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园林史话

豪商竞富构名园

明初，盐政采用“开中法”：盐商在边疆屯垦种粮，凭交给军队粮草的证明，到指定的盐产地购盐再销往指定口岸。只要不符合上述规定中一项，即是贩私盐，属犯罪行为。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奏改此法，实施运司纳银制度，从此，盐商只要在运司所在地缴纳银两，就可获得一定数量食盐(以引为单位)的购销权。万历时，又实行所谓“纲盐法”：盐商皆被户部登记在册，称纲商，外人不准参与竞争。其垄断食盐买卖的资格称窝根，可世袭传之子孙。以淮河入海口为界，分淮南、淮北两大盐产区，盐工多时达数十万人，皆是因天灾人祸而破产的农民。古代盐工与矿工，一白一黑，乃人间最苦的行当：炎炎烈日下，盐池如沸，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晒脱了多少层皮；北风一紧，又肌肤皴裂见骨，时时刺痛入髓；在层层剥削压榨下，绝大多数人终身贫不能娶。而正是他们，最早发明了滩晒制盐法，明显比别处煎盐成本低，且产量高质量好，使淮安境内的淮河入海处成了全国首屈一指的盐产地。各省商人纷纷来淮经营盐业。“天下盐利淮为大”，淮盐每年创造的税额达全国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而纲商的垄断利润更倍于此。拥有千万两白银资产的一般是总商，最多时达十三家；百十万资本的只算是小商。这些大盐商，无需直接经营食盐购销业务，单凭出卖手中占有的盐引（即食盐购销指令性计划单），便可获得滚滚而来的高额垄断利润。在与盐运司、掣验官员及沿途税卡紧密勾结的情况下，舞弊逃税更是家常便饭，一张引单常能重复使用，称作“还魂引”。因此，他们已不是一般意义上从事一般商品正常流通的普通商人，而是在封建王朝荫庇下操纵特殊商品买卖的特殊寄生群体，在消费心理与消费方式、消费结构上，都与一般富贵阶层不同。作为追求骄奢淫逸之余的一点高雅的标榜，盐商巨贾们竞相构筑大型园林，究其初衷，主要有三：以富丽豪华的园林空间，满足本人及家族极度侈靡的声色饮食之乐（源于内心深处极度的自卑感与无止尽的强烈占有欲：自以为有钱就应该拥有一切，但捐官最高不能超过三品，还多是虚衔，政治地位既然满足不了，就将大自然亵为可以恣意把玩的囊中之物）；以美仑美奂的山水写意园，抬高身价，附庸风雅，巧妙地应酬与结交官场、名流；以金屋华堂，竞奢斗富，炫耀实力，视为社会地位和事业成功的象征，满足心理虚荣，装点门楣，提高信用度。

宋代园林艺术家王洋（山阳人，宣和进士，南宋任鄱阳知州）有句精辟的论断：“向无丘壑心，虽有亦不乐。”物质上的满足与富有，掩盖不住精神上的瘦骨嶙峋、一贫如洗。这些豪商园林中所发生的一出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闹剧，上演的一幕幕勾心斗角、骨肉相残的悲剧，都证明了这一点。“习氏池亭犹在目，石家豪富已成灰。”园林罕有能传至五代的,百年常易数主。许多史料将盐商的衰败，归结于道光年间两江总督陶澍推行的“票盐法”（取消纲商垄断，只要按章纳税，商人凭税票即可购盐销往指定口岸），其实不然，根子在于两淮盐商穷奢极欲、病态地追求侈靡享乐的人生观，以及金如土、银如水般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淮北盐商在河下的三百多年间，不断有人破家荡产，被淘汰出局。涟水的大盐商也是如此，鲁一同的长诗《徐园行》，记述了徐姓豪商家破园毁的全过程：“金伺玉管朝长合，鱼钥龟铺夜不关。门前騶（ｚｈòｕ）哄三千客，楼上花堆十八鬟。……相逢子弟尚豪华，几年小住高阳家。吹残玉笛三更月，啼煞娇莺一树花。西风飒飒惊尘梦，鼠牙忽构争桑讼，县传星驰赤捕来，官符火速锒铛送……”盐政改革只不过加快了这些颓梁朽柱整体崩溃的过程。此前，由于超前消费，家家早已债台高筑，只是外面的架子未倒，又有“窝根”这一生财活宝在手，各大钱庄及富家亲友还可借贷，才得以苟延。但盐纲改票对河下经济乃至园林的影响是巨大的，没有新的豪商巨贾为继，名园缺少新的买主，就只有走向圮废荒芜。

