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之寫賭鬭變化者多矣,然未有如此回之新奇熱鬧者:魔王之寳貝始終有五,行者之姓名前後有三;魔王之寳貝得失無常,行者之姓名變換莫定。波浪千層,古怪百出。究竟魔王之寳貝,到底有窮,大聖之神機,始終莫測。至變化老奶奶一叚,妙想天開,筆墨飛舞,其中之奥妙,有不可以骤言者。 孟子云:“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金繩不能繫矣,故行者斷得妙。如關夫子之封金,敬德之辭金,無非似此一斷也。魔頭雖以金幌,其如此心之不動何。
却説那兩個小妖,將假葫蘆拿在手中,爭看[原作“着”]一會,忽擡頭不見了行者。祖師已脱空而去矣。伶俐虫道:“哥呵,神仙也會打誑語,他説換了寳貝,度我等成仙,怎麼不辭就去了?”不是王樵遇仙,竟似東坡説鬼。寫得好笑。精細鬼道:“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蠢才!便宜却是吃虧。他敢去得成?拿過葫蘆來,等我裝裝天,也試演試演看。”真個把葫蘆往上一抛,撲的就落將下來。慌得個伶俐虫道:“怎麼不裝,不裝!莫是孫行者假變神仙,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真正伶俐,一猜就着。精細鬼道:“不要胡説!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怎生得出?拿過來,等我念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這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丢起,口中念道:“只有半聲不肯,就上靈霄殿上,動起刀兵!”念不了,正妙在“不了”,胡思亂想,按下絕妙。撲的又落將下來。兩妖道:“不裝!不裝!精細、伶俐,必如此寫來,方令人奇絕。一定是個假的。”嗟乎!世之騙人者,無怪其假作神仙,但人之受騙者,大抵每因精細、伶俐。 正嚷處,孫大聖在半空里聽得明白,看得真實,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緊要處走了風訊,將身一抖,把那變葫蘆的毫毛,收上身來,弄得那兩妖四手皆空。不因精細、伶俐,尚弄不到此際。精細鬼道:“兄弟,拿葫蘆來。”伶俐虫道:“你拿着的。天呀!怎麼不見了?”都去地下亂摸,草裏胡尋,搜[原用異體字]袖子,揣腰間,那里得有?筆墨至此,真是好看。二妖嚇得呆呆掙掙道:“怎的好,怎的好!當時大王將寳貝付與我們,教拿孫行者,今行者旣不曾拿得,連寳貝都不見了。我們怎敢去回話?這一頓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虫道:“我們走了罷。”精細鬼道:“往那里走麼?”伶俐虫道:“不管那里走罷。若回去説没寳貝,斷然是送命了。”精細鬼道:“不要走,還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兒在你身上。他若肯將就,留得性命,説不過,就打死,還在此間,莫弄得兩頭不著,去來去來!”那怪商議了,轉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見他回去,又搖身一變,變作蒼蠅兒飛下去,跟着小妖。你道他旣變了蒼蠅,那寳貝却放在何處?如丢在路上,藏在草裏,被人看見拿去,却不是勞而無功?他還帶在身上。帶在身上呵,蒼蠅不過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來他那寳貝,與他金箍棒相同,呌做如意佛寳,隨身變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他嚶的一聲飛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時,到了洞裏。
只見那兩個魔頭,坐在那里飲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釘在那門櫃上,側耳聽著。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卽停盃道:“你們來了?”小妖道:“來了。”又問:“拿著孫行者否?”小妖叩頭,不敢聲言。老魔又問,又不敢應,只是叩頭。問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萬千死罪,赦小的萬千死罪!我等執著寳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著蓬萊山一個神仙。他問我們那里去,我們答道,拿孫行者去。那神仙聽見説孫行者,他也惱他,要與我們幚功[原作“工”]。是我們不曾呌他幚功[原作“工”],却將拿寳貝裝人的情由,與他説了。那神仙也有個葫蘆,善能裝天。我們也是妄想之心,養家之意:他的裝天,我的裝人,與他換了罷。原説葫蘆換葫蘆,伶俐虫又貼他個淨瓶。皆因伶俐太過。誰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凢人之手。正試演處,就連人都不見了。萬望饒小的們死罪!”老魔聽説,暴躁如雷道:“罷了,罷了!這就是孫行者假粧神仙騙哄去了!精細安在?伶俐又安在?○
極言哄騙,是為大道一反。那猴頭神通廣大,處處人熟,不知那個毛神放他出來,騙去寳貝!”
