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山 茶 歌

 

泉迸淮山好煮茶

 

淮上三山,各擅其胜。老子山,是传说中李老子修道炼丹的仙山。大禹治淮,以千寻铁链锁水怪“无支祁”于龟山脚下,上建淮渎庙,可谓一座神山。盱眙第一山,原名南山。孔子后裔、东汉临淮太守孔安国,最早在山上建了一座“先圣晏居殿”,后改作文庙;宋代崇圣书院,清代敬一书院,又先后辉映,说它是一座儒山,恐亦不为过。隋开大运河后,此山直对通济渠入淮处汴口,居南北冲要,山虽不高,然葱翠欲滴,彤阁掩映,夺人青眼。故米芾题为“第一山”。山上摩崖石刻密布,白居易、韦应物、苏轼、米芾等题刻尤为珍贵。扪碑细数,题咏最多的倒不是书香墨韵,而是泉。何足为怪?都梁山本是一座泉山。白居易云:更无俗物当人眼,只有清泉洗我心。” 题的是灵岩寺泉。林和靖 “竹老生虚籁,池清见古源。高僧拂经榻,茶话到黄昏咏的是盱眙山寺泉。元佑进士、黄庭坚的外甥洪炎,曾赞美都梁山泉道:“清泉似石乳,滴沥岩窦间。乞此一瓢饮,为祛千载烦。……一酌荡幽巅,三咽萦肺肝。轻躯变滞骨,尘鞅思灵关。来当踏云至,去当御风还。” 大小龙潭等二十余处山泉中,最负盛名的是第一山玻璃泉。米芾诗曰:“半山亭下老苔钱,凿破玻璃引碧泉。一片玉蟾留不住,夜深飞入镜中天。”环境、意境皆不错,水质如何?杨万里道:“清如淮水未为佳,泉迸淮山好煮茶。熔出玻璃开海眼,更和月露瀹春芽。仰看绝壁一千丈,削下青琼无点瑕。从事不浇愁肺渴,临泓带雪吸冰花。” 其泉甘冽可知。淮河水被古人排为第七,要说此泉跻身前五名亦未为不可。然明嘉靖进士成子学在此为官,偏偏藐视权威,草书一首《玻璃泉亭成惜别》刻在崖上:“天地有正气,一水钟灵杰。涓涓出山下,分自瑶池泬。风恬波不兴,露浥味还冽。崛起淮泗滨,影漾崆峒月。……芬芳通鬼神,洗心得真诀。一笑扫沉疴,寿世消白发。亦有流离子,探取疗饥渴。顿令尘世人,登览羡奇绝。”从此,玻璃泉亭壁嵌上了“第一泉”三字。1过往见者无不窃笑:将置中泠、惠泉于何地?小地方人闻孤见陋,敝帚自珍如此!直到四百年后,其“冤”大白:江苏省水文地质大队经过两年勘察检验,得出科学结论:都梁山的矿泉水为低矿化、低钠、含锶硅酸矿泉水。与本省已发现的一些矿泉水相比,水质最佳。可与法国、意大利等名矿泉水相媲美。古人真神了!三寸之舌,竟与科学仪器相酹。

虽说“烹茶,水之功居六”,有好泉,无好茶,也是枉然。都梁山脉的大雨山,自古产茶,与淮泉一样,未经茶圣陆羽品题,致埋没无闻,不见经传。直到盱眙朱元璋做了皇帝,洪武元年颁布《祭礼》,规定太庙祭祖大典中,须献新茶。这才想起幼时听父亲说,曾祖父朱四九,曾在大雨山南麓种过九棵茶树,便下旨寻找家珍。地方官奉了九天纶音,岂敢怠慢,无奈年久世迁,茶山上千株万树,何处觅御茶?只得战战兢兢选了九棵最好、年轮又相当的茶树绘图呈送御览。幸好,皇家也未深究,每年清明前,晓灵芽云吐绿,先春粟粒珠含胎”,即选派一群骨格清秀的二八宫娥降趾大雨山,四鼓斋沐漱泉毕,于晓露晨烟中上山采摘雪芽,养之以香唾。日出,则“竹炉新焙春烟起,篛笼封春贡天子”。洪武帝赞不绝口:“色是春光染,香是月魄浸。” 一霎名播海内,饮与未饮者,交口誉为“妙贡珍茗”。后人称作“明祖贡春”。其实,正因“吐玉露金先献奇”,茶芽初萌而味欠足,虽甘而清,“一啜香自舌端生,再吸泠然乘风起”,可惜不耐泡,两冲之后如同白水,老茶客多不敢恭维,惟深得女士青睐。入清后,只好辞太庙,屈尊迂降闺阁中。旧时淮俗:大家闺秀不得出入茶楼。哪能像“茶客老爷们‘烂板凳’,抱着小一壶,添了老半铫,在茶馆里一泡就是大半天”呢?

