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
辉 玉 耀
玉蕴璞中数家常
自人类发明火烹起,女性便除采集之外,又承担了一项重要工作:守着篝火烧烤食物。如此分工,既是从她们的体力与安全考虑,也是从提高生活质量出发,以其细心与耐心,烧出的东西不焦不糊比较好吃。在以采集种籽为主要食物来源的年代,在“知母不知父”的岁月,女性还曾受到过特别的尊重。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后,男人们赏了一顶“主持中馈”的桂冠,就把女人整个锁进一个叫做“家庭”的笼子里,成了“内人”。烧菜做饭,这些社会性的劳动一下子变成了“私活”,不再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公正公平的对待。尽管,她们服役时间之长,劳动强度之大,并非一般庖人膳夫可比:一日不替,三餐无间;职忝专司,半生事业惟锅灶;病非重症,疾恙不适难息肩。在漫漫六七千年中,中国家庭妇女们默默无闻地无私奉献着,把诞育、哺育、化育儿女作为天职,毫不吝惜地将血液、乳汁、汗水、精气、才思倾注其中。不仅使孩子们获得了成长所必需的营养,绝大多数人还从一饮一食中,丰富了审美情趣和创造性才智,塑造了精神信念和人品气质。正是博大的爱,支撑着母亲们把艰辛委屈抛诸脑后,把忧愁苦闷埋入心底,把憧憬追求付与云霄。当然,现实的希望并不是没有:儿女们长大成人,“多年媳妇熬成婆”,犹如一线曙光照着她们的长夜之旅。在苦“熬”的岁月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愁添了几多白发;“公要疙瘩婆要面”,见天翻新篇,老去了花样年华。照顾丈夫饮食起居,更是责无旁贷,即使少数彩凤随鸦的慧女才妇,不甘“举案齐眉”,小有牢骚,也只因“夫婿远不似梁鸿”。幸而,中华儿女历来就有“孝敬母亲”的美德,这就是她们大半生劬劳得到的最好的回报和最大的安慰了。于是,很少有人对“终身围着锅台转是否值得”作出理性的思考。纵有些个例外,也只能在主持中馈之余暇,自家编出一些女扮男装的故事,在梦中、书中,实现她们走出家门,经邦治国,施展卓越才能的理想。道光年间,淮安河下镇的邱心如用三十年时间写了一部百余万字的弹词小说《笔生花》,即属此类。总之,不管她们是心甘情愿,还是集体无意识,或是不得已而为之,几千年来,家庭饮食生活的精心策划编织者、烹饪调制全程的主理操作者、大量新品肴点的原创作者正是她们,为中国饮食文化发展作出基础性贡献的也是她们——千千万万的家庭劳动大军。
单从淮菜清流远源及形成发展的过程来看,淮安妇女至少在三个方面作出了开拓性的、且有着深远影响的特殊贡献:
一是以野菜为重要补充,增扩了蔬菜的种类与素馔的花色,席间往往易见奇功。生活节俭的淮安民家,饮食风格,向来简单而不肯粗陋,精洁而不喜奢华。即非荒年暴月,也有搭食野菜花卉的习俗,以其无偿或价廉,且多具有药疗养生功能,还可调剂口味,增添花色。经过几千年去粗取精,筛选出五十多种可做出各种佳肴的野菜和花卉来,进而引其登入大雅之堂,成为淮菜的一大特色。
二是在丰富的实践中不断改进提高,使“炒与烩”这两种烹调技艺超常发展。早在万年前,淮安大面积原始森林就已消失。在煤炭没有广泛使用之前,家庭烹饪主要以植物秸秆、枯枝杂草为燃料,与北方烧木柴段子不同。非年节或红白大事,不敢大烧大煮,日常惟以急炒速烩为主。几无日不用炒,无菜不可炒,生炒、熟炒、清炒、炮炒、熘炒、爆炒、大炒、小炒、干炒、煸炒、水炒、汤炒、酱炒、葱炒等等,足供自由采用,驰骋才力。仅家常炒肉丝就有50多种,荷瓣炒肉等更独具莲乡特色。源于此,出神入化的炒技成为淮菜的又一大特色。烩羹汤也是淮菜名门望族,品种繁多,经常鱼贯登场,故人们形容淮席“如米南宫《潇湘烟雨》,水墨淋漓”。
三是家常菜点,异军突起,三分鼎足,不让须眉。俗话说:“常调官好做,家常饭好吃。”因为哪怕一两根咸菜、一两条小鱼、一撮香椿、一块豆腐,皆是可着家人的胃口,循着自家的饮食习惯,照着各人的年龄身体状况,尽心着意做出来的。最牵动游子万千情思的,还是那颤微微双手端出的家常饭,是不见筷子过访而发出的探询目光,是坐在对面忐忑地等待咀嚼品评的眼神,是那收拾空碗光盘时掩不住的笑意。显然,情感上的意义已超出了饭菜本身。而家常菜点要得到众多的美食家赞许,赢得高手名厨的认可,成为经典,绝非易易。
这里恐怕要绕两句舌,先从看似无关、其实紧连的淮安风俗说起:古代淮安妇女是深受压抑摧残的一群,尤其是媳妇极为难做,由此产生娘家“闹丧”之风,所谓“老太太活到九十九,娘家也要上门扭一扭”,备受外地人谴责。但作为闺中少女,则相对又是幸运的,父母舐犊情深,爱女心切,尽所能为其婚后少受折磨创造条件,除了极贫之家外,一般多少要受点文化教育。此风古矣!如南朝女诗人鲍令晖,并未因家贫而被剥夺与乃兄鲍照一起读书的机会。这种现象即使在宋儒理学占统治地位的明清时期也未能改变,只不过像刘翠翠与金定那样同窗共砚的机会少了,(1)代之以专收女子的女塾,邱心如后半生夫死子亡,就是靠设帐授徒维持生计的。为了女儿出嫁后,能讨公婆欢心,得丈夫怜爱,令亲友珍视,为娘家争辉,即使无须亲操井臼的大家闺秀,也必须学几招烹调绝活,会几品拿手好菜,作为家宴上的点睛之笔。