二魔道:“兄長息怒。叵耐那猴頭著然無禮,旣有手叚,便走了也罷,怎麼又騙寳貝?我若没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們有五件寳貝,去了兩件,還有三件,不能生財,而家當已弄大半。務要拿住他。”老魔道:“還有那三件?”二魔道:“還有七星劒與芭蕉扇張儀云:留得舌頭,便是本錢。在我身邊,那一條幌金繩,此錢龍也。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里[原作“哩”]收著哩。自己的家當已無,祇剩得母親的養老錢,而思有以取之也。妙反題面,比前又進一層。如今差兩個小妖去請母親來吃唐僧肉,可謂惠而不費。就教他帶幌金繩來
所費者[小?],而所求者大,不為金繩,尚無此孝道。拿孫行者。”老魔道:“差那個去?”二魔道:“不差這樣廢物去!”將精細鬼、伶俐虫一聲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駡也不曾駡,却就饒了。”二魔道:“呌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倚海龍來。”登山涉水,以見其遠離。二人跪下,二魔吩付道:“你却要小心。”倶應道:“小心。”——“却要仔細。”倶應道:“仔細。”自然不敢多花一個。又問道:“你認得老奶奶家麼?”又倶應道:“認得。”父母的門兒都講認得,可見其久别。——“你旣認得,你快早走動,到老奶奶處,多多拜上,説請吃唐僧肉哩。就著帶幌金繩來,○有亦不多。○
前因不養而撇下,此又想剝削而請來,如此生財,可為大道一哭。要拿孫行者。”
二怪領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傍,一一聽得明白。他展開翅,飛將去,赶上巴山虎,釘在他身上。行經二三里,就要打殺他兩個。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難事?但他奶奶身邊有那幌金繩,又不知住在何處,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好行者,嚶的一聲,躱離小妖,讓他先行有百十步,却又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小妖兒,戴一頂狐皮帽子,將虎皮裙子倒插上來勒住,赶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龍回頭問道:“是那里來的?”行者道:“好哥阿,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小妖道:“我家没有你。”行者道:“怎麼没我?你再認認看。”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會。”行者道:“正是,你們不曾會著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外班長官,是不曾會。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大王説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吃唐僧肉,此物甚貴,只怕老奶奶有些難吃。教他就帶幌金繩來
有了金繩,何處
不可吃肉,又奚必於蓮花洞也?拿孫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緩,有些貪頑,悮了正事,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小妖見説著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飛跑,一氣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還有多遠?”倚海龍用手指道:“烏林子里就是。”行者擡頭見一帶黑林不遠,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裏外,却立定步,讓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鐵棒,走上前,著脚後一刮。可憐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却拖著脚,藏在路傍深草科裏。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呌“變!”變做個巴山虎,自身却變做個倚海龍,假粧做兩個小妖,竟往那壓龍洞請老奶奶。這呌做七十二變神通大,指物騰那手叚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裏,正找尋處,只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不敢擅入,只得吆呌一聲:“開門,開門!”早驚動那把門的一個女怪,將那半扇兒開了,道:“你是那里來的?”行者道:“我是平頂山蓮花洞裏差來請老奶奶的。”那女怪道:“進去。”到了二層門下,閃著頭往裏觀看,只見那正當中高坐著一個老媽媽兒。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
雪鬢蓬鬆,星光幌亮。臉皮紅潤皺文多,牙齒稀疎神氣壯。貎似菊花霜裏色,形如松老雨餘顔。頭纏白練攢絲帕,耳墜黃金嵌寳環。
孫大聖見了,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仵著臉,脫脫的哭起來。瘦的可憐,不忍再看,焉得不哭。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況先哄了他的寳貝,又打殺他的小妖,却為何而哭?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就煠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只為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膓,放眼便哭,心却想道:“老孫旣顯手叚,變做小妖,來請這老怪,没有個直直的站了説話之理,一定見他磕頭纔是。我為人做了一塲好漢,止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為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一卷經能値幾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風訊。苦阿!算來只為師父受困,故使我受辱於人!”到此際也没及柰何,撞將進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頭。”