以上说的仅是一般情况，不可一概而论。盐商后代中，与文人浸润日久，而变换气质，成为博雅好古的硕儒名家的，也不乏其人。他们也为社会创造了可观的学术研究成果、文学艺术作品和精神财富，其劳动价值同样受到了社会的承认和尊重。

绾秀园

这是一座扑朔迷离的名园。到目前为止，仅掌握下列资料：

园主杜氏祖籍山西太原，是最早来河下业盐的晋商之一。“世以资雄里中”。明末清初，主人为杜首昌（字湘草）。

阮葵生《茶余客话》载：“杜湘草工书法诗词，家于西湖嘴，辟绾秀园，水石花木之胜，甲于一郡。名士满座，尊酒不空，有孔北海之目。”“有挥麈亭、如如室、天心水面亭在湖中，极亭台花木之胜。”传说湖心寺的兴盛与绾秀园不无关联：明末，南北名士过淮，必造访绾秀园，轮蹄日至。春园宴桃李，秋篱把兰菊，谈倦醉饱后，主人即驾小舲载客过一水相隔的湖心寺参访高僧。《山阳耆旧诗》杜湘草诗后，吴进按曰：“杜氏在淮昔称巨富，至先生家渐落，然园林物产犹在。……风流宏长，巍然为一时闻人，结交遍天下。”其在《山阳志遗补》中亦称：“杜氏园为淮阴园亭极胜者。湘草先生读书园中，有句云：‘犹记去年临水榭，手拈红豆，戏拆鸳鸯。’（此榭亦不知何名）”

高士奇序《绾秀园诗选》：“山阳杜湘草，……足迹半天下。访名山川，不以尘埃自累。盖孟浩然、张志和一流人也。……衣冠古朴，举止疏放，如繁花缛秀中孤松挺出。”

尤侗序《绾秀园诗选》：“杜子年七十矣，少壮不仕，终为大布衣。名山佳水，恣意遨游。所至，名公巨卿无不倒屣而迎。其人品之高，为何如耶？”

除高江村、尤西堂与杜湘草为同一时代人（尤侗还是其好友），阮葵生曾祖父阮晋与其为莫逆之交，其余大多从他们文字中转抄，内容不外以上几条。

胜甲一郡的绾秀园，能查到文字记载的景观也仅有三处：

一是三峰矗立的大型土石假山一区，起伏有致，古淡天然。山上建有挥麈亭。湘草词《五彩结同心·集绾秀园》有句云：“三峰削，直插崔嵬；亭高旷，帆来鸟去，俨然画里登台。”此亭亦阮晋诗中所谓“剩水残山一古亭”。二是远探于管家湖心的天心水面亭，联云：“天心月影羲皇意，水面风流士子情。”（胡天放略作改动后，曾书赠李氏玉诜堂。）人称此处：水阔不分天际，月明遥见渔榔。雁字惊寒阵阵，分明一幅潇湘。三是如如室，取自白居易“不禅不动即如如”诗句。此园占尽湖山胜景的阔大与野趣，可从主人《独坐如如室偶成》诗句中略窥一斑：“野花红正当幽户，老树青能补破岩。院走山云哗百鸟，屋拖湖烟乱千帆。”

“留得荒园破屋，经百十余年，更觉多情。”绾秀园到清初，已百多年。康熙十五年，为大水冲毁。所以《钵池山志》载，杜湘草家道晚渐中落，曾寓山紫庵。其《湖边即事》“湖西隐隐两三树，几片轻帆没浪痕。钓罢归来读《秋水》，白云随我到柴门”即咏于此时。后不久，又寄居涟水能仁寺。生卒年皆不详。

道光年间，李元庚《河下园亭记·绾秀园》叙述很耐人寻味：“《山阳志遗》载：‘甲申三月六日，有福、周、潞、崇四藩避难船八十余只至浦（清江），十八日，福王……借寓湖嘴生员杜光绍花园。至四月二十二日舟方南去。’《明季南略》所记略同。庚童时，先君子携过杜家大门（今摇绳巷头），见墙阴巨石方四尺许，先君子曰：此即福王驻跸时厅事柱础也，宏峻可想，今亦不知所在（2003年翻铺湖嘴大街石板时，发现此柱础，已移至吴承恩故居前）。”

