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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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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33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原著作者:吴承恩]

公平交易,買賣生財,其中原有大道,可以久恃。乃捨此而不用,以鬼相尚,欺騙互用,狡詐百出。自遇行者,精細者,轉吃精細之虧,伶俐者,反被伶俐之誤。於是養家之心,竟成害家之計。則人世之精細、伶俐者,亦何益之有,而可以久恃也?

外道者何?蓋即金銀也;元神者何?乃即大道也。凢人持巳未嘗便不以道,獨臨財之際,則耳紅面赤,努嘴挽舌,便作出種種的怪狀,比之猪八戒更醜。故諺云:“青酒紅人面,黄金黑人心。”古來不知壊了多少名士,海内不知迷了多少學者。《西遊》書此,所以深明其道歟?

嘗見《封神傳》亦寫此題,所以提綱云:“崑崙山子牙下山。”竟昭然寫出一切買賣交易,以講生財,更奇。以笊籬撈取,似非大道。末節轉到看命,蓋達人知命,自不妄求。一筆煞到大道,尤為奇異。

 

 

却説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哥哥呵,拿將一個來了。”老魔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尙没用。”反挑生字,筆意甚奇。八戒就綽經説道:“大王,没用的和尙,放他出去罷,不當人子!”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雖然没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呌做猪八戒。妙得緊!是個死坐死穿,死吃死喝,不能生財,而只好饢飯者也。把他且浸在後邊淨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鹽醃着,晒乾了,等天陰下酒。”八戒聽言道:“蹭蹬阿!撞著個販醃臘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擡進去,抛在水里不題。納諸混溷,其濁甚矣。

却説三藏坐在坡前,耳熱眼跳,不是跳食,想是跳財。身體不安。呌聲:“悟空!怎麼悟能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來?”行者道:“師父還不曉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師父阿,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難行,一定虛張聲勢,跑將回來報我;想是無怪,路途平靜,他一直去了。”虚將大道一挑。三藏道:“假若真個去了,却在那里相會?此間乃是山野空濶之處,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間。”行者道:“師父莫慮,且請上馬。那獃子有些懶惰,斷然走的遲慢。你把馬打動些兒,我們定赶上他,一同去罷。”真個唐僧上馬,沙僧挑担,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却説那老怪又喚二魔道:“兄弟,你旣拿了八戒,斷然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來,切莫錯過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點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邏。

正走處,只見祥雲縹緲,瑞氣盤旋,二魔道:“唐僧來了。”衆妖道:“唐僧在那里?”二魔道:“好人頭上祥雲照頂,惡人頭上黑氣冲天。那唐僧原是金蟬長老臨凢,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這祥雲縹緲。”衆怪都不看見,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馬上打了一個寒噤,又一指,又打個寒噤。一連指了三指,他就一連打了三個寒噤,財之詣人,未有不肉跳心心驚者。心神不寗道:“徒弟阿,我怎麼打寒噤麼?”沙僧道:“打寒噤想是傷食病發了。”行者道:“胡説,師父是走著這深山峻嶺,必然小心虛驚。莫怕,莫怕!等老孫把棒打一路與你壓壓驚。”好行者,理開棒,在馬前丢幾個解數,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盡按那六韜三畧,使起神通。那長老在馬上觀之,真個是寰中少有,世上全無。尖嘴縮腮,更覺利害。

剖開路一直前行,可見此道亦不易昧。險些兒不諕倒那怪物。他在山頂上看見,魂飛魄喪,忽失聲道:“幾年間聞説孫行者,今日纔知話不虛傳果是真。”衆怪上前道:“大王,怎麼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你誇誰哩?”二魔道:“孫行者神通廣大,那唐僧吃他不成。”衆怪道:“大王,你没手叚,等我們着幾個去報大大王,教他點起本洞大小兵來,擺開陣勢,合力齊心,怕他走了那里去!”二魔道:“你們不曾見他那條鐵棒,有萬夫不當之勇,我洞中不過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衆妖道:“這等説,唐僧吃不成,却不把猪八戒錯拿了?如今送還他罷。”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錯拿,送便也不好輕送。唐僧終是要吃,只是眼下還尙不能。”衆妖道:“這般説,還過幾年麼?”二魔道:“也不消幾年。我看見那唐僧,只可善圖,不可惡取。若要倚勢拿他,聞也不得一聞,只可以善去感他,賺得他心與我心相合,却就善中取計,可以圖之。”人與物欲同心,雖欲不蔽不可得矣。衆妖道:“大王如定計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們都各回本寨,但不許報與大王知道。若是驚動了他,必然走了風訊,敗了我計策。我自有個神通變化,可以拿他。”

