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
踪 遥 探
淮河发源于桐柏,旁会众多支派,滔滔千里,浩然而东。古人将其与长江、黄河等并列为“四渎”。渎者,独也。指其汇聚百溪千涧自成一大水系,而独归于海。
古淮河下游仅百多公里(在今淮安市境内),远古时,尤清澈甘甜,襄陵沃野,恣肆壮阔。(1)这一带气候温和,雨水充沛,不湿不燥,四季分明。西南有丘陵连绵起伏,东北乃一望无际的冲积平原。濒河大片滩涂湿地,水草丰茂,灌木丛生。两岸原野上大树参天,巨木连抱。犀象熊虎,獐狼鹿兔,以及野猪野牛等,纷纷扰扰,昼夜出入于林莽滩岩。(2)中国古猿人的一支亦群居于此,艰难跋涉于漫漫的进化之路(3)。
几经沧桑巨变,大约距今四五万年前,盱眙都梁山脉周围,聚族而居着一些古人类,形态已与现代人相差无几。(4)出于对安全与美食的渴求,已逐步掌握了钻木取火技术。女人们采集植物籽实、茎叶、根块,男人们手举火把,驱蛇蝎,逐猛虎;掘陷阱,困狡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年累月,为食奔忙。他们渴饮山泉,汗濯沧浪,平均分享着采集或猎获的各种食物。虽荤素兼食,仍以茹素为主。毕竟其祖先有长达千万年的素食历史。何况这里,春天有嫩叶繁花可餐,夏日梅杏桃李亦能果腹,秋月收草籽、摘枣梨、挖菱藕、采苡米鸡头,初冬拾毛栗白果、捡桐子松仁。唯有大雪封河的那段日子,不易捕获野兽,他们不得不寻找一些蟹鳖虫蛹充饥;迫不得已,也掘鼠捉蛇填塞枵肠。一旦河上冰皮初解,便能下浅水起出荸荠蒲笋蒌蒿荻芽,以度春荒。也许在今天看来,这些简陋且甚少的食物,与后世的百味珍馐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比之百多万年前,生吞活剥腥膻臊臭,茹毛饮血倒肚翻肠,又不啻九天九渊。他们感恩万有,获得了婴儿般的满足,朝日般的自信,愉悦得天趣,纯朴谐自然,无限生机正蕴涵其中。无论地震、火山,还是洪水、冰川,只要生命之火不熄,饮食之源不绝,虽历经万般磨难,终不改其乐融融。
日月如梭。在此后的三万余年里,他们不断法自然,获新知,创奇迹:
久观草木荣枯,春秋代序,渐知岁时。世世尝百草,有良有莠,有甘有苦,略识其性,故远毒草而嗜美株,赐以嘉名曰“粮”。代代食虫贝,有鲜有腐,有毒有补,渐知取舍,故弃恶种而求善味。
老子山静,屡惊鸷鹰低盘,攫莺吞雀。后见桑枳柔条之上,憩鸟离枝,常遭垂梢击落,退而效之,截桑枳而成弓矢。
长淮水清,每怪巨鱼腾跃,作浪兴波。后见蜘蛛巧吐丝网,飞虫一入其中,十九难逃,退而仿之,缕麻结绳为罾罟。
习见蚌珠水晶,炫耀河洲;金沙紫玉,时掬于手;入口一试:啐!以其不能救饥当饱,故掉首不屑也。
食谱渐广,火烹方法也日渐增多:猎获到野兽,便用磨制的刮削石器剥其皮,以尖状石器剖其腹,涤净血污,温火悬炙。采来草籽,恐其焦糊,便摊在薄石板上,下燃猛火干炕。从河里网起大鱼,常用竹枝穿串而吊烤。射到飞禽,艰于脱羽绒,干脆整个儿用荷叶或水草包起,糊上河泥,直接放进火堆里焙。挖到山药野芋,拾着花生坚果,多半是塞入热灰余烬中细煨。对付那些横行乱蹦的小玩意儿,他们专寻小石坑,用瓢舀来山泉注入其中,复投进预先烧烫的一堆鹅卵石,等水沸腾,再汆入虾蟹蛙鳖。这些就是所谓“火炙石燔”。
晚更新世最后一次冰川开始消退,氏族人口逐渐兴旺起来,为避免因争食而手足相残,只得分群迁徙,沿河上下开辟新的家园。一些人群顺流而下,远远看到临河南岸有一座高阜,周遭二十余里,外高中凹,不长片石,惟有丰厚的红土,遂在此山定居下来。既然没有深邃的石洞、茂密的森林可以栖身,只好在土坡上刨洞穴,夏以薜萝为帘,冬以芦苇为障。仍以采集为主,渔猎为辅。山巅水涯,人们亲密无间地依偎在火塘边,谦让共享着原汁原味(虽不会调和,但酸甜苦辛各种食物杂进,味觉并不单一)的食物。后来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凡是新火塘,烤鱼肉时下滴的溶脂总是渗入泥土;用久的火塘则否:塘壁异常坚硬,日积月累,塘底一层油汁可用蚌壳舀起来喝。他们便细心地剔去周边红色的夹砂粘土,将火塘起了上来,就成了最早的炊具。由此,开始小量制作形状不规则且大小不一的粗陶。