明末，四藩王逃难来淮，皆住河下各家园林中，如四月初一，周王就死于湖嘴赵家，何必弄得如此神秘？从陈悰《南都宫词》中透露出一些秘密，很能说明问题。其注云：“福藩渡淮，止于淮之杜氏。杜母老寡，有美女，能琴能棋，约徵为后。时福王仓促南奔，行李羞涩，杜有所赠。”如此看来，杜氏由资雄里中而忽然中落，以及杜湘草不仕清而大半生以布衣飘流四方，与其家缔结这一婚姻有关。清末，古香阁女史根据河下世代传说写过一篇《虹隐小传》，演绎了杜氏女生生死死的一段传奇：这位坚抱冰雪之姿，不愿玷染污浊的少女，基于对福王卑劣人格、庸陋本质的极端厌恶，以及对朱明王朝的彻底失望与反感，在其未婚夫登基后，竟不惜以死抗争，终以“疯疾”，得免入宫之厄。宏光朝覆灭后，又以独立自由的意志，拒不肯自尽殉“国”，绝不为一姓之兴亡而葬送青春之美好、亵渎生命之神圣，独居于绾秀园梦虹楼（传说其母怀孕时，梦长虹入怀，故闺名虹影，晚号虹隐）三十余年，日诵《南华》（《庄子》），以琴为伴。斯楼即将没于洪水时，洁身自好到不肯让舟子背负上船，宁可怀书抱琴沉入滚滚洪流之中。时人挽以联曰：“心仪《秋水》沉秋水，魂系素琴殉素琴。”这件事的发展（即宏光帝后的备选）社会背景极其复杂，还牵扯到另外一些受乡人尊敬的世家名门，尽管外地墨客笔记中屡有述录，但淮安人似乎有某种默契，从不形之于笔墨，吴山夫著《山阳志遗》，也只点到为止。直到民国初年，王光伯与程景韩编《淮安河下志》，才见诸文字，亦不蔓不枝，仅止于杜氏。

柳衣园与菰蒲曲

康熙中，大盐商程朝徵购下萧湖最具盛名的依绿园，又在其东北侧扩建了水仙别馆、香雪山房、涵清轩、珠湖无尽意山房、黄花坞、红叶坪诸处，与其竹巷街住宅连成一片。既据珠湖之名胜，乃羡金谷之交游。园中旧有曲江楼文名藉甚，其四子爽林（名垲）、五子风衣（原名城，后改嗣立，号水南），“聚大江南北耆宿之士会文其中，以金坛王罕皆、耘渠两先生、长洲沈归愚先生主坛席……河下镇又当南北之冲，坛坫之英、风雅之彦道出清淮，鲜有不至此园者。”“名士争夸郭泰巾，高人惯下陈蕃榻。文战谁堪旗鼓当，二难四杰并昂藏。隽才合住东西屋，豪气同眠上下床……”（阮锺瑗《曲江楼感怀》）于是，芍药春亭闲命酒，梧桐秋馆共题诗，园中四季宴赏无暇晷。客人皆一时俊彦，按主人自豪的说法：儒不迂，吏不俗，僧可佛，道可仙。“淮安三民”（边寿民、周白民、陆竹民）等当地名流，亦常来此琴歌酒赋，吟诗作画，与风衣合称为“曲江十子”。曲江楼诗稿风行海内。

从来有技交人易，自古无金结客难。吴进评价程风衣：“生性英敏，读书一过即通知大义。工行草书，善画。诗文苍深疏厚、气味醇古。”正因其诗书画无一不精，待人真诚重情义，所以成为与当地文人结交最深的四位富商子弟之一（杜湘草、阎修龄、王锡祺）。边寿民有次过依绿园，主人欲留过宿，使他很为难。风衣言：君若肯留，愿夜书古诗十九首以赠。遂留。果然深夜不寐，端书一小楷长卷，极精绝，后为两淮盐运使卢雅雨所有。故丁晏称程风衣：“风流隽望，倾倒一时。交游满天下。凡文人逸士道出淮阴者，必下榻斋中，流连觞咏，历旬月不少倦。”其书斋涵清轩有人赠联曰：“好句似仙黄鸟地，澹交如水白鸥天”。