衆妖散去,他獨跳下山來,在那道路之傍,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老的道者,怪不得人人都愛此道,要知此道原是銀子變的。真個是怎生打扮?但見他:

 

星冠晃亮,鶴髮蓬鬆。羽衣圍繡帶,雲履綴黃棕。神淸目朗如仙客,體健身輕似壽翁。説甚麼淸牛道士,也強如素劵先生。粧成假像如真像,捏作虛情似實情。

 

他在那大路傍粧做個跌折腿的道士,脚上血淋津,口裏哼哼的,只呌“救人,救人!”

却説這三藏仗着孫大聖與沙僧,歡喜前來,正行處,只聽得呌:“師父救人!”三藏聞得道:“善哉,善哉!這曠野山中,四下里更無村舍,是甚麼人呌?想必是虎豹狼虫諕倒的。”這長老兜回俊馬,呌道:“那有難者是甚人?可出來。”這怪從草科裏爬出,對長老馬前,乒乓的只情[原伯“慣”]磕頭。三藏在馬上見他是個道者,却又年紀高大,虚點大道,却是反面,與後“太上”正對射。甚不過意,連忙下馬攙道:“請起,請起。”那怪道:“疼,疼,疼!”丢了手看處,只見他脚上流血,三藏驚問道:“先生阿,你從那里來?因甚傷了尊足?”那怪巧語花言,虛情假意道:“師父阿,此山西去,有一座淸幽觀宇,我是那觀里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觀中侍奉香火,演習經法,為何在此閑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衆禳[原作左“衤”右“襄”]星,散福來晚。我師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著一隻斑斕猛虎,將我徒弟啣去,去是小道,是為大道一襯。貧道戰兢兢無奔走,一跤跌在亂石坡上,傷了腿足,惡生財,自然有傷大道。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緣,得遇師父,萬望師父大發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觀中,就是典身賣命,一定重謝深恩。”三藏聞言,認為真實,要酬金,所谓黄金動道心也。道:“先生阿,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雖別,修行之理則同。我不救你呵,就不是出家之輩。黄金買住黑人心,恬不為怪矣,故曰迷。——救便救你,你却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來,怎生走路?”三藏道:“也罷,也罷。我還走得路,將馬讓與你騎一程,到你上宫,還我馬去罷。”那怪道:“師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傷,不能騎馬。”三藏道:“正是。”呌沙和尙:“你把行李捎在我馬上,你馱他一程罷。”沙僧道:“我馱他。”