 

雅志洗心自烹茶

 

数千年来,血与火的战争时断时续,名与利的纷争无休无止。滚滚万丈红尘,漫漫千里狼烟,往往让人作呕,令人窒息。备受煎熬的芸芸众生,需要有片刻的清凉,供其平复急喘。面对太热太躁太疯狂,再坚强的人也有过瞬间的虚弱,再豁达的人也有过莫名的烦闷,需要有短暂的清静,以安顿其灵府。何以解忧?东西方人,不同民族,各有“避世”之方舟。中国人最早发现了令人酣醉的酒,最终选择了助人清醒的茶。原产于中国的茶,钟日月山川之秀,与天地众生为春。茗饮之乐,在于除烦去腻,一洗肺尘心垢,使人神清气爽,澹静怡然。故云:有人不能饮酒,无人不爱品茶。青牛道士、白鹤真人,修道养性,固少不了它;名刹高僧、禅关佛子,求悟参证,亦离不开它。外儒内道的读书人,无论大隐朝市,还是小隐林泉,多有玉川子之癖,将茶列为九友之首,雅与琴棋书画诗酒为伴。甚而入山采茗不辞劳,亲烹屡酌不知厌,水声火候细研求,投入的太多太多。茶的和谐平静超逸,吸引势如参商的儒道释三家,开始坐到一起(极端顽固派除外),忘却了世俗,忘却了尔我,忘却了分歧,忘却了相互攻击。以茶会友,增进了解与友谊,结成无数“茗碗清缘”,弥合了久远的裂痕,消解了无谓的仇恨,融汇了中国古代思想的不同源流,从此不再走“辟佛灭道”之极端。从宋代理学、明代心学借鉴涵融道释的痕迹中,即可看出些许消息。

淮安士子爱茶,也爱与僧道相对品茗,以游心于淡。从他们留下的大量诗文中即可知晓。如张耒《寓太宁寺》:“温炉煮夜茶。”《还楚州天庆观高道士琴棋》:“围棋尽扫一堂空,烹茶旋煮新泉熟。”明金铣《游紫霄宫》:“一庭寂寂无人到,三洞茫茫有路通。风袅茶烟笼竹外,鸟衔花瓣出云中。”清陆求可《龙兴寺》:“偶过竹院啸烟霞,爱客山僧自煮茶。”等等。2但更多的,还是在自家书斋茶室中,以独饮得神。淮安有句俗谚:“一人不饮酒,二人不品茶。”茶宜寂,酒宜喧。茶,不仅助人耐受孤寂,更使人享受了孤寂。真正懂茶的人,是需要凝神静志,用心去品茗的。其中,有清醒内敛的人生反思,有超越现实的执着追求,有不可言说的美学情趣。皓月清风或可为伴,但人多应酬,绝喝不出“卢仝七碗”的境界。对茶的研究,淮人表现了极大的兴趣,除零篇碎锦外,据《河下志》:雍乾年间,山阳刘源长,“著《茶史》二十卷,捃摭颇富。桐城张廷玉序以行世”。

茶的坚贞不移、淡泊宁静,臂助淮安读书人内修自省,励志立身,且在国破家亡、末路穷途之际,垦出一片生命的绿洲,支起一角澄净的苍穹。陆羽《茶经》云:“山阳南二十里,有茶陂(同坡)。”惜年久竟无考,淮安人对此不无小憾。有首《淮阴竹枝词》唱道:“管家湖上踏青莎,为读《茶经》几度过。寂寞荒陂何处是,雨前犹听采茶歌。”明末秀才靳应升干脆取号“茶坡樵子”,入清后,鼓动山阳县二十余名诸生拒考而集体落籍,时人赞为“一队夷齐不下首阳”。其家中有一椽笆壁草顶的小轩,颜曰“茶坡草堂”。顾亭林、傅青主、万年少、阎古古等抗清志士曾与望社中人潜集于此,清茶碧涛,祭奠剩水残山。3

 

众乐广闻一壶茶

 

