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胜境任留连
任何人都与生俱来地拥有要求回归自然而使身心娱悦的生理、心理因子,在高墙深院中蜇居久了,必然会产生对自然野趣的强烈渴望,向往大自然这一人类故乡。有条件的人家可以模山范水、移花接木,局部再造自然环境,但不能替代拥入大自然怀抱的惊喜与郊游访胜的野趣。对一般大众来说,天赐大好湖山,不用一钱买,人人得以游而乐焉。
城市周围,纯自然风景区早已寥寥无几,大多是以人文景观融入自然,构成经人改造后的与人精神生活息息相关的风景名胜。这其间,宗教发挥了巨大作用。现实世界里,充满了矛盾、纷扰、喧嚣、动荡,常使人感到污秽、痛苦和不幸,于是向往乐土、天堂之类纯属虚构的境界。宗教恰恰迎合了人们的精神需要,往往选择名山佳水,所谓洞天福地,刻意营造出仙山胜境、佛国净土,让理想中的极乐世界在现实中射下亦真亦幻的投影,引慕悦之情,示向往之境,以此向众生传教说法,助其获得精神解脱。
淮安的好山好水亦多为寺观祠庙所占,形成一处处供民众休闲游乐的公共园林。春秋佳日,人们游园成风,一般市民阶层也是如此。如吴承恩父亲仅是一位卖丝线的小商人,“遇好风日,即徐徐负手去,遍历近郊古寺中,或大林下,俯仰徘徊焉。”每年百花生日,淮安有挑菜节、扑蝶会,皆为妇女游春活动。三月三,妇女踏青斗草归来,多游东门咬金墩上的紫霄宫。《淮阴竹枝词》云:“紫霄宫殿树昏昏,三月晴明天气温。女伴纷纭喧笑语,踏青争上咬金墩。”淮安人除了白日出游外,还有月下游湖的风习。元代山阳人汤炳龙(其子汤垕著《画鉴》)有句名言:“人知丽日江山奇,月中更奇人不知。”月夜景致似乎更美。吴承恩有阕《浪淘沙》:“驾个小湖船,放入湖天。月轮今夜十分圆。看得嫦娥才仔细,恁的婵娟。
烂醉扣船舷,信口成篇。满身风露桂花烟。不纵诗狂并酒兴,不是神仙。”其乐可知。士大夫们赏花品石,寻幽访胜,或仰观俯瞰,或遐瞩近瞻;到处皆诗境,随时有物华,四时之乐无穷也。游园中的文酒诗会,又往往引发人们至性真情沛然流出,化作绮诗妙赋、好句如珠。
淮安的山水并非天下绝景,但古朴自然的诗情画境,给游人带来极大的美的享受,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所谓湛湛澹人心胸,濯烦洗闷,发人天真,使人陶然。经常沉浸沐浴其中,可变化人的气质,潜移风俗民志。正如马克思所言:“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最直接和显著的文化效应,就是培养了淮安民众对美的深刻理解力与鉴赏力,激发了塑造美的巨大想象力与创造力,滋育了好神话,擅传奇,爱书画,喜吟讴的浪漫主义的人文环境,助成了尚读书、重思索、讲究礼仪、仁厚平和等文化传统。
勺 湖
“这勺湖不过城内西北角一个湖,风景倒十分可爱。园中有个大悲阁,四面皆水;南面一道板桥有数十丈长,红栏围护;湖西便是城墙。城外帆樯林立,往来不断,到了薄暮时候,女墙上露出一角风帆,挂着通红的夕阳,煞是入画。”这段许多人都熟悉的文字,就是刘鹗在《老残游记二集》第七回所描述的老残家乡的一处景观,它也是淮安现存的最古老的公众园林。水面西南窄而长,东北宽阔近圆,湖以勺名,水微者也。在古代称放生池或郭家池。湖之南,由西向东,是壁上绘有千尊佛像的千佛寺,有联曰:“女墙帆影排云去,佛殿钟声渡水来。”循寺旁甬道向北,僧伽塔(明代修复时改称文通塔)在焉。塔之东,依次是龙兴寺与建于乾隆初的奎文书院。绕过塔院沿湖北行,有长桥似蜈蚣,蜿蜒通向北岸的大悲阁。阁高可五丈,宛在水中,其联云:“四围绿水藕花月,十丈红桥杨柳风”。沿复道廊登阁,四望湖光如画里,宜雨宜月还宜风。相传,“水大则阁与俱浮,未尝没其址也”。阁之东,平冈卧岭上座落着高敞的老君殿,系淮厨帮会祭祀天厨星的所在,亦是供游人休憩瞻眺处:“风景三秋后,湖光一览余。朱栏横殿角,丹灶峙庭除。”(徐日升《老君殿》)殿、阁毁于日机轰炸,现有座大钟亭,悬挂一具金天德年间(1151)所铸大铜钟,钟纽为连体双龙,身披鳞甲,四足撑立,神话传说中龙生九子,其第五子蒲牢生性好鸣,此正其用武之地。钟上除铸有若干铭文外,口边有“极响”二字。明代随洪流自邳州冲来,打捞上来后,“悬于朝宗门楼,昏晓之声,几闻百里”。
勺湖之兴,实肈始于晋法华译院。初唐在此基础上扩建的江北名刹龙兴寺,素以雄丽著称,明正德六年曾毁于雷击。据《湖海搜奇》载:此前半月许,因湖水泛滥,周围居民避水寺中,汙秽殊甚,僧虽苦之而不能禁。后一夕,居人皆见群僧荷担自寺中出,老少妍丑不一,形状怪异,悉向西行。第二日雷雨大作,火自后殿起,至山门俱成煨烬,惟禅堂巍然独存,因其未遭玷污之故。这就是传了几百年的“五百罗汉荷担避火”之说。大概是寺僧借天灾故神其说,为今后拒难民于山门之外张目。但自此始,灾民凡居寺观祠庙,皆能注意环境卫生,教化的目的已然达到。隆庆年间复建,法堂僧舍、雨廊、钟鼓楼、大小亭轩皆焕然一新,庄严宏丽仍非他寺可及。淮安知府陈文烛为之撰《重修淮安龙兴禅寺碑记》。寺后有藏经楼曰丈佛阁,北枕勺湖,俯瞰长桥烟景甚妙。联云:“塔上铃声,城边帆影;春风杨柳,秋月菰蒲。”该寺每年正月举办庙会,自寺门至前殿,遍地老少杂遢,较河下天兴观为尤盛。清初,山西傅青主常寓寺中,随方丈潜修“大光明正法”,每年一至,留连数月,淮人索诗求字者几踏破铁门限。乾隆三十年,漕督杨锡绂又倡修过。该寺末任主持如岩大师,是位极有民族气节的高僧,拒不为阵亡的日本侵略者诵经超度,被押赴道场时“随行随化”,日寇迁怒于寺,野蛮地将殿宇亭台拆毁殆尽,砖瓦木料悉用于构筑碉堡炮楼。如今遗址上,淮安中学一大片纯现代的高大建筑耸立湖畔。游人到此,惘然若失。
