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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游戏笔墨的艺术结晶

 

《西游记》是游戏之作决非无根之论,而是根据作品形象描绘的实际所作出的客观评价,只是实事求是地揭示了全书思想艺术表现的主要特征,以及作者的审美情趣和艺术趣味的特点而已。作为一部游戏之作,《西游记》是游戏笔墨的艺术结晶,游戏笔墨是《西游记》独特成就的最鲜明的艺术标志。

 

1.游戏笔墨在形象描绘中的独特表现

 

游戏笔墨作为《西游记》的艺术标志,它在全书中,究竟有些什么突出而鲜明的、且又为别的小说作品所不可代替的表现?
  其一,游戏笔墨无所不在。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从小说的第一回开始,到第一百回结束,几乎每回都泛溢着浓重的戏谑氛围,处处都可发现作者那支天才的游戏之笔在自由地驰骋。翻开小说,作者描写仙石产卵,见风化猴。那石猴学爬学走拜四方,目运金光射斗府,以致惊动玉帝,赶快命千里眼顺风耳查看。那任意挥洒的戏笔,一下子就将人们的思绪引向那个既属幻想又象现实的特定境界,落笔便不同凡响。而在第一百回,五圣成真,如来加封,情景是何等威肃!然而作者偏偏让猪八戒胡乱大嚷:“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一席话答得妙:“这可是个有受用的品级!”作者的戏笔那么轻松地一挥,猪八戒固然有如闻其声之妙;在教主如来的鼻脊上,似乎也影影绰绰地加上了一块白,让人回味不尽。全书首尾如此,而小说中最重要的故事情节描绘,包括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师兄弟间,不管是日常相处,还是并肩出战,作者的戏笔固然是一刻不停地任意挥洒;神魔相争,即使是生死鏖战关头,激烈搏斗场合,作者也往往会将轻松谐谑的游戏笔墨穿插其间。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大闹天宫赌斗,孙悟空在如来手掌上一筋斗以为翻到了天尽头,又题词,又撒尿,谁知竟还未走出如来手掌心,被教主翻拿一扑,压在了五行山下,你生我死的激烈争斗,竟是在充满戏谑的氛围中结束。读着这种神来之笔,真有妙趣无穷之感。然而,《西游记》中这样的游戏笔墨,并不是作者心血来潮时的偶尔点染,也不是在情景切合时所作的偶尔穿插,而是在全书形象体系的细致描绘中全面运用,全面贯串。在塑造人物时,游戏笔墨作为性格描写的基本手法之一,渗透在每一个人物形象个性刻画的细微处;在故事叙述中,游戏笔墨作为艺术表现的基本笔法,体现在每一个情节内容的发展过程,而在细节描绘中,作者的游戏笔墨,也依然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发挥作用的场合,作尽情的挥写。而小说作为一种语言艺术,作者的游戏笔墨,实际上是作品文学语言的特殊格调的表现。所以,《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就是以语言运用为基础,全面地体现在小说的内容和形式的诸因素中,成为作品中各个内容和形式因素的有机组成部分而无所不在。