淮安有闲人爱茶,更喜茶园中百事可闻、恭让有礼、众乐融融的气氛,茶馆业随之兴盛。西坝不足一里的茂盛街上,竟有茶楼十余家。河下镇中心有座道宫——“古天兴观建自唐贞观年间,规制宏丽,内有七泉,水甚甘美,俗称七泉山”。其三官殿神座下一井水质最佳。王猷定有诗镌于壁。观旁有条百米多长的石板街,街面商家楼阁接肩比翼,几乎做着一样的买卖:买七泉山井水烹茶售客。故名“茶巷”。4望月楼、香云馆、云腴阁、小澄潭、桐荫园等多是供人们海阔天空神侃穷聊的所在,清江督造船厂购买船料的掮客及小盐商们,也常在楼上雅座单间里谈生意。青漪雪浪是可以打茶围的“香巢”。揽秀山房是带说书的大茶园。半红楼则为听清音的“月窟”,故楼联曰

 

知乐知音逢知己,新泉新火试新茶。

 

这些茶楼无一不布置幽雅,壶碗精洁。卖茶外,还备有一些精致的茶食蜜饯、水晶楂糕等。干果炒货、时鲜水果多由小贩在门前兜售。客人若需热点心,自有当地称作“小游神”的闲汉们供其驱使,咄嗟立办,小费不过一二文铜钱。故有些“无事忙”,眼一睁就上茶楼,洗漱进早点皆在彼处。文人雅士则最爱在下半天登隐仙阁,其门上楹联云

 

一瓯春露长留客,两腋清风几隐仙。

 

此阁不设方桌长牙凳,全用红木茶几圈椅。多备各地名茶;每日天亮前汲取三官殿神座下的新泉,养于绿釉荷花缸中;以砂铫煮水,阳羡紫砂注汤,人各一壶,自斟自饮,以景德镇白瓷瓯供酌。茶客们悠然自得,或赋诗联句,了语危言;或谈谐辩难,上下古今。甲午战争爆发后,这里又成了士子们走出书斋,关心和议论国事的“时局论坛”。金瓯已缺,茗瓯何堪?!惜补天有志,报国无门,满腔热血竟无地可洒,遂化作悲歌长啸,居然集成《隐仙阁茶社诗钞》三卷。

淮安历史悠久的茶楼,当数以专烹枸杞井水闻名的三仙楼。据李东垣《本草注》:淮有枸杞井,水味甘,补脏明耳目,止腰膝疼痛,固精气,圣水也。”此井即在开元寺内,隔着万柳池与三仙楼相对,有木长桥凌空飞架。清任后山有句云:“杰阁衔虹立,平堤穿镜来。仙踪今寂寞,桥上且徘徊。”咏的就是三仙楼长桥。传说唐末,吕洞宾来楚州探望时任太守的伯父吕温,曾在楼上与汉钟离、铁拐李二仙品茗。此楼共三层,飞檐翘角,背城面湖,除了泉美茶香外,还设有楸枰,供人“坐隐”“手谈”,计棋局胜负收取茶资,故门无杂宾,最为雅静。“雉堞烟中过帆影,仙楼云外落棋声。” 从清戴时遴这首《万柳池晚眺》中可以想见。至于茶客们棋艺如何?旧时不授棋段,也未举行中日韩大赛,固难妄下评语。只不过,康熙年间,这里曾走出一位在围棋“四大国手”中排名第一的梁魏金。

清江浦的茶馆以天宝楼最著名,在台淮人回忆道:“吾邑城区饮茶风气甚盛。圈门内天宝楼为大众饮茶聚会之所。每晌午至傍晚,士夫云集。公(指范冕)亦常盘桓其间,谈趣聊天。尤其每年上元灯节,公必书制灯谜纸卷若干则,供茶客猜射,中者有奖。谜题多出自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稗官野史、俗谚口语,有时一猜即中,有时苦思索解亦不可得,一旦经公揭露谜底,众皆恍然翕服,逸趣横生。”5再就是张仙楼西的张园(麒麟童周信芳故居右前方),四面环水,柳荫成行,中间一排茶厅,风亭水榭,碧槛红廊,乃消夏第一佳处。每日下午,上客最多,边吃茶,边听歌女清唱。有联曰:酒熟茶余,有客来游能却暑;月圆花好,几人到此可销魂。6