那怪道:“我兒,起來。”行者暗道:“好,好,好!呌得結實!”老怪問道:“你是那里來的?”人都不識,可見其不養久矣。行者道:“平頂山蓮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來請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帶幌金繩,要挐孫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順的兒子!”妙!不為金繩,尚不來請,不捉唐僧,永不得吃也。就去呌擡出轎來。行者道:“我的兒呵!妖精也擡轎!”後壁廂卽有兩個女怪,擡出一頂香籐轎,放在門外,掛上青絹緯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轎裏,後有幾個小女怪,捧著減粧,端著鏡架,提著手巾,托著香盒,跟隨左右。那老怪道:“你們來怎的?我往自家兒子去處,愁那里没人伏侍,要你們去獻勤塌嘴?都回去!關了門看家!”那幾個小妖果倶回去,《西廂》有云:省錢的奶奶忒慮過,恐怕張羅。止有兩個擡轎的。無乃太儉乎?老怪問道:“那差來的呌做甚麼名字?”行者連忙答應道:“他呌做巴山虎,我呌做倚海龍。”老怪道:“你兩個前走,與我開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氣!經倒不曾取得,且來替他做皂隸!”却又不敢抵強,只得向前引路,大四聲喝起。
行了五六里遠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擡轎的到了。行者道:“略[原作“若”]歇歇如何?壓得肩頭疼呵。”小怪那知甚麼訣竅,就把轎子歇下。行者在轎後,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變做一個大燒餅,抱著啃。轎夫道:“長官,你吃的是甚麼?”行者道:“不好説。這遠的路,來請奶奶,没些兒賞賜,原是角的,如何啃得下?肚裏饑了,原帶來的干粮,等我吃些兒再走。”如此寫出個生財而鄙吝,不堪再道。轎夫道:“把些兒我們吃吃。”行者笑道:“來麼,都是一家人,怎麼計較?”那小妖不知好歹,圍住行者,分其乾粮,積財之家,真有此境,而刻上刻下,一筆俱到。被行者掣出棒,著頭一磨,一個搪著的,打得稀爛;一個擦著的,不死還哼。那老怪聽得人哼,轎子裏伸出頭來看時,被行者跳到轎前,劈頭一棍,打了個窟窿[原作上“穴”下“竜”],腦漿迸流,鮮血直冒,拖出轎來看處,原是個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這業畜!呌甚麼老奶奶!你呌老奶奶,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繩捜出來,籠在袖裏,歡喜道:“那潑魔縱有手叚,已此三件兒寳貝姓孫了!”儉於父母,原想留於子孫,不謂不旋踵,而已非其所有,可勝嘆也。却又拔兩根毫毛變做個巴山虎、倚海龍,又拔兩根變做兩個擡轎的,他却變做老奶奶模樣,坐在轎裏。將轎子擡起,竟回本路。
不多時,到了蓮花洞口,看取蓮花淨,方知不染心。為下寡欲伏案,而此際之欲正多。那毫毛變的小妖,倶在前道:“開門,開門!”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道:“巴山虎、倚海龍來了?”毫毛道:“來了。”——“你們請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轎內[“轎内”原作“擡轎”]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進去先報。”報道:“大王,奶奶來耶。”兩個魔頭聞説,即命排香案來接。外面粉飾,裏鬼活現。行者聽得暗喜道:“造化!也輪到我為人了!我先變小妖,去請老怪,磕了他一個頭。這番來,我變老怪,是他母親,定行四拜之禮。雖不怎的,好道也賺[原作“撰”]他兩個頭兒!”買賣人見不的便宜,却又喫不得一點虧。好大聖,下了轎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門的小妖,把空轎擡入門裏,他却隨後徐行,那般嬌嬌啻啻,扭扭捏捏,只怕比猴兒更醜。就像那老怪的行動,竟自進去。又只見大小羣妖,都來跪接,皷樂簫韶,一派响喨;博山爐裏,靄靄香煙。他到正廳上,南面坐下,兩個魔頭,雙膝跪倒,朝上叩頭,呌道:“母親,孩兒拜揖。”父親不知為誰?行者道:“我兒起來。”
却説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聲。沙僧道:“二哥好阿!吊出笑來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就要篜吃;原來不是奶奶,是舊話來了。”沙僧道:“甚麼舊話?”八戒笑道:“弼馬温來了。”沙僧道:“你怎麼認得是他?”八戒道:“灣倒腰呌我兒起來,那後面就掬起猴尾耙子。八戒只見後面掬尾,尚不知前邊露頭。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語,聽他説甚麼話。”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孫大聖坐在中間問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幹?”魔頭道:“母親呵,連日兒等少禮,不曾孝順得。只顧生財,此日亦不知連到何代,幸虧自道。今早愚兄弟拿倒東土唐僧,不敢擅吃,請母親來獻獻生,好篜與母親吃了延壽。”行者道:“我兒,唐僧的肉我倒不吃,不能吃?不敢吃?且更不得吃。又云:不肯吃,哀哉!聽見有個猪八戒的耳躲甚好,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金角、銀角的母親,却想吃猪耳躲,妙不可言。那八戒聽見慌了道:“遭瘟的!你來為割我耳躲的!我喊出來不好聽呵!”
