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吉非别,即此心也,定風丹,即定心之旨也。斯世之風波,雖不盡由我而作,大抵多不外我而生。不至黄風之地,如何得遇黄風之害?以見世之日逐是非者,其風多自我而招也。果能此中寂然,此風亦自息滅,誠定心之良言,涉世之妙術,而亦何常風之有? 凡人心無主杖,將心上的精血,俱偷用到别處,以致其德不明。此所以喻言佛燈不明也。蓋“定”字是題面,鼠怪實是反面。黄風是病,飛龍杖即是藥。此誠《大學》之至要,指趣之首功,為學之所不可忽者也。 此題本枯窘,且又是覆述,不惟難,而且滑。看他算出題前題後,題左題右,正面反面,無微不到,已是奇文。兼寫一怪,更為奇事。至結尾猶不肯輕易罷手,偏又寫出一病。不惟書理講盡,文章亦作盡矣。嗚呼!長春乃文章之聖人也,但聖人之門牆至高,文義最深,讀之不得其故,而齊東三家之説漸起矣。
郤説那五十箇敗殘的小妖,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裏,報道:“大王,虎先鋒戰不過那毛臉和尙,被他趕下東山坡去了。”老妖聞説,十分煩惱,正低頭黙思計策,又有把前門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鋒被那毛臉和尙打殺了,拖在門口駡戰哩。”那老妖聞言,愈加煩惱道:“這厮郤也無知!我倒不曾喫他師父,他轉打殺我家先鋒,可恨!可恨!”叫:“取披掛來。我也只聞得講甚麼孫行者,等我出去,看是箇甚麼九頭八尾的和尙,○頭尾亂雜,翻題更當。拿他進來,與我虎先鋒對命。”衆小妖急急擡出披掛。老妖結束齊整,綽一桿三股鋼叉,叉上的股頭,正見胸中的心事,此心不定,股頭自多矣。帥羣妖跳出本洞。大聖見那妖走將出來,着實驍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纓飄山雉尾,羅袍罩甲淡鵞黃。勒甲縧盤龍耀彩,護心鏡繞眼輝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錦圍裙,柳葉絨粧。手持三股鋼叉利,不亞當年顯聖郎。
那老妖出得門來,厲聲高叫道:“那箇是孫行者?”這行者腳躧着虎怪的皮囊,手執着如意的鐵棒,答道:“你孫外公在此,送出我師父來!”那怪仔細觀看,見行者身軀鄙猥,面容羸瘦,不滿四尺,笑道:“可憐,可憐!我只道是怎麼樣扳翻不倒的好漢,原來是這般一箇骷髏的病鬼!”行者笑道:“你這箇兒子,忒沒眼力!你外公雖是小小的,你若肯照頭打一叉柄,就長三尺。”那怪道:“你硬着頭,喫吾一柄。”大聖公然不懼。那怪果打一下來,他把腰躬一躬,足長了六尺,有一丈長短,此心無定,天然奇絕。慌得那妖把鋼叉按住,喝道:“孫行者,你怎麼把這護身的變化法兒,拿來我門[原作“們”]前使出!莫弄虛頭!走上來,我與你見見手段!”行者笑道:“兒子阿!常言道:‘留情不舉手,舉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兒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這一棒!”那怪那容分説,撚轉鋼叉,望行者當胸就刺。這大聖正是會家不忙,忙家不會,理開鐵棒,使一箇烏龍掠地勢,撥開鋼叉,又照頭便打。他二人在那黃風洞外,這一塲好殺:
妖王發怒,大聖施威。妖王發怒,要拿行者抵先鋒;大聖施威,欲捉精靈救長老。叉來棒架,棒去叉迎。一箇是鎮山都總帥,一箇是護法美猴王。初時還在塵埃戰,後來各起在中央。點鋼叉,尖明鋭利;如意棒,身黑箍黃。戳着的魂歸冥府,打着的定見閻王。全憑着手疾眼快,必須要力壯身強。兩家舍死忘生戰,不知那箇平安那箇傷。
那老妖與大聖鬭經三十回合,不分勝敗。這行者要見功績,使一箇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噴,叫聲“變!”變有百十箇行者,滿天猴兒,正見一腔心志。都是一樣打扮,各執一根鐵棒,把那怪圍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頭,望着巽地上把口張了三張,嘑的一口氣,吹將出去,忽然聞一陣黃風,從空刮起。好風!真箇利害:
冷冷颼颼天地變,無影無形黃沙旋。
穿林折嶺倒松梅,播土揚塵崩嶺坫。
黃河浪潑澈底渾,湘江水湧翻波轉。
碧天振動斗牛宫,爭些刮倒森羅殿。
五百羅漢鬧喧天,八大金剛齊嚷亂。
文殊走了靑毛獅,普賢白象難尋覓。
真武龜蛇失了羣,梓橦騾子飄其韂。
行商喊叫吿蒼天,稍公拜許諸般愿。
煙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殘生隨水辦。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島蓬萊昏暗暗。
老君難顧煉丹爐,壽星收了龍鬚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亂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
天王[原作“皇”]不見手中塔,魯班弔了金頭鑽。
雷音寳閣倒三層,趙州石橋崩兩斷。
一輪紅日蕩無光,滿天星斗皆昏亂。
[夹行批]走獸東西過,禽鳥南北飛。
南山鳥往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對不相呼,子母分離難叫喚。
龍王徧海找夜叉,雷公到處尋熌電。
十代閻王覓判官,地府牛頭追馬面。
這風吹到普陀山,捲起觀音經一卷。
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
盤古至今曾見風,不似這風來不善。
吻喇喇乾坤險不咋崩開,萬里江山都是顫!好風!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刮得在半空中,郤似紡車兒一般亂轉,形容不定,天然奇絕。莫想輪得棒,如何攏得身?志向似此,則不定之至。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箇舉着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睛,刮得緊緊閉合,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題。
郤説猪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心上發黑。牽着馬,守着擔,伏在山凹之閒,也不敢睜眼,不敢擡頭,口裏不住的念佛許愿,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時,郤早風定天晴,忽擡頭往那洞門前看處,郤也不見兵戈,不聞鑼鼓。獃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憂慮閒,只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纔欠身迎着道:“哥哥,好大風阿!你從那里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為人,不曾見這大風。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箇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着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兇惡,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心不定,自然身亦不定。