勺湖原有志,已佚。游记诗词众多,有传与不传。这里节选一篇嘉庆年间许汝衡的《古郭家池荡舟》,或可想象当年盛景:“每当风日清和,游人宴集,登阁者扶桥而过,几曲长虹;放舟者载酒而来,一弯明镜。四围则垂杨袅丝,半城则落日凝红。鸟语弄烟,笛声摇月,鸭嬉舵尾,鹭立舷头。双桡之舫如飞,一勺之湖名雅。去来荻港丛中,浑忘城市;三两柴门掩处,知是渔家。仇池之半村半郭,有如是已;兰亭之一觞一咏,何以加焉。用赋短章,略标胜境云尔。诗曰:小湖一勺舟一叶,舟放湖心荡明月。湖光月光两不分,轻舟掉入烟波窟。烟波绕阁阁岧峣,十丈红栏百尺桥。呼童载酒醉登阁,美人为我吹玉箫。四面风光看不足,垂杨垂柳依依绿。日落城头鸟倦飞,归舟且访曲江曲。曲江楼远一水通,郭外风光又不同。萧萧芦荻深深港,两岸渔家收钓筒。舟人才泊云深处,匆匆又向城中去。城中游舫散零星,残轮仍挂溪边树。”
万 柳 池
任瑗《游万柳池记》云:“城之内,洲渚交其中,如放生池、胭脂汪、万柳池,小水之佳者也。而万柳池尤胜,西南傍城麓,古刹接峙,群水萦焉,濯缨而乐之。若夫暖水流香,縠纹自远;炎风卷籁,钧奏谐鸣;皓月生而星影倒垂,白云交而寒光相射,此池之四时也。至如小楼佛磬,晚火渔歌,几片风帆,数点寒鸟,晦明变化,气象万千,盖其景无穷,而人之游之者,耳目为之互易,而情志为之惝怳也。”
万柳池乃古名,明代称云水清环,或南池,清末民初以其形如半规改称月湖。原是由西水关通于城外管家湖的一泓野水,开元五年,唐玄宗赐额,在池东半岛的废道观上建开元寺,后又在池心小岛上建了一座紫极宫,遍植芰荷桃柳。开元寺北院内有口古井,被称作治病圣水,载入李东垣《本草注》。原因是有棵千年枸杞依井而生,蟠根深入井下,红子坠落水中。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白居易奉诏回京,曾随楚州刺史郭行余欣然来游,赏古杞之奇,饮井水之甘,各留佳句赞之。开成四年(839),日本圆仁法师一行僧人入唐求法,也曾在此小住,临摹了妙见菩萨与四大天王像带回东瀛。辛亥革命后,寺改为周阮烈士祠,纪念领导山阳光复而惨遭杀害的周实、阮式二烈士。
紫极宫“门对南城,帆樯出城上,疾如骛”。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楚州紫极宫一小轩内,吕洞宾在壁间题诗一首:“宫门闲一入,独凭栏杆立。终日不逢人,朱顶鹤声急。”叶见时,字已半剥去,说当地人凡有危疾,便刮走半颗米粒大一片,服后病则愈。殊不可信。但据《锦绣万花谷续集》,宋代大画家李公麟确实在紫极宫墙壁上画了一幅巨作:“猿戏马,马惊而圉人鞭之。时称奇笔。”苏轼有记,陈师道有诗赞之。据研究《西游记》专家刘怀玉先生考证,吴承恩少年时曾观摩此画。想来,当齐天大圣接受招安到天宫任职时,吴老先生便由此画产生灵感,随口诌了个弻马温(避马瘟)的官衔,恰使“猿尽其才”。后因改祀天妃,宋嘉定时赐名灵慈宫。天妃是护佑航海、漕运之神,明初,陈瑄大修灵慈宫,杨士奇有记。以后明清多任漕运总督悉有修缮之举,成了漕运衙门的“家庙”。如万历间漕抚刘东星在宫后建君子堂、桥亭;康熙间施世纶建两仪亭于水中,金碧焕烂。雍正末,改名天妃宫,漕督们在君子堂附近增构附属建筑镜静堂、涌月台、八角环水亭等,周以廊庑,设立淮阴书院(乾隆二十八年漕督杨锡绂迁往城东,改名丽正书院。抗战胜利后,中共华中局、华中军区即在书院内办公)。吴山夫曾居君子堂修志,说这里“朝烟暮霭,雪柳霜芦,风景清绝。虽在城市,与人寰迥隔”。
紫极宫门外,湖心有亭名“万柳”,素为郡人游宴之地,唐宋间甚有名气,常见于陆游、周密等文人笔记中,万柳池随之亦名闻遐迩。宋理宗宝庆元年二月,此亭还发生了一起震惊朝野的血腥事件:李全的部将刘庆福宴请楚州制置使许国,席间发动兵变欲杀之,后许虽逃出缢死途中,但其文武部属数十人遇害。难怪戴复古再来楚州,一曲《满庭芳?上巳宴万柳池》:“三月春光,群贤胜饯,山阴何似山阳。”讽刺意味深长。
三仙楼是万柳池北岸一座重檐歇顶三层高楼,属于留云道院,后改茶楼。传说吕洞宾曾与铁拐李、汉钟离在此逗留,故名。天妃宫后面有一座木制长桥,宛若飞虹横越湖面,直达此楼二层。留云道院内主体建筑是五云堂,清道光年间,曾有数万只蝴蝶飞集于此,丁晏记之以诗。堂西有船房,曲榭廻廊,花木荫翳。堂东有小楼数楹,楼外云水回环,菰蒲远近,一碧无际。光绪年间改作射阳书院。
池西南角近城处,有一著名的酒楼清溪馆。溪接水关,运河之水汩汩流入池中,馆内有亭台假山,花木竹石,潘埙《酬柳泉午日清溪宴集登假山》云:“万竹裹亭馆,一溪涵海山。”
