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圣”何处“试禅心”
《西游记》叙述唐僧西出长安,在两界山收孙行者,鹰愁涧收白龙马,高老庄收猪八戒,取经班子终于组成。这时,观音菩萨为了具体考察一下这个取经班子的素质,以便衡量一下他们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于是邀请黎山老母和文殊、普贤下凡,化作富家寡妇及其女真真、爱爱、怜怜,在途中设庄候唐僧师徒,有声有色地演出了一出招亲趣剧,这就是第23回“四圣试禅心”的故事。观音之所以选择这一时机,即取经班子刚刚组成以后,他们的艰巨战斗就要开始以前,足以表明作家构思的精微和妥贴。
那么,观音设庄的地方是在哪里呢?在明代世德堂本《西游记》中,当唐僧问“贵地是甚地名”时,富家寡妇回答:“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明代其它三种《西游记》,包括李评本在内都相同,甚至另外两种简本《西游》》也一样。但是,到了清代的证道书本《西游记》,却将“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突然改为“此间乃西方东印度之地”,而清代的其它五种《西游记》本子,竟也按此翻刻。于是,“四圣试禅心”之地,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名称。对此,有何值得细究呢?原来其中反映了《西游记》版本演变及其评价方面的一些微妙问题。
首先,西牛贺洲与西方东印度二地说究以何者为当?我以为在《西游记》中当以西牛贺洲为妥。西牛贺洲之说是佛教的说法,而非有所实指的地理名词。佛教谓须弥山四方咸海中有四洲,西牛贺洲即其中之一,其它三洲是东胜神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西游记》是神话小说,因此,作品中所用地名亦多宗教中说法。如孙行者出身地花果山在东胜神洲,他的学道之所灵台方寸山属西牛贺洲(第一回),而如来佛祖所在则是西牛贺洲天竺国大雷音寺(第八回),而大唐则属南赡部洲(第九十八回)。唐僧往西天取经,出大唐国界两界山后,在途经历多地,都未具体说明属于何洲。直到第23回,才明白说出到了西牛贺洲;同时,接着在第24回叙述五庄观故事时,又提到五庄观在西牛贺洲(原句为“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人参果)以作呼应。由此可知,在“四圣试禅心”之后,唐僧师徒就一直在西牛贺洲中跋涉,直到天竺国,可说顺理成章,毫无错杂,从中可以看出作家全面结构的概貌。即使全书事涉神怪,笔重游戏,亦有绵密的构思可寻。那么,证道本为什么要改成西方东印度?据我分析,大概以为全书从第23回起即进入西牛贺洲不妥,故又将第24回“西牛贺洲五庄观”同时改成“西方五庄观”,而此后唐僧师徒所历均未涉及何洲,直到天竺国大雷音寺结束。证道本《西游记》是一部节本,他在据底本节编过程中,作了许多改动,总的说,许多修改都不错,底本中有的差错得以纠正,有的描写得以加强。就在“四圣试禅心”中,当富家寡妇回答三藏询问地名时,特意加上“转莺声吐燕语”六字修饰;并将妇人自我介绍年龄45岁减轻为36岁,这显然是为了强化试禅心的诱惑力,突出唐僧不为所动的坚定信念。这都应该肯定,但把西牛贺洲改成西方东印度却当作另作斟酌。西方东印度与西牛贺洲最大的不同,前者是地理名词。古代印度称天竺,天竺有东南西北中之分,据情分析,证道书本所称“西方东印度”,当指东天竺。这在全书中,前无伏线,后无呼应,颇显突兀,似无必要。
其次,证道本后,清代还有另外四部《西游记》节本,即真诠本、原旨本、正旨本、评注本。查这四种本子的第23回,“西牛贺洲之地”亦都改成“西方东印度之地”。从这里,又一次证实了这四种本子与证道本之间的血缘关系。但是,有意思的是第24回五庄观故事中,证道本《西游记》已经将明本底本中的“西牛贺洲五庄观”改成“西方五庄观”,而清代其他四部节本竟未跟着改动,还仍然保留着明本“西牛贺洲五庄观”的原貌,这一情况无疑说明了清代《西游记》版本演变中的某些重要问题。其一,我曾经反复提出:清代后来所刻的四种节本虽与证道本存在血缘关系,但除了紧接其后梓行的真诠本直接以证道本为底本以外,另外三种本子极有可能是以真诠本为底本来翻刻,与证道本只是一种间接的关系,现在又一次得到证实。因为即使清代后期的三种本子有可能是据证道本改动“西方东印度”一语,它们也决无可能分别据证道本的“西方五庄观”改为“西年贺洲五庄观”,而又改得与真诠本相同。事实只能是这样:真诠本首先摒弃“西方五庄观”之说不采,而参照明本仍保持“西牛贺洲五庄观”一语;而其后梓刻的三种《西游记》节本乃是据真诠本直接或间接梓刻;其二,包括真诠本在内的四种清代节本既然在第24回中保留了“西牛贺洲五庄观”之说,表明唐僧师徒抵达五庄观已进入西牛贺洲;那么,第23回将“西牛贺洲”据证道本改为“西方东印度”实无必要。相反,如此一改,既未能体现证道本的初衷,即使唐僧师徒推迟进入西牛贺洲,相反,只能更加强化了出现西方东印度的突兀之感。其三,真诠本在以证道本为底本进行翻刻时,不但不是依样画葫芦,而且在相当程度上参考了明代的有关本子,倒也不能说注意吸收明本的什么长处,而是根据真诠本编定者自己的创作思想,吸收了明本的某些文字,而且只能说是极少量的文字。不用“西方五庄观”而用“西牛贺洲五庄观”是一例。第23回中富家寡妇自我介绍时,证道本将原为“我今年45岁”改成“我今年36岁”,真诠本不取,按明本仍作“我今年45岁”,又是一例。对此,清代后期原旨本等三种节本亦与真诠本同;这又一次说明后者三种节本并非从证道本直接衍化而出,而极有可能以真诠本为底本翻刻,而与证道本只是一种间接的血缘关系。
最后,还可以谈一谈清代的唯一全本新说本《西游记》。我早就说过新说本是《西游记》版本演变上的一个怪胎。怪就怪在该书的一百回中,第九回唐僧出身故事据真诠本翻刻,是节本;第十至十二回的文字,是从明本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四回中移植,但又按真诠本第十回至第十二回三回节本文字的起讫处来分割,而且回目亦与真诠本节本相同;而全书的其它96回,即第一至第八回、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又从明本全本翻刻。新说本的渊源堪称相当复杂。但是,从第23回“四圣试禅心”却又出现了特殊的情况,原来那黎山老母变化的富家寡妇在回答唐僧所问此是什么地方时,竟不像明本全本那样是“此乃西牛贺洲之地”,而是像清本节本那样是“此乃西方东印度之地”。那么,是否这一回的新说本文字是据清代节本翻刻呢?当然不是,这是一经对读就可断定的,而且就在这一回中,连清代节本一致增加的那寡妇回答唐僧提问时所加上的“转莺声吐燕”六字亦未采用,何言其它?当然,更不必说第24回那句“西牛贺洲五庄观”,无疑是按明本照刻了。问题是即使就“西牛贺洲之地”改为“西方东印度之地”而言,就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即新说本除九回至第十二回深受清代节本的影响外,其它各回,也不能排除曾参考过清代节本,至少第23回采用“西方东印度”一句即是实例。而且新说本编定者对此显然是深感兴趣的,所以在“西方东印度之地”后,加了“见西域志”四字的夹批。其实,采用节本的这一修改,从创作构思而言,亦不免像节本一样,显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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