他们以钵从山下淮河里取水,用釜煨煮食物,更酥更烂,营养流失少,也便于消化吸收。这就是早期的“水烹”。于是这座貌不惊人的土山,便成为留存于一代代人心中的圣地,称作钵池山。(迨至战国秦汉之际,淮海一带方士盛行炼丹术,加之上古的记忆已经模糊,人们便将钵池山附会为东周王子乔炼丹处。)每逢春秋令月,时和气清,这些结葛麻为衣,束兽皮为裳的古人,含英咀华,哺果嚼菱,饱餐之后,鼓腹而游。放声啸歌于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之间,尽情欢逐嬉闹在黄花紫蕊草茵树丛之中,浑不知天壤间更有何事!乃被后人称之为羲皇上人!时距今只万余年尔。(5)
一日,忽闻东边海上雷声隐隐,漫天阴霾,顿觉天摇地动,如临大寒。未几,遥见万朵白云贴地翻滚,霹雳大作,虎啸龙吟。人们急忙往山上跑,未及半,已见淮水逆流,海潮直如万仞雪山,倾压而至。一时间,鱼鸟振鳞奋翼,人兽夺命狂奔,但大多未能逃过这场浩劫。少数捷足者跌跌撞撞登上山顶,匍匐于地,惊睹巨涛狂卷,骇浪冲天,吞噬南山,崩决北岸,刹那间,平地一片汪洋,苍穹下惟余孤岛几点。顿感悲从中来,自觉藐若沤沫,不禁充满了对天地神明的敬畏之情。大河已被逼退到了数十里外,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土山无泉瀑,淡水断绝。濒临危境的人们情急智生:以往在森林中掘陷阱时,不到半人深,底下就会渗出水来,何不就此山一试?天无绝人之路,还真被他们用石凿挖出了第一口井。(6)
抔土小山,既非险峻,又乏回旋,别说猛兽,连小的哺乳动物也不多。虽栖息着一些无力远翥的雉鹜,因曾共过患难,同命相怜,非但不忍心捕杀它们,还不时从井里舀出淡水来供其饮用。白露下而草木渐枯,青霜降而坚冰将至,岛上植物越来越少,籽实也多干瘪不饱满。他们到周边清浅的海水里网些螺虾蚌蛤,捞些海藻代粮,仍只能半饥半饱。食物匮乏的严重威胁,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以至今日淮安方言中还留有一些当年的痕迹:如形容人境遇不顺叫到处“吃瘪”,情况不妙叫“吃紧”,等等。
乍困茫茫孤岛,终日看潮起潮落,风翻云涌,他们更加怀念远处的那条母亲河,梦中总是咽着馋涎,恋着菱藕鱼虾良谷美果。每当天高云淡,海上有鸥鹭鸿鹄飞向河口,他们多半会久久伫立山顶,面朝西南,目送手挥,心驰而神往,仿佛又回到了姜桂杞椒丛生的小山之幽,蒲苇莲芡密植的大河之渚。这种难以排解的刻骨思念,使他们如恍如惚,如痴如醉,以至冬日不见鸟过,仍仰望长空。恨无双翼不能高翔,便常用树枝在沙滩上画一只大鸟,下边再画上几道水浪纹(一波三折极像从盱眙经洪泽再折向淮阴、涟水的古河床),作为自己氏族的图腾,并用来命名那条大河,音同于“怀”。后来演变为甲骨文中的“淮”字,即水上一只大鸟。
求生保种的本能,不允许他们永远遐思幻想;千万年忧患随身而形成的乐观自信的天性,使他们很快随遇而安,适应下来,又一次用生命的智慧接受大自然的启示:
阳春,人们开始尝试用树棍插出一个个土窝,再将大家最喜爱吃的稻、菽等几种草籽分别撒入其中,培实浇点水,不久就长出嫩苗来。秋天收获时,因得到了精心照料,颗粒又大又饱,且百倍于初,怎不令人欣喜若狂?由此看到了人类农业文明的曙光。
盛夏,在被潮汐浸过的沙丘边,他们发现了一些晶莹如雪的颗粒,照老习惯,凡遇莫名之物先用嘴尝:入口即化,舌间顿觉有一种从未品过的滋味。如获至宝,赶紧用陶皿盛将回去,称之为盐。煮东西时,少放几许调于其中,便觉食物鲜美绝伦。至此,方算烹调粗备。
若干年后,受水上浮木的启示,他们用石斧石凿砍大树刳成独木舟。又烧制出陶质的鱼网坠,便尝试着到稍远一点的海面撒网,所获比原先多得多。在不断创造,改善饮食生活中,人们真切地感悟天地之大美,欣赏沧海之壮阔,体验人生之快乐。
粮食稍有点富余,便用来饲养岛上的各类动物。为了区别,还给它们一一起了个称呼。开始,或许迫于海天辽阔,无地可逸,只好依人为生,渐渐因饮食不愁又有安全感,它们便乐不思归,甘作家禽家畜。为了不白吃白喝,也争着发挥自己的薄能长技竭诚为人服务:牛负重,鸡司晨,犬守夜,禽生蛋,实在难为了它们。惟有猪多吃多占、能生能养,还不停打呼噜,第一个下汤锅的,舍彼其谁?(7)
