、桃花营等与河只间一城垣。水光山色,辉映着云帆宝塔、危楼绮亭之胜。

    常言道:假山可为,假水不可为。园林最难得者水,淮安造园最大的优势,恰是到处有活水。正如明代计成《园冶》所谓:“江干湖畔、深柳疏芦之际,略成小筑,足徵大观也。”私家园林巧于因借,多依水绕湖,事半功倍。更难得淮之水,“春风吹,秋风洗,青熏衣,绿染指。”平湖镜泊随处可见:天光云影,迤逗清波;潋滟澄澜,滉漾夺目;晨曦夕月、薄雾轻岚;鸥鹭眠沙,渔樵唱晚,无一不荡涤肺尘心垢,逗人情思,令人意远。所以淮安古民谣唱出:“食鱼不必河鲂,筑园不必崇冈”的高调。

    水云乡中人,“长于水而安于水”(《庄子》)。泉响溪琴、夜潮晨涛皆是天籁,何况还能藉水障尘,涤污除垢,灌溉花木,滋养土石,湿润空气,调节气温。难怪这里“有园皆临水,无处不潺湲”。

    淮安天然水泊大多有着非常丰富的湖岸轮廓线。临水园林凹凸有致,多为半封闭式,既可以畅览烟景,又便于舟楫往来。水中园更无高墙实垣,至多也就小编疏篱。不少私园还日夜对游人开放。如康熙年间,王尧仙北临黄河筑吴园。其曾孙王永熙乾隆中重新整修,有诗云:“园扉闻向大河开,夜夜游人醉月来。今日儿孙都长大,百花零落又重栽。”山阳旧城内朱雀桥边的遂园(今楚州人民医院),占地58亩,各建筑间均有长廊相接,雨天无须张伞。廊壁上嵌有《瘗鹤铭》、《龙藏寺碑》、《十七帖》等碑刻92方,常有游人前来赏玩拓碑。荷池曲溪与园外文渠兰桡相通,游人顾翊辰《遂园纳凉》云:“绿荫如画映楼台,水荇莲池次第开。待到三更凉月上,穿花还有夜船来。

 

垒山叠石蔚然成风

 

    淮安地处江淮平原,大别山绵延到此已是强弩之末,其余脉都梁山等均系低矮丘陵。淮人每引以为憾事,一见他乡崇山峻岭、奇峰异壑,敬慕爱恋之情便油然而生,惟恨手中没有赶山神鞭。黄均宰《江上行》叹道:“故乡无此好丘壑,安得携山随我归?”道出了众人心声。这里的父老乡亲,代有爱山情结,凡一拳石,一土丘,咸尊之为山,宝之重之,得其无穷之意而寄以无尽之情。张耒曾说苏东坡“平生爱山如好德,未尝一饭忘泉石”(《题大苏净居寺》),其实正是夫子自道。即使培塿小山,他也见则爱之,去则思之,曾以答客问的形式,以独到的见解,写下这篇短文《书小山》:“子泛大江三千余里,江山之奇峰峭拔,如匡庐、九华者,不可胜数,山水之观,无以加矣。而曾此山之足云乎?应之曰:遇大于细者,得其意而遗其形,观拳石而山之意具矣。此山亦足多哉!客曰:山无情之物也,安得意耶?应之曰:有情之意有穷,无情之意无尽。王宫侯第,垒石为山亦多矣,经构裨补,尽人之巧,然揽之可玩,去之无可思。其于粪壤一间山水之态,虽环奇伟丽,而纵横曲直,未必尽当于人意。而见则爱之,去则思之,无情之意也。书小山。