其二,游戏笔墨不可或缺。

我曾经把《西游记》作者的游戏笔墨,比作为观音菩萨净瓶中的甘露水,它是《西游记》鲜明的艺术特色借以形成的基础,不妨说是《西游记》的生命线;因此,缺少了游戏笔墨,便将使《西游记》大为逊色,没有游戏笔墨便没有《西游记》。例如大闹天宫时猴头和二郎斗法,何等奇妙有趣。猴头变麻雀儿,二郎变饿鹰儿飞将去扑打;猴头又变大鹚老,二郎急变大海鹤来衔;猴头变鱼儿入水,二郎又变鱼鹰儿来啄;大圣变水蛇,二郎变灰鹤来吃;猴头又变花鸨,二郎一弹把花鸨打个龙踵;猴头趁机滚下山崖,变了一座土地庙: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杆。二郎见旗杆竖在庙后,便断定是猴头弄喧,举拳就捣,猴头心惊,扑的一个虎跳,留在空中不见。每个读者读到这里都会哑然失笑,惊佩作者手中那支生花妙笔是多么的出神入化。然而,如果削弱了这一节的描写中的游戏笔墨,删去那猴头变土地庙时尾巴变旗杆竖在庙后等等匪夷所思的戏笔,其艺术效果的损失便难以估量,甚至直接关系到作品的思想艺术成就,影响到这部神话小说的流传了。对此,我们只要拿明代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下简称朱本)和明代杨致和本《西游记传》(简称杨本)来对比就一清二楚。朱本和杨本在写到猴头和二郎斗法时虽也有变这变那的叙述,应该说,这与一般神怪小说所写的斗法多为雷同和呆板的情况相对比,已呈现出其特色;但若与《西游记》比较,便又有天渊之别了。后者由于增加了变土地庙的细节,虽寥寥数笔,却有画龙点睛之妙,竟能使全篇生辉,满盘皆活,足以令读者忘怀得失,但觉好玩了。对比之下,朱本和杨本就因为缺少了变土地庙这一节的游戏笔墨,便显得平淡一般。其实,何止平淡和一般,朱本和杨本之所以在小说史上遭致湮没而不传,根本原因之一,也就在于缺少《西游记》全书中那种游戏笔墨的光彩而相形见绌。所以,《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是不可或缺的,缺少了游戏笔墨,必将破坏《西游记》完整而高超的艺术美,给《西游记》的思想艺术成就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其三,游戏笔墨难以企及。

应该承认:小说创作和游戏笔墨是结有不解之缘的,有哪一部小说没有几笔游戏笔墨呢?金圣叹批《水许传》,在小说第三回,当写到智深“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时,金批说:“忽然增出一座牌楼,补前文之所无,盖其笔力,真乃以大为戏耳”。这是一种戏笔。脂砚斋评《红楼梦》,当小说第十六回,写到秦钟“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持索未捉他”处,脂批说:“《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又是一种戏笔。东湖评《女仙外史》第八十五回“大救凶灾刹魔贷金,小施道术鬼神移粟”说:“此回书乃游戏耳”,这又另是一种戏笔。但不论是叙述故事,刻画人物,描写细节,也不管这种戏笔体现了何种特色,总而言之,只是作者兴之所至的偶尔点缀或穿插而已,不仅在全书中不占主要地位,而且也很难与《西游记》相比拟。因为《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是作者总体艺术构思的有机组成部分;而在运用中,又具有着鲜明的艺术个性和高超的艺术造诣,为古代通俗小说中一切游戏笔墨所难以企及。首先,《西游记》的戏笔能与幻笔巧妙结合,有奇趣蕴美之妙,第四十四、四十五回,西行过车迟国,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三人变三清,撒臊溺充圣水,戏弄虎力、鹿力、羊力三妖。走笔运墨,纯是戏谑之言;字里行间,充满奇趣氛围;立意显然在于贬道,但风味与格调都比较优美,颇有引人的艺术魁力。由于题材内容的要求和制约,幻笔是《西游记》所必需的基本笔调,所以小说的形象描绘中充满着神奇性和传奇性;而由于作者的艺术爱好和艺术趣味所决定,戏笔又是《西游记》形象描绘的基本表现手法,所以小说中泛溢着浓郁的诙谐性和趣味性。更由于作者创作技巧的高妙,在实践中,使戏笔寓之于幻笔之中,而幻笔又往往通过戏笔来体现,二者紧密给合,使作品的传奇性和神奇性能与诙谐性和趣味性和谐地溶合在形象中,从而凝结成作品笔法运用的一个显著特点。其次,《西游记》中的戏笔,看上去似乎是随意挥洒,信手拈出;细细体会,却又是恰到好处,机趣天成。

如猪八戒义激猴王一段,老猪来到花果山,怕见猴头,挤在群猴中向行者磕头,行者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明白,故意叫群猴拿将上来,这样那样地刁难老猪,最后,呆子忍不住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认不得我,好道认得嘴耶!”此话一说,弄得孙猴子也不禁笑将起来,脱口喊出“猪八戒”,于是师兄弟才相见细叙。这种例子不胜枚举。这类笔墨象是闲笔,其实似闲非闲;看似枝蔓,其实是无蛇足之嫌,它完全与作品的格调和情趣相一致,有助于刻画人物、丰富细节、增强风味。再次,《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已自成一格,独具特色。笔法是那样的圆熟,意味是那样的淳厚,色彩是那样的晶莹,技巧是那样的高超,挥笔洒墨似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无丝毫枯竭晦涩之感。这种种,都显示出作者运用戏笔的创造性水平;所以,我说它为古代通俗小说中一切游戏笔墨所难以企及,决非无的放矢之言。