恨,好風!恨,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不曾似這箇妖精的風惡!”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箇手平。郤只是風惡了,難得贏他。”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里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酸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前思後想,日夜反覆,其目焉得不病?八戒道:“哥阿,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説要甚麼眼科,連宿處也沒有了!”行者道:“要宿處不難。我料着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箇人家住下,過此一宵,明日天明,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郤牽了馬,挑了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只聽得那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他兩箇也不管有路無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芝翳翳多靑草,白石蒼蒼半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一林野樹密排排。香蘭馥郁,嫩竹新栽[原作“裁”]。淸泉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更無遊客到,門前惟有野花開。
他兩箇不敢擅入,只得叫一聲:“開門,開門!”那裏邊有一老者,帶幾箇年幼的農夫,叉鈀掃箒齊來,問道:“甚麼人?甚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進去,我們還未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吿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道:“失迎,失迎。此閒乃雲多人少之處,郤纔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強盗等類,故此多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徑至裏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敘坐。又有蒼頭獻茶,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飯畢,命設鋪就寢,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那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家説,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這箇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説謊?那黃風大聖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甚麼春秋風、松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想必是甲腦風、羊耳風、大麻風、偏正頭風?”長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怎見得?”老者道:“那風,
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
你們若遇着他那風吹了時,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郤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説,也是箇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郤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虚少實多,老實丸一夥也。能治一切風眼。”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承,即走進去,取出一箇瑪瑙石的小礶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原作“醮”]出少許與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寍心睡覺,心不妄動,為下“靜”字伏脉。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礶,徑領小介們退於裏面。八戒解包袱,展開鋪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着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兒呢?”行者道:“你這箇饢糟的獃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若有主杖,則不害此瞎病矣。那獃子啞啞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只到三更後,方纔睡下。
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郤轉頭後邊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牕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睛看看。”獃子忽擡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樹上拴的不是?”此馬既拴,此志不亂矣。“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理都放在頭上,則自不差。八戒道:“這家子也憊懶。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猪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想是躱門戸的,恐怕社長曉得,郤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心至如死,便不妄動,其神已照下矣。怎麼他家拆房子,响也不聽見响响?”行者吸吸的笑道:“獃子,不要亂嚷,你看那樹上是箇甚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