而那些家境宽裕且有较高文化修养的家庭主妇,既然不能像男人们那样建功立业,驰骋天下,便用她们描龙绣凤之巧手,吟风咏月之灵思,妯娌、亲眷、世交、邻里之间在饭席酒筵上摆开了争奇炫巧的战场,女性的好胜心、进取心展现得淋漓尽致,恨不得菜肴品味、点心花样“日日新,又日新”,逞能斗智,百变不已。可惜,庭院深深,这些即兴之作,游戏之笔,大多如昙花一现,流传下来的寥寥无几。有了“虾球汆来松且嫩,虾饼初煎酥而香”,她们并未满足,又创新品:用蟹黄鸡茸笋菇等作馅,包出一个个桂元大小的“虾圆”用来烩炒。红烧朝鱼,小则刺细密而味鲜,大则味逊而剔刺易,受香荷包的启发,她们将半斤以上的朝鱼腹内塞入蚌蟹等极鲜的馅心,称作“荷包鱼”。推而广之,“阆大椒”、“西瓜盅”无不是掏空内瓤再填美馅。用一只鸡的不同部位,竟做出九种佳肴——“一鸡九吃”。“四喜春饼”(即春卷),则分别以豆沙、山药泥、韭黄炒鸡丝或肉丝、荠菜拌肉糜为馅。“八宝烧卖”,有翡翠、紫晶、白玉、玛瑙、水晶、珍珠、黄金、琥珀等名目,分别以荠菜、香血糯、淮山药、枸杞子、冬瓜、苡米、蟹黄、笋肉丁等为馅,极小巧玲珑。有一首取笑因换稚齿而掉门牙的童谣:“四喜春饼咬不动,八宝烧卖塞牙缝”即指此。拍粉乃女子日常“功课”,移植于烹饪,做出了“米粉肉”、“米粉鱼”、“荷叶粉蒸肉”(或用芭蕉叶)等系列肴品,尽情挥洒着女性的细腻、精致和颖慧。
至于和“文楼汤包”、“淮饺”并称“淮点三绝”的“烫面饺”,其创作纯属偶然。第一次鸦片战争前,淮安抽大烟的人很少,山阳城里号称“九杆半枪”,其中九杆是瘾士。半杆乃一位崔姓少妇,因患有心绞痛痼疾,亲戚送来烟膏,据说止疼有奇效,不虞一试成癖。久之,瘾愈大,每晚吸至子时后,非此不能入眠。抽鸦片使人体消耗极大,俗称“剐人”,睡前,例需进食,食必浓腻多油之物,如肚肺汤泡馓子、浓骨汤下馄饨、炖蹄膀面等。崔氏平素惯喜清淡,半夜里抽得嘴干舌苦,如何下咽?便将自己爱吃的蒸饺作了改进,为了适应肉馅内大量灌汤的需要,饺子体积加大,弦长三寸有奇,改以烫面擀饺皮,软硬度介于发面与冷水和面之间,成功地解决了汤汁过多容易浸泡烂皮等难题。不久,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在虎门壮烈捐躯,身后没有一两银子(俸禄已垫朝廷欠饷散给了士兵),只有两枚堕齿、几件旧衣,命人带回交给八十多岁的老母;没有马革裹尸,只有英魂毅魄乘风归来,深情地眷注着养育他的故乡大地。淮安乡亲为其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就在封墓的那一刻,在一片震天动地的悲泣怒啸声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弱女子,作出了对她来说关乎生死的抉择:戒毒!她万分惭愧地说:“怎能因小妇人这点嗜好,坏了国家大事,毁了祖宗成业?!”她说到做到了,尽管昼夜翻滚,捶床裂帷、咬碎银牙。她以惊人的毅力,在没有任何药物帮助而只有人为阻挠的情况下,一个人反锁在闺房里做到了,尽管是以生命为代价。为了不带半点烟毒入土,她日饮白水数升,洗肺涤肠,庶几可无愧地见乡先贤于地下。正因此,她被称作“半杆烟枪”。独创的“烫面饺”也随之名扬两淮,为众多店铺民家所摹仿。周恩来总理幼时生母、嗣母相继去世,父亲远出谋生,将他寄在龚姓表舅家附馆读书。十二岁初度,表舅妈亲自做了一盘烫面饺给他过生日。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龚表姐提起这段感伤而又温馨的往事,还记忆如昨。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古人云:“连城之璧蕴于璞中。”信然。
合璧连珠屠龙技
明代以前,淮安菜肴一直保持着以地产淡水产品、肉禽蛋、蔬果野菜为主辅料的地域特色,形成了清和精洁的风格,与淮人的生活理念相吻合,与当地士风民俗相适应。从现存诗文来看,即使在盛唐、北宋时期,也繁华而不奢靡
。如嘉祐三年,欧阳修来楚州粮道院检查工作,十七天中,醉翁只饮了七次酒:接风、饯行两次会饮于仓亭,还有两次小饮于仓,一次小饮于僧寺,共招待了五顿;另两次小饮于舟中,多半得自己掏腰包。(2)《山阳志遗》载:民间尤朴实,“布衣蔬食,席不过五簋”。侍郎潘埙至清江浦拜见乡前辈张素,留饭也不过“出肴蔬各二器,酒三行,饭二盂,礼甚简。”明中叶以后,发生了巨大变化:“市不以夜息,人不以业名。富庶相沿,奢侈成俗。”达官贵人府内、富商巨贾家中更是极尽盛馔侈靡之能事。“居民从而效之,高会乃亦蕙肴芳醴,日食万钱。甚有破资隳业以供一日之费,岂非浇漓之渐,不学而然哉。”(3)风尚所趋,积习熏染,一般小康民家也讲究口味,精研烹技。大的酒楼菜馆更千方百计延揽名厨,穷搜天下奇珍异品,别出心裁地以稀有之味抢占制高点。此时肆厨与官厨、家厨至少是三分天下,旗鼓相当。到了乾隆年间,以河署为首的官厨与盐商的家厨平分秋色,肆厨南风不竞,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只有另辟蹊径,自成一家。最早走出困境的是宴乐楼,开在河下镇干鱼巷口的周家老字号。河下这一弹丸之地,实在是一方神奇的土地:享誉全球的煌煌巨著《西游记》,就诞生在打铜巷内;用削尖的竹篙抵御嗜血的倭刀,这一为明代消除倭患发挥重要作用的宝贵创意,则发端于竹巷街上。明清两代,此镇出了55名进士,其中,状元、探花各一,榜眼有二。宴乐楼适逢其地,得到了那些“一心还古道,致力挽颓波”的文士学者的帮助,搜奇索古,首先找回了老朋友长鱼。“淮安长鱼,肉嫩性纯,俗名‘策杆青’。”