那怪急回頭,抹了他一眼道:“師父呵,我被那猛虎諕怕了,見這晦氣色臉的師父,愈加驚怕,不敢要他馱。”三藏呌道:“悟空,你馱罷。”行者連聲答應道:“我馱,我馱!”那妖就認定了行者,順順的要他馱,再不言語。沙僧笑道:“這個没眼色的老道!我馱著不好,顛倒要他馱。他若看不見師父時,三尖石上,把觔都摜斷了你的哩!”行者馱了,口中笑道:“你這個潑魔,怎麼敢來惹我?你也問問老孫是幾年的人兒!你這般鬼話兒,只好瞞唐僧,又好來瞞我?我認得你是這山中的怪物,到怕是心上的私欲。想是要吃我師父哩。我師父又非是等閑之輩,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須是分多一半與老孫是。”那魔聞得行者口中念誦,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孫,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著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旣怕虎狼,怎麼不念《北斗經》?”北斗主死,念之者不願有生,乃嘲道士耳。三藏正然上馬,聞得此言,駡道:“這個潑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馱他馱兒便罷了,且講甚麼《北斗經》、《南斗經》!”行者聞言道:“這厮造化哩!我那師父是個慈悲好善之人,了銀子,只怕慈悲好善又不止長老。又有些外好里枒槎。謂觀音面,虎狼心。我待不馱你,他就怪我。馱便馱,須要與你講開,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説。若在脊梁上淋下來,臊氣不堪,且汚了我的衣服,没人漿洗。”那怪道:“我這般一把子年紀,豈不知你的話説?”行者纔拉將起來,背在身上,在心上,則迷矣。同長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處,非大道可知。行者留心慢走,讓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里路,師父與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却望不見,心中埋怨道:“師父偌大年紀,再不曉得事體。和尚道士,原是吃人的,焉有與人者?這等遠路,就是空身子也還嫌手重,恨[原作“狠”]不得捽了,却又教我馱著這個妖怪!昧着惺惺使糊塗,明知故犯,迷而不悟。莫説他是妖怪,就是好人,這們年紀,也死得著了,摜殺他罷,想撇下,只怕放不下。馱他怎的?”這大聖正算計要摜,原來那怪就知道了。且會遣山,就使一個“移山倒海”的法術,子的力量自然不小。就在行者背上捻訣,念動真言,他處處按定下章“思”字,方見文心之妙。把一座須彌山遣在空中,劈頭來壓行者。這大聖慌得把頭偏一偏,壓在左肩臂上,笑道:“我的兒,你使甚麼重身法來壓老孫哩?這個倒也不怕,只是正擔好挑,偏擔兒難挨。”那魔道:“一座山壓他不住!”却又念咒語,把一座峨[原作“娥”]眉山遣在空中來壓。行者又把頭偏一偏,壓在右肩臂上。看他挑著兩座大山,飛星來赶師父!那魔頭看見,就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道:“他却會擔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動,將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頭壓住行者。那大聖力軟觔麻,遭逢他這泰山下頂之法,心太重,道心自輕矣。只壓得三尸神咋,七竅噴紅。云:見精識精,見怪識怪,不識精怪,其事必敗。

好妖魔,使神通壓倒行者,却疾駕長風,去赶唐三藏,就於雲端里伸下手來,馬上撾人。慌得個沙僧丢了行李,掣出降妖棒,當頭攩住。那妖魔舉一口七星劍,對面來迎。這一塲好殺:

 

七星劍,降妖棒,萬映金光如閃亮。這個圜眼兇如黑殺神,那個鐵臉真是捲簾將。那怪山前大顯能,一心要捉唐三藏。這個努力保真僧,一心寗死不肯放。他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宫,播土揚塵遮斗象。殺得那一輪紅日淡無光,大地乾坤昏蕩蕩。來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戰敗沙和尙。不勝欲,陰疑於陽也。

 

那魔十分兇猛,使口寳劍,流星的解數滾來,把個沙僧戰得軟弱難搪,回頭要走。早被他逼住寳杖,輪開大手,撾[原作“攔”]住沙僧,挾在左脇下。將右手去馬上拿了三藏,脚尖兒鈎着行李,張開口,咬著馬鬃,一掃盡光,不留餘剩。使起攝法,把他們一陣風,都拿到蓮花洞裏。洞亦大不清。厲聲高呌道:“哥哥!這和尙都拿來了!”

老魔聞言大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賢弟呀,又錯拿來了也。”二魔道:“你説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還不曾拿住那有手叚的孫行者。蔽住此心,其他無用,設想更妙。須是要拿住他,纔好吃唐僧哩。財害命,大道全無,翻“有”字更透。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動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廣大,變化多般,我們若吃了他師父,他肯甘心?來那門前噪閙,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呵,你也忒會擡舉人。若依你誇奬他,天上少有,地下全無,自我觀之,也只如此,没甚手叚。”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壓在山下,寸步不能舉移,拘物蔽,寫來絕妙。所以纔把唐僧、沙和尙連馬、行李,都攝將來也。”那老魔聞言,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拿住這厮,唐僧纔是我們口裏的食哩。”呌小妖:“快安排酒來,且與你二大王奉一個得功的杯兒。”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呌小妖們把猪八戒撈上水來吊起。”遂把八戒吊在東廊,沙僧吊在西邊,唐僧吊在中間,白馬送在槽上,行李收將進去。

