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反对紧箍儿咒的意义
孙悟空本来是个正派的猴王。他一出生就追求长生与自由解放,要不伏麒麟管,不受凤凰辖,不伏阎王老子管。这是人之常情,是正当的。在孙悟空的心目中,人皆可成圣贤。他对龙王就曾自称“花果山天生圣人”。
在孙悟空看来,玉帝是人,如来是人,他也是人,地位应当平等。所以,他以一个平等的身份与之对话,从不认为自己就应比别人低一等。在玉帝面前也不谦卑,唱个喏而已。在龙王、阎王的面前一点也不示弱。甚至与如来、观音开起玩笑来,见到观音,敢说她“一辈子无夫”;到了灵山,敢说如来是“妖精的外甥”;天神下界为妖,他敢找玉帝,“问他个钳束不严。”有人说他狂妄,那仅是奴颜婢膝惯了的人的逻辑,他是在争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弼马温、齐天大圣也是一种紧箍儿。玉帝封孙悟空为弼马温、齐天大圣,目的是想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拘系在天上,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以便维护天宫的秩序。这是玉帝版的紧箍儿,它没有如来版的紧箍儿版本高,功能大。玉帝版的紧箍儿没能制服孙悟空,而如来版的紧箍儿能“见肉生根”,法网严密,悟空无法逃脱。
孙悟空最恨这个紧箍儿,一直耿耿于怀。从一开始就向唐僧、观音要求退掉这玩艺儿。中途被贬,感到“难见故乡人”。到了灵山,如来封他为斗战胜佛,他对成佛成祖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不是他追求的人生目标。他自己关心的是自由解放。他对唐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准再用紧箍儿咒掯勒人,要把它脱下来打得粉碎。”而且还“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他用了“掯勒”和“捉弄”两个词,认为这是个捉弄人的玩艺。既是捉弄,就不是正派的行径,至少在孙悟空的心目上就是如此。
有人说,《西游记》前七回与后面若干回不一致,主题转换了,孙悟空的人生目标也有了不同。依我看来,孙悟空追求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平等,一生未曾改变。从本质上来说,天生圣人孙悟空的性格,取经前后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说名缰利锁是个累,从《西游记》第100回看,成了佛他并未喜形于色,好像斗战胜佛也不会成为孙悟空的累,他真自由解放了。
有人说,《西游记》就是讲的收放心,紧箍儿咒是关键的道具,由于它的存在,孙悟空才老老实实地保护唐僧。这是明清以来批评家们的理解。但本文主张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书中找不出什么根据,虽然也讲了些模棱两可的话,但与悟空尊师报恩和遵守诺言比起来,那是微不足道的。
西方讲天赋人权,佛法讲众生平等,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那容得讲人与人平等和自由。但是,社会进步是必然的,到了明代,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力量不断增长,人们的心理思维也起了变化,市民意识日益抬头,产生了要求平等自由、要求个性解放的思想意识。明代王守仁对宋元理学作了修正,建立了心学体系,得到广泛传播。其核心是主张心即是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这在反对程朱理学的束缚和启发平民思想方面,客观地起了某种积极作用。后来,王学有些流派逐渐走向反理学的方向。主要的代表人物是王守仁的得意弟子王艮(号心斋)与王畿等人。他们从王守仁的理论中生出顿悟一说,与佛教万物皆有佛性一样,既然人心都是一样的,人人都可成为圣贤,于是推论出人人平等、“满街都是圣人”的结论。人心的各种追求,都是符合天理的,包括百姓们要穿衣吃饭,商人们要赚钱发财等等,都是合理的。因此产生“百姓日用即道”、“尊身立本”、“天理为天然自有之理”的命题。所谓“百姓日用即道”,就是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饮食男女,都是天理,这就反映了平民百姓对生存权的要求。所谓“尊身立本”,就是人身与道为一物,安了身即可以家齐、国治、天下平。因此每一个人都应该得到尊重,尊重人即尊重道。这些理论鲜明地肯定了人的生存中的物质需求的合理性,代表了明后期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后意识形态中的某些变化。吴承恩生活在这个时代,接受了这些理论,并把它反映到文学作品中。《西游记》好就好在有个紧箍儿咒,好就好在有个坚决反对紧箍儿咒的孙悟空。这两者之间构成了一个要束缚人和一个要打破束缚的关系。尽管他反对紧箍儿咒的力量是那么弱小和无奈,但他从不放弃,特别是书中他最后的那一句话,我在这里再重复一下:要“不准再用紧箍儿咒掯勒人,要把它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这还是那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不只是代表他一个人,他是在为更多的人进行呼吁。孙悟空的全部价值就在反对紧箍儿咒,争取自由解放。它的意义是重大的,是人类重要的精神财富,将永远在人类思想史上闪光。《西游记》表现了人的真性情,反对封建理学对人性的束缚,有意无意地引导人们冲破各种有形和无形的紧箍儿咒,追求人的生存权利和人格的尊严。孙悟空就是作者精心塑造的这样一个文学形象。
完
本文原是2009年连云港西游记学术研讨会上的论文
后被收入《西游记文化论丛》第一辑(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第1版)
上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