    作为最大型的艺术品——园林,既然是人们怡情养性之地,必然要渗入审美主体的意愿、情思、趣味。山在淮安人眼中如此重要,若不能依山傍岩,得就地势之巧,只有诉诸人力。富贵人家凡造园,鲜有不垒山;既垒山,又不肯仅满足于远观近赏,必得可攀、可游、可居方算称心遂意。这样一来,园林占地面积就不能太小,一般在十数亩到数十亩不等。淮安有记载的纯石假山近50处(半数在河下镇),更多的是土山间石(河下镇有35座),这些土山立地生根,看上去自然天成,集优浓缩了真山的意态与神韵,而又可随意散置奇岩怪石,裸露石骨,凸显古意;也便于种草莳花、植树垂萝,渲染野致;山上,有亭可凭高眺远,有阁可透爽迎凉;峦腰峰巅,还可防洪避水活人性命。阔大深邃的园林、起伏变化的地貌,无形中也增加了人们户外活动的运动量和兴趣,长时期的行走锻炼,大有益于身心健康。因此,为了夺天之功、补地之憾,愚公挖山不止,淮人则垒山不息。直至今日,为了却几代人的夙愿,淮安市人民政府还不惜投入巨资再造钵池山,并建公园。

 

联翩辉映借景增妍

 

    淮安园林多集中布局,讲究整体气势与效果。拿河下镇(即古枚里镇)来说,一弹丸之地,曾有私家园林119处。其中堪称经典或较大型园林19处,一般具备亭阁山池花木等园林要素的78家,其余则为寒士民家依河绕湖的宅园或花草树果园圃。园林密度之大,属国内罕见。时人称“园亭花石之胜,斗巧炫奇,比于洛下”(《淮安河下志》)。黄芷升《西头书屋四咏》序云:“河下背临新城,当时之盛,阛阓鳞横,衡宇骈接。夕阳梵寺,杨柳红桥。……每一登眺,金碧满目。虽古都会,何以加兹。河下代有谢才,继多枚笔。燠(yù)怜温室,凉爱平泉。于以开辋川之别墅,挹兰亭之清流。逸客骚人,酒筒茶灶,花晨月夕,画舫笙歌,是实开一代之风,匪仅蹈六朝之绮。”此镇园林最密集处,除萧湖及湖嘴大街外,一为罗家桥向西至菜市桥,多为文人园林。河下镇明清两代共出了65名进士,刘世光子孙连续五代有6名进士,人称“五世巍科”,其家三园皆在菜市桥。一为竹巷街。正如《淮阴竹枝词》所云:“竹巷街上尽富商,趋承奔走有冠裳”,从街头至巷尾,无不画阁蝉联、园亭相望。仅有一处寒门,院内茅屋卑陋,杂居几户贫民。富商们嫌其有碍观瞻,多次强购,房主坚不肯售,众商无法可置,只得拿出钱来,在其前院临街筑了一座高门楼,安上精美的砖雕影壁,挡住穷院寒酸。人过此皆笑之,戏称“假大门”,现仍存假大门巷。河下与管家湖相连,和旧城内的勺湖仅隔一城墙,有数座水门相通,兰舸画舲往来无阻,形成了淮安最大的城市园林风景区。

    清江浦西南郊,以普应寺为中心,庵观寺院二十余座荟处一隅,绀宇琳宫缀联成片。一出西门,远近殿阁流丹、松竹凝碧;晨昏清磬沌鱼、经诵梵呗,游人到此俗念顿消。张煦侯《淮阴风土记》载:“普应寺(今淮阴卷烟厂内),唐刹也。宣德七年,平江伯陈重建。清代河务盛时,大官多随喜于此,十笏宝华堂,长为歌舞地。……道光时颁龙藏全函,言浦中之大寺必推焉。今方丈如兰有花木之癖,竹院追凉,松堂揽翠,此中不少佳趣。而绿牡丹尤名贵,春时花放,不知勾城中多少诗伯,踵崇效故事,醉吟其下。至如篱菊盆鱼,清池瘦石,皆有可观,不能悉记。”寺南百步,有棵古柏,“枝干有篆籀(zhòu)意,风来时,谡谡作海潮音”(谢天然《晴廊琐记》)。再向南,福田庵中有棵盘龙松,高不逾尺,其叶如针,其枝如蔓,纵横四出,遮盖数百平方米的庭院。其上则苍翠有光,日月相映;其下则短杙(yì)如柱,小鸟嬉焉。普应寺南门正对万寿宫。宫南大门前有一对大石龟,每年二月十二百花生日,孩子随父母郊游,必来拜龟爹爹龟奶奶,然后分性别骑在龟脖子上,给它系上红丝线,以“讨寿”。普应寺向北,有铁树宫,并非以苏铁闻名,而是指古梅铁干虬枝。宫北即禹王台,陈瑄当年开挖清江浦,所取之土就便在南岸垒成一座阔大的高台,上祀大禹,又称玄帝山。《淮阴风土记》载:“入门二重,登玄帝山,山阴有二石柱离立,龙缠其下,狮居其巅,中有磴道三十级,摄衣而登,仰望殿宇沉沉,若不可极,穆然而思禹德之难名。既登,瞻帝座,观左右两钟楼,盘桓庭树下,凭高望远,襟怀自畅。”台西为一园圃,草堂三楹,壁间题字殆满。西有陶陶亭,俯以栏杆,延以长廊,廊尽得红板桥,桥西有亭曰北高,甚宏伟。台东运河南堤上为清江浦楼。明清时,这里是清江浦最著名的西郊游览区。