从以上三方面,足以显示《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是多么的突出而鲜明!所以,说游戏笔墨是《西游记》的艺术标志,决非空泛之言,而是以充分的创作实践作为立论的根据。

 

2.游戏笔墨对作品思想艺术独创性的积极影响

 

《西游记》作者的游戏笔墨,对这部小说的成功创作是产生了巨大作用的。它不仅一般地影响着《西游记》思想艺术的成就,而且使这部小说成为具有艺术独创性的作品方面,发挥了不可磨灭的积极意义。

对此,我们也可以从三方面来加以说明。

其一,通过游戏笔墨含蓄地曲折地来表达其创作意图和创作宗旨,使作品形成一种深邃而隽永的意境,耐人寻索,引人回味。

明清时期某些评论家把《西游记》看作是宗教入门手册,成佛了道奇书,这完全是皮相之言。他们只看到《西游记》题材方面的宗教性内容,仅仅抓住一些表面现象,就当作立论的根据,大做其荒唐文章。他们完全没有把握《西游记》是凭借游戏笔墨来表现作者意图和创作宗旨的特点,因而不可能通过那层宗教纱幕,透视到作品形象描绘中所创造的深邃的意境。当代某些评论家把《西游记》看作是政治小说,实质上是换了一种说法,却仍然在明清评论家所走过的道路上徘徊。因为他们从政治小说这个前提出发,不论是把这部小说看作是反动之书,目的是企图瓦解人民的反抗;还是把它看作是进步之作,拎高到是表现农民起义:统统都是将《西游记》中贯串始终的神魔之争,当作是现实社会中的政治斗争和阶级斗争的形象图画,囿于这种观念,也就不可能再去想一想作品的实际形象描绘中是否还寄寓着更为隽永的意境。其实,《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并不是以游戏为宗旨,表现肤浅的平庸的甚至低级趣味的意图;但也决不是象某些论者那样无视游戏笔墨的客观存在,以为是正儿巴经的在写社会斗争或宗教修炼秘法。而是象古代曾有论者指出:“游戏之中暗传密谛”,是通过游戏之笔来表达其高超立意。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暗传”二字,它一语道破了《西游记》作者如何在形象描绘中体现其立意的巧妙构思,揭示出作者赋予游戏笔墨以曲折体现全书宗旨的艺术设想。作者富有艺术个性的游戏笔墨,在创作实践中完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通过游戏笔墨使作品形象体系中构成了这种特有的艺术意境,使读者不可能一眼见底般捕捉住作品的宗旨和作者的立意,正如古往今来的不少论者所曾提及的那样:《西游记》具有哲理意味。运用游戏笔墨来描绘的作品形象体系,具有一定的哲理性意义,这不仅深化了作品主题的内含,而且形成了一种与一般游戏之作完全不同的耐人寻味的意境,使这部神怪小说成为游戏之作中典范性作品。