程家兄弟在财产继承上充满了矛盾和竞争：长子程坤被排挤出局，次子早夭，别墅与竹巷街住宅皆为三子程埈（字眷谷）所得，随即改名为柳衣园，军机大臣英和书额。程爽林后亦搬出，去管家湖西构园。程风衣系庶出，其母朱氏是程朝徵妻妾中唯一的淮安人，出身寒微，生前孤立无援，很受了一些屈辱，故不愿死后随葬徽州岑山渡祖茔。程风衣事母极孝。母卒，为其在伏龙洞附近营葬，并结庐墓侧，种花树，构亭屋，园名菰蒲曲。四方名流过淮者又不去柳衣园而涌至菰蒲曲。桐城方南堂等，常年下榻于此。吴山夫记菰蒲曲之游曰：“正月雪后，招集园中，看所演双簮记传奇。晚晴月出，张灯树杪，丝竹竞奏，雪月交映，最为胜集。”园四面环水，中有来鹤轩、晚翠山房、林艿山馆、高楼石台诸胜。籍慎堂壁间名人题咏极多，有高凤翰左书屏槅六扇。漕督常安《菰蒲曲游记》云：“淮城西北五里，为程子风衣之菰蒲曲。予于辛酉暮春往游焉。入门小桥绿柳，有山林气。坐其室，几案图书无不入古。堂之右穿修廊入，方亭后绿牡丹一本，色如绣球之新萼。一时文士群为诗歌以识其异。迤逦而北有楼，楼上悬观音大士像，即风衣手绘。色相服章，对之肃然。楼外树数株，中有银杏，高三丈、大可合抱。”程风衣晚年家道遂落，而好客益甚。尝自述云：“满头白发来偏早，信手黄金去已多。”凡过客至，仍强为应酬，日益贫，园林萧条荒废，客卒无过者。

程朝徵住宅，在梅家巷头，原系沈坤故居，不知何时从阎氏手中买得。门以内，前为斯美堂；向东八角门内，面南者为菉竹堂，旁有稻香楼、二杞堂；后为兼山堂又名枣花楼；再后为新厅；又后为听汲轩，程埈在轩旁增构一宇，名可继轩，含诫勉子孙之意。谁知身后四个孙子分家，将柳衣园与宅园割成四瓣。不久，卖的卖，拆的拆，七零八落终归乌有。

荻庄

萧湖中有座松柏凝黛、芦荻含烟的小岛，早有三间旧屋，为程氏族人厝棺处（未运往歙县老家安葬前，暂放于此）。程鉴成为总商巨富后，在湖嘴大街营构大宅，后有园：书斋情话堂南檐下，古梅一株，夭矫多姿。东偏屋三楹，旁有瓶花馆、晚研堂诸胜（后代卖给宁波商人作四明会馆）。又见此岛风景绝佳，便兴工起造别墅，取名白华溪曲。其子程沆号晴岚，乾隆进士，翰林庶吉士，未待散馆即辞归，扩园置景，改名荻庄。每日在园中宴集天南海北名士，拈题刻烛，一时称盛。

园北隔湖斜对普光禅院，桥门南接莲花街。大厅五楹面南依水，颜曰廓其有容之堂，高凤翰书。迤东接一小斋，背临修篁百竿，曰平安馆舍。东三间曰带湖草堂，堂外有池，回环种荷，王梦楼为题额。西三楹曰绿云红雨山居。依山有阁，曰绘声。阁西有船房，曰虚游，王虚舟篆额，壁嵌“五老宴集处”石碣。园中紫藤一株，夭矫三四丈。中有土山，山有峰石，巅有亭，即“过山亭子倚山巅，九曲栏杆号补烟”。依山数楹，曰华溪渔隐。山后为松下清斋，又屋三楹，题曰小山丛桂留人，铁保书。还有岫窗、春草闲房八九间、香草庵诸处。黄叶村写《荻庄后图》，并有六咏。此园踞萧湖之中，无墙垣，面面临水，四望皆景，显宦名流题咏极多。张井题云：“园开好景真成画，人到忘机不羡鸥。”阮元题云：“初月残阳交弄影，绿杨红杏共扶春。”袁枚题云：“名花美女有来时，明月清风没逃处。”赵翼题云：“是村仍近郭，有水可无山。”李蒸题云：“地兼淮浦胜，园似蜀冈连。”夏之蓉题绘声阁云：“飞楼千尺迥，敞宇八窗凉。”原打算以此园为乾隆第五次南巡行宫，未果，日渐颓坏。程鉴曾孙元吉（号霭人，嘉庆进士），辞去翰林院编修归来后，曾整修过一次。金安清《水窗春呓·荻庄群花会》载：春日，苏帮、扬帮二十四名当红艳妓齐集荻庄，莺娇燕媚，欢宴竟日，临湖围观者数千人，皆以为神仙高会。好景不长，道光间，又零星拆卖，夷为废墟。时人朱友三曾作《荻庄歌》咏此园兴衰：“淮阴城外波光碧，沙渚萧萧飏芦荻。阆苑人归林下居，不惜千金构幽僻。丹青丘壑绘名图，园仿萧家池仿习。泉引珠湖百折来，峰环叠嶂迎人立。月榭风廊芰港通，画桥曲槛连山脊。绣闼雕甍岂惜工，锦屏宝幛玻璃壁。舟入深崖别有天，松藏幽境仙禽集。……夏栽红藕通兰桨，春种垂杨坐听莺。名传海内招名士，牵引天涯名士至。书额标题记胜游，碧纱笼护珍珠字。从此主人心意遂，弦管终朝花下醉。食客三千拥户来，金钗十二添娇媚。鸟飞兔走岁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成荫树已将园覆，转瞬杨凴到白头。白头人老庄犹在，一丘一壑谁堪爱。岂识丹霄小凤雏，只把黄金换粉黛。情共长门岂美人，可怜花柳争无奈。栏折垣颓废不修，芳池砥石由他坏。榛芜满径游人歇，主人尀奈将园别。哪解先人创制心，官书卖字街头贴……”道光初，极为轰动且旷日持久的程氏家族与月波楼胡兰娘的官司，便由荻庄少主人引起，诗中只把黄金换粉黛的丹霄小凤雏即指此人。荻庄就这样被散拆成砖瓦木石零卖了。后人哀之曰：“楼台歌舞歇豪华，博得园亭纸上夸。遗响后庭犹有曲，秋风篱落阿谁家？”