与清溪馆隔湖相望的是二帝祠(祀文昌帝君与关圣帝君)。大殿西南有“广厦六楹,后窗前楹,轩牖洞开,额曰:秋水蒹葭之馆”。乃道光年间丁晏捐建,其自撰联曰:“月朗云开,容我百觥邀客饮;波平风静,有人一棹听渔歌。”书法家吴让之隶书扁额。消暑纳凉此馆为上选之地。咸丰、同治年间,山阳两个家贫力学的穷书生(丁宝铨与田毓璠),每晚结伴借二帝祠灯火苦读至三更,后双双考中进士。富绅纷纷效颦,送子弟来此借馆,可考来考去,还是孙山后卫。段朝端《跰鲜
余话》云:“由馆向西,假山壁立,疑若无路,忽得一门,循廊而入,梦醒轩三楹,为游人憩息之地。再前,曲折而至飞来阁。上供吕祖(吕洞宾的木像,身体四肢各关节皆能动,即诸葛木牛流马遗意),香火最盛。”后来,被不解事的懒道士,“于大殿西开一门,以达于阁,举足即至,妙处全失,无复从前之幽折矣!”民国年间,这里开设了清林阁、蒹葭会馆、万柳茶社等几处书场茶楼,仍是人们消夏的好去处。
西 湖
紧贴山阳城西南有处大泽,即魏文帝曹丕伐吴时,泊以战舰数千艘的山阳池的一部分,南通白马湖,北浸钵池山南麓。西北十里有金牛冈,山势如牛,周显德五年,世宗亲征南唐,曾宿兵于此。西南二十里,即陆羽《茶经》所载北枕管家湖的茶坡。水中还有锣鼓墩等许多荒岛高墩。整个岸形轮廓近似葫芦,南湖大而北湖小,腰间一束正对旧城南角楼,有一座大型砖桥——仁济桥,以通南北二湖之水。桥东堍高楼即望淮亭。徐积《望淮亭和君锡并简敦复》云:“烟波何处是汀洲,白鸟归来且下楼。”桥西接杏花村,也有一亭,旧名揽轡亭,后改澄清亭,与望云门外放生池上(城濠的一段)的湖光亭,成犄角之势。南宋嘉定年间,安抚使应纯之在湖上教练舟师,并建水教亭于湖心。直到明初,此湖仅为城郊小有点缀的野水而已。施耐庵少时随父亲避元末之乱,举家迁淮,买下山阳城西门内土地祠旁的一座小院。据宋江三十六人故事改编创作《江湖豪客传》(其弟子罗贯中提议改名为《水浒传》),即以此湖作为梁山水泊的画本。山阳旧城南门外有处地名叫蓼儿洼,水中土阜凸起,四围芦荻萧萧,乃施耐庵惯游清赏之地,心甚爱之,遂将书中四位重要人物宋江、吴用、李逵、花荣的最后归宿安排于此,赋予它经久不灭的文学生命。后来陵谷变迁,水系流衍,蓼儿洼已无踪影,但仍有《水浒》研究专家或爱好者来此凭吊。
黄河夺淮后,古末口淤塞,漕粟货物至淮安,全靠陆运以达清河,劳费甚巨。永乐十三年春,平江伯陈瑄来淮督漕,采纳故老建议,废山阳城东的老运河,使南来运河从城南直接走管家湖,并贴湖东侧垒筑长堤,以便纤夫挽舟,行人走马;复引水北上,接徐家湖(亦称雷湖:在清江浦南,明末巡按御史王燮字雷臣,守淮,在此练水师,淮人因名之,湖有八景),建清江闸;向西挖一条与黄河(即淮河入海故道)平行的新河——清江浦,长10余公里,至马头镇,由鸭陈口入黄河北上。
管家湖中新筑的大堤横亘南北十余里,运堤以西水面则称西湖。其优于城内外各湖之处,在烟波浩渺,野趣横生。明代淮安八景中只有三处自然景观,此湖占其二。三百年间咏景诗词极多,据说,写得最好的是探花蔡昂(山阳县人,礼部侍郎,别墅颐贞堂即在西湖滨)。其咏《西湖烟艇》云:“三年京国纷尘鞅,十里西湖劳梦想。披图一见已欣然,况复移家对萧爽。杭州颖州天凿开,渔舟远泛苍烟来。倚棹回看天欲雨,鲤鱼吹浪声如雷。”但将淮安西湖与杭州、颖州的西湖相提并论,后人有“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之诮。还有一首咏《金牛高冈》云:“淮西青山近如咫,谁能移至西湖里?天遣此冈镇湖涘,仿佛土牛鞭欲起。上有老桧凌风烟,湖光著此须增妍。斜阳倒影凌空碧,水仙开镜梳朝鬟。”他是在别墅中远眺,而丁尧生《秋日泛湖登金牛墩》则为近观:“湖上重游往事迁,水亭山阁尚依然。柳丝不改当年绿,花萼犹争旧时妍。松暝鹤归斜照下,芷香燕掠晚风前。十洲何必论三岛,自是金牛有洞天。”淡淡云山,漠漠平林,衬托远冈遥坂,显得山水更为幽邃平远,正契元人画意。难怪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绝:“楼船无数倚斜曛,箫鼓声喧隔水闻。忽有好诗堪入画,采莲人唱遏行云”(陆远《西湖艇》)。
成化年间,大学士邱浚《夜泊淮安西湖嘴》称:“十里朱旗两岸舟,夜深歌舞几时休。扬州千载繁华景,移在西湖嘴上头。”(诗前小序云:“唐时‘扬一益二’是天下繁华地,扬州为最,其地阛阓人烟之盛,视淮阴反若不及焉,有感书此。”)河下镇紧临末口,古时叫满浦坊,最早是山阳池形成的沙洲,其探入湖中的沙嘴上,形成了繁华的商业区湖嘴大街,永乐十四年后,始称西湖嘴。河对岸,有一青莲庵,长堤环流,万柳掩映,董其昌爱此清幽,往来觞咏,书赠匾额。其西南有净土庵:与漂母祠蒹葭亭隔堤相望的帆影楼,就在庵中,为题咏胜处。薛怀(边寿民外甥)《帆影楼题壁》诗,以禅心画笔作过描绘:“高楼镇日坐枯禅,一卷华严手自铨。怪底尘心都洗尽,湖光清到卧床前。”“映日名蓝全浸水,牵风细柳半遮阑。分明小李将军画,八尺生绡墨未干。”嘉靖年间,山阳、清河两县各出了状元沈坤与丁士美,举郡若狂,对科举的热中,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往往以一榜定人优劣贵贱。正因此风大炽,少有神童之誉、却一直困于场屋的吴承恩深感无颜立于天地之间,为父亲作墓志铭时才那么痛心泣血。