    淮安古典名园大多依山环湖而建,相互借景,相得益彰。比如管家湖:西北有金牛冈,西南有茶坡、锣鼓墩,高阜隆起,烟树缥缈;东隔运河,遥望萧湖崇楼、钵池丹阙,近眺三城如舰、一塔如樯;湖面则一碧千顷,波澜壮阔,舟驰帆飞,鸟翔鱼跃,本身就是一个诸景毕备的大型园林。而湖上更有名园十余座,楼台参差,花木扶疏,间以精蓝古刹,缀以长虹卧波;各园中又有清溪荷池,层层镶嵌,美可言耶?!

 

风格多样兼擅南北

 

    淮安地处南北之间,因战争、屯垦等原因,历史上人口迁徙频繁,元代以前的原住民据说只剩七姓。明清两代,作为“漕、河、盐、榷”萃于一郡的运河之都,更是五方杂处,郡望不一。来自各地不同流派的造园者,融汇淮上,相互借鉴影响,表现在园林风格上,就既有南方的秀丽典雅,也有北方的恢阔雄奇。除受山西、安徽、江西等地影响外,建筑大体风格与扬州较相似;湖石假山堆砌、室内装饰及家具摆设,效仿苏州的成分不少;精美的石雕、砖雕、木雕大多是徽商从家乡引进,流传并兴盛于此。兼收并纳是淮安园林重要特征之一。单体建筑有许多可圈可点之范例,园林设计也不乏匠心独运、可传之不朽的经典佳作,唯一遗憾的是,在当时经济技术条件较为优越的背景下,没有呈现象扬州五亭桥、杭州三坛印月那样天下无双的标志性建筑。

    山阳段朝端著《三洲画史》,所录北宋至清末历代淮之画家:郡人,自张耒以次,宦游、寓公,自李龙眠以次,有三百六十人之多。《山阳诗徵》正续编,加之其他诗集,一县之内收录诗家近千人。淮地园林大多由这些画家、诗人自行设计。如赵嘏、徐积、王洋、龚开、金铣、张素、潘埙、吴承恩、徐古田、柴村、张新标、许志进、边寿民、程风衣、黄燦、陈皜斋、丁晏、汪小川、如兰等,都曾有过亲自构园的实践。也有少量出于李渔、董道士、张增山等著名造园家之手。“石经娲炼都成玉,尾不雷烧总是鱼。”这些造诣很高的巨匠大师或行家里手,无不饱览祖国大好河山,无不锦心绣肠,极富文学艺术甚至自然科学的修养,在园林创作构思里,将画境与诗意相糅,以立体的山水画幅组成流动的风景诗篇;在造园手法上,融我国传统的建筑艺术、花树栽培、叠山理水、以及文学、绘画、书法、雕刻、戏剧、手工艺于一炉,各出机杼,与造化争奇斗胜,终于形成风格多样、结构参差、形式自由而丰富的一个个天趣盎然、气韵生动的古典园林。