其二,富有艺术个性和高超造诣的游戏笔墨,在小说中凝成了鲜明的创造性艺术特色;而作品中这种特有的艺术格调和艺术风味,正是《西游记》获得老少喜爱和雅俗共赏的基础。

游戏笔墨给《西游记》形成的创造性艺术特色是什么呢?我根据作品的创作实际出发,认为是一种诙谐性。这种诙谐性,与古代一切以游戏之笔勾勒而成的文艺作品中的诙谐意味最明显的不同处,就在于后者:或只表现为讽喻性,如《史记·滑稽列传》所写“滑稽多辩”的淳于髠,讽喻齐威王罢长夜之饮之类;或仅仅是为游戏而游戏的“空戏滑稽”,如打油诗和某些戏谑性的笑话,至于在小说戏曲中以游戏作逗趣穿插,以增加戏谑性者,更只是局部性的特点而已。而《西游记》中的诙谐性,它作为小说的一大特色,不仅包含着丰富的内含,而且具有独特的艺术美。就其内含来看,可以说是熔戏谑性、趣味性、讽喻性和幽默感于一炉。而若从总体上来分析和鉴衡,单有戏谑性或趣味性,而无讽喻性或幽默感;或者相反,只有讽喻性或幽默感,而无戏谑性或趣味性,这是不足为奇的。甚至,即使既有戏谑性或趣味性,又有讽喻性或幽默性;或更进一步四者兼而有之;但就戏谑性和趣味性而言,若格调不高,是不足为奇的,就讽喻性和幽默感而言,若意境不深,也是不足为奇的。《西游记》则不然。它不仅是戏谑性、趣味性、讽喻性和幽默感共存,相互渗透,相得益彰,而且是格高意深情味淳厚,体现出作品诙谐性特色的丰富性和独特性。《西游记》的戏谑性很浓,但调笑嬉戏,谐而不滥,趣味性很强,插科打诨,俗而不邪;讽喻性很深,指桑骂槐,旁敲侧击,皆合乎清理;幽默感很重,冷嘲热讽,谭言微中,多针对世态。因此,《西游记》的诙谐性内含是极其丰富的。而就《西游记》诙谐性这一大特色的独特审美特征来说,的确堪称非同一般。它圆润似珠,晶莹如玉,澄彻似水,醇厚如酒。说它圆润似珠,是因为在全书形象描绘中所体现的诙谐性,表现得极其圆熟而完整,它不是或有或无,给人以支离破碎之感,也不是或浓或淡,使人有不善驾驭之想,而是出于作者运用游戏笔墨手法高妙,因而能驾轻就熟和得心应手般一气呵成,自然成趣。说它澄彻似水,是因为作品中的诙谐性.不仅无所不在地渗透在形象体系的描绘中,而且人们能轻而易举地非常明确地把握和感觉到它的存在。体会到它的特点。说它晶莹如玉,是由于《西游记》中诙谐性,质地纯正,不含杂质,好象任何灰尘都未曾沾染那样,透彻明净,似水晶般的光泽闪烁,又如碧玉般的润泽洁白。说它醇厚如酒,则是由于形象描绘中所体现的诙谐性特色,具有一种足以使人陶醉的艺术诱惑力,吸引着各个不同时代各个不同阶层的人们沉浸其中,反复品尝,回味无穷。这一切,说明游戏笔墨给作品形成的艺术特色,已经使《西游记》具有了永恒的艺术魅力。

其三,游戏笔墨的运用,给人物形象的塑造带来了巨大的艺术效果。游戏笔墨是作品中的一系列人物性格,具有丰富性和复杂性,并使人们感到栩栩如生的重要因素。

论者们常常称赞《西游记》“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为什么能获得这样高度的成功?关键在于运用游戏笔墨。鲁迅说:“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①,因而使妖魔鬼怪皆通世情,即是指此;胡适说:“《西游记》里种种神话都带着一点诙谐意味,能使人开口一笑,这一笑就把那神话‘人化’过了”,②也是指此。作者的游戏笔墨,突破了天堂与尘凡之间的界限,填平了神魔与凡人之间的鸿沟。戏笔勾勒的神魔形象,淡化了宗教观念赋予的神秘性,却强化了他们身上的人情世态的成份;所以在人们心目中,这些神魔,并非远离尘寰的可怕的威慑力量,而是披着宗教神秘观念的外衣,内心世界却充满着人情世故的具有一定性格特征的一群。牛魔王家族中的人物关系及其显露的浓厚的儿女之情,作者的戏笔固然镂刻得微妙微肖;而老君、如来、玉皇和观者的描绘,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宗教色彩相当浓厚的三教权威,一现身,一开口,都显得滑稽可笑,风趣动人,如果没有戏笔的皴染,那末他们的性格特征决不可能这样的丰富和生动。

特别是孙悟空形象的刻画,更是突出地借助了游戏笔墨的成功运用。人们每每在赞赏之余,常常指责猴头形象描绘中的不足,诸如说:孙悟空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中不统一,有二截子之感;或说孙行者有时讲在水帘洞作妖魔时吃人无数,是作者根据古本《西游》改写时删汰未尽的表现等等。其实,这种分析都是忽视了游戏笔墨的结果,至少是原因之一。因为作者的这种游戏笔墨,在运用中,往往会有较大的随意性,按照通常的想法似乎不甚合乎清理,其实却是戏笔所提供的更大的灵活性,使刻画形象性格的笔触能在更宽阔的天地里自由驰骋。冰清玉洁股的观音,突然同猴头戏谑,说悟空专一只会骗人,见龙女貌美一时骗了去,她哪有工夫去寻!唐僧因无人事而取得无字经在告状到如来座前,教主竟说出真经不能贱卖那番怪论等等,如果从通常的角度去分析,以为这些笔墨越出了人物的既定性格之外;其实,若从游戏笔墨的要求去衡量,则恰恰是使人物性格丰富化和复杂化的体现。所以,分析《西游记》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若离开游戏笔墨的特点,便会造成一般化而不得要领的结果。