噫,只為獃子一句通情話,走了猴王變化的風。那里有幾個廵山的小怪,把門的衆妖,都撞將進來,報道:“大王,禍事了!孫行者打殺奶奶,假粧來耶!”嗚呼!其母已矣!大抵猪耳躲不曾吃。天理何存?大道安在?可為生財者一哭。魔頭聞此言,那容分説,掣七星寳劍,望行者劈面砍來。好大聖,將身一幌,只見滿洞紅光,預先走了。似這般手叚,著實好耍子。正是那聚則成形,散則成氣。諕得個老魔頭魂飛魄散,衆羣精噬指搖頭。老魔道:“兄弟,把唐僧與沙僧、八戒、白馬、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閉了是非之門罷。”二魔道:“哥哥,你説那里話?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施這計策,將那和尙都攝將來。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就真送去還他,真所謂畏刀避劍之人,豈大丈夫之所為也?你且請坐勿懼。我聞你説孫行者神通廣大,我雖與他相會一塲,却不曾與他比試。取披掛來,等我尋他交戰三合。假若他三合勝我不過,唐僧還是我們之食;如三合我不能勝他,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老魔道:“賢弟説得是。”教:“取披掛。”
衆妖擡出披掛,二魔結束齊整,執寳劍出門外呌聲:“孫行者!你往那里走了?”此時大聖已在雲端裏,聞得呌他名字,急回頭觀看,原來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鳳盔欺臘雪,身披戰甲幌鑌鐵。
腰間帶是蠎龍觔,粉皮靴□[左“革”右“勾”]梅花摺。
顔如灌口活真君,貎比巨靈無二別。
七星寳劍手中擎,怒氣沖霄威烈烈。
二魔高呌道:“孫行者!快還我寳貝與我母親來,我饒你唐僧取經去!”大聖忍不住駡道:“這潑怪物,錯認了你孫外公!赶早兒送還我師父、師弟、白馬、行囊,仍打發我些盤纏,其母且不得,爾又何望也?往西走路。若牙縫裏道半個不字,就自家搓根繩兒去罷,也免得你外公動手。”二魔聞言,急縱雲跳在空中,輪寳劍來刺,行者掣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塲好殺: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棋逢對手難藏興,將遇良才可用功。那兩員神將相交,好便似南山虎鬭,北海龍爭。龍爭處,鱗甲生輝;虎鬭時,爪牙亂落。爪牙亂落撒銀鈎,鱗甲生輝支鉄葉。這一個翻翻復復,有千般解數;那一個來來往往,無半點放閑。金箍棒,離頂門只隔三分;七星劍,向心窩惟爭一蹍。那個威風逼得斗牛寒,這個怒氣勝如雷電險。
他兩個戰了有三十回合,不分勝負。
行者暗喜道:“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鉄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寳貝,却這般苦苦的與他厮殺,可不悮了我的工夫?不若挐葫蘆或淨瓶裝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隨主便。’倘若我呌他不答應,却又不悮了事業?且使幌金繩扣頭罷。”好大聖,一隻手使棒,架住他的寳貝;一隻手把那繩抛起,刷喇的扣了魔頭。原來那魔頭有個《緊繩咒》,有個《鬆繩咒》。咒原有鬆,無如人心自緊,其如此繩何?○
一鬆一緊,天然妙絕。若扣住別人,就念《緊繩咒》,莫能得脫;若扣住自家人,就念《鬆繩咒》,不得傷身。他認得是自家的寳貝,卽念《鬆繩咒》,把繩鬆動,便脫出來,返望行者抛將去,却早扣住了大聖。大聖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脫身,却被那魔念動《緊繩咒》,緊緊扣住,怎能得脫?褪至頸項之下,原是一個金圏子套住。赤緊的牢拴在心上。那怪將繩一扯,扯將下來,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寳劍,行者頭皮兒也不曾紅了一紅。那魔道:“這猴子,你這等頭硬,不知其心更硬。我不砍你,且帶你回去再打你。將我那兩件寳貝趁早還我!”行者道:“我拿你甚麼寳貝,你問我要?”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捜檢,却將那葫蘆、淨瓶都捜出來,或得或失,總非大道。又把繩子牽著,帶至洞裏道:“兄長,你來看,你來看,拿將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來?”二魔道:“孫行者。”老魔一見,認得是行者,滿面喜笑道:“是他,是他!把他長長的繩兒拴在柱枓上耍子!”真個把行者拴住,兩個魔頭,却進後面堂裏飲酒。