老魔笑道:“賢弟好手叚!兩次捉了三個和尙。但孫行者雖是有山壓住,也須要作個法,怎麼拿他來湊篜纔好哩。”二魔道:“兄長請坐。若要拿孫行者,不消我們動身,只教兩個小妖,拿兩件寳貝,把他裝將來罷。”老魔道:“拿甚麼寳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紅葫蘆,你的羊脂玉淨瓶。”“金玉”二字,乃是“財”字的正解。老魔將寳貝取出道:“差那兩個去?”二魔道:“差精細鬼、伶俐虫 塗虫却偏使的是,灶王爷細鬼真乃千古不白之奇寃。二人去。”吩付道:“你兩個拿著這寳貝,徑至高山絶頂,將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呌一聲“孫行者!”他若應了,就已裝在裏面,“金玉”原是攝魂瓶,人若聽見,無有不去者也。隨卽貼上“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勅”的帖兒,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太上老君却如此用,妙不可言。○ 提出老君,已為結尾伏案。二小妖叩頭,將寳貝領出去拿行者不題。

 

却説那大聖被魔使法壓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災念聖僧,機一轉。厲聲呌道:“師父呵!想當時你到兩界山,揭了壓帖,老孫脫了大難,不知生財之難更甚。秉教沙門,感菩薩賜與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那想到了此處,遭逢魔瘴,又被他遣山壓了。可憐,可憐!你死該當,只難為沙僧、八戒與那小龍化馬一塲!這正是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宦途商海,名利二字相同。嘆罷,那珠淚如雨。思轉念,所謂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

早驚了山神、土地與五方揭諦神衆,會金頭揭諦道:“這山是誰的?”土地道:“是我們的。”“你山下壓的是誰?”土地道:“不知是誰。”揭諦道:“你等原來不知。這壓的是五百年前大閙天宫的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麼把山借與妖魔壓他?你們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脫身出來,他肯饒你!就是從[原作“罪”]輕,土地也問個擺站,山神也問個充軍,我們也領個大不應是。”那山神、土地纔怕道:“委實不知,不知,只聽得那魔頭念起遣山咒法,我們就把山移將來了,誰曉得是孫大聖?”揭諦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與你計較,放他出來,不要教他動手打我們。”土地道:“就没理了,旣放出來又打?”揭諦道:“你不知,他有一條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著的就死,挽着的就傷。磕一磕兒觔斷,擦一擦兒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懼,與五方揭諦商議了,却來到三山門外呌道:“大聖!山神、土地、五方揭諦來見。”好行者,他虎瘦雄心還在,自然的氣象昂昂,聲音朗朗道:“見我怎的?”土地道:“吿大聖得知,遣開山,請大聖出來,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開山,不打你。”喝聲:“起去!”就如官府發放一般。那衆神念動真言咒語,把山仍遣歸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將起來,抖抖土,束束裙,耳後掣出棒來,呌山神、土地:“都伸過孤拐來,每人先打兩下,與老孫散散悶!”衆神大驚道:“剛纔大聖已吩付,恕我等之罪,怎麼出來就變了言語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孫,却怕妖怪!”見了家兄,莫敢仰視,如何不怕。土地道:“那魔神通廣大,法術高強,念動真言咒語,拘喚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個輪流當値值哩!”有錢買得鬼推磑,此又更甚。

行者聽見“當值”二字,却也心驚,仰面朝天,高聲大呌道:“蒼天,蒼天!自那混沌初分,天開地闢,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訪明師,傳授長生秘訣。財無理,只怕短命,又在眼下,故云“一時三刻”。想我那隨風變化,伏虎降龍,大閙天宫,名稱大聖,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喚。今日這個妖魔無狀,怎敢把山神、土地喚為奴僕,替他輪流當值?天阿!旣生老孫,怎麼又生此輩?”有天理亦有人欲,理之不容有欲,由欲之不容有理也,何足為怪。

那大聖正感嘆間,又見山凹裏霞光熖熖而來,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旣在這洞中當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寳貝放光,《西廂》云:“我也將賢賢易色將心戒,爭當他兜的上心來。”並可作《西遊》佳話。想是有妖精拿寳貝來降你。”行者道:“這個却好耍子兒阿!我且問你,他這洞中有甚人與他相往?”土地道:“他愛的是燒丹煉藥,喜的是全真道人。”是為大道一襯。行者道:“怪道他變個老道士,把我師父騙去了。知道是假的,騙却是真的。這等,你都且記打,回去罷,等老孫自家拿他。”那衆神倶騰空而散。