(4)张耒在《思淮亭记》中忆及故乡美味,用了四个字:“长鱼美蟹”。列于美蟹之前,足见其佳,当时若无特殊烹法,味不得到此。宴乐楼继承了民间做长鱼的若干独特技法,不断开拓,化“常”鱼为神奇,一气推出了八大碗、八小碗、十六碟、四点心,共三十六道菜点的全席,并以较规范的“标准化”面目出现。按其走菜程序,均分四次进筵:
第一批:龙凤呈祥、米粉鱼、一声雷、铃铛鱼、炝虎尾、白炒长鱼片、炸脆长鱼、月宫长鱼、长鱼酥合;
第二批:叉烧长鱼方、烩长鱼圆、烩状元、锅贴鱼、炝胡椒鱼、软兜长鱼、子盖长鱼、长鱼丁、长鱼烧卖;
第三批:乌龙抱蛋、高丽长鱼、银丝长鱼、长鱼羹、炝斑肠、蝴蝶片、长鱼千、长鱼圆、长鱼三翻饼;
第四批:杂素鱼、大烧马鞍桥、龙凤汆、桂花长鱼、熘长鱼、二龙抢珠、炒长鱼丝、长鱼吐丝、银丝炒面。
“长鱼席”与闻名全国的南河总督署的“燕菜烧烤席”公开叫板,(5)令那些“追新”族们瞠目咋舌,叹为“怪巧瑰奇,冠绝一时”。每日香车宝马,食客盈门,淮关、盐运分司的官员频频光顾,分别被称作该店“食柱、家宾”。而三十里外的清江浦,在那几十座富得冒油的阔衙门与数百座显官肥吏的公馆里,名厨子“动把抓”,天大的本事,在高档宴席上,每人也只有做一两道菜的机会;市井肆厨则连边都不傍,根本插不上手。“惑者知返,迷途不远”,于是秦氏在里河厅眼皮底下叫作“厅门口”的地方,开了一间半斋酒楼,还淳反朴,公开打出了“一席半斋”的旗号,除了白炮虾仁、清蒸鳜鱼、淮山鸭羹等名菜外,还将山阳的烧蒲菜、淮杞羹等“素”馔引进来,青蔬野菜占了半壁,还真让那些朝鱼暮肉、脑满肠肥的大佬官们胃口大开,生意火爆出奇。这就是名播南北的“老半斋”。(百多年后的晚清民初,北京、上海、广州、汉口所开的淮菜馆,还多袭用其名。)正因市肆高档酒店在主攻菜肴上与官厨分道扬镳,不断创新,在高层次上实现了淮菜传统风格的复归,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闯出一条新路,终于形成了与官厨双峰并峙的局面。
河督署撤并后,漕督迁驻清江浦收拾残局,因漕粮改由海运,仅以收取滩租等维持正常运转,花销已非昔日可比。时人形容河漕两署:“难兄难弟,一死一伤。”然在芦汉、津浦铁路未修之前的几十年里,迎来送往仍是一大要政。尽管吃喝招待,没有了河督衙门,犹如切除了大半个胃,但,“吃也终需吃,住也如何住?”出生盱眙农家的新任漕督吴棠,断然作出一项改革:不准远购奇珍异味,惟以淮产常品飨客,接待贵宾亦然。所以作出这项决定,一是部门经费日绌,再维持过去的豪奢场面已难以为继;加之正值国家多事之秋,各种社会矛盾空前激化,劫后的淮安也禁不起大肆搜刮掠榨。二是对原河督衙门狂吃狂喝之风,朝野群愤,物议沸腾,正好就此下坡,公私都好交代。三是自身较廉正,早年又曾有大恩于慈禧太后,(6)故不怕朝中权贵排挤中伤,更无畏手下属吏弄鬼掉猴。这一行政措施迅速得到贯彻,始料所未及的是,对“淮菜”体系的最终完善,产生了重大影响。
明代以来,尤其是十八世纪中叶以后的百多年间,如巨鱼奔大壑,鸾鸟栖深林,烹坛各专项技艺的顶尖级高手,云集两淮。故台湾作家、治清史专家高阳在《古今食事》中极有见地地指出:“河工与盐商对于中国烹调艺术的发展,发生过极大的作用。……我想,所谓‘满汉全席’,大概就是由河工上这须三昼夜才能吃完的宴席演变而来的。”最近,天津社科院研究员高成鸢、中国名厨联谊会会长李耀云两位先生又深入研究,作了进一步论证。咸丰末,原在南河督道厅署献艺的名厨,虽“北走胡,南走越”,散去了许多,但因恋土难离等原因,留下的仍不在少数。为了谋生,更为了终身从事的烹饪艺术,他们或屈就于“穷”衙门,或投靠官商富家,或掌勺于名楼酒店,或自己执业开菜馆。无论在何处,刻意求新夙志不改,争奇斗妍积习难除。淮安的经济繁华、政治地位已今非昔比,而他们在山重水复之中,靠自己的智慧和实力,迅速调整方向,坚定地向民间主导风格靠拢,与肆厨形成“黄淮汇流”后,不断切磋琢磨,合力“蓄清刷黄”:涤瑕荡秽,一扫河衙酷虐糜烂侈风,扬精华,摒糟粕,终于进入了柳暗花明的新境界。这些人以“烹龙炮凤”之手改“烹小鲜”,自是厚积薄发,上来就唱“河塘搬兵”(淮剧《杨家将》名段),在原有三四十种长鱼菜肴的基础上,大量使用民间市井闻见难及的高超技艺,模拟水陆八珍之奇味,集于微不足道的“常”鱼之一身,点铁成金,新创了数十品珍馐美味。冲锋陷阵的主攻手们,无一不是鳝氏父子兵,即亲随家将,也尽可能用淮地乡土特产。于是有了轰动九州、传为奇迹的108道长鱼席。八十年后,更降大任于斯鱼也,从而使其载入史册,名满天下。此外,还有不少人倾心迷恋于清江教门馆全羊席的清真风味,继承发扬了马头羊肉的特殊烹艺,借鉴融贯了鹿尾、熊掌、驼峰、豹胎等炮制方法,把个“羊”儿浑身上下重新修理了一番,喉舌耳眼脑、头尾蹄内脏,无不著手成味,同样,品数也与聚义厅上天罡地煞相当。如今洪泽县黄集“全羊席”五十余品,烹技就是查姓名厨带回乡的,已传了五代。1958年,厨师考察团来淮调查传统名菜,淮厨们毫无保留地献出了“全羊席”资料,其中,八十品注有选用部位与烹调方法。可见,自十九世纪后半叶起,淮菜经典菜肴的选材用料、烹调技法就已基本规范,实现了初步标准化。
