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巧构妙境出高格
——《西游记》的意境和格调
小 序
中国古代的诗文评一向讲究意境和格调,主张诗以有境为贵,文以格局称美,在长期的发展中积累了丰富的理论内容。那么,小说呢?特别是洋洋数十万言的长篇小说呢?它有没有妙境可寻?它有没有高格可出?我想应该是有的。严格地说:一首诗,一篇文,扩而大之,一个诗人,一位文家,如果没有它所特有的独具的意境和格调,那是不能算作名家的。同样,一部小说如果没有它所特有的独具的意境和格调,那也是不能算作优秀的成功之作的。对此,晚清的小说理论家虽也偶有述及,不过,吉光片羽,不成风气。所以也应该承认,前人并没有像研究诗歌和散文那样,对小说的意境和格调来着重地加以探讨。这也不难理解,当中国古代文学在发展中出现了长篇小说这种新体裁以后,自有它所面临的许多特殊的新鲜的而且可说是急迫的理论问题,引起理论家的关注,迅速地进行研究,引发争论,多方总结,借以指导创作;如果仍以传统诗文评中的理论,诸如意境和格调等来要求它拘囿它,那是没有什么多大好处的,甚至会阻碍小说理论的发展的。然而,时至今日,当我们回过头去深入而全面地研究古代小说的理论问题,特别是研究某一部具体作品时,从创作实际出发,对它的意境和格调加以探讨,这无疑有助于把握该作品的思想艺术的精髓,甚至有助于理解和开掘该作品深层的审美意蕴;因此,同时也会有利于对古代意境理论作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那么,我为什么要来探讨《西游记》的意境和格调呢?起因是这样的。在1986年普陀山举行的《西游记》学术讨论会上,有一位诗人兼学者以其独特的审美鉴赏力和艺术敏感,以诗的激情和诗的语言,通过具体的论证,对《西游记》作出了如下的评价:《西游记》是一首诗!一首崇高的诗!一首史诗!这一奇特的审视角度,也许颇出乎人们意外,会上竟未引发应有的反响,但是,却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后来我还反复地进行过思考,很想沿着这一视角和思路,写文章来助证这一问题。然而,从什么具体方面楔入呢?却煞费斟酌。如果从论证什么是诗着手,那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西游记》是一部小说、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典型的神怪小说,这还用怀疑吗?如果从这部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着眼泛泛而论,也未免平板和乏味,因为要从内容和形式方面找出这部小说中所存在的某些诗的质素虽并不困难,但似乎也有一般化之嫌。所以,我想只有抓住《西游记》最富有独创性的审美特征来解剖,才可能有利于深入把握和发掘这一评价的内在意蕴的核心。但是,助证文章终于没有动笔。不过,我为此常常引起思索:《西游记》最富有独创性的审美特征究竟表现在哪里呢?考虑的结果,就是本论题的由来了。
意境和格调,是中国古典诗文评中最富有艺术生命力和理论意蕴的范畴之一。它不仅是从中国古典诗歌、散文的创作实践及其丰硕成就的基础上概括和总结的产物,而且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指导着和促进着古典诗文的丰富和发展。因此,我们从《西游记》的创作实践和创作成就出发,运用古代的意境和格调理论的启示,对这部长篇神怪小说的独创性审美特征,从这一特定角度着手作一些探讨,想必不是无益的。
1.《西游记》具有奇妙而深邃的意境和鲜明而独特的格调