    李元庚《十笏园记》,详述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儒士自己设计建造的小园,可略窥当地一般造园水平:“吾友潘子琴侪别墅,在菜市桥东,创于己未,成于辛酉。主人少负奇气,南游吴越,北走幽燕,其得于江山之助者深矣。戊午徙居于此,结茅小隐,得隙地一区,遂有造园之想。入门瓜田菜圃,饶田家风味,过重门,地甚广,东为住宅,西即园。石径一条,两旁碧玉森森,盖新种竹都活也。中有斗室曰小趵突,韩子介孙所题也。南向草屋三楹,廊洞牖,层出不穷。其轩曰遂初,志为山之初愿也。阶下数武即池,池有泉,深且清,游鱼历历可数,秋来菱莲葱,深人临流之羡。旁架石梁,过此拾级而上者,眠云谷也。千岩万壑,皆其手自位置。树木参天,亦皆亲植,岂非十年树木者耶?山以东,峰峦尤美;山之西,一带竹篱,中有亭,曰退思,盖暇时退而藏诸密也。园中之景甚美,余地尚多,得主人灵心匠意而为之,将来不知如何佳妙也。”惜后来园主入仕任教职,宦辙东西,已无心续建。

 

淮楼妙用淮屋擅奇

 

  淮安人常自诩“仙人好楼居”。园林可以无山,人家不能无楼。

    淮地大多苦于卑湿,长夏炎蒸,如不能“自择清凉界,稳处洞壑幽”,只有临水建楼阁一途,庶几“酷暑未尝到,清风长自来”。园中厅堂斋屋多居高爽地,门前石砌数级台阶(有累八至十级层阶的),临水的建筑,多好构筑月台。厅阁轩榭四围很少用实墙,多以窗棂槅扇为之,可装可卸。夏日,前后长槅尽除,即为敞厅。

  一般民家“筑圃虽能临绿水”,然“开窗自惜乏青山”。为远观、俯察,纳凉、避水,即便草楼也要建一间,聊胜于无。

    明代后期,淮安沦为洪水走廊,黄淮三年两头泛滥成灾,居宅漫水几乎在所难免。楼居,则可在受灾时免去野宿露处之苦。黄均宰《金壶七墨》有生动的记述:“有力者大率楼居,穷民以小舟贩卖食物,径系楼窗,与主人隔窗议价,市已,去而之他,都无墙壁之隔。值大风雨,楼屋震动,波浪冲击,梁柱有声,夜卧初醒,忘其为楼,而疑在舟中也。

    河下镇沿河临街的楼阁,往往借助建在桥上的奎星楼、文昌阁,街心的二帝阁、过街楼,以及桥亭、望楼等连成一体,这种格局始于明朝。从洪武二年起,倭寇就经常骚扰我国东南沿海地区,渡海自云梯关登岸,一昼夜,即蹿至淮安腹地。嘉靖年间,除了“铁打的淮城”外,清河、安东、宝应等县皆曾遭焚。河下镇幸免于劫,乃因当时出了一位毁家纾难的民族英雄沈坤,不仅练就一支英勇善战的状元兵,而且运用家家户户上面楼阁相连,地下藏兵洞相通,构成一道道立体的“防御工事”,借此运兵设伏有效歼灭倭寇,使之闻风丧胆,也是重要原因。

    淮安园林建筑上稍有地方特色的是:除堂屋外,厅榭斋阁,常为偶数开间。外墙绝少为纯白色粉墙,而多用糯米汁调和白灰加沙勾缝。除砖砌云墙外,门楼影壁漏窗洞门,亦很少用石;砖雕技术在三雕中最为高超,堪称精巧绝伦。

    要说淮安园林建筑独特之处,则有一种以芦苇为主要建材的屋宇,称作“淮屋”,素朴无华饶有野趣。其洗练浑朴之美,常使画栋雕甍黯然失色,且造价低廉,又可节省空间,减轻房体重量。阮葵生《茶余客话》云:“淮民编芦作屋,贫家皆然。亦有精粗之别。园林中仿置一区,俨入画图。许太守同安守淮,爱之。既归去,仿为之,名曰:淮屋。”其实,青莲冈出土物中,芦编的建材就已留下痕迹,那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淮屋。北宋末,人赠楚州画家廉布的诗中亦有淮屋之说:“绿蓑青箬笠,托迹寄吴歌。落日寻淮屋,苍葭老树多。”当时梁红玉老家北辰坊,居民即大多以织薄(芦柴笆)为生。园林中所用较考究:将芦棒织成柴笆,中用油麻丝绳连贯,外面薄而匀地抹以糯米汁和成的粘土膏,打磨光亮,即可作外墙;内壁须再涂刷一层白灰;亦用竹片夹作顶棚,上覆以茅草。淮屋只要不久泡于水,可经百年而不坏。参观黄山市的潜口明宅,在苏雪痕与方光田宅,还能见到已有四五百年之久的芦苇壁,那显然是徽商们从淮地带回去,作为华屋点缀的小品。