还有一些开在大路要道边专供行旅小憩的茶寮,多显得简朴。如南宋路德章道出盱眙所见:“道旁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最早,淮人是将芝麻核桃杏仁等炒熟密贮罐内,客来,取出臼中捣碎,以开水冲泡,称作擂茶。直到元末明初,在施耐庵生活中,“王婆”茶局子里卖的和合汤,亦当归入此类(《水浒传》二十四回)。后来瀹茶茗饮占了主导地位,擂茶只用于结婚喜庆或新亲上门等仪礼上,芝麻杏仁炒米糖茶即其余绪。钵池山脚下,西临官道有一排四五间茶寮,人称“林家水烟摊”,清一色不上漆的矮桌子,“趴地虎”长条凳。卖茶外,还卖水旱烟、灶面饼、麦芽糖、薄脆等。两淮道上赶驴拉车抬轿的,多到此歇脚打尖。传说同光年间,洪秀全的第二十王娘曾在此避难。在清江大闸以西约二百米的录事巷头,有一家品泉茶馆,是这类茶馆中最阔气的,门对双摆渡,故有联云:“品泉茶,三口白水;双摆渡,两只舫舟。”

 

馨芬清韵女儿茶

 

对封建礼教下的众多女子而言,既不能游目骋怀、放情于山水之间,又不能朋酒高会、寄兴于文饮征逐,消愁破闷,益智添神,惟有茶。一千五百多年前,茶已进入淮地庶族寒士之家,涟水鲍令晖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香茗赋集》,足觇其对茶的钟爱。淮安女子饮茶之风久矣。一庭芭蕉,数丛茉莉,小阁芸窗,斗室曲房,留下了无数品香啜茗的倩影:暖春炎夏,慵针倦绣,正赖其破除睡魇;晴秋雪夜,文思枯滞,又仗其润激诗肠。更有那怨女嫠人,孤芳孑处,寂寂幽闺,沉沉良宵,看竹映北牖,听雁过南楼,焦虑、压抑、痛苦、挣扎,千端万绪,丛集沓来,更漏迟迟,愁叹夜永。若要自我调摄,自我拯救,她们多半会想到闺中腻友——茶。以甘露春泉浇注枯木古井,从而得到慰藉,得以平衡,得益超脱。故深得茶中三昧的淮安女子,曾惊世骇俗地说:春风在手一瓯茶,乐趣何如静趣佳?是辛酸凄楚强作解语,还是经历有得之言?只可对知者道,难以对外人言也。

古人云:“饮茶,富贵之事也。”广大穷苦百姓即有雅兴,也无能为。然而,贫困,岂能夺去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于是,淮安民家有了女儿茶。

相传,有几位江南举子进京赶考,船过清口不远,进入桃源(今泗阳)县境,见河涯一林桃花甚美,便小泊登岸,入林寻芳。兴致勃勃,渐忘路之远近。一时焦渴难当,遥见深林中有数椽茅屋,遂上前小叩柴扉,声言索饮。恰巧只有一少女在室,不肯开门纳客,却又暗将一大壶凉茶、几只粗碗搁置窗台上,请其自取。士人喜出望外,连连称谢,急斟分啜。其茶,色翠而嫩黄,味清而带苦,乃问姑娘泡的什么茶?答是莲子芯。其中有个促狭鬼,开玩笑道:既有“怜子心”,何不见崔护?姑娘后悔不迭,赌气不再答言。几个老成点的一边责备同行者不该以怨报德,一边再三致歉道谢。直到离去,也只见桃花,未见人面。此事后来被好事者得知,据唐诗诌了几句俚词:“今日此门中,桃源路不通。人面何曾见,桃花笑春风。” 轰然传开,里人乡党觉得姑娘待客有礼有节,无可指责,从此,便将莲子芯茶称作女儿茶。

细考上述传闻恐怕不确。淮安女儿茶乃是泛称,以竹叶心加鲜银花沏茶,茵陈、香芹、青箬叶(俗称大柴叶)、鲜荷叶烹茶,无不碧绿清香,也算色味俱全。另有一种,春天蚕豆上市,将内壳剥下晒干炒熟,用来泡茶。其中蚕豆嘴子,又叫蚕芽,往往珍藏待客。所有这些统称女儿茶,都有清热解暑、消渴开胃、祛湿利尿等功效。何况,淮安的田家女、采菱娃,物质生活虽贫乏,却比金笼兰闺中人自由得多,以现代人眼光看,大胆站出来,舌战酸儒,也未尝不可。