程鉴的胞兄程ZHI（号秋水），幼年丧父，只身寄食扬州。有次经过一条僻巷，遇一妇人借他纹银二百两，嘱咐赶快拿去挂窝，必获厚利。次日携银至盐运司挂引，果然获利三倍，由此致富。再访此妇，门径俱荒。后返回河下竹巷街建且园，有芙蓉堂、俯淮楼、十字亭、藤花书屋、古香阁、接叶亭、春雨楼、云山楼、舫轩、亦舫轩、林下堂计22所。其中周遭梅树的林下堂，即为感念赠银妇人而建。陈皜斋《潜天老人笔谈》记载他少年时游且园：“宅西南一方砖门，门内大院落，当门一土坡高丈余，立数巨石、一大垂杨。顺土坡而北行，一条石径细草茸茸。复南转，见一甬道，上题且园二字。左边黄石水纹墙，右边粉壁约六七十步远近，上有紫藤一架，时在四月，绿荫弥满。下皆白矾石铺地，满凿水浪深纹。出甬地西去，一院向北，一圆门内有三间小厅，题以藤花书屋。出此厅院，一大池，上有小舫轩、大舫轩、春雨楼、芙蓉堂，种种不一焉。”

且园的特色是园中池水甚阔，可荡舟其间，芙蓉堂依水尤胜，春雨楼无梯，沿假山石盘旋而上。程ZHI生前还曾买下黄家山止园、南园数处，死后不久，即转入他手。

寓园

园主程易，号吾庐，本是大盐商，后历任石门知县、候补两浙盐运副使，曾赴嘉庆元年千叟宴，与两江总督铁保、南河总督徐心如、淮安关某监督等皆为契友。园在住宅东面，一名可园，又名可以园，建于乾隆年间，为淮安艺术水平最高的园林。其前门在竹巷街，后门在柳家巷。“到门瞥见烟峦涌，绕屋深探藓路幽。”当门有峭壁隔绝尘市，“从厅事侧由山洞入，迤西高楼画栋朱栏，有飞云卷雨之势，垒山为垣，周遭不断。”红桥十丈，池宽而深，水植荷藕，岸栽大竹，“碧深方沼容三亩，翠净修篁到十寻。”金家桥活水自园外源源而来。峰回路转，有亭翼然。坐亭中“此身宛在翠微间，石磴萦纡竹树环。”亭边种夜百合数株，“水榭朝云护，山亭夜合香。”亭下松棕竹石，有狮子石盘空矗立，势若拏云。敞厅三楹，曰平远山堂。西有樵峰阁，“云屋依山叠，风亭面水开。”又横列三椽，曰荫绿草堂。后有香云馆、殿春轩、半红楼。东有长垣，洞闢横廊三楹，白石铺地。又有合六间为一间者，曰揽秀，“映日红榴遮杰阁，笼云翠柏倚层楼”，为菊部征歌地。赵翼称其家有梨园小部（女童髦儿戏班）最擅名。常宴客取乐，“画堂弦管彻深宵，小部歌喉绝世娇。”王琛《游程氏寓园》云：“揽尽群峦秀，堂高绝巘巅。怪石齐檐立，枯藤绕屋悬。几回迷旧路，复闼洞相连。”揽秀西有门，署石曰寓园，梁山舟书。李绂题联云：“收将天竺云千叠，占得淮流水半湾。”揽秀高楼一带，中有一楹跨街，接东向大楼，三面朱栏，名跃如也，收藏缥缃，“香从海外携来木，架尽人间未见书。”楼下敞厅数楹，院中芍药一砌，即殿春轩。旁有箭道，为射圃。揽秀后有楼四围，名涌云楼。