妙藥與君醫[原作“翳”]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夥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點札?”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了名,只為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札罷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昨日也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説得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在林子裏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裏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箇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終無定見,大抵還想丈人。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
他將身一縱,徑到他門首,門尙關着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捻着訣,念箇呪語,搖身一變,變做一箇花腳蚊蟲,真箇小巧!有詩為証: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
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
只怕熏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
輕輕小小忒鑽刁,疾飛入妖精洞裏。
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原作“打”]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箇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得支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分付各門上謹愼,一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教他一命休矣。”
行者聽説,又飛過那廳堂,徑來後面。見那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兒鑽將進去,原來是箇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着唐僧哩。此時量無别念,是為正面一轉。那師父紛紛淚落,心心只念着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阿,想殺我也!你在那里叫我哩?”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方纔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阿,幾時纔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怪的風勢利害。料着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啞。”
説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札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有一箇小妖,把箇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纔出門,見一箇長嘴大耳躲的和尙坐在林裏,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住。郤不見昨日那箇毛臉和尙。”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里求救兵去了!”衆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却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甚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靈吉即心也。○若要風定,必先心定。其餘何足懼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聽得他這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來?剛纔一箇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去探看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分付,教他莫哭,又飛在梁上聽了一聽。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道:只是被你赶他,郤不見我。老妖亂猜亂説,説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説是請神兵去了。他郤自家供出一箇人來,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説:‘怕甚麼神兵,那箇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不遠不遠,就在心上。
正商議處,只見大路旁走出一箇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
金花耀眼意朦朣,瘦骨衰筋強硬。
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