《清稗类钞·饮食类》介绍了五种筵席,除满汉全席、燕窝席、豚蹄席外,确认淮安居其二。一曰全鳝席:“同、光间,淮安多名庖,治鳝尤有名,胜于扬州之厨人。且能以全席之肴,皆以鳝为之,多者可至数十品,盘也,碗也,碟也,所盛皆鳝也,而味各不同,谓之全鳝席。号称一百有八品者,则有纯以牛羊豕鸡鸭所为者合计之也。”
二曰全羊席:“清江庖人善治羊,如设盛筵,可以羊之全体为之。蒸之,烹之,炮之,炒之,爆之,灼之,燻之,炸之。汤也,羹也,膏也,甜也,咸也,辣也,椒盐也。所盛之器,或以碗,或以盘,或以碟,无往而不见为羊也。多至七八十品,品各异味。号称一百有八品者,张大之辞也。中有纯以鸡鸭为之者。即非回教中人,亦优为之,谓之曰全羊席。同、光间有之。”淮安还有一种筵席称“全鱼席”,以淮产鱼类为主料,也是一百零八道,也是一品一味,奇美佳绝,堪与上述二席方驾齐驱,故合称“淮菜三全席”。但是,纯从烹调技艺高难度上来看,不可相提并论,故《清稗类钞》不录。人们形容“清江全羊席”,如“苏东坡诗词书画、文章政事,无一不佳”。形容吃“淮安长鱼席”:如“听通天教主王瑶卿说戏,转腔换调,百变不穷”;令人“三月不知肉味”。也许,这些“溢美”之词,不乏美食家的夸张,或囿于食客们的偏嗜,但是,对其烹技的评价,却举世一致:尤其是长鱼体量小,各部位难以分割;构造简单,除肠外,内脏一无可用。主料几完全相同,所不同的只是辅料、技法和风味,要做出上百种美味,无疑技法是关键。故被业内人士公认为“屠龙神技”。总之,“淮菜三全席”,雅俗共赏而不失其大雅,奢俭并存而不病其小奢。在更高层次上,实现了淮菜传统风格的第二次回归和质的飞跃。
淮流一勺话天厨
淮安府旧城西北隅有一勺湖,又叫放生池,经西水门可与城外萧湖相通,夏日,是人们荡舟戏荷的好去处。黄钧宰赞曰:“境如蓬莱三山外,身在万朵莲花中”。周恩来总理幼时,常随家人由此坐船去河下。勺湖北渚,矗立着一座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大悲阁,高可五丈,宛在水中。相传水大则阁与俱浮,从未没其址。阁之东,土阜环城如平冈卧岭,上面有座老君殿。湖中长桥,蜿蜒如虹,可达对岸的文通塔苑。不知从何时起,每年夏历七月十九,淮上凡有头有脸的大厨,都要到勺湖老君殿举行集会,为天厨星做寿。最多时达千人。天厨星何许人也?传说是李老子的家厨,老聃当年出函谷、走流沙时,因官卑家贫,欠了厨工钱,后来尊为太上老君,便提携此人做了“天厨星”。淮厨们还正儿八经在偏殿内八卦炉后,给他立了个牌位,配享从祀。淮厨行会也就设在这里。香火钱相当于会费,不拘多寡,量力而出。那些在外地大衙门、大公馆内发了财的,回来探亲,照样几十上百的补捐。当淮厨们“怀揣一勺走天涯”时,无不到天厨星牌位前焚香祝祷,祈求通灵与护佑。直到1939年春节前,日寇轰炸机将大悲阁、老君殿炸得地塌土平,天厨星的俎豆香火才灰飞烟灭。
能参与老君殿祝嘏上香,是做厨师的荣耀,也是许多人终身未了的心愿。淮安向有“二难”之说,并非指“贤主、嘉宾”,而是“秀才、厨子”。秀才难考且不谈,(7)当厨子有什么难的呢?要知这个行业在当时也算“高科技”了。除了修举业争取捞个一官半职外,它就是淮安穷苦民家子弟最好的职业选择。淮安有句俗语:“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传说“六月雪,斩窦娥”后,冤屈感天动地,以致山阳县三年大旱,饿死人无算,惟厨子们得以幸免。可怜淮安人,是被南宋以后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弄怕了:“不管挣钱不挣钱,先自混个肚儿圆”,亦即图个“佐饔得尝”罢了。而那些大牌厨师的名头、派头,也真令人“肃然起敬”;“优越排场”的生活享受,也让一些人目乱心迷:官衙名厨们有的在城里买了宅子,有的在乡下置了地,有的还沾染上不良嗜好。据说,一般上午起来很晚,用过早点,懒懒地俳在圈椅上,徒弟用二两上好的龙井泡上一壶酽酽的浓茶捧到手边,闭目细品。等到神完气足,已是上锅的时候,顿时像换了一个人,可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水火相济、左右开弓,紧张而有韵律,诚是“其腕如神,其手有鬼”。未几,功成圆满,顾盼自雄,命打下手的收拾善后,或上场打牌,或下窑闲逛,飘然去矣。旧时,淮安穷人很难有致富门路,故吸引了不少家庭对从厨情有独钟,求亲托熟,厚礼卑辞领孩子上门拜师。横挑鼻子竖挑眼:人要平头正脸、高矮适中,手脚要灵活,脑子要好使,还要粗通文墨。因为,做了名厨,是要上场面的。有幸被师傅相中了,还有十年八载的“小二子”生涯要熬。当然,也有不屑学此,半路又舍去的。如山阳人秦焕家贫早孤,在淮楼酒家学徒,每晚让他挨家回收酒瓶,后愤然改图,回家日夜苦读不懈,文名大噪,联捷成进士,入翰林,晚年述怀句云:“几回羞向淮楼过,犹忆当年旧酒瓶。”但,这是个特例。(8)
俗话说:“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