《西游记》所描写的内容主要是以唐玄奘往西天取经的故事为主线。玄奘取经原本是历史事实。由于佛教史上这件万里长征的艰苦卓绝的伟大壮举,本身就充满着无比浓郁的传奇性和神异性,又加上它在流传中被人们的想象和智慧所不断增饰和丰富,于是使“西游”故事距离原来的历史事实越来越远,而完全跃入到文艺创作的轨道上向前发展。因此,如果说,前阶段只是从历史的角度来夸张地记叙一个取经事件;那么,后阶段便变成从艺术的要求,用形象性笔墨来创造性地完成一个取经故事的描绘。然而,这种描绘也经历过一个发展的过程:从以早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为标志,演变到《西游记平话》,是这个发展的第一阶段;而从《西游记平话》为标志跃进到百回本《西游记》,则应该说是第二阶段。百回本《西游记》的最后定型,使描绘“西游”取经故事的小说艺术发展到高峰,从而成为被古人称作“四大奇书”之一的名著。
像《西游记》这样一部经过几个世纪中艺术家千锤百炼而最后定型的小说,怎么会没有它自己独特的意境和格调呢!我们不妨这样说,当古往今来的人们阅读这部神怪小说时,每每不由自主地被作品形象描绘中富有创造性的笔墨所摄服,而沉浸和陶醉于其中,久久不能释怀,从而由衷地惊叹它的高超和成功,艺术审美鉴赏中出现这种神异现象的原因之一,实际上就是《西游记》富有特色的意境和格调在发挥作用。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序》曾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虑已,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①“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这就把意境的重要性,提到了文学作品成败分野的关键问题上来审视和论证,是颇有启发的;“文学之事,其内足以虑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这里又把意境视作是主体和客体、作者和读者心灵感应的触发点,亦可说见解独到。由此看来,《西游记》的意境,应该是《西游记》艺术生命线之维系所在。至于格调,谢榛《四溟诗话》说:“诗文以气格为主”。尽管所论为“诗文”,但引伸来借以指小说,亦不无启发;即既然提到“为主”,也就意味着不可缺少。作者据此理应成为创作中追求的一种境界,使自己作品列身于高层次水平;而对于读者来说,也是对小说进行艺术审美鉴赏中的一种美的寻求。由此看来,《西游记》的格调,不妨说是《西游记》艺术创造性的标记所在。
问题是我们要全面发掘和确切把握《西游记》的意境和格调,还必须基于对这部神怪小说的总体特性作出正确的审美理解。如果把《西游记》视作是一部修佛成仙的证道天书,或者说,把它看成是一部指导修金丹、炼气功的实用手册,那么,当你带着这种基本理解去读这部“宝书”时,当然是另外一副心境,即只能是以虔诚皈依、顶礼膜拜式地去揣摩其中的玄理教义,求讨其中的度人度世之心,专去修性养真,以求一旦领悟,以证大道而登仙籍。这同艺术审美旨趣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哪里还会有意境和格调的会心体味!又如果把《西游记》视作是一部政治小说,或看成是封建社会农民起义的颂歌,或说作是瓦解人民反抗斗志的反动书,那么,当你读这部“阶级斗争教科书”时,当然又是另外一到心境,即可能是以纯粹的政治要求出发,从《西游记》千奇百怪的形象故事中去—一指实它是映射和象征现实社会政治斗争中的什么什么。这当中,艺术审美也许仍然存在,但却显然变得无关紧要,因而,又怎么能主动地去深入寻求这部小说真正的意境和格调,即使对此有所领会,也只能是一种误解甚至是扭曲。