隆庆七年,知府陈文烛特在青莲庵之北建招隐亭(实为水榭,又名招隐庵,前有清池茂树,与西湖相通,烟波簇拥,渔舟远近),请来当时名满天下的隐士五游山人郭次甫,奉为上宾。不仅淮安的读书人争相与山人诗酒赠答,南北名士如王世贞兄弟等皆常流连于此。对当地士林及民间来说,无疑是一帖清凉剂,有淳风化俗之妙用。邵元哲万历二年继陈守淮,吴承恩有《邵郡公邀同郭山人饮招隐庵》:“水环幽榭绿渐渐,暖日从游二妙兼。秋社欲催玄鸟去,晴沙喜见白鸥添。斜阳野望移前席,远树轻荫入半帘。多幸山公怜病客,许陪高逸侍清严。”可见当时对隐逸之人的敬重。这种逸情雅致及古风韵事,亦令后人追慕不已。胡天放咏《招隐亭》云:“古人邈难即,姓字寄琳宫。日落神仙远,花分杖衲红。鸣琴怀晚节,采药挹真风。云树西湖末,高天沧海同。”
以上三座小庵遥相呼应,皆位于运河堤畔,立碧波之中,惟舟楫与红尘通往来。其西北是座大丛林,居于湖中最大的岛上,唐时建有草庵,河道改经城西后,达官贵人渐来随喜敬香、观赏湖景,便扩建成十方禅院,初名曰湖心祖堂寺,康熙四十四年南巡,敕改佑济禅寺。
王世卿《游湖心寺》云:“长湖偶泛载诗船,为访山僧落照边。径转松荫环古寺,楼参树杪接诸天。”崇祯年间,著名诗僧大依(字南庵)由金陵栖霞山来淮,卓锡湖心寺。其弟子传遐(号柴村)、传悟(号雪庄,即在黄山活到105岁的皮棚和尚,山阳人)不仅诗禅承其衣钵,还都是著名的画家。南庵很快成了最受淮安文人敬重的禅侣诗友。“名山却好名僧住,踏破倚舟堂外路。”其所居倚舟堂,有联云:“窗含帆影,几落涛声”。常有文人韵士来访并留宿。十七世纪末,西湖被黄河泥沙淤为平陆,四面环水的湖心寺惟剩东侧临河。同治年间,该寺方丈芃麻、监寺仪莲勾结官府,强占民田,寺产达七千余亩,成为淮安最富有的寺庙之一。内外除殿宇僧寮外,大小四处园林坐落其间。其中宝镜堂,初由杜湘草书额,后来何绍基撰书楹联:“樵语落红叶,经声听白云”。退居楼在万竹园中,联云:“满院竹颸拂牖过,半庭花景隔簾浮”。末代主持楞定精通日语,投靠日本侵略者,堕为民族败类,日本投降时潜逃。1945年9月淮城解放,华中军区第一后方医院进驻湖心寺,揭开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巨大秘密:湖心寺藏经楼院内,有净池、假山,亭台花木,极幽僻雅净,谁会想到穿厅竟隐有复壁,通往地下魔宫,内藏掳骗来的妇女十多名,隔绝天日惨遭蹂躏。更令人震惊的是,在一间精致的密室里,意外地发现光绪初年淮安府一宗悬疑命案的当事人——驸马巷内素有围棋女神童之名的翟方文,十七岁那年被劫来,囚于洞中近七十年:前期,自称棋艺独步江淮的芃麻化装成仙翁“桔中叟”,每日与之手谈,各有胜负;渐则让先、歇子,桔叟也败北;大概老和尚临终有交待,此后一直无人来打扰她,衣食供张亦如前;她又左手陪右手对弈了几十年,至此才和众女子一起被解救出来。鹤发红颜,临风堕泪,已基本失去语言功能,然仍孜孜不倦终日独对楸枰,数日后,无疾而逝。
萧 湖
程锺《淮邑萧湖游览记》云:“淮郡旧城之北,联城之西,有萧家湖,又名东湖。不知始于何时。当运道经由城东之时,此湖盖与城西之管家湖、城北之屯船坞溪港交通而波澜未阔。自联城东建,运堤西筑,中间洼下之地,乃悉潴而为湖,以成一方之胜概。湖之南,水田数百亩,中多菰蒲,渔艇往来,与鸥鹭相征逐。滨湖居民多食其利。西则韩侯钓台屹然耸峙,俯临清波,东望无际。台之南,有御诗亭。台之北有漂母祠,侧有蒹葭亭,游人多集于此,流连吊古。此萧湖南畔寥廓之境也。其中则石堤横亘,以便行人,蜿蜒数里,势若长虹。地上斲莲花,俗名莲花街。街跨数桥以通舟楫。极东处曰通城桥,稍西曰通惠桥,又西曰通济桥。石堤之两端,均有茶亭以憩过客。东曰慧照,西曰永裕(亭中置纸灯数十百枝,上书“借去还来”四字。值阴晦雨雪,行于道间者,即付一灯以去)。慧照亭之北,为石观音庵,昔年有义丐吴姓寓于此,好行善事。亭中有碣石书之。庵之西为郡厉坛,坛对平湖,遥望西城塔影、北门钟楼,若拱揖然。坛之西不及半里许,有福建庵,宛在水中,地极幽僻。西过石幢,则至永裕亭。亭距荻庄旧址不远。其南为周宣灵王庙,新安(徽州)旅人所建,以栖同乡之士,内有王梦楼太史所书碑碣,人争爱玩(民国改为新安小学,闻名于世的新安旅行团最早即由该校学生组成)。此介萧湖南北之中,而足资游眺者也。其东北隅曰郭家墩,又曰阮溪,今呼为三叉河,东达城濠,北接魁楼,烟水苍润,昔时名园环筑于此。如明代之恢台园、绕来溪亭,国初之曲江园、梅花岭、止园、华平园、岭云阁、听山堂、晚甘园、依绿园、柳衣园,诸遗迹今皆淹没无存。唯树色溪光如旧耳。湖之西北涯,则近古枚里,为居民稠密之地,有金锁闸以扼罗柳河之尾闾,有灵惠桥以集三城出入之船舫。龙舟则竞于午日,河灯则散于中元。小坝茶楼,晚风笛韵;普光禅院,落日钟声,每与游舫歌谣相应和。此萧湖迤北一带之风景也。”
汪新甫《萧湖歌》云:“生就天然一画图,红树倒影映珊瑚。石上莲花三十六,步步足踏上天衢。又闻此湖号珠湖,湖底骊龙夜吐珠……”二里多长的莲花街上凿满缠枝莲花,以防雨天路滑。这是一条充满宗教情怀与天真童趣的古道,生长在河下镇的人,谁不“记得小时骑竹马,行歌踏遍石莲花”?