最终成名成家的一流大师寥若晨星。同一时期,足以赡身养家的二三流厨师也不过数千人。而数以万计未入流的厨人,终生锅前灶后,黑汗淋流,苦不堪言,仅能糊口而已。形成巨大的收入反差,造成技艺高下不齐的原因很复杂,如抽象地仅就技术层面而论,一些名师巨匠,金针不肯轻易度人,恐怕还不是主要因素。奇技绝活,即使父子间也未必能薪火尽传。淮厨有句行话:“烧火剥葱——粗活,擀技刀工——细活,掌勺调烹——巧活。”古人言:“大匠不能使人巧。”何况有些出神入化的精诣之技,本身就巧不可阶。加之厨艺纷繁复杂,瞬息万变,没有严格的规范,只能“工夫深处独心知”,全凭各人心领神会,在实践中苦苦求索,不断创新,既要靠很高的天赋,又要有机遇和环境。更无论自身条件不够出色,功力未逮,绠短汲深,自然难如登天了。
攀登烹艺峰巅的道路再艰难,希望再渺茫,淮安人仍然矢志不移,前后相继,如过江之鲫。仅山阳南门外石塘区,从厨者最多时达两千余人。北乡里三年两头闹灾,大水一过,豆麦无收,故徐杨、席桥、钦工、博里等乡镇出外学厨的人也不少。整个淮安从业人数之众,整体水平之高,技术竞争之激烈引起了朝野上下的瞩目,形成三股风:一是“要厨子”,慈禧太后向河漕总督要了一批批淮厨入御膳房,年龄最小的一位姓贾,二十世纪中期人还健在。京里王公贝勒、显官势要,各地督抚大员、豪门富家也都向这里伸手要。二是“带厨子”,在淮仕宦及瓜而代离任时,多喜带庖人一起走。如河漕总督张之万、李瀚章、张人骏、陈夔龙及江北提督段祺瑞等皆如此。三是“送厨子”。过去,淮安人凡赴外地为官,或办学经商创业者,依乡俗,亲友多以熟悉的良庖相荐,美其名曰“送”,其实并没有人身依附关系。向国内外大力推出淮厨最为热心的,是清直隶总督杨士骧与杨士琦(清抚慰南洋华侨大臣、邮传部大臣,民国政事堂左丞)兄弟,不仅向李鸿章、庆亲王奕劻、袁世凯等力荐淮厨,还给众多同僚好友“送”过家厨。此外,杨氏兄弟八人中有三人,连同儿辈及甥男娣侄共二十余人,先后在驻美英法德日俄意比等国使馆供职,或任驻纽约、吕宋、横滨等领事馆的总领事。他们将许多淮厨带到国外,无意中成为文化交流的使者,向世界展示了中国菜的风采。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淮厨已由各种渠道遍布五洲四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派驻外国使领馆工作人员中,也都有淮菜厨师。直到今天,作为“中国淮扬菜之乡”,向国外输出一批批等级厨师,仍是淮安对外经济技术文化交流的重要内容和目标。
积厚流广谱新篇
经过数千载的深厚积淀,四百年的病蚌育珠——以数亿两白银投入洪炉大冶中,方炼烧出“淮菜”这一精金美玉。
十九世纪下半叶,以长鱼席为龙头,全羊席、全鱼席为两翼,淮产名蔬珍馔与之相辉映的淮菜系列已基本完善(粗略计之:独创的经典肴馔400余品,具有地方风味特色的肴馔1300余品);厨师队伍规模庞大,烹饪技艺高度成熟,个别专项甚至入化;典型鲜明的地方特色大放异彩,精和清新的风格韵味亦已沛然具足;辐射之远,流传之广,声誉之高,达到了淮菜历史上的第一座峰巅。
同治、光绪年间,是淮菜、淮厨承前启后、最为活跃的时期,争妍竞秀,大气磅礴,盛况空前。当时,国内盛称有“川淮鲁粤”四大帮口,齐名并驾,各有千秋,令人难分轩轾。如要从总体风格上作一比较,则鲁菜如盛装宫眷,富贵崇华,气象万千;粤菜如南国佳人,富丽奇艳,美不胜收;川菜如巴蜀美姝,清丽纯朴,妙不可言;淮菜如林下名媛,清贵秀雅,蕴藉无限。
清末民初,国人将发源地相邻、风格口味相近的淮菜、扬菜合称为“淮扬菜”。出生于淮安的金融三巨子:大陆银行谈荔孙、盐业银行朱虞生、金城银行周作民,不仅联合结成“北四行”,抗衡浙系财阀“南四行”,还合资兴建了24层上海国际饭店,将玉华台、老半斋、新半斋等淮菜名店带到了京、津、沪、渝等各大城市,扩大了淮扬菜的影响。1949年,中央最高层领导决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国宴上所用菜肴,以南北人士都能接受的“恩来家乡的淮扬菜”为主。张文显等一批淮厨被借调至北京,参与筹备盛典。淮菜代表作——“软兜长鱼”有幸率先登台,被人们誉为“共和国第一菜”。后又被评为“江苏十大名菜”之首。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理论界“菜系”之说风起,遂称“淮扬菜系”。对此,淮安人不改谦厚淡泊、抱朴守真之古风:从淮菜形成的全过程来看,无论是投入的财力、物力,还是为其作出重要贡献的厨师、美食家,大多来自全国各地,淮安焉敢贪此天功专美于身?从淮菜的传布、交流、发展来看,淮菜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
归纳起来,淮菜(含淮点)至少有四大特征:
一曰“和”。追求天地万物间的太和至美,是中国古典哲学与美学的最高境界。映射到淮安饮食文化生活及烹饪技艺中,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
大德载物,勿伤天和。利用厚生的价值取向,决定了淮菜创制的风格趋向:取料平易,多为可养殖种植的地产品,且物尽其用,纤细无遗。不以陆海珍藏、殊方异类为宝,尤反对野蛮残忍地捕杀濒绝稀有之物。烹制手法上,戒除丑陋的、庸俗的酷虐恶习,捐华务实,力求平和。通过非凡的创造,使世人接受了一个事实:即使如长鱼之微,却也方圆可施,终成洋洋大观;纵然似猪羊之贱,也能点石成金,令熊虎难出其右。用来炫贵夸富,或有不逮;食之鲜美、味之醇和实乃过之。中国幅员辽阔,物产极丰;烹饪技艺博大精深,穷神知化,只要不断推陈出新,新品美食可变化无穷,而无需以失去人与自然的和谐为代价。这一饮食生活哲理,已获得社会普遍认同。也许,对中国人饮食生活理念,对华夏烹饪理论与实践,淮菜所作的重大贡献正在于此。对于那些至今仍在热衷于猎珍搜奇以媚客者流,或不失为一记针砭。