那么,《西游记》的总体特性是什么?我在前面已有所论述。《西游记》的总体特性的完整内含可用两语概括:戏墨寓至理,幻笔抒奇思。细析之,又包含着四个要素,即游戏笔墨、荒诞手法、人生至理、奇思异想;其中,游戏笔墨和荒诞手法主要形成了作品形象性的特色,人生至理和奇思异想则主要表现为作品约理性内含。它们的相辅相成与和谐统一,就是《西游记》的总体特性的表现。而作家在艺术形象体系的建构和描绘中体现总体特性的创造性成功,则是作家形象思维和理性思淮的高度结合,是作品中形象和理性的高度结合;而二者高度结合的艺术标志,则最突出地表现在作品具有鲜明而独特的艺术格调和奇妙而深邃的艺术意境。这里,让我们深入而细致地透示《西游记》的形象体系,来具体地分析这部小说名著的独创性意境和格调的内在意蕴及其表现特色罢,通过此途,也许对《西游记》之所以具有那样巨大的艺术魅力的原因,又有更进一步的确切解答。
2.《西游记》意境的独特表现
提起意境,似颇有一种玄虚感。因为关于意境的理论,中国古代自先秦就已萌芽,至唐明确提出,而在历代相传不衰,不仅在演变中有一个不断丰富发展的过程;而且各家所阐述的角度包括出发点和着重点亦多少存有差异。这种不确定性和运用上所表现的一定程度的随意性,难免使意境理论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以致使人有不可捉摸之感。实际上,意境的基本内容大体上是确定的。众所周知,文学作品的特征是形象性和情感性,文学作品的形象性和情感性是文学家的主体情感和客观事物(即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习惯上所称的情和景)相融会的结果。所以,凡是文学作品,它必然是通过艺术形象的建构和描绘,来具体地表达创作主体的艺术意图,并借之以形成一种吸引读者想象并从中得到艺术享受的审美效应。意境,就是指文学作品形象描写中出现的这种情景交融的能给人以审美快感的艺术境界。清王国维是古代意境理论的代表者和集大成者,他在《元剧之文章》中论及元剧的意境时曾说:
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
言简意赅,深入浅出,颇能具体地道出意境之内含及其引人之妙。清眷秋《小说杂评》②则从具体分析《水浒传》和《红楼梦》意境的不同,来说明意境的内含及其对于文学作品意义之重要。他说:
《水浒》与《石头记》其取境绝不同。《水浒》简朴,《石头记》繁丽,《水浒》刚健,《石头》旖旎;《水浒》雄快,《石头》缥缈。《水浒》写山野英夫,《石头》写深闺儿女;《水浒》忿贫民之失所,故为豪杰吐气,《石头》痛风俗之奢靡,故为豪戚贵族箴规。其相反如此。然两书如华岳对峙,并绝千古。故小说必自辟特别境界,始足以动人。后世作者,辄以蹈袭前人门径为能,自谓善于摹仿,宜其平庸无味,不值一顾。
小说创作有没有独特的意境,关键就在能否“自辟特别境界”还是“蹈袭前人门径”。前者才会有意境的动人之妙,后者则陷于摹仿,落得一个“平庸无味”的结果,又有何意境可言!从这些论述,我们不难体会到前人所理解的意境内含的规定性和具体性及其追求之方向。这对我们探讨《西游记》的意境当然会有所启发。
《西游记》究竟是一部“自辟特别境界”还是“蹈袭前人门径”之作?在分析此题之先,我们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即如前所述,描写“西游”故事的作品有一个长期演变的过程。现在通行的百回本《西游记》定本的确是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改编而成。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另外一个事实,即《西游记》百回本作者的这一改编,却决不是“蹈袭前人门径”,而是能“自辟特别境界”,以至于在他问世以后,许多描写“西游”的作品相继退出读者阅读的领域,甚而至于湮没,而只有百回本《西游记》至今拥有亿万读者,独行于世数百年而青春不衰。所以,《西游记》无疑是一部“自辟特别境界”的奇书。对此,我们还可从另一角度来述明。明代是中国古典长篇通俗小说发展的创始期,同时也是最辉煌的收获期。