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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西游记》西海龙王大名之失

龙王是神话人物，叫啥名字，说到底本无一定之规。《西游记》中叫四海龙王为放广、敖饮、敖闰、敖顺；《封神演义》中则称为敖光、敖顺、敖明、敖吉。都无不可。但《西游记》中的龙王，虽然归根到底也只能算“跑龙套”，却又是龙套人物中的重要者。特别是其中的西海龙王，不但多次直接出现，而且又曾间接地反复提及。因此，总得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然而，检翻古今所有《西游记》版本，却前后极不一致。一会儿说西海龙王叫敖闰，一会儿又说叫敖顺；与此相牵连，使北海龙王之名也时儿称敖顺，时儿叫敖闰。但北海龙王在小说中极少露面，所以关系还不大；而西海龙王则因多次亮相，实在是《西游记》版本的一大失误。这一失误，根源在世德堂本；但各种今本竟迭相因袭、竟未发现，也确是校点中的一大失误也。

世本的西海龙王之名，错在哪里呢？世本第三回，孙悟空在东海龙王敖广处索得金箍棒后，再要索取一副披挂。敖广推托不得，于是说舍弟处可能有，并介绍了其弟是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和西海龙王敖闰。可说明明白白，这是全书第一次见西海龙王敖闰之名。但是接着的一段描叙就出了问题，即敖广其弟应召而来后，弟兄间有一段对话，其中一节是：

西海龙王敖顺说：“二哥，不可与他动手，且只凑副披挂与他，打发他出了门，启表奏上上天，天自诛也”。北海龙王敖闰道：“说的是，我这里有一双藕丝步云履哩。”西海龙[王]敖顺道：“我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哩”。

也就是说，竟是在眨眼之间，西海龙王敖闰变成了西海龙王敖顺，而且后者二见行。

这是世本中有关西海龙王名字出现的第一次差错。究竟是东海龙王敖广介绍其弟姓名时，把西海龙王名字搞错为敖闰呢？还是作者接着叙述四海龙王弟兄对话时，把西海龙王说成是敖顺而搞错呢？很难说。但就后者两次出现“西海龙王敖顺”而言，似乎是敖广介绍时所说的“西海龙王敖闰”错了。

然而，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原来此后世本在叙述中，西海龙王之名，时而为敖闰，时而又为敖顺。为给读者特别是校点者提供参考，这里把世本提及西海龙王之名的材料加以列出。除前文所述第三回以外，还有：

一、第八回，写观音菩萨上长安寻取经人，“正走处，只见空中一条玉龙叫唤。菩萨近前问曰：‘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

二、第十五回，唐僧鹰愁涧遇怪龙，揭谛请观音菩萨降妖，菩萨说：“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犯了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

三、第二十三回，行者对八戒介绍说：“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

四、第四十一回，东海龙王向行者道，他的兄弟是“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闰、西海龙王敖顺。”

五、第四十三回，唐僧在黑河遇鼍怪，黑水河神对行者说：那鼍怪，“西海龙王是他的母舅”；后来行者赶往西海，出来迎接并与行者交谈的是敖顺，文中的先后提到敖顺之名五次，最后一次是敖顺唤其子摩昂率兵去征服鼍怪。

六、第四十五回，孙行者在车迟国与妖精斗法，遇见四海龙王敖广、敖顺、敖钦、敖闰，行者向敖顺道：“前日亏令郎缚怪，搭救师父”。前后对照，敖顺无疑是西海龙王。

七、第四十六回，行者与车迟国妖道打赌滚油锅洗澡，见妖道洗时油锅冰冷，以为是龙王助妖，立即把“北海龙王唤来”，加以斥责；“唬得那龙王喏喏连声道：‘敖顺不敢相助’”。很明显，敖顺即是北海龙王，那么西海龙王就成了敖闰。

八、第九十二回，孙行者追赶犀牛怪到西海，文中写到西海中夜叉立即通报龙王，“老龙王敖顺听言，即唤太子摩昂：‘快点水兵……拔刀相助’”。

根据以上所列八则材料，说西海龙王是敖闰的共四回计四处；而说西海龙王是敖顺的共四回计八处。舛错如此，其实令人惊诧。

造成差错的原因，据我看，似乎不会太复杂。闰、顺同韵音近，极有可能是主要原因，西海龙王敖闰或敖顺，之所以不与南海龙王敖钦相混、更不可能同东海龙王敖广产生误会，理由就在字音相差太远；其次，龙王兄弟太多，一会儿这个出现，一会儿那个出现，又各无明显特征，若把四海龙王并成一人，不但不可能出现差错，也许龙王形象还会显得丰满一些，这当然牵涉到人物设汁方面的大问题了；另外，龙王究竟是全书中的龙套人物，无论怎样重要，作家或加工者不可能给予过多的注意，因此，西海龙王名字差错如此之大，反复如此之多，居然未能发现。

那么，西海龙王的名字究竟敖闰是对的呢？还是敖顺正确呢？看来，这个问题是无法深究，甚至是不必深究的，因为不可能得出一个言之成理、持之有据的结论来。

也许可以说，敖闰是正确的，理由有四：

其一，西海龙王是敖闰，在《西游记》全书中最先提出的，即在第三回中；

其二，敖闰之名是由其大哥即东海龙王敖广所介绍出来，当然是第一手的；

其三，西海龙王敖闰曾由其子玉龙三太子亲口所说，当然应该是最具权威性；

其四，敖闰是西海龙王，是《西游记》全书中前面几回中提到的；比较起来当然更可信。

但是，这些理由并不是绝对令人信服，而无懈可击和无可驳辨的。当我们把注意力转到放顺之名时，同样可以提出如下看法，并且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又大不利于放闰说。理由是：