每当三伏炎炎,长昼酷暑,豆棚瓜架下,湖滨柳荫里,桐伞井栏边,河桥石埠上,就成了聚饮女儿茶,兼作女工的“临时俱乐部”。人多在一起,尽情欢笑歌咏,哼出一段段美妙的旋律,说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内容当然不出才子佳人、忠孝节义、鬼怪神狐、因果报应之类,既有糟粕,更有精华。可不要小看了一壶女儿茶:伦理道德、民族大义在这里得到了传承,人情事理、古史今识在这里得到了传播,神针奇绣、衣鞋新样在这里得到传授,淮安独特的地方剧种——淮剧的前身上河调、下河调,也在这里孕胎萌芽并广泛传唱。这里,还是每个幼儿从祖母、母亲那里接受的说教、故事的一个重要源头。

淮安的农户渔家,除贵客临门,一般不特地烧茶,多是在烧饭时带下一大壶。富贵豪门皆自备茶炉,随时取饮。城镇的小康之家与店铺,则提壶到茶炉灶冲开水;讲究的,还直接到茶楼冲茶。只是委屈了一些做媳妇的,见天只能啜吸婆婆、丈夫的茶脚子(残茶)。邱心如夫家即在茶巷头天兴观右侧,人称张氏恬素堂。娘家住杨天爵巷,离茶巷也不过二百余米。故《笔生花》第一回,写侍郎姜近仁拜访其堂兄,姜寿仁即命小僮去茶局子冲茶。乃乡俗也。旧时,茶炉灶遍布大街小巷。道光末年,山阳缙绅先生们不知听了哪个青鸟术士之言,说山阳人逢虎不利,与虎犯冲,遂倡言发起“清虎运动”,将城里白虎桥改作太平桥,命全城所有老虎灶,一律唤作太平灶。孰料不久,太平天国兴起,一吓,赶紧又改了回来。河下镇闻思寺旁有家老虎灶,姓白的老夫妻带个哑巴儿子卖水为生。光绪三十二年发大水,马家荡边来了一群逃难的人,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家人俱已罹难,乡邻做主,将她送给白家做了团圆媳妇(童养媳)。几年过去,小媳妇长大了,出落得柔美可人。公婆下世后,她就撑起了门户。从早到晚,头上脚下,收拾得格格正正;一年四季,锅上灶下,打当得干干净净,纤尘灰疵都不容近锅,加上那一手利利索索不滴不洒的注水功夫,让人看了真是一种享受。惟一缺陷,就是个头没长足,瘦弱小巧了点,脚下砌了两层砖阶,方能运臂自如。年轻的学徒店伙们,宁愿穿街过巷多跑腿,也要到白家灶上冲开水。个别油嘴滑舌的“促寿痨”,戏称其“白娘子”,说些缺德的疯话,人家羞红着脸一笑付之,不理。更有涎皮癩脸的得寸进尺,动手动脚,逼得她只有操起铜勺自卫。避得快的哈哈笑,稍慢一步,热水溅身则哇哇叫。白家娘子心里有谱,从不舀滚开的沸水,多是稍用点温汤小开水一洒:老亲世邻的,莫要真伤了和气。所以,一直到死,人们背后总叫她“小开”。日本侵略者杀过来了,白家夫妻与众人一起去乡间避难,跑反途中,哑巴被日寇飞机炸死了,剩下举目无亲的妻子,又回到了镇上,依然烧开水。然而小开水老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鬓霜染,门齿也磕去了一颗,说话都不清楚了。一天,来了一群日本兵,挤在门前,指着一灶四锅的茶炉,叽哩哇啦不知嚼什么倒头蛆。小开水下意识地操起紫铜勺,默立静观。忽然,其中个头最高的鬼子一把搡开主人登到了砖阶上,竟公然向茶锅里撒尿。畜牲!太欺负中国人到地了!” 如落叶远坠的女人发疯似的爬起身来,舀了满满一勺沸水向鬼子泼去……随着一声杀猪也似的嚎叫,数把锋利无比的大和武士的刺刀,闪电般精确无误地戳穿了瘦小干枯的身躯。倒在血泊中的中国妇人,竟始终咬牙一声不吭,瞪大了无泪的枯瞳,紧紧握着用来捍卫人格与国格的唯一“武器”。镇上人自动为白家大娘举行了葬礼,陪葬之物,就是那把怎么也掰不开的紫铜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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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此节诗文引自光绪《盱眙县志稿》。

2) 此节诗句引自《山阳耆旧诗》。

3) 《重修山阳县志》。

4) 《河下志》。

5) 《淮阴文献》第三辑王名驯《范氏隐书序之一》。

6) 《淮阴文献》第四辑《淮阴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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