当时先后出现的巨著:《三国》、《水浒》、《西游》、《金瓶》向有“四大奇书”之誉,它们好象四峰並峙一样屹立于明代稗坛,各以自己“自辟特别境界”的光辉成就,开创中国古代小说四大流派的先河:《三国》为讲史演义小说之滥觞,《水浒》为英雄侠义小说之先声,《金瓶》为社会世情小说之肇端,而《西游》则为神魔鬼怪小说之大纛。如果说,《三国》是通过三国时期群雄之间广漠而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多层面的形象描写,从历史的深度和时代的广度上展示了一幅纵横捭阖、波澜壮阔的斗争风云图景,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文化心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水浒》是以水泊梁山为中心,主要表现草野英雄,不堪压迫铤而走险,团结在“义”字旗帜下,以替天行道为号召,浩浩荡荡地向旧世界发动了进攻,演出了一幕幕惊天动地的武剧,最后,这场进攻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其悲剧精神永远震撼着读者的心灵;《金瓶》是通过西门庆一家的兴衰及其骄奢淫佚的糜烂生活的艺术描写,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世俗生活各个方面的丑恶景象,借以引发读者对那个孕育这丑恶景象的人间世产生永久性的怀疑和憎恨;那么,对比之下,《西游》则又完全有别于上述内容,它另辟蹊径,独创新境,通过唐僧西天取经故事的五彩缤纷的艺术描绘,在人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异想天开而又奇妙无比的幻想世界。正像不少论者所曾经指出的那样,当人们看惯了那些帝王将相、英雄侠义、和世态人情的故事时,《西游记》却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新奇的境界,让人们的文化意识在这个幻想世界的遨游中,不仅可获得与上述各书绝不相同的新的艺术审美感应,而且还可能由此而引出闪烁着创造性理想火花的种种遐想和无尽启示。这些,当然是《西游记》具有“自辟特别境界”的有力明证。
那么,《西游记》的意境最独特的方面究竟表现在哪里呢?具体地加以分析,我以为可用如下四语来概括,即境幻意真,境远意隐,境广意深,境谐意新。兹分别加以详叙。
一、境幻意真。何谓幻?何谓真?幻即幻诞,真为真实。幻与真是一对矛盾,但在《西游记》意境的构成中出现了统一之美。《西游记》形象体系所显示的境界之幻,决不是一般所理解的文艺作品的虚构之境,而纯粹是作者天马行空般飞驰幻想的结果。如果说,通常所说的幻想,是指人们对现状不满足並希图改变现状而产生的憧憬美好事物的一种心理表现;那么,《西游记》作者飞驰幻想,则竟像彻底摆脱任何客观事实所拘囿和约束似的,超出一般思维模式和思维方法的常规,凭借自己的天才,运用生花妙笔,创造了一个无比奇幻的幻想王国。在作者通过形象描绘所建构的幻想王国里。一切的一切,都几乎出乎常人的意料之外:活动其中的人物固然是无比的幻诞,如孙悟空会七十二变,筋斗云一翻十万八千里,善使钻心术,在丹炉中被烧炼了七七四十九日竟炼成了一副火眼金睛等等,莫不都是越出常理的匪夷所思;而贯串其中的矛盾又何尝不是高度的虚幻,如三打白骨精,三调芭蕉扇等等情节中所表现的纠葛和冲突,不都是像在云端里演过那样迷离惝恍,不可捉摸,可说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虚幻之笔!特别是作品其人其事所活动的舞台更是幻中有幻,极幻之境:在窎缈浩漫的苍穹之外,还有着天外天极乐世界,这是否可说是银河系,甚或是河外系?作家所描绘的是否“外星人”的活动?总之,那天上王国的无限幻诞性,却在作者笔下得到了形象的勾勒和展示;同时,在地下、海中同样还存在着一个极其幻缈但与人类又发生着密切关系的世界。