   

 淮安古典园林大多已成为历史遗迹,究其毁因:

    一是洪水吞噬。淮河本来是四渎中最为清澄而又温顺的一条大河,自传说中大禹治水后,三千多年未给两岸人民造成大的洪灾。因此,从远古至唐宋,淮河下游地区皆为天下最丰饶的鱼米乡之一,素有“江淮熟,天下足”的美誉。然而,国破山河破。自绍兴和议签订后,宋金以淮河中流为界,北方金国统治者没有农耕民族重视治水的传统,也不注重水利人才的培养,加之存心以宋为壑,听任黄河泛滥南侵,终导致1194年大举溃堤,与泗水汇合,经淮阴城北清口,强夺淮河水道入海。黄水所挟泥沙淤垫河湖是个必然而渐进的过程,到了明朝隆庆、万历年间,黄河水患由北向南移至黄淮运三水交汇的淮安境内。此后三百余年,我国大或特大水灾十有八九就发生在这方圆一百多公里之内,对包括园林在内的所有物质文明的巨大破坏力是难以想象的,淮安地形地貌也因之发生巨变。最残酷的灭顶之灾,莫过于康熙十九年(1680)“水漫泗州”。整座城市沉入洪泽湖底,十三层高的塔王,伸长脖子也只露了个刹尖,在滔滔浊流中闪烁着诡异的金光。被称为东方庞贝城的古泗州在水下淤沙中保存得比较完好,只是淮安目前不具备资金与技术条件,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再就是乾隆三十九年(1774)特大水灾,淮城内外平地水深数米,大面积地毁坏了园林建筑与植物。湖心寺万竿翠竹尽数枯萎寂灭,其他各园中的奇花异草亦大都片绿无存。更严重的是,黄河冲决清江浦老坝,随手将钵池山从淮安大地上抹去,山寺祠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算,还明人不做暗事,摁了个手印,留下一个十几米深的水潭——大口子。

    二是战火焚毁。战争对人类文明的破坏,有时甚过天灾。史载西楚霸王项羽火烧咸阳,带了个极坏的头,此后战争中交战各方,似乎多与包括园林在内的所有艺术建筑有着血海深仇。农民起义也不例外。本是劳动人民血汗与智慧的结晶,费九牛二虎之力夺回来后,却信手付之一炬,留与大众共享岂不更好?如此短视狭隘的心理与野蛮愚蠢的举动,令人殊不可解。一旦国家分裂、南北对峙,或外族强敌大举入侵,淮安就在劫难逃。对园林毁损最大的有三次。北宋宣和年间,淮地就已大乱,十室九迁(梁红玉即于此时随母亲避居京口,并非如有的文章所说“避金人之乱”)。到南宋初,江淮间已是赤地千里,荒无人烟。韩世忠在淮,曾领亲兵背嵬军猎于郊,道逢群虎,各以神臂克敌弓射之,得死虎三十余只,可见荒凉之甚。虽经几次短期恢复,但又遭悍匪李全乱淮近二十年,“无一家不驻兵,无一人不为贼,”良善百姓徙避一空。劫余龙兴寺塔、妙通塔、月塔、镇淮楼等处外,其余古迹大多荡然无存,后来基本上都是明代复建或重建的。此后清河县城(即古淮阴,县治在马头镇附近,乾隆二十七年迁清江浦)被倭寇、捻军两次焚城,尤其是18502月,清江浦沿岸二十里锦绣华屋尽毁于火。板闸、河下镇也损失惨重。盱眙第一山遭剿捻的清军格洪额洗掠一空,连庙宇都敢拆个净尽,其余园林建筑可想。惟有素以银铸城著称的淮安城,自1366年张士诚部将史文炳弃城而走,徐达兵不血刃占领全城后,到1938年的近六百年间,从未燎及战火。然而,经历了长达八年的日本侵华战争,在灭绝人性的日寇铁骑蹂躏下,淮城当时仅六万多人口中,有八千三百多人惨遭杀害或死于战争,还能有几处古迹完好、几家门巷如故?多少彝鼎古玩,金玉珠宝、书画法帖,端砚名磁,公然船载东洋,不能带走的紫檀花梨楠柏等名贵家具、门罩,雕刻极美的窗棂槅扇,竟被暴殄天物的日本兵,冬天用来烤火。尤其是战争爆发不久,民国江苏省政府率重兵迁驻淮安,这里便成了日寇集中倾泻炸弹的重点区域。当时没有卫星定位系统,就派遣汉奸特务沙贵章等人潜回两淮,以中午在地面铺大块白布为标志,向轰炸机显示重点摧毁目标。然而,因军政机关营地防守较严,特务无隙可乘难以得逞,只得到勺湖、万柳池、漕署体育场、城南公园、禹王台等公共游览地发布信号,致使这些古老而优美的园林大部或全部毁于一旦。唯一的异数是,漂母、韩母两座陵墓高高隆起,屹于郊野两千余年,金元铁骑、满清八旗往来其下,皆绕道行军,未曾动此一草一木;日军长淮部队曾以为漂母墓上有八路军埋伏,小钢炮都架好了,后经翻译解释,得知中国人不可能在这样一座世代受人崇敬的古墓设伏,指挥官乃下令掉转炮口,入膛的炮弹幸未发射。