又有“疏窗开四面，面面总临池”的澄潭山房，及得月楼，作赋楼等。淮北盐运分司监掣同知张永贵曾借此消夏，组诗社，刻《寓园赠答诗钞》（本节零诗散句皆摘自此书），前有《澄潭诗社图》，绘园中胜景十余处。摘录一诗于后，可见此园大概：“萍踪忽泊枚皋里，程氏名园贯人耳。昨从使节来仙居，恍惚天台犹梦里。山外有山楼外楼，屋中更见屋通幽。一泓清水池塘静，四面轩亭倒影流。阑干曲折相回向，人语依稀互酬唱。虬藤怪石密周遮，北垞南荣隔屏障。丘壑漫云小，安排思致窅（ｙǎｏ）。窗中岫锁云，簾外林啼鸟。林啼鸟，友声求，苍松翠竹吾匹俦。淮南仙迹不可再，洛下遗风此更留。图书压架琴尊古，香放芝兰庭砌午……板桥重架横斜渡，点缀鱼津与鸥路。飞觞醉月小游仙，潇洒襟怀乐其素。何必桃源寻，已领濠梁趣。会心不远飞跃中，花落花开自朝暮。”

此园的特色，并不在华堂广厦、曲房奥室如何宏丽轩举，书画彝鼎、陈设玩好如何精雅佳妙，而奇在带土石山，重岩复岭、绝壑邃洞、峭壁奇峰、深涧暗谷，集中再现并优化了真山各种奇妙之处，巧逾天成，幻若鬼工，以象征主义手法，唤起人们对五岳名山的遥思联想。入园来犹如观赏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画卷，以独特的戏剧魅力，令人潜行其中处处意外，步步赞叹，还难免时时失路。“到处峰廻云作势，藤蔓牵衣翠色侵。小桥委折随波转，古洞迷离冒雨寻”，更增添了勃勃游兴与超凡欲仙之趣。难怪游人感慨道：“洞天咫尺尘难到，不是顽仙也逗留。”

到了程易孙辈，家已一败涂地，将园之一半赁为茶肆，另一半卖给了翰林编修王鸿翔的父亲。王氏一门酷好诗书画，在门前竖了一杆约有两丈高的如椽大笔，家藏古砚亦可观，故书房取名二十二研斋。王鸿翔次子亮宸，十四岁摹金冬心、陈老莲、江石如画本，即能得原作神韵，且倾刻竟成大幅，又能作擘窠大字，人称神技。书画之名大噪后，求书索画者纷至沓来，十九岁即劳损过度而夭折。长子王光伯，是位书生气十足的学者，埋头读书著文，不问家务，其妻日以挥霍为能事，不久即难以为继，迁居镇江，偃蹇以终。后河下人家但凡教训不会过日子的女儿、媳妇，皆拿王家大少奶说事儿，以为殷鉴。王翰林长女终日濡墨染翰，写得一手好字好诗外别无所长。嫁与清河一秀才，新婚三日未及庙见，连夜步行三十里逃回河下，裹脚布上浸透鲜血。后双方虽各有说辞，然仍未肯合，终身滞留娘家，日以翰墨为女红，仍称王大小姐。解放后，年已七十余，独居寓园中，三餐皆靠四邻接济。一日，听说周恩来做了总理，索邻家刷锅把上一枝高粱杆，刮半碗锅底黑灰，加水调成“墨”，写信寄呈政务院。《韭花帖》字，字字珠玉；四六对句，句句穷愁。不久，淮安县人民政府接上级通知，每月发给她生活补助四元，赖此得以善终。