不管是海底龙宫的水族王国,还是阴曹地府的鬼国酆都,虽然最终不能摆脱人间社会影子的折射,但那千奇百怪的超人间景象的活动无疑也给人们以无比奇幻的感觉。天上世界,人间社会,地下王国,在《西游记》里构成为一个幻想世界中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支配其消长存灭的力量,无疑不是自然界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而是为天上世界的神佛即“外星人”所操纵;但是,赋予它们以操纵这个幻想王国的无上权力的却显然又不是别的,而只能是人类自己,具体说,是人类自己的精英之一:《西游记》作者的智慧和天才。因此,《西游记》里所出现的幻境,一则它不可能完全超越创作主体的思想体系的制约及其思惟模式的范围,二则它也並不是作家创作的最终目的,而仅仅是创作主体出于他的智慧和天才而为之执着追求的某种理想性意图的寄托。所以,说到底,幻境不幻,它是作家全部创作意图的幻化。所以,幻境之中隐寓着真实,体现着真实。这种真实,当然不是指客观事物的具象及其实际存在的直接表现;而是经过幻化以后,曲折地潜在地寄寓于一切匪夷所思的形象描绘之中。这就是说,透过那无比幻诞的充满着立体感的形象描绘的图像,人们体会到的实际上是小说家也就是人类社会在特定时代和特定情景下伟大的哲人们所产生的理想、愿望、追求及其随之而生的喜怒哀乐的情感表现。从这个角度分析和理解,《西游记》幻中寓有真,真借幻体现,以致何者是幻,何者是真,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融会相通。这可说是人们对《西游记》意境既幻又真的审美体会的一个具体表现。
二、境远意隐。何谓远?何谓隐?远,不仅指距离遥远之远,还指与实际客观存在相对而言的未来。这就是说,作家的幻想既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那么幻境的建构,实际上也就是对未来世界的勾勒。隐,不仅指隐约之隐,还指精微之义。这就是说,《西游记》中对未来世界的勾勒中,包含有极其精微奇妙的理想意图在焉。《西游记》中所叙写之故事,尽管以先代宗教界伟大人物的活动事实为原型,为素材,但它借此所要表达的创作意图,及其在形象体系中所显示的境界,却既不是引导读者勾起对往事的追怀和对历史的依恋,不是促使人们满足于眼前境遇而停滞和徘徊不前;而是立意于追求未来,启示读者放眼于未来。如果说,一个作家对作品境界的设计,只是着眼于寄托自己某种不切实际的遐思,甚或只是体现自己对于生活的悲观、消沉和失望,那么这样的作品决不可能出现境远意隐的新开拓。因为作家自己的目光既然是如此滞钝和短视,立意又是那样的猥琐和低郁,他又怎么可能飞驰神思于未来,寄希望于发展?既远又隐的意境构筑,决不是仅仅勾勒出一个实际不存在的远景而已,它同时还要求从中体现着合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某种憧憬和追求,而这种憧憬和追求,却又和谐地融合和渗透在形象体系的艺术描绘之中,通过富有蕴含的形象性笔墨来展现。荆棘岭,火焰山,当然不仅仅是象征着人类所可能面临的大自然中种种丛生的灾厄,而是寄寓着人们未来必然能以大智大慧克服前进道路上的无数危难。荆棘岭上,猪八戒变成巨人,用那三十丈长的钉把,开破“荆棘蓬攀八百里”,“直透西方路尽平”;火焰山前,孙悟空挥动芭蕉扇,第一扇,那八百里山火“平平息焰,寂寂除光”,又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搧三扇,“只见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白骨精,红孩儿,当然也不仅仅是体现了人生前进途上所经常遭遇的无数祸害,而是意味着人们的未来必然是真、善、美战胜假、丑、恶,而获得灾厄的解脱和心理的平衡。