胜地由来藉人事。萧湖的精彩之处,在一组纪念性建筑景观——斜对望云门码头的漂母祠、韩侯钓台,满足了过往行人吟诗抒怀、伤今吊古的需要。
漂母祠本在郡城内,成化初改迁西门外,前后两进院落,正祠内塑有漂母像。郡人雍时中为之记曰:“施恩于未际之先,酬恩于既际之后,此漂母、韩侯两尽其道,所以来(为)古今之称重也。”漂母施恩不图报,韩信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树起两座传统道德丰碑,留下“一饭千金”等成语和千秋佳话。韩信少年时,相依为命的母亲就去世了。《史记?淮阴侯列传》称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所谓无行,指其曾受胯下之辱;而樱桃庄主冷言讽语逐之,南昌亭长晨炊蓐食慢之,市井屠儿以俯出胯下侮之等等,皆足证“人多厌之”。最后饿倒在秋风淮水边,一位以代人漂帛苦度残生的老妈妈,见此天不管地不收的弃儿,大为不忍,将自己带的饭分大半济之。此饭是采集河滩菰(水生植物,种子可炊饭,茎即茭白,淮人称高瓜,嫩时作蔬菜)米蒸的雕胡饭,数十日中天天如此。韩信深受感动曰:“吾必有以重报母。”不想,慈蔼可亲的老人家却怒道:“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后来,韩信仗剑渡河,参加推翻暴秦的起义,建立了彪炳史册的卓越功勋。以其每战必胜的杰出军事才能,被后世尊为“兵仙”(西方军事研究机构称其为中国冷兵器时代最伟大的军事家)。遭刘邦猜忌,由齐王徙为楚王后,都下邳,家乡即在封国内,曾送千两黄金报答一饭之恩,漂母拒纳不受。不久,老人逝世,韩信分金予众将士,命他们特制三合土在当年赐饭的地方为漂母建了一座高大的墓冢。史称“投金增陵”。
一进漂母祠,满壁崇联颂语,如:“人间岂少真男子,千古无如此妇人”、“一饭感韩信,巾帼丛中早把黄金轻粪土;千古拜遗庙,淮流堤畔有谁青眼识英雄。”……青藤山人徐渭所题七绝云:“秦项山河一手提,付将隆准作阳池。称孤南面魂无主,万古争夸漂母祠。”康熙间,琉球国使者过此,也挂百钱于神位前作香资,表达敬意。乾隆皇帝亲题“一饭千古”榜额,御制《漂母祠》七绝云:“寄食淮阴未遇时,无端一饭获崇施。至今漂母犹歆报,钟室凄凉欲恨谁?”其余诗词篇什不胜枚举,有的盛赞她慧眼识人杰,也有人不以为然,觉得最难能可贵的是,乱世血腥与困顿苦厄,竟丝毫未能侵蚀磨损她如此善良完美的人性。见仁见智各抒胸臆。想漂母乃漂帛于淮阴城下的诸母之一。其母家或夫家的姓氏皆不可考,只知她孑然一身,既不幸生于秦际,其夫或丧于强秦灭楚的战乱,或死于筑长城、建皇陵的繁重徭役;其儿女或横亡或夭折甚或未出世,亦不得而知。但其善良的本真、博大的情怀、无私的母爱却昭彰天下,流芳百世,感动着无数诗人、艺术家。汤显祖与漕运总督李三才交厚,常往来淮安,游瞻这一胜境,感慨系之,在其代表作《牡丹亭》中,将九出戏的场景放在淮安不算,还在《淮泊》一出中,特地安排男一号柳梦梅:“一路行来,且喜看见了插天高的淮城,城下一带清长淮水。”到韩侯钓台一游尚不尽兴,还夜宿漂母祠。
其实韩信微时钓于淮阴城下,逐水投竿垂纶,哪有什么钓台?万历中淮安知府刘大文因运河改道后,原淮阴侯庙幽僻无人到,特建钓台于漂母祠前。刘培元《韩侯钓台记》赞其:“俯临运河,望之岿然。凡雄杰卓荦之士以及道释骚人、渔父贾客过此者,无不婆娑其下,徘徊指顾,想见侯之遗烈。”很寻常的一处建筑景观,只因有伟大的历史人物为之增色,在价值天平上增加了沉甸甸的历史砝码。韩信在楚汉之争中所起的重要历史作用,可用韩侯祠前一副联语概括:“力拔山、气盖世,因公束手;歌大风、思猛士,为子伤神。”《史记》载:项羽意识到不是韩信对手后,曾派盱眙人武涉说其离开刘邦,与楚汉成三国鼎立。韩信以汉王解衣推食待我甚厚,背之不义,断然拒绝。齐人蒯通以相面术又去打动他,仍未如愿。降为淮阴侯,兵权被收,而立之年刚过,就已赋闲在京,他还天真地一再请求给他三万兵马以驱逐匈奴,为大汉永绝边患,使北方人民安居乐业。遗憾的是,历史没能再给他一展雄才的机会。如此将情义看得比江山和生命还重的人,却因功高盖主,被诬以谋反罪名,惨遭灭门,怎不令天下后世为之扼腕沾襟?据说咏韩信的所有诗中,最为淮安士人击节称赏的是宋代钱昆《题淮阴侯庙》:“筑坛拜处恩虽重,蹑足封时虑早深。隆准早知同鸟喙,将军应有五湖心。”大凡靠马上夺天下的王者,多跳不出这一历史怪圈,朱元璋不也步刘邦后尘,一旦坐稳金銮殿,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大肆屠戮功臣?