這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挽雙髽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漁鼓簡,腰繫呂公縧。

斜倚大路下,專候小魔妖。

頃刻妖來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時,那兩個小妖到了。行者將金箍棒伸開,那妖不曾防備,絆著脚,撲的一跌。爬起來,纔看見行者,口裏嚷道:“憊懶,憊懶!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這行人,行人何人也?虚撲大道。就和比較起來。”行者陪笑道:“比較甚麼?道人見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道:“你怎麼睡在這里,絆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見我這老道人,要跌一跌兒做見面錢。”見面猶要,則無處不要。那妖道:“我大王見面錢只要幾兩銀子,可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妙講“角”字,正是妙講“生”字。你怎麼跌一跌兒做見面錢?你別是一鄉風,決不是我這里道士。”行者道:“我當真不是,我是蓬萊山來的。”那妖道:“蓬萊山是海島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有錢的便是神仙。那妖却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凢胎,不能識認,言語冲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體不踏凢地。’你怎知之?我[原作“到”]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個成仙了道的好人。這條道上好人難。那個肯跟我去?”精細鬼道:“師父,我跟你去。”伶俐虫道:“師父,我跟你去。”神仙只是神仙做,那有凢人做神仙?

行者明知故問道:“你二位從那里來的?”那怪道:“自蓮花洞來的。”要往那里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孫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個?”那怪又道:“拿孫行者。”孫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經的那個孫行者麼?”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認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無禮。我認得他,我也有些惱他,我與你同拿他去,就當與你助功。”那怪道:“師父,不須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術,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壓在山下,寸步難移,教我兩個拿寳貝來裝他的。”行者道:“是甚寳貝?”精細鬼道:“我的是紅葫蘆,他的是玉淨瓶。”行者道:“怎麼樣裝他?”小妖道:“把這寳貝的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呌他一聲,他若應了,就裝在裏面,是寳瓶能裝人,人自裝於寳瓶之内也。貼上一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勅”的帖子,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不是有時而昏,竟是霎時而死。行者見説,心中暗驚道:“利害,利害!當時日值功曹報信,説有五件寳貝,這是兩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麼東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寳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麼訣竅,就於袖中取出兩件寳貝,雙手遞與行者。行者見了,心中暗喜道:“好東西,好東西!我若把尾子一抉,搜的跳起走了,只當是送老孫。”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搶便搶去,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這呌做‘白日搶奪了’。”以搶奪生財,更非大道。復遞與他去道:“你還不曾見我的寳貝哩。”那怪道:“師父有甚寳貝?也借與我凢人看看壓災。”凢人豈見得寳貝?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呌:“變”!卽變做一個一尺七寸長的大紫金紅葫蘆,心哄人,信非大道。自腰裏拿將出來道:“你看我的葫蘆麼?”那伶俐虫接在手,看了道:“師父,你這葫蘆長大,有樣範,好看,却只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這兩件寳貝,每一個可裝千人哩。”行者道:“你這裝人的,何足稀罕?我這葫蘆,連天都裝在裏面哩!”越想越妙,愈出愈奇,如此寫來,朱註“蔽”字方好看。那怪道:“就可以裝天?”行者道:“當真的裝天。”那怪道:“只怕是謊[原作“慌”]。就裝與我們看看纔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惱著我,一月之間,常裝他七八遭;不惱著我,就半年也不裝他一次。”伶俐虫道:“哥阿,裝天的寳貝,與他換了罷。”精細鬼道:“他裝天的,怎肯與我裝人的相換?伶俐虫道:“若不肯阿,貼他這個淨瓶也罷。”看他使伶俐。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蘆換葫蘆,餘外貼淨瓶,一件換兩件,其實甚相應!”相應只是一個,無如伶俐者忒多。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裝天可換麼?”那怪道:“但裝天就換,不換,我是你的兒子!”只好作子孫錁兒。行者道:“也罷,也罷,我裝與你們看看。”

好大聖,低頭捻訣,念個咒語,呌那日遊神、夜遊神、五方揭諦神:“卽去與我奏上玉帝,説老孫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經,路阻高山,師逢苦厄。妖魔那寳,吾欲誘他換[原作“折”]之,萬千拜上,將天借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以助成功。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