那大聖在柱根下爬蹉,忽驚動八戒。那獃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呵,耳躲吃不成了!”行者道:“獃子,可吊得自在麼?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們。”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難脫,還想救人,罷,罷,罷!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好到陰司裏問路!”行者道:“不要胡説!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麼出去。”那大聖口裏與八戒説話,眼裏却摸著那些妖魔。見在里邊吃酒,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執壺釃酒,不住的兩頭亂跑,關防的略鬆了些兒。他見面前無人,就弄神通:順[原作“顯”]出棒來,吹口仙氣,呌:“變!”即變做一個純鋼的剉兒,扳過那頸項的圏子,三五剉,剉做兩叚;斷的好!有此一斷,金繩不能繫矣。筆機一轉。扳開剉口,脫將出來,拔了一根毫毛,呌變做一個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幌一幌,變做個小妖,立在傍邊。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貨,吊的是正身!”老魔停盃便問:“那猪八戒吆喝的是甚麼?”行者已變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攛道孫行者,教變化走了罷,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還説猪八戒老實,原來這等不老實!該打二十多嘴棍!”嘴倒不多,只是太長。
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八戒道:“你打輕些兒,若重了些兒,我又喊起,我認得你!”行者道:“老孫變化,也只為你們,你怎麼倒走了風息?這一洞裏妖精,都認不得,怎的偏你認得?”八戒道:“你雖變了頭臉,還不曾變得屁股。那屁股上兩塊紅不是?我因此認得是你。”禪機道妙,筆筆費心。行者隨往後面,演到厨中,鍋底上摸了一把,將兩臀擦黑,行至前邊。八戒看見,又笑道:“那個猴子去那里混了這一會,弄做個黑屁股來了。”忽紅忽白,生財的嘴臉原是這様。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寳貝,竟想作賊,方知上句抹黑之妙。書法又進一層。真個甚有見識:走上廳,對那怪扯個腿子
如此生法,更醜。道:“大王,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壞那根金繩,得一根粗壯些的繩子換將下來纔好。”老魔道:“説得是。”所謂盗亦有道也。即將腰間的獅蠻帶解下,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帶,把假粧的行者拴住,換下那條繩子,一窩兒窩兒籠在袖內,巧裏得來暗裏去,為他人作嫁衣裳。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根假幌金繩,雙手送與那怪。那怪只因貪酒,那曾細看,就便收下。這個是大聖騰[原作“謄”]那弄本事,毫毛又換幌金繩。
得了這件寳貝,急轉身跳出門外,現了原身高呌:“妖怪!”那把門的小妖問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説者行孫來了。”來的都是此輩,此財如何得久?那小妖如言報吿,老魔大驚道:“拿住孫行者,又怎麼有個者行孫?”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寳貝都在我手裏,等我拿那葫蘆出去,把他裝將來。”老魔道:“兄弟仔細。”二魔拿了葫蘆,走出山門,忽看見與行者模樣一般,只是略矮些兒,問道:“你是那里來的”,行者道:“我是孫行者的兄弟,聞説你拿了我家兄,家兄豈是你拿的?○
親之如兄,字曰孔方。却來與你尋事的。”可見生財非道,亦不能安然享受,此爭奪之所以不已也。恰是後一層。二魔道:“是我拿了,鎖在洞中。你今既來,必要索戰。我也不與你交兵,我且呌你一聲,你敢應我麼?”行者道:“可怕你呌上千聲,我就答應你萬聲!”那魔執了寳貝,跳在空中,把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呌聲:“者行孫。”行者却不敢答應,心中暗想道:“若是應了,就裝進去哩。”那魔道:“你怎麼不應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閉,不曾聽見。你高呌。”那怪物又呌聲“者行孫。”行者在底下掐著指頭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呌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呌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却就忍不住,應了他一聲,搜的被他吸進葫蘆去,這般小人,聽得銀子,無有不鑽進者也。貼上帖兒。原來那寳貝,那管甚麼名字真假,但綽個應的氣兒,就裝了去也。