到了距今七千年前后,海水东却,原先大片陆地又露出水面。青莲冈附近的一些高墩上生活着一批氏族部落,形成了人口众多规模较大的母系氏族公社。主要从事种植稻谷的原始农业及畜牧饲养业,狩猎与采集也占有一定比重(出土遗物中有炭化籼稻、猪牙床、牛牙床等)。他们用石头、骨头磨制成石犁、石凿、石斧、石锛、石铲、石刀、石盘、石杵、骨镖、骨镞等工具,编织芦席,还会制作简单的彩陶。使用的陶器主要有:甗、釜、钵、鼎、杯、豆、网坠、纺轮等。(8)
淮人既能熟练驾舟,遂结伴溯流而上,以陶皿、瓠瓢为量器,盛盐、稻与中上游的氏族群体交换麦黍山羊等物。中原人称他们为淮夷,属东方夷人的一支。“夷”即指其首先发明了弓矢。得到确认的还有井的发明权,其他几项虽系自创,但黄河、长江等流域的古人已着先鞭。后来“夷”字又有了“平”的引伸义,是因淮夷心地平和还是由他们居住在平原上而产生的联想呢?就不得而知了。
淮盐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有的氏族便继续向涟水一带东徙。世世代代“煮盐沧海曲,种稻长淮边”。(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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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淮河下游古道,呈西狭东宽喇叭形:盱眙县马坝附近仅3公里,毛庄附近河口阔25公里;而涟水唐集附近河口则阔30公里。详见《淮阴市志》。
(2) 距今8至6亿年的震旦纪时期,这里阳光充足,海水清浅,出现了藻类生物,为江苏境内有生命之元始。约2亿年前,响水——盱眙一线以南发生了明显的造陆运动,海水退出,这一带曾生活着莺雀、鹰凖、熊罴、古猪兽、乳齿象、犀牛、安琪马、猿猴及鱼类、两栖类、爬行类诸种生物。它们的化石,今在盱眙山区仍时有发现。详见《淮阴概览》。
(3)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在淮河下游,多次发现1500~1200万年前的古猿化石,分别定名为“双沟醉猿”和“江淮宽齿猿”。详见《淮阴市志》。
(4)
考古发现表明:约四万年前,淮河下游出现了晚期智人(一说“属新人类型”),系江苏最早的氏族聚居群体。他们的体质形态已十分接近现代人。留下了削刮石器、尖状石器等文化遗存。详见上述两书。
(5)
参见《礼记》、《周易》、《世本》、《抱朴子》、《弓铭》等书中的有关内容。
(6)
后人在钵池山上发现了七口土井,还有一些土穴、土台等,便附会为东周王子乔曾在此炼丹,鸡犬服下后,化作凤凰麒麟,随之一起飞升,留下了丹井、丹灶、丹台。对此说,明末清江浦张致中(其子张弨,人称张博古)、山阳(现淮安市楚州区)吴璜在游钵池山诗中都已提出怀疑,认为是鸿蒙秘穴,太古遗迹。
(7)
淮安人旧时除治病外,一般不食狗肉,也无屠狗这一职业。农家养鸡,多不忍自食,或卖或送人。耕牛不到万般无奈不送宰场,有些读音也和别处大不同,如牛读“吽”音等。
(8)
全新世早期(距今10000~7000年)的大理冰后期,海水曾一度浸没盱眙维桥—泗洪—沭阳一线以东广大平原区;全新世中期(距今6900~6300年前)海水向东退却,以断续“堡岛”式海岸贝壳沙堤阻海水于灌南—涟水石湖一线,金湖、楚州东部为浅海漫滩。另:据《重修山阳县志》记载,早在清代,就曾有当地人在青莲冈附近的邵家冈上掘出盆盎等古陶器甚多。但不知所以然。1951年考古人员首次在淮安县(现淮安市楚州区)宋集乡青莲冈发现了六七千年以前一个文化遗址,因其早于“大汶口文化”,后正式命名为“青莲冈文化”。稍后,延至父系氏族公社的文化遗存,则在今淮安市境内有多处发现。出土的陶制炊具、餐具、酒具不仅种类繁多,且质地坚硬细密,器形规则。详见《淮阴市志》。
(9)
唐·高适《涟水题樊氏水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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