少年周恩来曾多次登韩侯钓台,缅怀凭吊前贤往杰。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时,在《飞飞漫墨》中,回忆少年游,有句云:“谁知一掷渔竿后,忽地淮阴有伟人”,景仰之情可见。另外还有一首:“漫言宫锦傲渔蓑,侯门渔舍两若何?果使功成返渔钓,今古君臣白头多。”从中可看出家乡“外儒墨、内老庄”的传统思想文化的涵濡与影响。
在漂母祠东侧,萧湖中有座三层小阁,名蒹葭亭,是临眺萧湖和淮安三城的绝佳处。乾隆五年知府李暲修漂母祠时增建,有联曰:“古渡临祠庙,行人说故侯。”钓台斜对面码头边有座御诗亭,乾隆十六年三月建,碑勒清高宗第一次南巡过淮,赞美淮安民情士风的七律一章。
(注:余幼时常游戏台畔,惟有一事不解:堂堂七尺男儿,韩信在故乡淮阴何至于不能养活自己?于是逢耆年老者便请教,十有八九答不出。亦有二三故老能言之,大意是:韩信乃人中龙风,非残非惰非愚,放之于天下百世,也没有不能自存的道理。原因就在于:自束发从母受书起,即专心致志,以兵法韬略、山川舆地为笃学,以灭秦复仇救天下为专务,即太史公所谓“其志与众异”也。秦焚书后,非但儒学仅存于伏生等两脚书橱中,兵家更几成绝学,刻在少时记忆中的兵书宝典非但不敢忘却,尚须昼夜揣摩,岂能分心他事?自然落落寡合。钓鱼也只是个幌子,心本不在鱼。人皆厌之,他亦奇气傲骨、冷眼看人。所以直待受恩数十日后,方知漂母与众人不同,引为知己,发自内心有厚报一说。近来翻书,见乾隆年间吴玉镕《钓台怀古》:“当年龙准事未起,王孙但讶无知己。偶然垂钓水之涯,系情不在烟波里。一朝弃此去登坛,假王真王何足难?”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还有人说:只因秦始皇南巡,肃河清道,闲杂男子一律驱避,信或因此数十日不得垂竿。再有一说:韩信钓着鱼后或自食或换食,可知饥饱常不均,加之风霜露处于河干,恙虫为患,病延月余,也未可知。以上三说皆录而存之,聊供与余同惑者择焉。)
钵池山与山子湖
钵池山原与青莲冈、蛟龙冈等连绵不断,后为河水侵蚀,成独立的钵状小山。无险峰峭壁,然树木花草郁郁葱葱;背淮面湖,运河西绕,帆樯往来,如在肘腋间。夏日,南风习习,挟湖上阵阵荷香,袭人衣袂、澹人胸襟。清淮之间,除却此山更无山,故淮安人倍加珍惜。神话传说中,东周灵王的王子名晋,字子乔,好吹笙,曾从浮丘公学道于嵩山。道成后择地炼丹,至淮河下游钵池山北麓,筑台起灶,台下浚井,终年“尝丹泉兮漱齿,采芳药以驻颜”。一日丹成,试饲鸡犬,皆僵,颓然掷丹于井中。不料片刻,鸡犬分别化为丹凤和麒麟,王子乘凤飞天,远赴蓬莱。从此山砂赤如翡玉,故又名丹山。唐杜光庭根据前人所记,在《洞天福地记》中列为第三十七福地。丹凤台下原有七井,后仅存一,锦水日幻三色,早中晚各不同。井边有王子乔祠,祀其像,并塑丹凤作轩翥之势。又传南宋末,有一孝子为病危的母亲抓药晚归,至钵池山下,黄河浊浪滔天,舟子无人肯渡,遇王子乔以杯渡之,人们于是在祠前建了显真亭,四周竹木环绕。后又在通源寺旁建了杯渡桥。
乾隆第一次南巡过淮,作《清江浦》云:“白鹤紫霄皆福地,枚皋赵嘏两词人。”白鹤观就是建在钵池山北麓的最早的道观(不应迟于山阳城里的白鹤观),后改名乾元道院,内有玉阁,周植碧桃五百余株。北宋乾德元年(963),在山南麓建洪福塔院,后毁于战火;南宋淳佑年间,又于山后原庙产洪福庄重建洪福寺,康熙四十四年南巡过此礼佛,正值万寿节,敕改诞登寺。寺内亦有宝镜堂,联曰:“携手乐同游,看胜水残山,悉多灵境;潜心参妙谛,听晨钟夕梵,不堕禅宗。”
元至大年间,清叟禅师在山南北宋洪福旧基上重开钵池寺。
明代,新开清江浦后,山前积水难洩,汇为山子湖,正统三年(1438)在钵池寺遗址上建景会寺,有敕赐景会禅寺额。寺前有塔,并数通高大的石碑。山门联曰:“清磬谁敲,点缀钵池风景;法轮常转,保全福地河山。”寺内有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伽蓝堂、祖师堂、毘盧阁、法华楼、藏经楼、钵池草堂,丈室斋堂藏库僧舍俱备,游人题咏极多。如潘采《憩景会寺》:“烟水苍茫路几重,招提隐隐白云封。”金科《钵池山登藏经楼》:“山寺嵯峨古道通,经楼高矗半天中。”陆志宽《登钵池山景会寺》:“城北红楼望里开,茑萝松柏似天台。胡僧讲法留方丈,仙客烧丹剩药台。”古时没有摩天高楼,于舟中遥望山寺,朱栏碧楯隐在半空,足以令人神往。寺中原有米元章画弥勒佛小像石刻,上有题赞云:如来髓,释迦骨。人不识,弥勒佛。后署米芾题。共十五字。下有陈文烛跋。清初被盐商以巨资购去,捐赠郡城内棠雨庵。
与山子湖隔水相望有数座寺庙,板闸通源寺,创自唐时,雍正年间,年羹尧的弟弟时任淮关监督的年希尧曾重建。再东有杜湘草晚年隐居的山紫庵,稍南即以玉兰花闻名淮上的篆香楼。每年四月初八佛诞日,景会寺庙会,山间游人摩肩接踵;端午赛龙舟,湖堤上人山人海。熊德庆《淮阴竹枝词》云:“四月年年赛会朝,篆香楼外漫停桡。笙歌画舫知多少,不是头桥即二桥。”
山子湖与运河止间一堤,南起伏龙洞,北抵景会寺山门,东绕盐河一带,周环约二十里。明亡后,因有数位遗民隐居湖畔,而被人称作君子湖。最有名的是胡从中(号天放,崇祯举人,著名书法家),其藉湖堂在钵池山侧,绕屋皆种楝树,寓卧薪茹苦之意,故名之曰楝居。