白骨精虽然善于变化,幻化假象以欺骗善良的人们,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却洞隐烛幽般扫描出它的真相;红孩儿虽然法力高深,几回鏖战可说无往而不胜,可是在观音面前,他却一筹莫展,束手无策,被迫皈依,改恶从善。这是憧憬!这是追求!然而,这种憧憬和追求,却是以具体故事的形象描绘来呈现,而这类具体故事的构思,又是以极度飞驰想象的方式来实现。以上所举几则,它们的内在意蕴与全书精神一脉相承,在形象的具体性中蕴蓄着精微奇妙的内含。它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决不是像雾里看花那样是一种朦胧和迷茫之美,也不可能像架起望远镜那样把远物一览无余。境远意隐的特点集中地显示出:它既有着谛视远景时给人以隐约依稀之美;同时,又使人感受到其中所孕含的内在意蕴的精妙:而这一切,归根结蒂都不过是对美好理想热切憧憬和追求的反映。
三、境广意深。何谓广?何谓深?广指广阔,与狭窄相对;深指深邃,与浅陋相对。为什么说《西游记》的意境深而且广呢?《西游记》的取境,不从一时一地、或一家一户着眼,而是以玄奘取经故事为线索,从为什么要取经以及如何取经入手,富有开拓性地来构思和设计全书的境界,这就完全突破了原故事的局限,小说所取之境给予人们的印象,简直可说已经摆脱了时间或空间的限制。五百年前和五百年后,不过弹指一瞬间;宇空苍穹,人寰尘世,海底龙宫,寻常以为不可逾越的空间距离,一个筋斗云即可由此至彼,往来无阻。更有甚者,在《西游记》中,生与死的界线已经取消,生命可以无限;阴间和阳世似乎也非壁垒分明:唐太宗的死去还魂,蔚为奇闻,孙悟空的出阴入阳,随心所欲;转世,在作品中似乎也觉不显得玄妙:猪八戒前世是掌管夭河的天篷元帅,因调戏嫦娥被玉皇贬入凡尘,投身猪胎,以至变成猪面人身,然而他依然还称自己是天蓬元帅;如此等等。我们如果简单地归结为神道设教或封建迷信,那实在有言不及义和无的放矢之感;这不过是作者借宗教或民俗中那些为人们所熟知的概念,化腐朽为神奇,通过形象化,以之开拓和构筑作品的意境而已。所以,在这样奇特的思惟方式支配下,《西游记》整个故事所借以演进的舞台,当然是无比的寥廓和开阔。它既非通常以一时一地、一家一户为背景的小说所取之境可以比拟,亦非那些一般地描写所谓社会全景式的作品所能企及。然而,作者如此取境,决不是随心所欲的无谓之举,而是作品整体构思的有机组成部分。因为作家的艺术意图是借以来恰当地表现他既定的创作意蕴,所以,不惜异想天开地驰骋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开拓和构筑如此广阔的境界。然而,开拓出如此广阔的境界,如果没有相应的深邃的意蕴来与之配合和融会,那也不足为奇。因为在创作实践中。取境显得广阔寥廓而意象却又浅陋平庸的作品,随处可见,那类作品的意境之所以不能在高层次上和谐地得到显示,这当然取决于作者是否具有创造性艺术功力伽修养。《西游记》的创作意蕴无疑是深邃的。因为作者的立意,既不是被宗教观念所局限,借此以表现因果报应,宣传神道设教,也不是受世俗观念所拘囿,表现一般的劝善惩恶,宣扬仁义道德修养,而显然是超越当时一般小说家的创作思惟的水准,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当时传统伦理和习惯势力的制约和影响,以作家自己那站在时代前列的超群的理性高度和独到的艺术功力,来开掘、提炼和确立自己艺术创作的意蕴。这种意蕴的核心内含,集中地表现在从如何实现人生理想这个重大课题的深度上,来探讨和回答为什么要取经以及如何取经的问题。这样的立意无疑是深邃的。而这种深邃的创作意蕴,与那广阔的境界的结合,就使《西游记》的意境凝结成深广之美。