那日遊神竟至南天門裏靈霄殿下,啟奏玉帝,備言前事,玉帝道:“這個潑猴頭,出言無狀,前者觀音來説,放了他保護唐僧,朕這里又差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輪流護持,如今又借天裝,天可裝乎?”纔説裝不得,那班中閃出哪吒三太子,奏道:“萬歲,天也裝得。”玉帝道:“天怎樣裝?”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輕淸為天,重濁為地。天是一團淸氣而扶托瑤天宫闕,以理論之,其實難裝。但只孫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經,誠所謂泰山之福緣,海深之善慶,今日當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請降旨意,往北天門問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閉了。對面不見人,捉白不見黑,哄那怪道,只説裝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聞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來北天門,見真武備言前事。那祖師隨將旗付太子。

早有遊神急降大聖耳邊道:“哪吒太子來助功了。”行者仰面觀之,只見祥雲繚繞,果是有神,却回頭對小妖道:“裝天罷。”小妖道:“要裝就裝,只管阿綿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纔運神念咒來。”那小妖都睜着眼,看他怎麼樣裝天。這行者將一個假葫蘆兒抛將上去。你想,這是一根毫毛變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頂上風吹去,飄飄蕩蕩,足有半個時辰,方纔落下。只見那南天門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撥喇喇展開,把日月星辰倶遮閉了[原作“子”],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裝成。其德不明,物欲蔽之也。二小妖大驚道:“纔説話時,只好向午,這怎麼就黃昏了?”行者道:“天旣裝了,不辨時候,怎不黃昏!”——“如何又這等樣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裝在裏面,知太上安在?李老君又安在?外却無光,怎麼不黑!”小妖道:“師父,你在那廂説話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著道:“只見説話,更不見面目。師父,此間是甚麼去處?”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動脚,此間乃是渤海岸上,稱横海,即倉州也。若塌了脚,落下去呵,七八日還不得到底哩!”小妖大驚道:“罷,罷,罷!放了天罷。我們曉得是這樣裝了。若弄一會子,落下海去,不得歸家!”筆墨遊戲,何至乃爾。

好行者,見他認了真實,又念咒語,驚動太子,把旗捲起,却早見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阿,妙阿!這樣好寳貝,若不換阿,誠為不是養家的兒子!”那精細鬼交了葫蘆,伶俐虫拿出淨瓶,一齊兒遞與行者,行者却將假葫蘆兒遞與那怪。行者旣換了寳貝,交易兑換,明明寫個生財,絕妙!却又幹事找絶:臍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個銅錢,呌道:“小童,你拿這個錢去買張紙來。”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與你寫個合同文書。人瞒天,合同何用?反大道,更奇。你將這兩件裝人的寳貝換了我一件裝天的寳貝,恐人心不平,向後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寫此各執為照。”小妖道:“此間又無筆墨,寫甚文書?我與你賭個咒罷。”行者道:“怎麼樣賭?”小妖道:“我兩件裝人之寳,貼換你一件裝天之寳,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毫無忌憚,大道亦莫可如何矣。行者笑道:“我是决不返悔,如有返悔,也照你四季遭瘟。”説了誓,將身一縱,把尾子趬了一趬,跳在南天門前,謝了哪吒太子麾[原作“摩”]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宫繳旨,將旗送還真武不題。這行者佇立霄漢之間,觀看那個小妖。

畢竟不知怎生區處,且聽下回分解。

 

 

金銀乃倘來之物,原非性分中所固有,故云“外道”。不説人迷於外道,反説外道迷人,顛倒逆接,曲盡奥妙,寫法尤為奇異。讀此等書,粗看極淡,細味實深。必須上玩寳象國之來龍,下究思無邪是去脉,而文意始得。不然,則淡而無味矣。

夫無用者,死坐死穿,死吃死喝,固不能生財。即伶俐者,每又飛嫖飛賭,飛吃飛喝,適足以破財。何况慳吝之人,必生浪蕩之子,所以業亦如湯潑雪,一敗塗地。必將此等層層駁出,以見財外無生,道外無財也。

生財之事百出,總之以大道為歸。故人離大道者,非不足以生財,然而眼前繁華,亦不可以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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