大聖到他葫蘆裏,渾然烏黑,把頭往上一頂,那里頂得動,且是塞得甚緊,却纔心中焦燥道:“當時我在山上,遇著那兩個小妖,他曾吿誦我説:不拘葫蘆、淨瓶,把人裝在裏面,只消一時三刻,就化為膿了,似此生財,焉得不死?敢莫化了我麼?”一條心又想著道:“没事,化不得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閙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煉成個金子心肝,銀子肺腑,怪不得一心想錢,不想五臓俱是金銀。按下無跡。銅頭鉄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時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進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裏面道:“哥哥,拿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二魔道:“者行孫,是我裝在葫蘆裏也。”老魔歡喜道:“賢弟請坐。不要動,只等搖得响再揭帖兒。”行者聽得道:“我這般一個身子,怎麼便搖得响?只除化成稀汁,纔搖得响是。等我撒泡溺罷,他若搖得响時,一定揭帖起蓋。我乘空走他娘罷!”又思道,“不好,不好!溺雖可响,只是汚了這直裰。等他搖時,我但聚下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開,老孫再走罷。”大聖作了准備,那怪貪酒不搖。大聖作個法,意思只是哄他來搖,忽然呌道:“天呀!孤拐都化了!”一片詭譎,何嘗有大道?那魔也不搖。大聖又呌道:“娘啊!連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時,都化盡矣,揭起帖兒看看。”
那大聖聞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呌:“變!”變作個半截的身子,在葫蘆底上,真身却變做個蟭蟟虫兒,叮在那葫蘆口邊。只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大聖早已飛出,打個滾,又變做個倚海龍。倚海龍却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個小妖,他變了,站在傍邊。那老魔扳著葫蘆口,張了一張,見是個半截身子動躭,他也不認真假,慌忙呌:“兄弟,蓋上,蓋上!還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舊貼上。大聖在傍暗笑道:“不知老孫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壺,滿滿的斟了一盃酒,近前雙手遞與二魔道:“賢弟,我與你遞個鍾兒。”二魔道:“兄長,我們已吃了這半會酒,又遞甚鍾?”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猶可,又索了孫行者,裝了者行孫,世人儘多,如何裝得盡?如此功勞,該與你多遞幾鍾。”二魔見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隻手托著葫蘆,一隻手不敢去接,却把葫蘆遞與倚海龍,雙手去接盃,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你看他端葫蘆,慇懃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盃,老魔道:“不消回酒,我這里陪你一盃罷。”兩人只管謙遜。行者頂著葫蘆,眼不轉睛,看他兩個左右傳盃,極寫“酒”字,是為“財”字一襯。全無計較,他就把個葫蘆揌入衣袖,河上來,水上去,刻薄欺詐,毫無所用,反面更透。拔根毫毛變個假葫蘆,一樣無二,捧在手中。那魔遞了一會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過寳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飲酒。孫大聖撤[原作“撒”]身走過,得了寳貝,心中暗喜道:
“饒這魔頭有手叚,畢竟葫蘆還姓孫!”
畢竟不知向[原失“向”字]後怎樣施為,方得救師滅怪,且聽下回分解。
上回寫交易逐末,固是生財,此回寫鄙吝剝削,亦是生財。始而則施之於人,繼而則奉之於母,涓滴不見其來,金繩已見其去。兩層夾敘,大道不堪再问。 問:淨瓶、葫蘆何以裝人?金繩又何以繫人?初不知《西遊》之伭妙,實有至理也。如晉人以璧馬假虞道,陳平以金銀間亞父,文種以金繩拴伯嚭之心,秦王以金繩缚郭開之意,是皆為寳瓶、葫蘆之所裝,金繩之所繫。假使人心果如蓮花之出汚泥而不染,則非理之財,又烏足以累此心也? 聖嬰既不孝其父,財奴又不孝其母,雖有金角、銀角,却又啃不下,此所以捉得野猪而還愿也。 欺騙世人,刻薄家下,已非大道,甚至父母身上亦想打算,較之陸續又偷盗之不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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