从以上分析,可见《西游记》作者的游戏笔墨,不仅仅是技巧和笔法的问题。由于游戏笔墨直接关系着作品思想艺术的创造性成就,在小说的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方面发挥了如此鲜明而突出的作用,不难体会到《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既是作家创作倾向和创作态度的反映,也是作家的艺术原则和艺术方法的体现;所以,是游戏笔墨影响着作品的艺术生命力,是游戏笔墨决定了《西游记》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对《西游记》游戏笔墨的特征,可作如下的概括:它给作家提供了摆脱世俗的拘谨和因循的束缚的机会,可以并要求天马行空般飞驰自己的想象。而作家的艺术思维既不能以一般事物的通常进程来衡量,他那神奇的笔墨也就象没有任何约束似地在任意抒写,所以,挥笔洒墨的结果,其内容似乎往往越出了常规,而形式常常会是无限的活泼,字里行间泛溢着凝聚着似乎玩笑戏谑的风趣氛围,却会带来人们意想不到的特殊的与一般艺术作品不同的审美效果。对《西游记》游戏笔墨的特征作如上的概括,是可以说明,游戏笔墨与作品的艺术上的成功有着血肉般的关联。

 

3.游戏笔墨是作者艺术个性和创作作风的反映

 

《西游记》的游戏笔墨,是作者艺术上成熟并富有创造性的表现,是作者创作思想和创作作风纯正而高超的反映。如加以具体分析,可分三方面来看:

其一,从游戏笔墨和艺术个性的关系来看,《西游记》的游戏笔墨是作者成熟的标志,是作者艺术个性的鲜明体现。

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只有那些在艺术创作上趋于成熟的作家,才有可能形成鲜明的艺术个性。所以,艺术个性是作家艺术追求达到高层次水平的体现,是作家艺术情趣具有鲜明而突出的个性化特点的反映;而且,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艺术个性;不同的作家的艺术个性体现在作品具体艺术形象描绘中的特征又各有差异。而这种艺术特征的差异恰恰就是创作园地丰富多彩的根据和标志。《西游记》独特的艺术特征就是它的游戏笔墨。这种游戏笔墨是作者艺术上的成功追求,是由作者的艺术个性所决定的。天启《淮安府志》有一条重要记载介绍《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其人:“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这一段话,非常明确扼要地说明了吴承恩的性格特点和艺术情趣,似乎就是为了证明他是《西游记》作者般的明白无误:他的性格是“性敏而多慧”,“复善谐谑”,他的学识是“博极群书”,他的诗文风格是“清雅流丽”。从这里,我们不难体会到他的艺术个性的概貌。这样的艺术个性,当然最适合创作《西游记》这样的艺术作品,与《西游记》的游戏笔墨的艺术情趣和艺术格调是完全一致和灵犀相通的。清代就曾有人从这一角度来论定《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以及吴承恩能够运用游戏之笔创作《西游记》。如清阮葵生《茶余客话》说:《西游记》“明季始大行……前冠以虞道园一序,而尊为长春真人秘本。亦作伪可嗤者矣。……或长春初有此记,射阳因而演义,极诞幻诡变之观耳。……然射阳才士,此或其少年狡狯,游戏三昧,亦未可知。”焦循《剧说》引过此段文字时有“此特射阳游戏之笔,聊资村翁童子之笑谑”之语③。吴承恩的艺术个性是鲜明的,而《西游记》游戏笔墨的情趣和格调,无疑就是这种鲜明个性在艺术上的体现。

其二,从游戏笔墨和艺术手法、艺术技巧的关系看,《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是作者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富有独创性的表现,也可以说,作者的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的最富有特征性方面,就集中地体现在作品的游戏笔墨中。