养生为要,组配谐和。绝大部分菜肴系多元用料,原辅料的配伍及筵席拼盘组菜,既要考虑荤素、品状,质感、色泽相谐,更要依据性味、时令等因宜适变。因为,许多菜、料,“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一菜之中,相恶、相畏之料皆不并用;一席之中,相反(同食有害)之物,绝不混呈。各菜性味的寒热温凉,要适应不同气候下的风寒暑湿燥火之变。病者服药期间,家厨还要守禁忌口。明清两代,淮安中医药学发达,形成了山阳医派。据卫生部门统计,共有230多位名医(其中不少是御医),出了80多部医学专著。淮安士子向有亦儒亦医的传统,三余之暇,喜读医书。而绝大多数名医本身就是美食家、养生家,大族世家也多有祖传的不同季节食补之方。厨人不断向他们学习讨教,谙练日久,至熟至精。
口感适中,味众至和。“咸淡酸甜苦辣鲜”,过与不及,皆不协淮菜宗风。众味调和,食时畅神悦情,方能以化津液,以行营卫,以进补益。过去外地人戏称“淮刁”,并非夸其精明,而是讥笑淮安市民“嘴刁”。何以为刁?“不良表现”主要是:吃了太咸的食物,嘴唇泛白,腌心。甜了又觉嗓子眼发“hou‘,恙人。酸大发了嫌倒牙,犯恶心。太麻太辣,恨不得将舌头取下来涮一涮。一见极苦涩的东西,龇牙咧嘴,非万不得已,连口都不想张。过鲜的海味,竟有些“薄福的”,吃下去肚子还不受用。诸如此类,固然由地理气候条件所决定,人文环境也起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历史上,淮安人口流动频繁,除西周徐偃王率部北走徐山,后又有一支南迁吴越外,多为外地人口入淮。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共生聚处于同一家园,相互间通婚结邻交友,相互间影响融汇增益,加之市肆官厨时尚的示范引导,潜移默化,使生活习俗、饮食习惯由纷呈各异,逐渐舍异趋同,最终水乳交融,浑然合一。求这个适应淮安水土的“大同”,一般要经过几代人甚至更长时间,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口味最难调和的,莫过于“陆游”。即游幸游赏游宦的帝王公卿、文官武将,游幕游历游学的高才雅士、墨客骚人,俱是生就了的“南口北舌”,带着不同的饮食习惯和消费心理,不同的审美观和价值观走来,鳞集淮上,或作短期逗留,或在“沙家浜”住下,“众口难调”矣!幸好,孟子早就揭示了一条哲理:“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9)为了捕捉、把握这个“同嗜”——能让所有人接受并感到美好的味觉,许多人终其一生,朝于斯,夕于斯,孜孜以求,苦心孤诣,方探骊得珠。集众腋而成裘,才使一品品淮菜之味和融南北,“适得其中,妙契众口”。这是一个积许多人与多代人辨味实践的过程,在无数次生理反应与心理感受的交互作用下,力求理性的升华和感知的超越。作为这一艰辛求索的主体,厨师与美食家缺一不可。《礼记》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古人亦云:“操千曲者知音,观千剑者识器”,“终生美食者未必能谙味。”可见,知音固难,知味更难。后者往往对“味”,具有特殊的敏感,深刻的领会,独到的研究,精当的评鉴。常常热心地“延嘉宾,集同好,品评无虚日”。或如顾曲周郎,百般挑刺,皆缘有误;或如金圣叹评《水浒》,击节赞赏,无一不中关窍。正是在这种双向互动、长期摩合下,才能精“和味”之化机,研“至味”之玄奥,创造出淮菜味型变化多端而不失其和,越品越觉其味无穷的高深境界。
二曰“精”
。大凡经济条件许可的人,往往对食物不厌其精。既包括旧时高官显爵、贵族士大夫以及豪商大贾,也包括今天富裕起来的人们。艺无止境,精益求精,又是烹饪从业人员永远不变的追求,也是名店名厨在激烈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的客观需要。淮菜的精致,烹艺的精绝,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形成的。
选材必精,用材必当。如作“软兜长鱼”的黄鳝,只许笔管粗细,且单用其脊,炒出来才滑嫩软香。为使鱼脊乌黑发亮,不知试了多少方法,才懂得在汆长鱼时,开水里除了加葱盐外,还要滴上几滴醋。又如“淮山鸭羹”,传说,最早用鱼鳖猪羊,后又以鸿鹄鹳雀一一试过,皆不佳,尽舍去;再换鹌鹑乳鸽、家野鸡鹅,仍是“天壤王郎”,难匹“咏絮之才”;反复比较,惟湖中放养的肥雄鸭炖汤拆肉后,配淮山药作羹,如天造地设,这才“白头到老”。竟与“平桥豆腐”并称“淮羹二妙”,受人珍视如此。可见,物无贵贱大小,全在良庖应用合度。各种原料丛集累积,苟非深知其性,窥测其奥,很难得心应手。