邱兢《游爱莲亭记》云:“舟行数十弓,左转石桥,云影波光,千顷一碧。济南大明湖、杭州西子湖,向之叹为澄涵沱澹者,仿佛遇之。于是载沉载浮,与波上下,推篷四望,旷然神怡。钓艇横烟,遥歌断续,菱汊也;蔬篱茅茨,数家掩映,蒲洲也;禅林道院,隐隐丛丛,柳湾也;绿树红桥,蔼蔼宛宛,爱莲亭也。亭四面皆种荷花,故因以名,风景清绝,冠全湖之胜。阎省庵(名修龄)题联句云:‘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后有渔歌。’盖实景也。亭虽小而杰出于湖中。甫登舟遥望焉,以为即之甚易,乃渡渔梁,穿荻港,沿荇田,凡经数十转,而后得造斯亭。亭后为般若寺,僧闻客至,出迎,延坐于清风阁,饷以雪藕。……钵山之胜在景会寺,由亭诣寺,直一苇杭之耳。”
1774年,被黄河大溜摧圮的钵池山,仅余一抔赤砂,居人多取以刷墙烧砖,渐无山迹可寻。山子湖淤、爱莲亭没后,惟亭中所供的一尊观音像与景会寺毘盧阁上一尊佛像系沙质而幸存,其余泥菩萨皆自身不保。淮关官员又在变为平陆的原址上重建爱莲亭供佛,聊作纪念,然往日旖旎风光已一去不再。
惠 济 祠
“天下幽遐瑰玮之观,可以悦耳目、涤情志,为迁客骚人之勾留眺赏者,岂独岩嵁诡嶂哉!溪泉池沼之胜,其澄浤萧瑟,惊涛飞湍,令人爽然神清,悄然魄悚,往往有之。淮之为郡,大海潴其东,运河络其南,西北河口之滨,则黄淮汇流之区也。黄自昆仑,万里挟沙砾奔腾,经郡境而注于海;而淮自桐柏,蜿蜒千里而来赴。二渎交持,蹙而为龙虎之搏噬,舒而为宾主之揖让。激者山立,伏者蛇行,吞光景,撼震电,诚天下之奇观也。”当年,人们为了欣赏任瑗所说的黄淮交汇天下奇观,须沿清江浦溯河而上,造访马头镇边的惠济祠。
惠济祠,又名天妃庙。《南巡盛典》载:“祠临大堤,中祀天后,明正德三年建,嘉靖中赐额曰惠济。其神福河济运,孚应若响。祠前黄淮合流,地当形胜,为全河枢要。”《淮阴风土记》云:“祠踞重岗之上,地势如脊,其左右及前方皆运河。”当时国内最密集的闸群就在这里。“舳舻相继经过此间,望祠三面乃须三日。漕工舟抵津沽,仍惊魂未定,恒举以语人曰:‘南河有个奶奶庙,东山头到西山头,三天三夜!’”清乾隆十六年南巡,建行宫于祠左(直隶厂大营),因命重修惠济祠,仿内庭坛庙样式,火珠耀目,飞阁凌空,虽在郊原而有皇居之美。山门内两侧有碑亭,黄瓦覆之,富丽犹如金伞。大殿之前有门,金书碧霞元君祠,门穹而深,故称无梁殿。正殿奉祀天后圣母像,壁上挂一大法船,帆樯舵舱齐全,乃圣母施法抢险的“救生艇”。殿后篆香楼上为寝宫,有坐像与睡像各一。再后为三清阁,地高风烈,夏季纳凉绝佳。每年正月初一与四月初七,例有庙会。
民间传说:“乾隆有妹,南巡亦从,而薨于此,故立崇祠祀之。”与史不合,显然见祠规格过高,臆测之词。祠前御碑上刻有乾隆三首《谒惠济祠》诗,分别作于三次南巡,有句云:“河畔崇祠金碧煌,蓬莱只在水中央。”“河宗稳渡紫霞舟,巍焕灵祠见举头。……清南黄北居中奠,平地成天永世庥。曰感曰钦念何已,穹碑七字又教留。”以往历代敕建寺观,皇帝也就是赐个御书扁额,直接拨内帑的很少,最多再赏几部经藏或一两件法器,其余全靠民间集资。这回不同,是乾隆有求于神:“治河、导淮、济运”,所以不惜金银,非弄个气象峥嵘,金碧辉煌不可,非但在本地庙宇中独领风骚,在国内所有祭祀天后的祠庙中亦执牛耳。祠毁于抗日战争中,仅余乾隆御碑二,极高大精美,惜已在“文革”中毁去其一,现孤碑尚存。有一储存备份建筑材料的地宫,保存完好。近些年,尚有广东、福建沿海一带游人驱车数千里前来敬香。
老子山与龟山
老子山是传说中老子于淮河边潜心修道的小山。“紫气东来,不见仙踪何处?青牛西去,空留石上蹄痕!炼丹炉莫辨东西,仙人洞徒生想象。然仙踪虽渺,灵迹犹存……”这是清代鲁日舫写的《老子山记》。丹池、青牛迹,老君洞仍在北山西坡悬崖下,内有石桌石凳。客游此山不光是为了寻访仙踪,有的是来沐浴温泉,更多人是为了以最佳的视角近观洪泽湖。
洪泽湖是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鸟瞰其形,犹如一只掠地飞翔的天鹅,故有天鹅湖美称。登上老子山最高处凤凰墩,纵目西望,大湖空濛远接天陲,几无涯涘。俯瞰水面,万顷雪涛,风激浪涌,无雨生烟。侧视身后,众帆云集千樯如矗;百里石堤一线孤悬;远浦归帆、渔村落照,林烟樵唱、山风酒旗,无不令人目酣神荡。黄景仁曾与好友洪亮吉一起屈就河道总督幕中,写过一首《偕洪稚存望洪泽湖有感》:“涛声入耳心所向,与君同家楚江上。比年渴走尘埃间,见此洪流亦神丧。湖宽一面青障开,立久万仞高寒来。水风吹衣日落去,石气荡魄云飘回。远天暗惨湖变色,雁飞不渡鸣何哀。……此时倒影动楼阁,咫尺已畏风雷作……”把湖的壮观骇奇描绘的淋漓尽致,撼人心魄。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治理淮河,一系列闸坝水利工程建成后,再上凤凰墩,已换了人间:“平湖万顷连天碧,一片云帆入画来”。最美是薄暮时分,静赏大湖落照:“上有一轮,正赤如丹,在烟气迷茫中疑幻疑真,下面倒影形成一带金光,界于洲渚船舶之间,粼粼万点,随波变幻,忽聚忽散,忽伸忽缩。令游人意荡神迷。”(《洪泽湖志》)