明代，各省盐商中，以晋商为翘楚。至清初，徽州程氏盐商几乎垄断了淮北盐业，其家族仅在河下镇的园林就达30处。较有特色的还有：罗家桥程成文宅，大厅为春和堂，旁有花圃，山石周遭，内有瀑布，绕屋而行。深房曲室如书斋可止轩等，亦园林中之佳境也。

绳巷程巨函宅内，厅事五楹名懋敷堂，归宣光书额,前廊后厦，宏深峻丽。厅后正房数十间，后楼宏阔，栋梁以柏为之。西偏有园，内有楠木大厅，余房曲折幽深，山石树木，引人入胜。后以官事牵连籍没入官，为淮北盐批验大使公署。道光初，议改淮北盐运道，倚盐为生的打包、搬运工人，聚集数千人，各持香到署请愿，遂毁楠木厅，火一昼夜，香彻四野。随即又烬余一新，依旧局戏摴蒲，无一日不征歌演剧。未几，盐署迁去西坝。捻军过后，各处建筑复修缺乏大木，程氏族人请求撤料助工：后楼木用于修天兴观，中进厅修府大堂，大厅木重建清河文庙。潭潭巨宅，数日内夷为一片瓦砾场。

洪园

道光十一年盐纲改票，取消纲商垄断的窝根，并将淮北盐集散地由河下镇迁至清河县的西坝，此地南临黄河，北倚盐河，东接南船北马通京大道的起点王营，水陆交通极为便利，最盛时有二十余家盐栈在此囤盐贸易。自古以来，盐就是销售利润极丰厚的商品之一，新盐商的奢侈与旧纲商一脉相承，西坝替代河下镇，又延续了一百年的繁华。最后见于文字记载的盐商园林便是西坝洪氏盐栈主人的豪墅。浙江人吴芗厈于同治七年来淮游幕，在所著《客窗闲话》里有一篇《淮南宴客记》，记述了洪园的概况：“戊辰之岁，予幕游淮上。仲夏，洪商投刺，约消炎会，偕同事数友，诣其宅。堂构爽垲，楼阁壮丽，姑无论矣。肃客入萧斋，委婉曲折，约历十数重门，入一小院。山石玲珑，植素兰、茉莉、夜来香、西番莲数十种，以白玉琢盆，梓楠为架，排列成行，咸有幽致。正南小阁三楹，前槐后竹，垂荫周匝。阁中窗户尽除，悬水纹虾须簾箔，望之洞虚缥缈。卷簾入内，悬董思白雪景山水，配以赵子昂联句。下铺紫黄二竹互织卍字地簟。左右棕竹椅十有六、磁凳二、磁榻一，以龙须草为枕褥。棕竹方几一，花襕细密，以锡作屉，面嵌水晶，中蓄绿荇，金鱼游泳可玩。两壁皆以紫檀花板为之，雕镂山水人物，极其工致。空其隙以通两夹室，室中满贮花香。排五轮大扇，典守者运轮转轴，风从隙入，阁中习习披香，忘其为夏。未几肃客入苑囿，丘壑连环，亭台雅丽，目不暇接。于是绕山穿林，前有平池，碧玉清波，中满栽芙蕖，红白相间，灼灼亭亭，正含葩欲吐时也。缘堤而东，千树垂杨之下，别具舫室，渡板桥而入，为头亭，为中舱，为梢棚，宛然太平艘。窗以铁线纱为屉，延入荷香，清芬扑鼻。其椅桌皆湘妃竹镶青花磁而为之。中舱两筵已具，肃客就坐，筵上安榴、福荔、交梨、火枣、苹婆果、哈蜜瓜之类，半非时物。其器具皆铁底哥窑，沈静古穆。每客侍以娈童二，一执壶浆，一司供馔。馔则客各一器，常供之雪燕冰参以外，驼峰鹿脔，熊蹯象白，珍错毕陈。妖鬟继至，妙舞清歌，追魂夺魄。酒数行，热甚，主命布雨。未几，甘霖滂沛，烦暑顿消，从窗隙窥之，则面池龙首四出，环屋而喷。宴毕雨止，予潜察龙之所在，则洋夷制皮（橡胶）为之，掉入水中，一人坐其背，鼓水而上也。”此乃吴氏亲见亲历，绝非寓言神话，洪姓园主挖空心思、穷奢极侈到令人咋舌。