看他容貎是人稱,郤是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箇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箇禮道:“你是那里和尙?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那里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里,還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名小須彌山。山中有箇道塲,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淸風,寂然不見,只是路旁邊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阿,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懺日裏見鬼!那箇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長庚是那箇?”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猪若不虧金星奏准玉帝時,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郤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猪學得箇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觔斗雲,徑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徑過三千里,恗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靄紛紛,山凹裏果有一座禪院,只聽得鐘磬悠揚,又見那香煙縹緲。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數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那里來的老爺?”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閒正是,有何話説?”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的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道人笑道:“老爺字多話多,我不能全記。”行者道:“你只説是唐僧徒弟孫悟空來了。”道人依言,上講堂傳報。那菩薩即穿袈裟,添香迎接。
這大聖纔舉步入門,往裏觀看,只見那:
滿堂錦繡,一屋威嚴。衆門人齊誦《法華經》,老班首輕敲金鑄磬。佛前供養,盡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殽素品。輝煌寳燭,條條金燄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煙飛彩霧。正是那講罷心閒方入定,白雲片片繞松梢。靜收慧劒魔頭絶,般若波羅善會高。
那菩薩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隨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勞賜,但我師父在黃風山有難,特請菩薩施大法力降怪救師。”菩薩道:“我受了如來法令,在此鎮押黃風怪。如來賜了我一顆定風丹,即定心丹也。已為火焰山伏綫。一柄飛龍寳杖。人心不定,皆因少此主杖耳。當時被我拿住,饒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隱姓歸山,不許傷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師,有違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薩欲留行者,治齋相敘,行者恳辭,隨取了飛龍杖,與大聖一齊駕雲。
不多時,至黃風山上。菩薩道:“大聖,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雲端内住定,你下去與他索戰,誘他出來,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雲頭,不容分説,掣鐵棒把他洞門打破,叫道:“妖怪,還我師父來也!”慌得那把門小妖,急忙傳報。那怪道:“這潑猴着實無禮!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門!這一出去,使陣神風,定要吹死!”仍前披掛,手綽鋼叉,又走出門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撚叉當胸就刺。大聖側身躱過,舉棒對面相還。戰不數合,那怪吊回頭,望巽地上才待要張口呼風,只見那半空裏,靈吉菩薩將飛龍寳杖丢將下來,不知念了些甚麼呪語,郤是一條八爪金龍,撥喇的輪開兩爪,一把抓住妖精,志不亂風亦不生,此怪之所以擒也。提着頭,兩三捽,捽在山石崖邊,現了本相,郤是一箇黃毛貂鼠。首鼠兩端,是個不定之怪。與前水怪正相應。
行者赶上舉棒就打,被菩薩攔住道:“大聖,莫傷他命,我還要帶他去見如來。”對行者道:“他本是靈山腳下的得道老鼠,因為偷了瑠璃盞內的淸油,燈火昏暗,燈固有然,德亦猶是。恐怕金剛拿他,故此走了,郤在此處成精作怪。如來照見了他,不該死罪,故着我轄押,但他傷生造孽,拿上靈山。今又冲撞大聖,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見如來,明正其罪,纔算這場功績哩。”行者聞言,郤謝了菩薩。菩薩西歸不題。
郤説猪八戒在那林內,正思量行者,只聽得山坂下叫聲“悟能兄弟,牽馬挑擔來耶。”那獃子認得是行者聲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見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幹事來?”行者道:“請靈吉菩薩使一條飛龍杖,拿住妖精,原來是箇黃毛貂鼠成精,被他拿去靈山見如來去了。我和你洞裏去救師父。”那獃子纔懽懽喜喜。
二人撞入裏面,把那一窩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頓釘鈀、鐵棒,盡情打死,掃除塵情,心無罣碍。郤往後園拜救師父。師父出得門來,此志已定,而其心量必不多矣。問道:“你兩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將那請靈吉降妖的事情,陳了一徧,師父謝之不盡。他兄弟們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飯喫了,清清淨淨,其神已注定下意。方纔出門,找大路向西而去。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無為樹,定風樁,飛龍杖,名有不同,其義則一也。 寫須彌仙境,另是一番景象。以見此心之定者,鐘磬悠揚,飛塵不動。心不定者,朝三暮四,好似狂風之亂轉。一仙一凡,風景各異。然風不定,皆由心不定,惟心不定,以致風不定。行者雖有抓風之術,卻無定風之法。得此杖以定風者,正所以定心也。 心猿歸正,則已知所止矣。惟其志向尚有不定,是以到處生風,魔障為難,至善不可止矣。故五行已定,此又諄諄告戒,此見此志之不定者,此心必不能靜,則悟淨無由而至矣。故於流沙河上,緊接此題,神脈實有由來也。 起筆八戒一段,反覆辯難,總籠大義;借宿一段,以見此心不定,此經難取,是從反面寫起;唐僧有難一段,以見此心不定,此風愈狂,是承上意竭力一反;設莊一段,寍神定性,是為正面一轉;定風魔一段,以見心有主杖,風自不動,是為題面一合。然只講風定,而其神便已落到下意。 以齊天大聖的本領,卻不能勝小小一妖怪,其意絕妙。蓋妖怪者,非氣禀人欲之私,即人心之大病也。此病實太上如來,亦着不的一點,何況孫行者,又何況大人之學者。此所以傳神寫照,俱為《大學》之道現身説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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