任何作家在创作中总是运用着一定的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作家的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都富有独创性。古今中外都有为数众多的艺术品、由于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的一般化平庸化而不引人注目,甚而最终被人们遗忘以致湮没;只有那些在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中呈现出引人注意的独特色彩者,才会有一定的艺术魅力而受人欢迎。《西游记》第四十六回,描写孙行者和虎力、鹿力、羊力赌隔板猜枚,第一次是皇后娘娘放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结果孙行者把它变作破烂流丢一口钟;第二次是国王亲手放的一个大桃子,猴头却吃光桃子剩个桃核让人猜;第三次是妖精将一个小道童藏在柜中让人猜,结果猴头进柜骗道童剃个光头装和尚;三番猜枚因此皆获胜。这样绘声绘色的描写,笔法是力求同中见异,显得变化不定而又层层深入,引人入胜,行文是多么顺畅自然,恰似行云流水,巧夺天工;构思是何等绵密,寓奇幻于情理之中,皆出乎意外而又似在意中;形式是多么和谐,在轻松中显示紧张,虽尽情铺叙,却能恰到好处。而这一切,作者都是通过他那支天才的游戏之笔来获得,来体现,以致使上述这些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方面的成功之处,都皴染了一层浓厚的游戏笔墨的色彩,处处透示出风趣、谐谑的氛围,构成一种特殊的艺术美。这种艺术美,是作者的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的独特性所形成的,不仅为一般的文艺作品所不能比拟,而且也是其它的一般游戏之作所不可代替。当然,这里分析的还仅仅是从车迟国赌斗猜枚一节的描绘来立论,但因全书的情况,恰恰可以从这一典型的例子来说明和展示;所以,这种艺术美,正是全书通过游戏笔墨来集中体现的作者那种艺术手法和艺术技巧的美的特征。

其三,从游戏笔墨和作者的创作思想和创作作风的关系着,《西游记》中的游戏笔墨,是作者纯正而高超的创作思想和创作作风的生动反映;而作者纯正而高超的创作思想和创作作风,又决定着作品中游戏笔墨纯洁优美的特性。

并不是任何一部游戏之作都必然是成功的和值得称道的,也并不是任何游戏笔墨都具有艺术魅力而给人以美的享受;事实上曾经有过不少的游戏笔墨,由于流于儇佻,涉于猥亵,而“德音大坏”;也有不少的游戏之作,由于格调不高,意境不美,而遭致冷落,被人们所逐渐遗忘。《西游记》的游戏笔墨之所以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它之所以能成为一部典范性的游戏之作,给明代以来的古典小说园地增姿添彩,就因为这部小说,是作者纯正而高超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态度所孕育。我们只要看作品中,充满如此浓重的戏谑成份而又不流于庸俗,醉心于发掘形象描绘中的诙谐意味而又不涉及污秽,便可体会到作者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态度的严肃性。

如果细加分析,这种严肃性至少有如下方面体现:一,创作《西游记》虽然运用游戏笔墨,却不是为游戏而游戏,这就与那些以游戏为最高宗旨的笔墨划清了不同层次的界限,标志着《西游记》作者的游戏笔墨所特有的纯正度和高层次性,它与那些以追求戏谑为目的的充满低级趣味的游戏笔墨有着质的不同;二,作品中的游戏笔墨仅仅是一种艺术手段,通过游戏笔墨,作者所要追求的乃是对于人类对于社会都有莫大关联的高超的审美理想;三,作者运用游戏笔墨来体现和抒发这种高超的审美理想,决不是轻率的,也不是矛盾的,而是基于作者极其周到极其成功的艺术构思,是作者的创作意图得到最佳体现方案以致获得全盘落实的非同一般的高招。正因为这样,人们在《西游记》的游戏笔墨中能得到如此高度的和持久的美的享受,也就可以理解,换句话说,也就是作者纯正而高超的创作思想和创作作风,决定了作品中游戏笔墨的纯洁的内在美和永恒的生命力。

总之,若要问:《西游记》最鲜明的独特处是什么?我的回答就是它的游戏笔墨,一部《西游记》,就是游戏笔墨的艺术结晶。因此,我们要真正认识《西游记》的独创性,就必须从分析作品的游戏笔墨人手;我们要深入探讨《西游记》的思想艺术的杰出成就,当然也不能离开对作品游戏笔墨特征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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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七篇。

② 胡适:《西游记考证》。

③ 转引自胡适《西游记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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