九狮园

淮安的豪商除了盐商外，就数开当铺的典商了。汪氏垂裕质库后花园，在河下杨天爵巷。园中纯石假山，岩壑玲珑，中有九孔，相传为李笠翁手笔。点缀敞厅数楹，峰峦曲折，池小水深，树木幽秀，山巅一亭。里老云是杨天官（杨靖，河下人，明洪武年间进士，官户部、刑部尚书）家园旧址。房约百余间。时属声名远播、影响较大的淮园之一。其迅速衰落的原因，《清朝野史大观》记述得很清楚：“徽人汪己山（名敬，祖辈已入清河县籍，世居河下），侨寓于此二百年，家富百万，列典肆，俗呼汪家大门。与本地人不通婚姻，惟与北商（淮北盐商简称）程氏互为陈朱而已。……汪则工书，能作方丈字，得率更笔意。广结名流，筑观复斋，四方英彦毕至，投缟赠纻无虚日。与扬州之玲珑山馆、康山草堂，天津之水西庄，后先辉映。……吴门午节后名优皆歇夏，汪则以重资迎之来（用重金从苏州请来暑期不演出的名角），住至八月始归。此数十日中，每午后，辄布氍毹于广厦中，疏簾清簟，茶瓜四列，座皆不速之客，歌声绕梁，笙簧迭奏，真有神仙之境。”“未及二十年，家遂大落，典肆以负帑入官，汪亦贫悴而死，未至六十也。”

澄观园

明季，山西太原一王姓富商偶至江南，见两淮盐商富豪气派，艳羡不已，于是来淮投资典当业。因各地选拔秀才有不同定额限制，外地人皆不愿入山阳籍（竞争太激烈），遂入清河籍，然世居山阳。先在多子巷和龙窝巷交叉口开了爿王永懋当号，后毁于火，又重整旗鼓迁至南门大街，开了一家更大的肈庆当典。店门东向（今人民剧场周边），店后即住宅，有百多间房。宅西造澄观园，“亭台池馆，花木竹石兼擅胜致”，有槐绿草堂、冷香亭、遏云阁、桐轩、绿窗人静、双桂轩、莲舫等丛篁华馆，曲榭层台。纯石假山名九狮图，状极诡异，出自董道士之手。同治初，淮安府学教授汪彦树《澄观园柬梦九熙台》有句云：“颇闻习家池上好，东风一试南街行。洞门高阁清风满，鸟语花香聚池馆。牡丹将落绣球开，万颗团圞照人眼。……零房暑馆碧参差，月榭风亭抱曲池。”最后还称赞“主人风雅酣文史，邺架图签灿罗绮”。这可不是应酬虚誉之词。王梦九名锡龄，其祖父，曾为堵黄河决口捐输万两白银，受特旨褒奖。父王玙，举人，曾任常州府学训导，去世早，即由他主管肇庆业务。而他的胞弟就是在出版界和地理学术界极有名气的小方壶斋主人王锡祺。

王锡祺十八岁考取秀才。二十三岁完成《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正编，辑录大量地理类著作，并通过序、跋、按语表达自己独到见解。二十四岁，进京以捐资授刑部郎中，从国家统一与安全考虑，上《西藏建行省议》，不被重视和采纳，遂长揖谢公卿，自费赴日本考察明治维新后社会政治经济状况，搜集研究各国地理书籍。归至上海，花巨资购得新式印刷机一台及大小铅字两套，自行铸版印书。共出版《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正编、补编、再补编1400多种，《小方壶斋丛书》四十多种，重编丁晏《山阳诗徵》三十六卷，及自己续编的四十卷。许多行将湮没的地理书籍及淮安地方文献赖以保存，且对传播国外先进地理知识起了一定作用。作为鸦片战争后成长起来的、有民族责任感的新一代知识分子，王锡祺澄怀静志，放眼世界，果然不负澄观之园名。一时如徐嘉、段朝端、刘鹗、蒋伯斧、罗振玉、路山夫、黄海长等，皆是小方壶斋常客，谈史论文，金石考据，乃至五洲四海，国事天下事，无不涉及。其兄去世后，当典由他管理，但终日怀铅握椠，满案芸编，“以酷嗜书卷，溺于著述，不问生产事，甫及中年，家产竟倾荡，致不克举火，客死他乡。”（《宾楚丛谈》）《清稗类钞》录有“清河王，自上当”这一南北皆知的谚语，说的就是王锡祺子侄辈乘机各以闲置物品拿到自家肈庆号去典当，随意估值，导致巨大亏空，资不抵债而被告上公庭。王锡祺身罹牢狱之苦，但他似乎对一生消磨于简册之中并不后悔，身陷囹圄，依旧读书吟诗，经友人营救获释后，遂四方漂泊，故于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