千锤百炼,厨艺精湛。融汇南北厨艺精要,擀技刀工,白案红案,各司其事,各擅其长。如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的“钦工肉圆”,以李、刘、程三家做得最好,关键是制肉糜:不是靠斩而是扑出来的,专用工具是一块宽约二寸有奇、长约尺余的特制铁板。扑好后,抓起一握,“啪”地甩在案上,平摊成一大片,仍粘结不散,肉中哪怕发丝般细的筋也不能扑断,要把它一一挑出,这样的肉才“到劲”。否则,扑“死”了,肉圆不活不泡;扑轻了又全成了肉疙瘩,不嫩不粘。扑的过程中要加数次水,并“醒”一段时间,掌握不好,不是“水吱吱”的,就是“木碴碴”的。只有功夫到家,制法如式,才能“甩过墙头跳三跳”。极富母爱情怀的邓颖超,自住进西华厅直到去世前,每逢春节,总要预先从自己工资中拿出钱来,请厨师精心做出许多“钦工肉圆”,分赠曾经照养过的众多革命烈士子女及身边的工作人员,寄托传统的“团团圆圆”之意。在所有面点中,河下镇文楼的“蟹黄汤包”堪称“无上精品”。人们拟之为“宝塔之刹”。包子馅由蟹黄、肉皮冻等十大几种原辅料做成。水调面皮很薄,成品直径四寸以上,高可八九分。蒸熟后馅心溶成稠液,故名汤包。味道奇鲜绝美,工艺独特精巧,故声驰千里,誉传八方。每当重阳前后,远道前来品尝者络绎不绝,以至有了一句歇后语:“文楼的汤包——吃得等不得。”
做馅、擀面、包馅、上笼等制作关键必须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主理。尤其是当着食客的面,将刚出笼的汤包完整地撮至碟心,一秒钟的“举手之劳”,就有苦学十多年而大器未成者:汤汁一淌出来,即算报废,损失归店家。原本文楼陈氏所创,独家经营,直到咸丰年间,迫于同行压力,才公开了制作方法,做的人家比比皆是,但真正做出高水准的,屈指可数。凡厚皮发硬、馅不成稠液的,无非徒袭其名。至于外地以蟹黄为馅的酵面包子,更是名相如而实不相如。又如涟水名师郑国文所创的“高沟捆蹄”,以精选的前蹄膀瘦肉、干小肠衣为主料,配以二十余种香料、药料、佐料,经二十多道工序精制而成,也自不同凡响。这类例子,指不胜屈,不再赘言。
工艺复杂,烹技精绝。掌勺者,又称大厨。火候神妙而间不容息,调味活泛而精深入微,烹技细腻而繁复多变,无法尽之于言,穷之于笔。即使心灵手敏之人,也须念兹在兹,勤学苦练,精思殚智,方臻绝顶。故名庖大师各有能有不能,哪怕转益多师,“十八般武艺”皆通者或有,全精全能者绝无。如新半斋的大厨张文显,三十年代即以炒“软兜”名世,刘少奇等各级领导干部来淮,无不推其献技。一生精研炒艺,至死靡他。年届高龄,仍为后进作示范表演,竟殉职于胜利饭店红锅旁。被乾隆誉为“豆腐极品”的“平桥豆腐”,由平桥镇富商林百万家的胡姓厨师所创,千调百试,煞费周折,十年乃成。以豆腐与鲫鱼脑(10)为主料,烹制工艺之复杂,味之鲜美独特,豆腐菜肴中鲜有其比。胡厨因此被人们唤做“胡豆腐”,一如乡先生赵嘏,因佳句“长笛一声人倚楼”而被杜牧称作“赵倚楼”之所曾经。所有品尝过正宗“平桥豆腐”的人,无不拊掌叫绝,其中不乏日本、美国等外籍友人。诗人丁芒赞道:“平桥豆腐千般好,软兜鳝鱼透骨鲜。”北京人民大会堂还曾特派厨师专程来平桥学艺取经。
三曰“清”。莲藕之乡,素喜清水芙蓉。淮菜崇尚清淡雅洁,妙出天然。惟清淡,更突出本味之鲜美。菜点以味取胜,不过分偏重着色、造形,不刻意追求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目食效果。“清”字集中表现在:
清蒸炖炒,善始令终。淮安河湖众多,映城带郭,新出网的鲜鱼活虾,水淋淋、扑楞楞的,最好是现捕现烧现熟现吃,“活”则鲜美,其味自饶。尤其是淮白鱼、鯚花鱼刚出水时,本味绝佳,实在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不容恶紫夺朱,惟以清蒸最妙。马蹄鳖、鸡鸭鸽等也多保真清炖,少用调料,力求原汁原味。白炮虾仁,鲜美之味备足无余,洁白无瑕,只须清炒,无庸色料画笔层层渲染,添足续貂。
时鲜野蔬,清新益人。淮安人家常喜用村野素馔,发清新之味,现自然异趣,收养生之功。《水窗春呓》载:与清宴园一墙之隔的路家花园,“肴馔亦极精。不用海味,多用蔬果,皆园中自植者,鲜美不可言”。“一席半斋”,是淮菜的优良传统之一,对营养过剩的一些现代人来说,值得借鉴参考。
清风和畅,爽洁宜人。淮菜以独特的烩焐烧煨焖“清”功,使羹汤菜汁或“浓厚而不油腻”,或“清鲜而不淡薄”。炒菜、凉拌菜则得力于独创的白汤酱油,清淡适口,增洁益鲜。
四曰“新”
。中国有句老话:“无百世不易之饮食。”
如有例外,就是吃了近万年的主食——粥、饭。而“菜无美恶,常食必厌”。人们对食物多变性、多样性的要求,似乎无所终极。新,则食趣盎然;新,则趋之若鹜;新,则名利双归。众妙之门,惟在求变创新。淮菜形成发展的过程,就是以此为原动力,不断创新的过程。热情的进取精神,强烈的创新意识,乃淮厨最可贵的品格。同光间,淮菜之所以新品名肴层见叠出,尽妙极妍,其原因盖在于此。创新的途径:
旁搜博采,源活生新。除了前面所述,学习清真、高丽等异域风格,学习宫廷大菜、燕翅烧烤及外地的一些高超烹艺外,主要是不断从民间汲取营养。淮安千家万户的烹饪技艺及“家常菜”的整体水平起点很高,成为淮菜取之不竭的清纯甘甜的源头活水。如被外国人誉为
“中国快餐”的“小鱼锅贴”、“手抓龙虾”等,即自渔家、农家饭桌上移植改良而来。因其风味独特,又适应了时代风尚,遂腾身风靡于世。小吃如此,大亦可知。