四、境谐意新。何谓谐?谐即和谐;何谓新?新即新颖。和谐与杂乱相对而言,新颖则与陈旧相反。为什么说《西游记》意境和谐而新颖呢?我们读《西游记》,无论是从艺术审美感受上来衡量,还是从理性判断上去要求,实事求是地说,作品中的确泛溢着一股似乎很难言传的艺术吸引力,竟使人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有别于欣赏其它古典小说的颇为特殊的艺术享受。这种艺术享受可说就是意境和谐和新颖之美的感应。或有谓《西游记》取境杂乱者,这无疑是不当之论。在《西游记》中,情节展开,固然多有大起大落之处,故事演进,也常现大开大合之势。大圣权管蟠桃园,那园里,“果压枝头垂锦弹,花盈树上簇胭脂”。他赏玩其中,兴来任意偷桃,闲了化个二寸长的小人儿,在那树梢头浓叶之下懒睡,何等悠哉游哉!然而刹那间,风波陡起,猴头搅翻蟠桃胜会,私闯三十三天上的兜率之宫,引出十万天兵鏖战花果山,又何等风骤雨急;老龙王问卦长安城,为了赌胜,违抗玉旨,私政降雨时辰,被人曹官魏征处斩,竟在阴司状告唐王许救反害,以致唐王魂游地府,多么变化突兀!然而,紧接着风静云开,玄奘僧宣誓西行取经,唐太宗关外相送,撮土入酒为御弟饯行,谆谆嘱告:“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又何等别情依依;孙悟空,大闹天宫,与如来赌斗,被佛祖一巴掌翻压在五行山下,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苦挨了五百年,何等悲愁苦郁!然而及至保唐僧往西天,战魔除怪,历经艰险,谱写出一曲又一曲胜利战歌,又多么意气奋发,……这种错落跌宕,处处可见,如果接榫不当,固然难免生出错杂零乱、断裂难续之病;然而在《西游记》作者笔下,无论取境角度的突变,还是审视侧面的骤异,总之,于转换处,或辅叙缓接,暗线相连,如:孙悟空大闹三界被压五行山下后,接写如来传经,观音寻取经人,唐王还魂设佛会,然后玄奘西行救猴头,显得回环曲折,层层展开,最后,才首尾相接;或明写急转,一气呵成,如:孙悟空管园偷桃,忽听七衣仙女采桃办胜会,就怪王母不请他,竟先赴瑶池,将那玉液琼浆,八珍百味,尽情享用,又闯入兜率宫偷吃金丹,以致闯下弥天大祸,玉帝钦点十万天兵围剿,显得急转直下,不容喘气之隙,顷刻间就将情节急剧推进。这里,过渡方式尽管有所不同,然而,却都配置得法,下笔落墨,非出强求,错落处熨贴得当,跌宕处换境自然,故圆通密合,浑然天成,给人以和谐之感。但是,若只顾追求和谐而了无新意,也难免美中不足。《西游记》意境可贵处之一,就在于既显得和谐,又颇能另开别境,富有新颖感。对此,我们只要拿他与其它描写“西游”故事的作品略加对比,就一目了然。如较早问世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意境亦颇奇诡幻诞。作品描写:过火类坳,野火连天,遇白虎精,口吐猕猴;女人国王却是文殊、普贤所化;王母池边,蟠桃活似孩儿模样,又有沉香国,遍地沉香木;优钵罗国,遍地菩提花;树人国,尽是千年枯树,狮子林,狮子衔花供养;如此等等,虽立意于宣扬佛法,但无疑也是新意盎然。对照《西游记》,后者显然多有沿袭之处,然而却又能处处青胜于蓝。火类坳,演化为三调芭蕉扇故事,多么意味无穷;蟠桃一节,则生发为权管蟠桃园和五庄观人参果二事,引出无数活剧,显得多姿多彩;女人国故事虽然保留,亦作了铺张描叙,而其中文殊普贤所化一语,则又另外改写“四圣试禅心”事,更是意趣倍增,令人叹为观止……总之,如果不细心检对,亦难发现二者沿袭之迹;然而,最难得的是《诗话》中那些寥寥数语的干涩记叙,一经《西游记》作者点化,便往往妙笔生花,神采顿现,真正是脱尽陈言痕迹,堪称别开一境;从而将全书翻成一个富有新意的绝妙境界。