其一，敖闰虽然是最先即在第三回提出；但是在同回中接着叙述的却有二次直接提到西海龙王是敖顺；

其二，敖闰之名虽有其大哥东海龙王介绍出来；但后来其大哥东海龙王又说放闰是北海龙王，而西海龙王却是敖顺。说明西海龙王敖闰说，已被否定；

其三，玉龙三太子虽说过其父是西海龙王敖闰；但是，西海龙王的太子摩昂即玉龙三太子之兄，却曾一再受其父西海龙王敖顺之命，去征讨鼍怪，协剿犀牛精，难道反而不可信了

其四，敖闰虽是在《西游记》全书的前几回中提到；但是，西海龙王敖顺之名，在《西游记》全书中提及的次数，却远比敖闰要多。

以上四点，虽仍不足以使西海龙王为敖顺之说，一锤定音；但比敖闰说毫不逊色。

看来，《西游记》中西海龙王的名字叫敖闰还是叫敖顺，按通常所用的辨论方法，也许是得不出什么结论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今天印行《西游记》时，应该怎样加以校点。

世德堂本的这一错失，古代点评者并非毫无发现。《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即李评本，就曾发现过第三回中敖广所说的西海龙王敖闰与同回接着叙述的龙王之间的对话人名有矛盾，曾经把后者对话人“西海龙王敖顺”，改成“西海龙王敖闰”，又把“北海龙王敖闰”改成“北海龙王敖顺”。但李评本这里只改了前面一个“西海龙王敖顺”；后来西海龙[王] 接着又说“我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哩”时的“敖顺”却未改成“敖闰”。因此，李评本虽部分地发现并改正了或想改正西海龙王之名；而实际上差错反而更明显，因为第三回龙王兄弟对话中竟出现“西海龙王敖闰道”、“北海龙王敖顺道”、“西海龙王敖顺道”的荒唐现象。直到清初汪象旭节改和点评《西游记》写成《西游证道书》，才把李评本的这一不足，加以纠正，即将上举第三句“西海龙王敖顺道”改成“西海龙王敖闰道”、汪象旭本《西游证道书》的这一成果，后来又被清代张书绅的评点本《新说西游记》所继承。当然，张书绅的点评本是《西游记》全本，他的这一改正，也许并非依据汪象旭的上述成果，也极有可能是根据李评本翻刻时，发现李评本的这一不足而自行改正，而又恰与汪象旭本相同者。据上述三种版本的更改，当可看出他门都是想把西海龙王之名定为敖闰。

问题是不论李评本，还是证道书本或新说西游记本，他们都未能全部发现世德堂本西海龙王名字的错误。而现代通行的排印本，包括人民文学出版社本、江苏古籍出版社新评本《西游记》以及其他各种新校本，都只是改正了第三回中西海龙王名字的错失，即统一为敖闰，实际上是根据《新说西游记》而来。包括新近出版的我和喻素卿编选的“准会评本”、上海文艺出版社所出《西游记》也是这样。

后来，我因为想研究一下《西游记》中的有关龙王家族的问题，全面整理了有关龙王的材料，才发现世德堂本以及其后各种古今版本中西海龙王名字之失的严重情况。并在为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点校汪象旭《西游证道书》本《西游记》时，加以理正，并加校注和说明。问题是汪本《西游记》是节改本，本文前举八项错失文字多有被删削；有时只说西海龙王不列其名，有时说出其名却又未列其衔，故相对而言，世本差错的严重程度已大为削弱。故全面校正尚待今后点校世德堂本和李评本时来完成。

至于我在校点中，西海龙王名字最后定为什么呢？找在前举汪本《西游记》中已统一定为敖闰，今后点校的世德堂本和李评本亦同样将统一定为敖闰。并不是因为敖闰对而敖顺错，而是为了将从李评本开始，并为证道书本、新说本所延续的将西海龙王名字统一为敖闰的这一意图，继续加以贯彻，以全部改正这一错失而已。同时，也考虑到若再统一改为敖顺，则又使李评本等古代版本业已改正的第三回文字，又造成矛盾，出现新的混乱。

西海龙王大名的错失，当然是《西游记》的一大缺点。但是，如果从这一错失在《西游记》明清各种版本中的体现和变化，却对我们考证和研究《西游记》的版本演变，提供了某些根据。譬如：世德堂本《西游记》差错最严重，这是它在翻刻中首次出现的呢？还是它据以翻刻的我称之为“前世本”中承袭来的呢？照我看，当以前者的可能性为大。世本的翻刻是比较严肃的，若错失在“前世本”，能丝毫不发现吗？像第三回中的错失，就在世本的同一页上竟能视而不见？如果这一看法言之成理，那么，明清时代各种或多或少承袭了这一特殊错失的版本，都直接或间接地从世德堂本翻刻和发展而来，还会有疑问吗？

有趣的是简本朱本（《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传》）和阳本（《西游记传》）竟也留下了这一差错的痕迹。即当孙悟空在龙宫索披挂时敖广介绍其弟西海龙王是敖闰，北海龙王是敖顺；后来提到龙马也是西海敖闰之子；但再后来提到黑河鼍怪时，其舅却变西海龙王敖顺了。这一现象说明什么呢？这是很值得《西游记》版本研究者思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