连类比物,袭故弥新。如鼓楼茶馓的前身,就是人们吃了两千余年的又粗又大的“环饼”、“寒具”。文楼蟹黄汤包的诞生,则更复杂,经过两代人,三步曲:才由“蟹黄猪肉饺”、经“酵面蟹黄猪肉包”发展而来。工艺上最大的创新,是将少汤的干馅改进为全汤馅。当时没有冰箱,秋季无法结冻,解决的办法是将馅子注入瓷罐密封,吊下深水井中降温,以凝成脂膏。
博综厨艺,独运匠心。学习借鉴,绝不等于照搬趋同。有所参照,绝不能抹杀自我。否则,还有什么风格流派可言?还谈什么百花齐放?尤其在异彩纷呈的激烈竞争中,不贵同能,而贵在独胜,贵在标新立异。淮菜后发先至,极为成功地跻身于晚清“四大帮口”的史实,已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当然,倡扬淮菜宗风,保持独特的地方风味,绝不是一层不变,老死前人牖下。何况,从来就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菜肴,且不说不同时代的厨师,即同一时代的厨师,甚至同一厨师每次即兴状态,也不尽相同。据说,至抗日战争爆发前,能挂“长鱼全席”招牌的,整个淮安,也不过只三五家,其中还有高下之分。可见踩着前人的脚印,亦步亦趋,执而不化,路,只能越走越窄。淮菜无论在原辅材料应用搭配、烹调技艺上,还是“色香味形意”各审美要素上,都必须不断变化创新,然万“变”不离其宗:淮菜最大的特色与优势,就在于抓住了“同嗜”——“咸淡酸甜苦辣鲜”,众味至和适中,菜点清新精绝,无论东南西北、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能吃,并觉得好吃,这,就是我们必须固守的不迁之“常”。要使淮菜与时俱进,谱写更新更美的篇章,就要像前辈那样,手持一勺走遍天下,虚心地向各种风格流派学,从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饮食文化中汲取营养,去浮躁,摒虚荣,少耍花拳绣腿,莫缠意气之争,专心致志,反复求索,狠下一番苦功,准确地把握现代人的“同嗜”,精研出今日人间至味,方能为人类提供更多的谐于自然的高品位的美食享受。光前裕后,正在吾辈!任重而道远,其可不勉乎?!
淮山不老,淮水长流。
站在二十一世纪始端的淮安人,蓦然回首:过去的一百年里,前仆后继,殚精竭力,求生存,求解放,求温饱,我们终于得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但毋庸讳言,也失去了一些本应宝贵的。在未遑或“不屑”继承的优秀历史文化遗产中,弥足深惜的就有:淮菜的一些精邃烹艺与精美肴馔。我们所做的远远不如兄弟城市,落在了时代的后面。我们对先贤和子孙抱愧!对所有热爱人间美食的朋友们抱愧!“目睹百斛明珠投之九渊”,或差可与今人惋惜之情相似。
所幸,“流长而难竭,根深而难朽”,淮安饮食文化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将淮菜精华的基础部分保存了下来。今天,社会正走向繁荣进步,人民正奔向富裕幸福,全球有这么多喜爱、关心淮菜的友人,全国有这么多热爱、精研淮菜的名师,淮安仍有这么多精于烹饪与鉴赏的美食之家,淮菜历史上的第二座云峰,离我们还会很遥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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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刘氏女诡从夫》。
(2)
欧阳修《于役志》。
(3)
《河下志》。
(4)
明嘉靖年间状元沈坤,号十洲。回乡守孝时遇倭寇入侵,自愿毁家纾难,招募训练了一支千余人的“状元兵”:削尖竹巷街制作竹篙的长竹,持之以对付锋利的倭刀,无论敌人怎样狂刀乱砍,竹梢切口总是尖利的,足以捅入敌胸膛。这一创举,后亦为戚家军所采用。每遇敌,沈坤必身当矢石,一次亲手射死敌酋,大获全胜。后又设计在埋倭墩挖下深壕巨堑,全歼两千多只虎狼,使苏北百年倭患由愈演愈烈扭转为渐趋平息。如此大义大勇建立不朽功勋的民族英雄,竟遭陷害屈死狱中。
(5)
清·金安清《水窗春呓》。
(6)
据陈灨一《睇向斋秘录·吴棠之奇遇》等资料:慈禧未进宫时,随寡母弟妹扶父亲灵榇回京,舟过清江,盘缠殆尽,窘泊于石码头。吴棠时任清河县令,正巧亡友丧船路过,命人送去赙银三百两。手下人误送至那拉氏舟中,不啻天上雨金雨粟。吴棠将错就错,索性登舟致祭,更令其家铭恩感泣。慈禧垂帘听政后,即重用吴棠。其死后予谥“勤惠”,犹不忘前事。
(7)
据光绪《淮安府志》:淮安文风盛,人好修举业。又因大河卫、淮安卫两军籍与盐商大贾商籍人口占籍,廪附增生名额虽多于他府,一领青衫仍然难着。故程鱼门世居河下干鱼市口,未入山阳籍。陆求可为山阳进士,其曾孙陆竹民也改入他州籍。而罗振玉迁淮已四世,还得返回浙江去应试。可见其难矣。
(8)
蔡云万《蛰存斋笔记》。
(9)
《孟子·告子上》。
(10)
俗称鲫鱼舌头,味之鲜嫩全鱼无堪伦偶,今人制鲫皆连鳃抠掉,无异取椟弃珠,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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