一部长篇小说的思想艺术容量,一般说,与一首短诗,一篇短文,当然不能等量齐观。如果说,一首高超短诗,一篇精妙短文,它的意境的创造性,用有限的文字大体可以说清的话;那么,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由于体裁的特点,它的意境决非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得透彻无遗。所以,我在分析《西游记》意境时,试图从上述四个侧面共八个特征来加以全面揭示,这就是:境幻意真,境远意隐,境广意深,境谐意新。幻、远、广、谐,真、隐、深、新,各自的内含有异,甚至或有矛盾,但它们之间是一种互补的关系,多角度地说明了《西游记》这部长篇神怪小说艺术意境的丰富内容及其审美特征;而总括之,就是意奇境妙。这无疑是一种超乎寻常境界的独辟之境。古人论诗文,最忌寻常境界,认为“若不能自开一境,使与古人全似,亦只是床上安床,屋上架屋”③,讥刺若此,其意不过推崇超诣为上,鼓励自辟妙境,使作品感人至深,传诵千古。《西游记》正因为他是一部超出寻常境界之力作,所以,才能超乎神怪小说群书之上,而成为该流派之大纛;也才能独立于名著之林,而与《三国》、《水浒》、《金瓶》以及《红楼》、《儒林》比肩而齐驱。
3.《西游记》格调的独特表现
提起格调,亦似颇有一种玄虚感。这也难怪。因为中国古代对于文学作品的格调本来就存在着不同的理解,而这种不同理解又在相当程度上掩盖了它的本意,使它的含义造成一定的模糊性。明清时期诗歌理论中著名的“格调”说,实际上谈的是专门讲究格式和音调问题;这当然有局限,就其极端而言,无疑也会导致片面追求形式的流弊;但反对者也时有矫枉过正之论,如说:“古之为诗者,皆具格调,皆不讲格调。格调非可口讲而笔授也”④,不免流露出神秘化之感。这些解释均为本书所不取。所谓格调,追寻本源,其实是指风格情调而言。唐皎然《诗式》说:
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直于情性,尚未作用,不顾词采,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
唐段璠《河岳英灵集》也说:
储公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挟风雅之迹,浩然之气。
这里所提到的“格”和“调”,虽然没有连缀,但仔细体会其含意,无疑是明确的,是指的艺术风格和艺术情调。后代对格调虽有形式化或神秘化的理解,那不过是发展演变过程中出现的歧义和理论探讨中产生的复杂性而已。事实上把格调视为风格情调者代不乏人。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就这样说:
诗最争意格。词气富健矣,格不清高,可作而不可示人;格调清高矣,意不精深,可示人而不可传远。有以论意格为腐谈者,中其所短故耶?
潘德舆论诗之格调,应该说是较为圆通的。一是他把格和意相对而言,二者所指不同,但相互为补,相辅相成,为诗所必具;二是在运用中,视格和格调为同一文;三是批评了格调的否定论者,指出若诗格不高就不可发表公之于众。这些理解,虽就诗立论,但对我们分析《西游记》的格调是有益的借鉴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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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篇目:
序
一、《西游记》是文艺小说而非科学著作
二、戏墨寓至理
幻笔抒奇思
三、巧构妙境出高格
四、呆子形象面面观
五、美猴王美在哪里
六、圣僧和愚氓的合影
七、阳本不可能是《西游记》祖本
八、《西游原旨》白文亦非《西游记》祖本
九、“大略堂《释厄传》古本”之谜寻解
十、《西游记》陈《序》称“旧有《叙》”是指虞《序》吗
十一、虞《序》倡《西游记》邱作说可信吗
十二、《西游证道书》“原序”是虞集所撰吗
十三、邱处机不是《西游记》作者
十四、陈元之并非《西游记》作者
十五、吴承恩永远活在人们心灵中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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