    三是虫害为虐。中国人所获财富一般不是将大部分用于回报社会,而是遗传子孙。“传世的财富,往往造成后代的恶行”(乔叟),成为纨裤子弟奢侈与懒惰之源。淮安人俗称世宦巨贾的不肖儿孙为“五虫”。何为五虫?先蛔虫,寄生于祖、父荫庇之下;次蝗虫,卖土地田庄;再蠹虫,卖古椠字画;再蛀虫,卖房产园林;最后沦为丧虫,为富贵人家跑腿帮闲,报丧哭吊,混碗残羹冷炙。另外,多子继承,也容易使大型园林被坐吃山空,拆光卖尽,化整为零。十年浩劫中,园林建筑上的兽脊鸱吻、雕绘门窗,园中的假山、石狮、古碑、翁仲、牌坊、题名、扁额、对联、碑刻、砖刻、石刻、屏刻、书条石,室内家具挂件等也是造反派“革命的对象”,都有相当大的毁损。

    淮安存世的古典园林已为数不多,从这些吉光片羽中,仍可看出前人极高的艺术与美学成就。它承载着淮安悠久厚重的古代文明,留下了许多历史名人的足迹,衍生了许多精美的文学艺术作品,成为极具传世价值的名胜古迹。对这些不能再生的珍贵遗产,今人与后人,要从维护优秀历史文化这一中华民族之根的高度,象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留住这些淮安文明的精华与脉络。

    园林建设是一个由过去、现在、将来构成的动态过程。对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淮安人来说,生活于以高楼为山林,以阳台为园囿的人居环境中,更需要大力发展公众园林。无论是大型的郊野园林、沿河景带,还是街头绿地、小区园圃,齐头并进,不可偏废。近几年,淮安市委、市政府坚持科学发展观,提出了创建国家园林城市的目标,园林绿化和园艺事业发展受到高度重视。高起点、高水平、高质量地建设国家生态园林城市的理念,正深入淮安每个市民心中。全市上下广泛开展形式多样的创卫、创园活动,美化家园、优化环境,城市面貌正在发生深刻巨变,让人充满了欣慰与期待。

    荟萃文化、积淀传统的中国古典园林艺术,是人类创造的奇迹之一,具有超越时空的美,对它的欣赏与礼赞是永恒的。园林历史是一部艺术史,更是一部社会发展史。作为一个中国人,谁会忘记圆明园?作为一个淮安人,难免会对那历史烟云弥漫下或隐或显的数百处旧亭林频频回眸,心底也始终忘不了其中上演的一幕幕或惊天动地、或缠绵悱恻、或光怪陆离的历史活剧。古人早有坐游或卧游一说,爱好园林和对淮安感兴趣的朋友,可愿在欣赏精美图片之余,随我一支拙笔,神游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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