距老子山七公里处,还有一龟山,其形如龟,峙于湖边,“石势排列森如剑戟,山下莫测千仞深渊。”传说大禹治淮,制服无支祁后,即锁于此山下,故有古迹无支祁井。宋真宗时建有水陆院,俗称龟山寺。《郴行录》云:“寺临淮水,负小山,规制宏丽,自京师(开封)以南寺观,皆不及也。”庙额为石曼卿所书,笔力雄健。有著名的无梁殿、白塔及五百铁罗汉。山顶接云楼,上悬大钟,声闻百里。古诗云:“龟山高耸接云楼,撞月钟声吼铁牛。一百八声俱听彻,夜行犹自不知休。”寺毁于元末。道光十七年,河道总督麟庆发现无梁殿遗址,并从水中捞起四尊铁佛、二十尊铁罗汉,遂重新建刹,易名安淮寺。其山门联曰:“佛法无边,入水百年还出水;钟声依旧,临淮千里更安淮。”出自当时江苏巡抚陈芝楣之手。麟庆自撰联曰:“巫支祁井底深潜,澜恬洪泽;阿罗汉波间重出,福佑清淮。”北宋铁佛、罗汉自康熙时没于水,百余年未锈蚀,当时不知用的什么高科技?安淮寺毁于抗日战争,今已在老子山复建。只惜铁佛与阿罗汉们,于1958年大炼钢铁时集体坐化。龟山亦因采石、伐木而原貌尽失。一千多年前,高丽国使臣朴寅亮曾栖迟寺中一宿,写下一首《过龟山》:“岩岩峻石叠成山,下著蠙珠一水环。塔影倒垂淮浪底,钟声遥落碧云间。门前客棹洪涛急,竹里僧棋白日闲。一夕胜游堪借景,故留诗句约重还。”其后人将诗与美好的约会世代珍藏在心里,二十一世纪初,终于如约远赴淮水之滨寻访龟山,怅然而返。
第 一 山
盱眙第一山,包括上龟山、宝积山等十余座山头,因盛产都梁香草,古称都梁山,又以雄踞淮水之南而名南山或淮山。山间有玻璃泉等近五十眼天然泉瀑,有雾涧、绣谷、瑞岩、秀岩等自然风景区,亭台楼阁、庵观寺庙众多,最难得是“山腰有石皆诗草”,原有文人题刻173石,现存88石。山不高,正对汴河入淮口,乃沿运河往来开封、洛阳的必经之地。因米芾《都梁第一山》:“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而得名。此山与宋人最有文字缘,大邀青眼。如梅尧臣:“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苏轼:“过淮山渐好,松桧亦苍然”,秦观:“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等,不胜例举。泗州地方官抓住机遇,着力经营,在山上增设了许多景点。如“淮山胜境”牌坊、欧阳修为之作记的先春亭、苏轼登临吟啸的淮山堂、镌米芾《都梁十景》诗于亭内的会景亭,以及起秀亭、雅歌堂、清淮堂、淮角楼、同乐楼等。签订宋金以淮为界的屈辱和议后,南宋在宝积山建岁币库,储放每年奉送金国的岁贡银25万两,绢25万匹,往来贡使不绝。地方官在秀岩建驿馆翠屏堂,“以为迎劳宿饯之地”,陆游为之记。还建了飞步亭、北望亭等。杨万里称:“第一山头第一亭,闻名未到负生平。不因王事略小出,那得高人同此行。”南宋诗人登上第一山北望亭,已没有前人那份轻松潇洒,诗中浸透了苦涩的椎心之痛。如戴复古《盱眙北望》云:“北望茫茫渺渺间,鸟飞不尽又飞还。难禁满目中原泪,莫上东南第一山。”深得风人之旨。郑汝谐的《盱眙第一山》则一腔悲愤地骂道:“忍耻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无人勒,却向都梁记姓名”,痛快淋漓。国破家亡的淮上女,被金人掳掠北上,题于泗州逆旅壁上的《减字木兰花》:“淮山隐隐,千里云峰千里恨。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直是字字血泪,山川为之变色。真德秀《第一山》则是哲人理性的口吻:“淮山哪管人间事,依旧青青入画图”,只是审美主体的思想情感发生巨大变化罢了。明代,因朱元璋是盱眙人,此山作为帝里圣山,游观者亦络绎不绝。在吴承恩眼中,景致之美,直与仙山无异,《西游记》六十八回中写道:“山顶有楼观峥嵘,山凹里有涧泉浩涌。嵯峨怪石,盘秀乔松。上边有瑞岩观、东岳观、五显祠、龟山寺,钟韵香烟冲霄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山光树色映蠙城。白云横不渡,幽鸟倦还鸣。说甚泰嵩衡华秀,世间仙境若蓬瀛。”
第一山的醉人之处,不仅在其前临长淮,左瞰洪泽,地理位置优越;山峦起伏,泉石相彰,地形结构多变;还在于以人工建筑和书画石刻文学等融入自然,增加了深厚的人文内涵,使整座山成为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柳宗元云:“兰亭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空山矣。”移于此山亦可。
明 祖 陵
此为明代第一陵,始建于洪武元年,历四十五年,至永乐十一年告竣。祖陵地下,除有朱元璋祖父母的原墓,当时生怕泄了龙脉的“天子气”未动外,新建玄宫三室,作为其祖父、曾祖、高祖三代的衣冠冢。玄宫上加培厚土成“万岁山”,外围三道宫墙。皇城内,殿庑桥亭悉备,广植松柏约七万株。由于朱元璋自认为或对外宣称,这里是大明王朝肈基开运的风水宝地,故不惜人力财力物力,成功营造了一个“真龙天子”受命于天的神话。为了维护这一神话,有明二百余年,坚韧不懈地加堤筑坝,与争陵之水鏖战不休。然而,风水轮流转,康熙十九年,祖陵还是与泗州城一起被洪泽湖淹没,直至1964年春旱时露出水面,1976年开始修复,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祖陵神道上的石刻像生与明代其余各陵相比,不仅形体高大而且雕工精细,集唐之华丽、宋之端庄、元之含蓄于一身,达到了极高水平,成为中国石刻史上的一座重要里程碑。这大概与明朝皇帝奉行儿孙不能欺祖的陵寝制度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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