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安河下镇估衣街打铜巷尾,有一个幽静的院落。院内荷香四溢,假山石边,翠竹参天。院中的客厅右侧,有两间小小茅舍,门上高悬着“射阳簃”的匾额,这三个笔力刚健的朱墨大字,是出自状元沈坤之手。吴承恩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两间普通的书室里度过的。
吴承恩的夫人叶氏又一次醒来,只见“射阳簃”里的灯光仍然亮着,便披衣出门,轻声唤道:“老爷,天明了,睡会儿再写吧!”她记不清催了多少遍,语气中含着埋怨。
“嗳,你给我添点油,这就睡。”吴承恩嘴上答,应,手中的笔却没有停歇,眼睛也没有离开稿笺。
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吴承恩总是这样白天黑夜地写呀,改呀,誊呀。毛笔换了一支又一支,稿笺写了一张又一张。他完全沉浸在自己作品的境界之中。这些日子,他几乎把自己全部的智慧和心血都溶化到了书里,不知多少次忘掉了上床休息,搁凉了妻子送来的饭菜。有时即便上床休息了,脑子却没有休息,常常因为一个情节,几次三番地下床,上床,又下床。
叶氏望着吴承恩消瘦的面容,十分心疼。她在灯盏里添满了油,弹去了灯花,小小的油灯忽闪了一下,一下子明亮了许多。吴承恩满意地笑了笑,向妻子投去一个负疚的目光,然后又伏案疾书。
“喔——喔——”公鸡引吭长鸣,迎来了又一个黎明。估衣街、竹巷街又渐渐喧闹起来。
“嘭、嘭、嘭!”传来了一阵清晰的敲门声。叶氏开了门,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请问这里是吴府吗?”
叶氏点点头。
“总算找到了,想不到吴先生住在这么个背街小巷。”来人十分高兴。
这位客人,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官名)马汝骥派来的使者。马汝骥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担任过南北太学的副校长。他早就希望能选择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文秘师爷,但一直没找到合适人选。升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南太学校长后,他知道淮安府山阳县有个名叫吴承恩的秀才,十分有才,于是亲笔写信给吴承恩,并专门派使者到淮安河下镇打铜巷,聘请吴承恩担任他的文秘师爷。
吴承恩终于从创作情绪中清醒过来,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并吩咐妻子安顿好使者。
到底去不去南京?吴承恩竟拿不定主意了。自己从少年时候起,父亲就巴望自己读书成名,荣宗耀祖,何况自己也曾立过当官报国、做吏为民的宏图大志。现在,这个机会来了,能让它错过吗?再说马汝骥又是位公正廉明、德高望重的清官,投到他的门下,正遂自己的夙愿。但当他目光落在一叠厚厚的稿笺上,又犹豫了。如果去了南京,那么浸透了自己心血和希望的《西游记》就得耽搁下来,甚至前功尽弃。
吴承恩进退两难了。
“恭喜啊,射阳兄!”一位县学时的同窗走了进来。“今儿早上树上的喜鹊叫个不停,料定必有喜事,果然有应。”接着,这位老同窗发起什么“中途得进不为晚,得遇明主不同凡”的一大通议论来。吴承恩一声不响,只是礼节性地和他寒暄几句。
这时,叶氏又领进几个人,还递给他几封贺喜劝进的书柬,劝他尽快去南京赴任。送别了客人,吴承恩沉浸在一种苦涩的欣慰欢娱之中。自己早年未能仕途得进,现在总算有了为官做吏的机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今日不为,更待何时?他猛地站起,坐到案前,打算给马汝骥写一封接受聘请的回信。他伸手抽纸,却抽出一叠《西游记》手稿,不由得又愣住了。为写这叠手稿,他熬过了多少白天黑夜,稿笺上留下了他多少汗水,浸透了多少心血,又寄托了多少希望。如果应聘去南京,“唐僧取经”就得半途而废,《西游记》里那些行凶作恶的“五鬼”、“四凶”就得不到惩罚,正义就得不到伸张,斩妖杀怪的孙悟空只好重回花果山……他摇了摇头,又沉思起来。
整整一个晚上,吴承恩思过来,想过去,终于作出了决定:我应该让唐僧师徒从西天取回真经,应该让天下的黎民百姓过上太平日子!他提起笔来,给马汝骥写了一封回信,总共只有十六个字:“辞出应酬,本无可采,神分习业,未尽其长。”话说得十分委婉,意思是我这人笨手拙笔,只能写一些应酬话,且多是陈词滥调,给您当文秘,要代写函件,作请柬等,是不行的。况且自己天性浪漫,平时所学也不适应做您的文秘。就这样很有礼貌地拒绝了,继续埋头在他的“射阳簃”之中,专心致志地写作长篇巨著《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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